第一章相府来客
日暮时分,严嵩披着出锋大氅,头戴风帽匆匆走出内阁,穿过长长的青石甬道走出端门。一直等候在这里的贴身长随严寿赶紧迎上去,一边将揣在怀中的汤婆子递给他暖手,一边掀开厚厚的棉布轿帘,伺候他上了那顶八人抬的绿呢官轿。
眼下将近残腊年关,天气一下子冷了起来。这半个月里,一直是彤云密布,朔风怒号,接着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这两天,雪虽然停了,那凛冽的寒气却更加逼人。不过,只是一帘之隔,轿子里却是别是一番天地,原来是在轿桌之下生着一盆炭火,寸许长的银炭发出红亮的火光,却没有一丝烟火之气。
严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银炭是内廷积薪司炭厂御制的贡品,往年皇上一到腊月,就要照例赏赐给亲王和老病大臣,今年皇上以节用为由,不许宫里生火取暖,赏赐臣下的薪炭自然也就免了,这银炭又是从何而来?东楼固然是孝心可嘉,却授人以柄啊!
严寿跟了严嵩近二十年了,早就炼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主人眼风一动他便知其意,当即陪着笑脸说:“太老爷定是要问这银炭之事吧!今儿下晌,吕公公派乾清宫一位孟姓公公来府上传皇上口谕,时已隆冬,自即日起,着积薪司每月给老太爷送柴二十扛,炭十包。老爷说了,今儿天特别冷,太老爷仔细着莫要受了风寒,就吩咐小人给太老爷生了一盆火。”
严嵩拱手向天,遥行一礼,说:“臣谢皇上浩荡天恩!”接着,又问严寿:“东楼可打问清楚,是专赏我一人,还是各位大臣都有?”
“回老太爷的话,老爷问了孟公公,京城各位王公及二品以上大员都有。”
严嵩的眉头舒缓了下来,若是只有自己一人蒙恩受赐,固然是天大的荣耀,为避免招人侧目,却要赶紧上疏辞谢才是。既然诸位王公大臣都有份,倒不必如此做作了。
见太老爷不再追问这件事,严寿放下心来,又笑着说:“太老爷,昨日鄢茂卿鄢大人来府上拜见太老爷,送来了十坛自江南带来的三十年绍兴女儿红。这是太老爷平日最喜欢用的,老爷便命小人给太老爷温了一壶备在轿中。可要小人给太老爷筛一碗暖暖身子?”
听严寿提到鄢茂卿的名字,严嵩的脸又沉了下来:“不必了。”
严寿不敢多言,躬身退出了轿子,吩咐起轿回府。大轿在排衙仪仗的簇拥下,逶迤而去。
宽敞的官道上,大轿走得十分平稳,轿子里又是温暖如春,严嵩只觉得一阵阵的困意袭来,眼皮不禁开始打架。
近两个月来,国事多厄,作为朝政中枢的内阁变动更是频繁,首辅夏言因京城发生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作乱之事被责令回府休养;前不久,次辅翟銮又被皇上责令回府休养,内阁之中只剩下了他和李春芳、徐阶三人。李春芳因奉旨专注军务,不在内阁当值;徐阶刚伤愈复出,皇上特下恩旨也不必当值,这半月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内阁值宿。日以继夜地连轴转,即便是精壮的小伙子也着实吃不消,更不用说他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者。
但是,新政导致朝局动荡,鞑靼乘机大举入寇,朝廷已是左支右拙,江南又发生了叛乱,局势危殆,社稷将倾,几有亡国之相。当此存亡之秋,被闲置了两年的严嵩抓住薛林义、陈以勤谋逆的机会再次挽回圣心,得以复任阁员。临危受命,皇上的知遇之恩不提也罢,至少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自得之感。况且,九五之尊的皇上尚且宵衣旰食,操持国政;身为国家辅弼之臣,岂能不忠勤诚勉,实心用事?因此,复出以来,他殚精竭虑为皇上谋划社稷大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半个月里更是日夜守在内阁处理政务,等待皇上随时垂训,忙得连回家洗澡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但今日却不同于往日,午后严世蕃跑到内阁,好说歹说请他回家一趟,问他可有何要事却又不说。严嵩尽管心中不喜,却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那种不识大体之人,定是有什么大事要与自己商议,便匆匆处理完了手头的急务,还专程进宫当面向皇上告假,这才抽出时间回家。
不过,似乎只是过了很短暂的一会儿,大轿便停了下来,严嵩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轿帘被掀开了,严世蕃脸上堆满了笑容,亲热地叫了一声:“爹!”
“嗯。”严嵩随口应着,将汤婆子放在轿桌之上,站了起来揉了揉脸,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半月未曾回家,你娘亲还好吧?”
“好好,家中一切都好,娘亲本来也要出来迎接爹爹的,可儿子觉得今日天冷,就劝娘亲先歇着了。”严世蕃说:“爹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些个,儿子实在不忍卒看……”他的眼眶之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再也说不下去了。
儿子的至诚孝心令严嵩也不禁为之感动,笑着说:“又在说这些傻话,为父身负王命,屡受皇恩,怎敢言‘辛劳’二字。”
“爹责的是。不过儿子以为,爹身为国家肱股之臣,肩上担着大明的江山,且不可累坏了身子。”严世蕃一边说着,一边躬身上了大轿,伸出双手要搀扶父亲下轿。
严嵩挡开了儿子的手,正色说道:“越发说起浑话来了!肩上担着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的是皇上。除了皇上,谁敢侈谈肩上担着大明的江山!”说着,他自己走下了大轿。
站满一地的丫鬟仆役一齐跪了下来:“恭迎太老爷回府。”
严嵩颇为不喜这样的俗套虚礼,但严世蕃却说相府之家,若是没个规矩,只怕会被旁人耻笑,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严嵩也就随他去了。
温言吩咐家人都散了,严嵩又迈步向书房走去,严世蕃赶紧跟了上来,说:“爹,家中有个客人还请爹拨冗一见。”
“是不是鄢茂卿?”
“回爹的话,景修几次登门拜访,爹都不在……”
严嵩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鄢茂卿来家里,可带了什么东西?”
“回爹的话,景修到家里来,只带了十坛子黄酒。”
十坛子黄酒?严嵩心里冷笑一声,鄢茂卿是他的门生,他怎能不知这个人的品行。往年也是送十坛子黄酒,里面倒有五坛子的金银珠玉,这等拙劣伎俩,旁人一猜便知,他还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我是内阁辅臣,他是大明职官,若为公事,可去内阁找我,内阁也可派人到官驿和他谈;若为私事,我严家与他并无私事可言!还有,”严嵩盯着儿子,郑重其事地说:“你记住了,非常之时,家中更要立下一条规矩,不可再受人私谒,省得招人闲话,惹出什么是非来!”
严世蕃与鄢茂卿是酒色财气同道中人,加之鄢茂卿又长期出任巡盐御史这天子第一号肥缺,大把的银子送上去,早就与严世蕃结成了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好朋友,听父亲这么说,自然要为鄢茂卿打抱不平:“儿子知道爹修身持谨,一尘不染。不过,景修是爹的门生,进京来若是不来府上拜望,倒让人觉得他不懂礼数,更要怪他忤逆师长了。”
严嵩气哼哼地说:“他若是如胡汝贞那样,只带文章不带那些阿堵物,谁能拦他!”
听到父亲提起那个不但不送银子,当面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的余姚县令胡宗宪,严世蕃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爹,儿子就不明白,你为何那样看重那个七品芝麻官!从江南逃回来的官员那么多,旁人千请万请求爹具保,爹一个也不允,倒是对胡宗宪,不但为他具保,还要举荐他升任正六品的大兴县令。儿子可听欧阳世伯说了,吏部有人抱怨爹为援引门生不遗余力呢!”
严嵩轻蔑地一笑:“不外乎就是徐阶不喜为父取他恩师翟銮而代之,说上几句酸话而已吗?翟銮回府休养是皇上的旨意,与我何干!再说了,我举荐胡汝贞,也是为国用贤,任他旁人说三道四,皇上睿智,即时就将我的奏疏批红照准了。”
“爹当然是内举不避亲,可旁人却不这样认为啊!他们都说,是皇上看在爹的面子上才升了胡宗宪的官;甚至还有人说,不定胡宗宪给爹送了多少银子呢!”
“胡说!”严嵩怒道:“我门生遍天下,其中可堪大用之才,惟胡汝贞一人!说那些话的人也不去访上一访,他胡汝贞出身贫寒,为官又清廉自省,哪有许多银子送我!”
“是是是,”严世蕃见父亲动了真怒,连忙赔着笑脸说:“儿子知道,自从胡汝贞被爹列入门墙,爹就一直以国士视之,举荐他升官也是怜惜其才。”
严嵩缓和了语气,说:“你自家也要记住,胡汝贞才能卓异,又不贪财,日后必有一番作为,成就也定不在你之下,你平日要多和他亲近,不要老和鄢茂卿那样的人搅在一起。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他过从甚密,对你的官声风评可是不利!”
“爹责的是,儿子记住了。”严世蕃说:“不过爹放心,今日来客可不是鄢茂卿。”
“是谁?”
“贺兰石,京城最大的商行昌隆号的大东家。”
“一个商人?他来见我作甚?”严嵩又沉下了脸:“你便是为此专程将我请回家来的?”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诡异地笑了:“爹何不亲自与他晤谈?儿子敢以性命担保,爹听了一定很高兴!”
第二章鉴赏古董
严嵩踱进了客厅,一个四十多岁身穿蓝色粗布长衫的人立刻站了起来,跪下叩头道:“小民贺兰石参见阁老。”
大明律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穿苎罗绸缎。只是商贾之徒性喜奢华,到了如今,这个规矩只怕已成了一纸空文,如贺兰石这样穿粗布衣衫的商贾倒成了异数。严嵩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便摆摆手,平和地说:“贺兰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谢阁老。”贺兰石硬是叩头之后才起身,半个屁股浅浅地挨着了座椅。
“听小儿东楼说,你是山西人氏,口音竟一点也听不出来。”
刚刚坐定的贺兰石忙又站了起来,躬身答道:“回阁老的话,小人祖籍山西平遥,但因自幼便随父出外行商,走南闯北,乡音自然也就淡了。”
“请坐着说话。”严嵩说:“贵宝号主要做些什么生意?”
贺兰石却还是站着,说:“回阁老,鄙号主要经营粮食、木材及盐业。”
“贵宝号也做粮食生意?”严嵩眼皮微微一跳,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戒备,问道:“前些日子官府收购粮食,贵宝号可有存粮卖给朝廷?”
严世蕃怎能听不出父亲话中那一丝戒备之意,忙插话说:“何止是有啊!朝廷收购的二十万石粮食,倒有一半是贺兰老板的昌隆号卖出的。”
严嵩看着贺兰石,说道:“贵宝号竟有存粮如此之多!”
严世蕃说:“其实昌隆号也没有那么多存粮,贺兰老板自己出资,以一两半一石的价钱自其他商号购得了几万石存粮,以官价卖于朝廷,赔了好几万两银子。”
“哦?”严嵩不禁为之动容,又深深地看了贺兰石一眼:“贺兰老板为何要做这赔本的买卖?”
贺兰石说:“商人逐利,天性使然,但小民虽为商贾,却也知道毛之不存,皮将焉附之理,既为大明子民,当此国难,为国分忧便义不容辞。”
身为内阁重臣,这样冠冕堂皇的回答,严嵩一天不知道要听多少次,自然提不起一点兴趣来,淡淡地说:“贺兰老板毁家报国,忠心可鉴日月,老夫理当奏请朝廷予以旌表。”
严世蕃听出父亲已有厌倦之意,便笑着说:“旌表倒不必了,贺兰老板身家巨万,区区一两万两银子,也说不上毁家不毁家的。”说着,向贺兰石施了个眼色。
贺兰石忙捧过一个青布包袱,摆到了严嵩身旁的桌子上,说:“小民新近收了一件古董,据说是商、周之物,未敢自信,久闻阁老学识渊博,特地拿来请阁老法眼鉴定。”
儿子能让一个商人公然登堂入室,还专程将自己从内阁请回家里,不用说一定是得了人家不少好处,严嵩心里十分恼怒,见贺兰石拿出礼物,他当场就想发作,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逐臭之徒赶出去。但听说有古董鉴赏,触到了他那已深深渗透到骨子里的文士之气,便安慰自己说:只是看看也无妨,看完之后让他原物带回便是。于是点点头:“贺兰老板收藏之物,必定是稀世奇珍。有缘一开眼界,已是极感盛情。‘鉴定’二字,万不敢当。”
严嵩猜得不错,身为晋商领袖的贺兰石因攀上了英国公府,这些年昌隆号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已隐隐成为京城第一大富户,无奈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英国公张茂也无能为力,便想曲径通幽,求如今正炙手可热的严嵩助一臂之力。他通过英国公张茂的小儿子、锦衣卫千户张勋结识了严世蕃之后,成千上万的银子撒出去,还奉送了两个二八佳龄、如花似玉的丫鬟,终于赢得了严世蕃的好感,不但为他安排了今日的见面,还将父亲喜好告诉了他。此刻见严嵩颇有兴趣的样子,他忙打开包袱,露出一个尺五见方的紫檀木匣,盖子揭开,里面是厚厚的棉絮和碎锦。他先取出碎锦,然后才将那件古董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放在桌上,自己悄悄退回到了下首的座位上站着。
这是一只铜甑,从那古朴的形制。班驳的锈迹,一看便知已有千年之久。严嵩忍不住将它捧在手中,翻过来倒过去地细细察看。
贺兰石见他看得是那样的仔细,几乎连器皿上的一个砂眼都没有放过,心中暗喜,便凑趣说道:“我听鄙号当铺里的朝奉说,依这铜色和形制来看,说不定还是一件周器呢!”
严嵩摇摇头:“不,是商器!”
“噢,竟是商器?”贺兰石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走到了严嵩的身旁,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
这是很明显的失礼僭越,但严嵩心里却很自然地为他找到了借口:同好中人,闻说是件历时数千年之久的奇珍异宝,怎能不为之心动神驰,浑然忘物?若说一开始见他身穿粗布衣服,只是觉得他尊礼守制的话,此刻更多了一分知音的好感,便指点着那只铜甑,说:“纯青如碧,莹润如玉,非入土数千年者,绝不能到此地步。还有器内这铭文——‘羊父辛’,乃是殷商人士以日为名的古风!不过,最难得的是此物历时数千年,竟保存的如此完好。你看这关纽,”他用手拨弄了一下铜甑上的心形关纽,对侧耳倾听的贺兰石点点头,说:“还开启自如,较之许多商器,不是朽烂败坏,就是零散残缺,也可算是极其罕见的了。”
贺兰石连连点头,装出一副留神倾听的样子,心中暗道: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最了解父亲的,又何尝不是儿子!看来那一万两银子没有白花,以这件古董投其所好,可以为接下来的谈话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
正在想着,却见严嵩又仔细地看了那只铜甑一眼,对他说:“这是一件难得的古董,价值想必不菲,请贺兰老板收起来吧!”
严嵩的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令贺兰石不禁一愣。他却仍不死心,又试探着说:“可请贵府家人收入内室?”
“千年奇珍,可遇而不可求,老夫今日有缘一见已觉荣幸之至,又怎敢夺人之爱?”严嵩加重了语气,说:“无功不受禄,还请贺兰老板带回去。”
一直眯缝着那只独眼看着他们欣赏古董的严世蕃一听就急了,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贺兰石叹道:“久闻阁老为官清廉,一丝不染,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谬也!既然如此,小人就将此物收回了。”
他将桌子上的碎锦填入木匣之后,才捧着那只铜甑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盖上盒盖,又捆好包袱之后,才笑着说:“不敢瞒阁老,小民虽是商贾之人,却也好附庸风雅,既然是件难得一见的商器,小人也舍不得轻易将它送人。”
严世蕃在心中怒骂一声:这个蠢货,眼窝子竟这么浅,不过几千两银子的东西,竟舍不得拿来送人,可惜我为他费心谋划这一番气力了!
严嵩却笑着说:“贺兰老板果然是同好中人,此物确是难得之宝,留在家中慢慢赏玩,日后传个代吧。”说着,手就伸出去,要端茶送客了。
就在这个时候,贺兰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袱,很随意地放在严嵩身旁的桌子上,说:“阁老,小民日前还曾得了一件古人的书帖,可惜小民胸无点墨,也不懂有无收藏价值,请阁老再费神看上一看。”
严嵩听说是古人书帖,更加来了兴趣,等他打开了包袱,忙凑过去看,刚看了一眼,顿时惊呼一声:“这……这是《率意帖》……张旭的《率意帖》!”
严嵩那淡漠的眼神顷刻间不见了,惊喜的光芒从一双瞳仁里热烈地闪射出来:“啊!多么飘逸飞动!多么率性自然!多么挥洒不羁!”他情不自禁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双手按着桌面,弯下腰去,死死地盯着书帖,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嘴巴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是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一般。或许是觉得只看还不够,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抚摩那斑驳的书页,却在手指即将触碰到书帖之时又赶紧收回,在自己那绯红色的一品官服上擦了又擦,这才重新伸出去,十分虔诚地,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地抚了上去。
严世蕃看到贺兰石嘴角闪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忍不住冲他翘了翘大拇指。贺兰石微微点头,对严嵩说:“小民也不知道张旭是何人,阁老若是喜欢,小民就将它敬献阁老。”
“嗯,嗯,”正在欣赏书帖的严嵩随口应了两声,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回头看看身边的贺兰石,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说……”
“小民想将此书帖敬献阁老。”
“这、这、这如何使得!那件商器虽也难得,却并非仅此一件,这《率意帖》却是举世无双的神品,神品!老夫岂能贪为己有!”严嵩又回过头去,贪婪地盯着《率意帖》看了好一阵子,才狠下心来,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毅然决然地说:“贺兰老板美意,老夫心领了,但老夫断不敢受此厚礼,还请收回!”
“收回倒也不必,阁老若是喜欢,不妨出个价,小民就将它卖于阁老。”
严嵩惊喜地问:“你当真要买?”
贺兰石微微一笑:“小民是个商人,有人要买,小民岂有不卖之理?”
严嵩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忙问道:“不知其价几何?”
“不敢欺瞒阁老,小民当日购得此物,花了五十两银子,阁老若是想买,请以本金给付即可。”
严嵩看着贺兰石,突然笑了:“贺兰老板若是有话要说,还请明言。”
第三章两手准备
贺兰石已经告辞而去,严嵩还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沉默不语。那份《率意帖》静静地躺在他身旁的桌子上,他却看也懒得再看一眼。
送贺兰石的严世蕃回来了,见父亲如此,便凑趣笑道:“儿子知道爹对这《率意帖》心仪已久,今日得之,也算了却爹多年来的一大愿心了。”
严世蕃所言非虚。张旭为盛唐大书法家,运笔大开大阖,体态奇峭狂放,开王羲之之后又一新境界,有“草圣”之称。严嵩作为嘉靖一朝书法名家,当年也甚喜行草,于此浸淫日久,这些年于书法一道更有大乘之后,才反璞归真,专工隶楷,但对“草圣”张旭仍是推崇备至,对张旭的书法名作《率意帖》自然更是必欲得之而后快。贺兰石真可谓是煞费苦心地投其所好了。
严嵩看了儿子一眼,却不说话。
严世蕃装作不解地问:“爹以前每得书法珍品,无不欣喜若狂,今日为何却为何不甚欢喜?莫非这《率意帖》竟入不得爹的法眼吗?”
严嵩摇摇头,缓缓地说:“张伯高《兰亭阁序》,谁与争锋?为父若不为之心折,只怕要被人嗤笑为不知书家之妙了!”
他抚摩了一下静静地躺在蓝布包袱皮上的《率意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在平日,为父得此神品,必焚香沐浴,击节称赏一番。可今日……唉!”
“这有何难!”严世蕃兴冲冲地说:“今日请爹回来之时,儿子已命人备下热水,这就着人伺候爹沐浴更衣,再将它高悬于明烛之堂,置酒陪爹做长夜之饮。儿子记得唐人笔记中所载,张伯高生性嗜酒,往往大醉后呼叫狂走,然后挥笔写狂草,或许这《率意帖》便是他酒后所做。爹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这无上妙品,岂不正合了古人之意?”
严嵩的面色缓和下来:“难得你一片孝心,若真能如此,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他又叹了口气:“欣赏名家惊世绝艳之作,须得沉心静气,神游物外,方能体会其中之妙,依为父如今之心态,万难做到心无旁骛,只怕亵渎了此等神品……”
严世蕃不好继续装糊涂,说:“爹是否觉得贺兰老板所说之事颇为棘手?”
严嵩说:“誉则功在社稷,毁则名教罪人,何只‘棘手’二字可以论之!我问你,你收了那个贺兰石多少银子?”
严世蕃腆着脸说:“不敢瞒爹,贺兰老板曾送了儿子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见父亲的脸立刻又沉了下来,又赶紧解释说:“儿子也并不是贪他这点银子,实因爹曾经说过,朝廷即将用兵江南,首要之务一是选将练兵,二是筹措军需。选将练兵这等大事朝廷已有方略,惟有筹措军需之事却颇为不顺。爹如今管着户部,儿子自该为爹分忧才是……”
严嵩突然摆了摆手:“什么也不用说了,着人给我备下一只汤婆子,我即刻进宫觐见皇上。”
严世蕃心中暗喜,却说:“爹,这个时辰只怕皇上已经安寝,爹就在家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去见皇上也不晚。”
“如今皇上宵衣旰食,这会儿必定还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疏。兹事体大,要即刻上达天听才是,等到明日只怕就晚了。”严嵩说:“厂卫番子暗探密布京城,他贺兰石今日到我严家之事,必定瞒不过皇上。与其耽搁时日让皇上猜忌,不若立时就奏报皇上,听凭圣天子裁夺。”
“儿子这就命人伺候爹沐浴更衣。”
“让人给我拿一套干净衣裳来,沐浴就不必了。”严嵩笑道:“大禹治水,曾三过家门而不入,留下一段千古传诵的佳话。当今圣上睿智无匹,也不会在乎臣子身上的一点异味。”
严世蕃将崇拜的目光投向父亲,由衷地赞叹道:“有爹这样公忠谋国之臣,大明社稷幸甚,天下苍生幸甚!”
“又在说起浑话了,也不怕旁人听了去笑掉大牙!”严嵩站了起来,说:“把贺兰石送你的银票拿出来!”
“这——”严世蕃刚开口,随即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张京城最大的银号宝源号开出的“见票即付库平银一万两”的银票,递给了父亲:“儿子也不晓得这贺兰石是怎么搞的,非要拿出银子来谢我严家,儿子千般推辞,他也不肯收回。哼,这帮商贾之徒就只知道世间有银子,本是我父子二人一心为公的谋国之举,倒让人以为竟是为了他的银子……”
见儿子虽然爽快地拿出了银票,却是一副心疼不已、强装笑颜的表情,严嵩便说:“鄢茂卿送那些黄白之物,只为保个平安或是加官进爵,本是人尽皆知的官场陋规,只要不出乱子就没人追究。贺兰石送来这张银票,却是把你我父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小心驶得万年船,皇上能否俯允所请还在两可之间,我们严家且不可受他牵连。”
严世蕃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爹的意思是——”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才接着说道:“皇上也有可能不利于贺兰么?”
严嵩阴冷地一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贺兰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怨不得旁人!若真是那样,这张银票就是他行贿官员、图谋私利的铁证!”
“儿子以为当不会如此……”严世蕃皱着眉头,一边想一边说:“论说贺兰老板虽有商人干政之嫌,却也是一番好意,眼下朝廷缺银子,他愿为国家分忧,这有何不好?”
严嵩不耐烦地说:“会不会,你说了不算,为父说了也不算,一切都得听凭圣天子裁夺。再者说来,楚人何辜,怀璧其罪,你莫非忘了沈万山是怎么死的?!”
听父亲提到了沈万山,严世蕃也默然了。大明开国之初,南京豪富沈秀沈万山主动出资整修了南京城三分之一的城墙,后又奏请以私产犒军。明太祖朱元璋大怒,曰:“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虽经贤后马皇后劝阻,朱元璋免了他的死罪,却抄了他的家,将其发配到了云南蛮荒之地充军。前事不远,眼下朝廷财政又是如此艰难,谁知道皇上会否效法祖宗旧例?此前京城粮商囤积居奇,不是有很多朝中大臣建议将那些粮商的家产抄没入官充为国用吗?皇上若是被他们说动,只怕贺兰石有十颗脑袋也难保!
想到这里,严世蕃说:“儿子明白爹的深意了。只是贺兰石与英国公张老太师关系非同寻常,若是他们知道是爹给皇上进言,只怕日后会对爹心生怨气……”
严嵩哑然失笑:“你道你爹是陈以勤那样的书呆子么?这等大事,自然要恭请圣裁,人臣岂能随意置喙?”
严世蕃不好意思地一笑:“爹说的是。我大明自有许多自以为聪明的人,一天到晚老在皇上面前呱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严嵩摆摆手:“好了,不必再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了。事不宜迟,吩咐人备轿吧!”说着,他站了起来,动手用那块蓝布包袱皮包裹起《率意帖》,却叹息道:“美人一别,再无芳草,可惜,可惜……”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说:“爹对此宝既然这么看重,依儿子之见,就不必敬献皇上了。”
“这——”严嵩停了手,迟疑地说:“这样可合适?”
“爹担心被那帮无孔不入的番子侦知此事吧?”严世蕃指着已被严嵩婉言拒绝接受,贺兰石走的时候却“无意”遗忘在座位上的那只商代铜甑,说:“贺兰老板来我家中之时,手中只提了一只木匣,爹就将这件商器敬献给皇上。谅那帮厂卫鹰犬眼睛再毒,鼻子再灵,也看不穿贺兰老板怀中还揣着异宝!”
诚如严嵩方才所言,那件商器虽也难得,却并非世上仅此一件,这《率意帖》却是举世无双的神品,对于他这样的书法大家来说,更是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奇珍异宝,让他乖乖地交给皇上,心里也是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舍不得,但关乎官运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他也不敢贸然决断,就追问道:“若是他被朝廷拿获,大堂之上,五木之下,他会否说出此事?”
严世蕃其实也留了一手——贺兰石送给他的可不止一万两银子,而是实打实的两万两,只不过贺兰石体谅他们这些当官之人谨慎小心,只开了一张一万两的巨额银票,其他的是五百两至两千两不等的零散银票,还分散在京城各大银号,兑付之时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因此他只给父亲拿出了那张银票。见父亲还有些不放心,便说:“商人讲究‘诚信’二字,爹为他尽力帮忙,成与不成他也怨不得我们。若是他随意攀扯,妄图移祸于我严家,嘿嘿,”他阴冷地笑道:“儿子自有办法让他闭嘴!”
见儿子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严嵩也就释然了,笑道:“皇宫之中古玩字画甚多,当差的那帮阉奴又都是些有眼不识荆山玉的俗人,与其将这举世无双的神品放在内库被虫蛀鼠咬,不若留在我们严家妥为保管,也算是为后世保有一大瑰宝。”
严世蕃叹道:“爹拳拳护宝之心,于存续中华斯文元气又立下了一大功,后世之人念及于此,必将对爹感激不尽!”
第四章特许专营
严嵩猜的不错,朱厚熜果然还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疏,听内侍奏报严阁老深夜求见,以为定有要急事要奏,立即传见。
一见严嵩进来,不等他行礼如仪,朱厚熜就急切地问道:“严阁老不必多礼,快快奏来。”
严嵩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了觐见之礼,然后半侧着身子,坐在皇上赐给的绣墩之上,将贺兰石请托之事陈奏给了朱厚熜。
严嵩的话还未说完,朱厚熜竟激动地站了起来,惊喜地说:“他真要包销三百万国债?哈哈,朕这几日里正为此事寝食难安,却不曾想竟有人挺身而出,替朕解了这天大的难事!”
严嵩心中暗喜,原来皇上为了国债之事,竟是如此着急,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这样最好,既不必担心受那样的厚礼却办不成事,无法给贺兰石及他背后的英国公张茂交代;更能在皇上面前又立下一大功!
说到这国债一事,还需要从江南叛乱说起。
江南素为国朝财赋重地,南直隶、浙江两省每年赋税能占到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两省叛乱之后,今年的秋赋和明年的夏赋肯定没有指望了,虽然靠着抄没薛林义、陈以勤等逆党家产勉强可支撑一段时日,但朝廷如今既要兴师讨伐叛军,所需粮饷难以计数;同时又急需大量钱粮用于赈济并遣返难民回乡、恢复生产,这无疑是给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更增添了极大的困难。
真金白银之事可来不得半点含糊,诸多朝臣议了多日,也拿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来,最后还是朱厚熜突发奇想,要以国家名义发行总计五百万两的国家债券,从民间募集资金渡过眼前难关。国债年息一分,按年给付利息,五年之后偿还本金,因承诺以国库赋税收入为担保,又名曰“国库券”。
虽说国家举债并非什么光彩之事,但前朝也不乏先例,为了应急救难,也只好如此了。谁知发行之事进展很不顺利,被大明宝钞折腾了一百多年的老百姓压根就不相信国家信誉,根本无人主动购买。满怀希望的朱厚熜傻眼了,无奈之下,只好动员皇室宗亲勋贵大臣带头认购,虽然没有好意思作出必须购买的硬性规定,却说了不少类似“簪缨之家世受皇恩,就当与国同体为君分忧”之类隐含威胁之意的话。在京皇室宗亲和公侯勋贵倒都爽快地掏出了一万两万的银子来购买国债,朝中文武官员却仍是很不积极,概因依照朝廷律法,一品大员年俸也不过一百七十多两银子,俸禄如此之低,若是一次便拿出成千上万两银子购买那什么“国库券”,岂不给人留下“贪财纳贿”的把柄,成为政敌攻讦的借口!因此,那些大员们要么有心无力,要么即便家中有余财也不敢露富,最多的如严嵩者也只认购了五百两银子。
有皇亲国戚及当朝衮衮诸公带头,民间百姓总算是放心了,开始购买。但甫经战乱,京城富户又大多逃往外省以避兵祸,民间筹集的成效也很有限,半月以来只发售出了不到两百万,离五百万的总额还差一大半。
面对这样的难局,朱厚熜和内阁都是束手无策,正在头疼之时,突然冒出来这么个晋商贺兰石,托门子找到严嵩,送上价值不菲的厚礼,主动表示愿为国家分忧,由昌隆号各大股东出资购买一百万国债,并由他出面包销余下的两百万。为了表示诚意,昌隆号还愿意“乐输”朝廷二十万两银子。这等好事,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开怀大笑了好一阵子,朱厚熜才问道:“朕也知道,商贾之流向来无利不起早。他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
严嵩忙欠身说:“皇上睿智。贺兰石奏请朝廷恩准,与蒙古诸部互市之外,另开民市,由昌隆号为牙商,统管往来货殖。昌隆号除按货物所值缴纳一成关税之外,每年另上缴三成利润给朝廷。”
朱厚熜从以前的史料、朝臣的奏疏中得知,明朝与蒙古诸部之间的贸易分为通贡和互市两种形式,通贡由明朝核定贡道、贡期、贡使人数及贡品数,各部酋首依约派遣贡使携带贡品敬献朝廷,朝廷以较高的价格将贡品折算为布帛绸缎、粮米粟豆及医药等物,并回赐银两。互市是在边境指定的地点由蒙古人与明朝进行的贸易。一般每年开设一、二次,由明朝专门委任官吏负责组织、监督、管理,由官府核定出马的价格,然后由明朝官方用银、钞,或用内地手工业品折价来收购马匹。鞑靼此次围困京师,《求贡书》上提出的五条议和条件之五“开互市”中也提出了于各边堡遴选多处开立民市的要求,由于严嵩说服俺答先撤军再谈封贡之事,还未曾涉及到这一具体问题,他也就没有召集朝臣进行商议。因此,听严嵩说了贺兰石提出由自己专营民市的要求之后,他立即问道:“往年我大明与蒙古诸部可曾开过民市?货殖几何?”
严嵩说:“回皇上,我朝与蒙古诸部互市起于高祖文皇帝永乐年间,因蒙人多以马匹交易,故名马市。永乐三年,我朝在开原、广宁开设马市,专门与兀良哈三卫贸易,各部通过三卫。永乐六年,我朝又在甘州、凉州、兰州、宁夏等处开设马市,随来随市,未有定期,瓦刺及赤斤、罕东、沙州、哈密等蒙古卫所皆于此货殖。正统三年,我朝俯允瓦刺所请,开设大同马市,专与其贸易,后因其寇犯国门,大同马市关闭。其后宪宗成化年间、孝宗弘治年间及武宗正德年间,在各处边地开过短期马市。但都是官市,至于民市,倒是未曾有过,故此货殖几何,臣也不得而知。”
皇上尽管还没有表态可与不可,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严嵩觉得有了一些底气,便又进一步说,从明朝与蒙古诸部多年贸易交往来看,无论朝贡,还是官营马市,都无法满足蒙人各部民众日用之需,汉蒙两族边民就在封锁的边境上私相贸易。即便在是在双方对峙,战争不断的时候,这种零散而又充满危险、且不容于官府的黑市交易也未曾断绝。交易范围也远远超过官市,蒙人可以用马,也可用牛、羊、骡、驴、皮张、毡毯、盐、木材等物换取明朝的布、绢、丝、缎、农具、铁锅、纸张、医药、粮食等物,交易额虽无定数,但想必一定也超过了一年一次或两次的官市。
朱厚熜想了想,说:“依朕看来,朝贡贸易以及官营马市并非等价交换。我大明与蒙元各部贸易通商向来少取多予,薄来厚往,以示羁糜之意,但蒙古各部酋首却不能体念天朝上国怀柔优抚之恩,竟认为是收取贡赋,贪欲无壑,稍有不满便寻衅滋事,降而复叛,使各边地田不得耕,民不得息,九边诸军疲于奔命。你方才提到英宗正统年间故事,朕记得英宗先帝《实录》所载,每年都有大批蒙古各部人等涌入内地,以马匹入贡。朝廷均给以优礼赐宴,提供食宿粮秣并大量赏赐。按惯例,瓦刺贡使不得超过五十人,但其贪图爵赏,逐年增加,朝廷多次下敕令予以限制也未有结果。此外,各部来使不但往来多行杀掠扰民,串通一气邀索内地珍重难得之物,更刺探我朝军情,长此以往,朝廷已有不堪重负之感。正统十四年春,瓦刺贡使多达两千人,却还是贪心不足,竟冒称有三千人。英宗先帝震怒,着礼部核查贡使人数,据实给赏,并削其马价,瓦刺便以此滋事,大举兴师入寇,终酿成‘土木之变’之祸!看来,朝廷糜费巨万财物准其朝贡并开立马市,也未必就能收得羁縻抚远之功。”
“皇上圣明!”严嵩说:“依臣之愚见,朝贡及官市非独不能收取羁縻抚远之功,于国朝财政也是一大弊端。臣查过前朝旧档,依正德五年之例,得胜堡、新平堡、张家口、水泉营四处马市贸易,朝廷核定马价为上等马每匹十二两,中等马每匹十两,下等马每匹八两,共易马七千八百七十四匹,另有若干牛羊、毛皮等物,所值不过二十万两;给付蒙古诸部马价及赏赐上等丝绸二万匹、中等丝绸二万匹,下等棉帛五万匹,粮米粟豆十万石,另有银三万两、其他物品数不胜数,共计合银近五十万两,远愈我朝所得。另据当年边地军镇奏报,斯时蒙古恰逢天旱,粮食奇缺,边民一石杂粮即可自蒙人手中换得良马一匹或健牛一头并羊两口,如此算来,我朝损失更是难以计数。”
朱厚熜原本也知道,明朝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无论朝贡贸易还是官营互市,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地少取多予,薄来厚往,不但无法从对外贸易中赚取利润,反而要赔上大量的银子。因此,乍一听晋商贺兰石奏请开民市,由他专营,国家不用承担任何贸易风险,却可以收取10%的关税和30%的利润,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听严嵩大致为他算了这笔账之后,他又舍不得了……
第五章特许专营
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朱厚熜终于下定了决心,江南叛乱要兴师征剿,各地数百万的难民要安置返乡,朝廷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不得已发行国库券,却又卖不出去。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筹措资金渡过财政危局,不能在这个时候眼红别人赚钱。此外,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反正赚再多的银子,也是落到了中国人的口袋里,无论是拿来买房子置地,还是讨上十七、八个小老婆,总是在客观上拉动内需,刺激经济增长,更不用说边境贸易可以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有利于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
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便咬着牙说:“商贾逐利,天性使然。若无暴利,他不会挖空心思求到你严阁老门下,还奉送这份厚礼!”
严嵩闻言浑身一震,赶紧离座下跪请罪,朱厚熜摆摆手说:“朕又没说要治你受贿之罪,你何必如此紧张!以朝贡及官市示朝廷羁縻之意,以民市促进汉蒙两族交往及贸易往来,只要把住铁器等战略物资的关口,不使其外流资敌,其他的民生之物互通有无,倒是对双方大有裨益。不过,无论吃了多大的亏,朝廷也该心中有数才是,你可令户部匡算出个大致数额来。”
严嵩说:“臣这就下内阁急递于各边镇、府衙,命其核查历年外流物资所值,上报户部匡算。”
朱厚熜点点头:“这样就周全妥当了。说起来今次朝廷能解决财政难局,还多亏了你严阁老。朕就做个顺水人情,将那贺兰石送你的那只古董仍赏给你,那一万两银子也由你拿回去,就当是他给你的佣金好了。”
严嵩象是受了侮辱一般,亢声说:“臣万死不敢奉诏,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厚熜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臣乃圣人门徒,又是大明职官,岂能受贩夫走卒钱物馈赠!何况佣金之说只用于牙商中介,非是圣主可以加于人臣之语,还请皇上收回!”
朱厚熜心里一哂:装什么装!你严嵩若是不爱钱,怎么会成为有明一代最大的贪官!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虚心受教、闻过即改的样子,说:“严爱卿此说倒都在理,是朕欣喜之余说错了话。不过你此次居功甚伟,朕还是把那件古董赏赐给你,那一万两银子就俯允你之所请,充为国用,但用以购买国库券,每年的收息朕也贴补给你。这是朕赏赐给你的,勿需辞谢。”
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你严阁老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是陈以勤那样的迂腐书生,当此国难,你又身为社稷辅弼重臣,虑事行事更要只讲苟利家邦即可,且不能囿于流品俗念而因人费言。那帮书呆子话虽说的好听,真要让他们为国家出力,却是休想。朕只多收了他们一点银子几斗米,他们便连圣人教诲也不记得了,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也不要了,伙同那些逆臣贼子作反了!”
严嵩忙叩头下去,说:“臣谨记皇上圣训,虑事行事只论是否苟利家邦,不论其他!”
朱厚熜笑道:“好!朝廷发售国库券筹措军需之事刻不容缓,明日朝会之上,就由你以内阁名义上奏此事。”
严嵩心里苦笑一声:皇上又是要让他来承担天下骂名了,赶紧说:“臣还有一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有事但讲无妨。”
“谢皇上。”严嵩说:“依臣之愚见,因民市之说在我朝尚无先例,恐招人物议,臣奏请朝廷赏赐贺兰石六品冠带,委以监督管理民市之责,如此便能将民市名正言顺地归于朝廷管辖。”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尤其是明朝,因明太祖朱元璋本是农民出身,十分讨厌商人,因此于开国以来,便定下了“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模仿西汉初年的做法,下令“农民之家,许穿细纱绢布。商贾之家,止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细纱”,还曾以国家政权的强制权力,采用严刑峻法以打击工商业活动,于洪武二十二年下令“做买卖的发边远充军”;二十四年更进一步严令“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者,是为游民,则逮捕之。”这样不顾经济发展和民生之需的政策自然难以持久执行,但商人社会地位之低、商业活动所受诸多限制,却是不争的事实。由于触碰到了“祖制”这条红线,今日在府上,贺兰石曾含混晦涩地提出过这个要求,严嵩没敢答应他。不过此刻见皇上又将他置于士林清议的风口浪尖之上,他便将此事也提了出来。
对于严嵩的这个提议,朱厚熜又一次踌躇了。给贺兰石一个官员的身份,倒是可以掩人耳目,至少能在表面上将前所未有的民市纳入官市管理,以避免朝野上下那些保守顽固的官员士子的攻讦。但是,当日商议财政问题,有人曾提出可效法前朝旧例,准许士子纳贡捐官,收取钱粮充为国用。他一听就气炸了:这不是公开卖官鬻爵吗?大概也只有那些浊世昏君或是亡国之君才敢这样干吧!当即厉声斥责道:“国家官职、朝廷名器,岂能待价而沽!”这下倒好,士子都不允许纳贡捐官,却将官员身份赏赐给一个商人,这无疑是跟与鞑靼议和一样,又犯下了明朝的一大忌讳,触碰到了官员士子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想到这里,他疑惑地看着严嵩,真不知道这个一向表现得极其圆滑、极其干练的家伙,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
严嵩也知朱厚熜心中做何之想,但他却没有如往日一般赶紧跪地请罪,而是目视侍立在皇上身旁的吕芳,含笑不语。
主子与内阁辅臣商议家国大事,吕芳虽说遵着祖宗家法不曾开口,但在心里也一直为主子盘算着,见严嵩在主子面前不加掩饰地将目光投向自己,立刻就猜到了他的用意,心中暗骂一声:好一个奸诈狡猾的老贼!但想到此事关乎国家安危、社稷存续,更关乎主子的天位能否坐得安稳,只好咬咬牙,跪了下来:“主子,奴婢倒有个法子,虽说不上两全其美,或许可以稍稍堵住那帮迂腐书生的嘴。”
“哦?”朱厚熜顿时来了兴趣:“快说来听听。”
宫廷御用之物,林林总总,不胜枚举,除了各地进贡之外,还需大量自民间采办。而采办之事,就由二十四衙门里各司太监和少数民间商人承担,这些商人就是人们俗称的“皇商”。吕芳建议给予贺兰石皇商的身份,设立总领与蒙古各部互市的市舶司提督衙门,委派内官担任提督,以贺兰石副之,赏赐六品冠带自然也是内官服饰,算是宫里的人,不归朝廷管。如此一来,就没有人能说是亵渎国家名器了。
这个主意也不太符合朱厚熜的心意。嘉靖二十二年初,朝廷动议复设市舶司,时任礼部尚书的高仪便直言不讳地说市舶司历来由内廷掌管,市舶税也归内廷所有,于国朝财政无有缓解之功。为了安抚诸臣,他当场表态将市舶司交由朝廷掌管,由内阁会同吏部、户部择其贤能清廉者署理,归于户部管辖,现在却又委派内官提督市舶,岂不是出尔反而,失信于臣下?
但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之违背祖制许开民市,比之授予贩夫走卒之流官职,这个建议可能引起的反对之声倒真能少上许多。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此事就准你们所奏吧!”想了想,他又说:“不过此事也不能轻易许他,朕知道晋商大多是经营粮业起家,挟轻资牵车走四方,将中原、江南的粮食运往北部边镇。朝廷如今最缺的就是粮食,他贺兰石的胃口这么大,想必本事也不小,就让他三月之内给朕从江南弄来十万石粮食,也算是对他的考验!到了那时,鞑靼求贡书也到了京师,再议复设市舶司之事也不晚。”
严嵩和吕芳一齐跪了下来,由衷地说:“皇上圣明!”
次日朝会,严嵩关于准许晋商贺兰石包销国库券的奏议引起了朝臣们的强烈不满,赫赫朝堂之上,争吵声此起彼伏,激烈程度不下于当日与鞑靼议和之争。
许多官员认为,朝廷为缓解财政危机,发行国债,诚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却已是大失颜面之举,若再由贩夫走卒出面包销,等若代国家行政,朝廷颜面又将何存?个别人甚至建议,效法太祖处置沈万山例,以“商人干政”之罪将贺兰石下狱论死,家产抄没入官。
已探明圣意的严嵩胸有成竹,带着已被朝野上下视为“严党”的吏部侍郎欧阳必进、户部侍郎关鹏、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翰林院侍读学士许炝、通政使司右通政使赵文华等亲信,一口咬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士农工商,皆是我大明的子民,不能阻绝子民报国之门;还说贺兰石虽为商贾之流,却也能上体君忧,慷慨解囊以赴国难,更值得嘉许云云。
自嘉靖初年的礼仪之争,朝臣们就分裂为“尊礼”、“议礼”两派,但凡遇到重大的朝政之争,无不以一党之众,或轮番上阵,或群起而攻。但高仪、杨慎两人死于薛、陈谋反之后,尊礼派便群龙无首,顷刻间土崩瓦解。而硕果仅存的“议礼派”,却因首辅夏言奉旨回府休养,闭门不出也不见外人,无人出面主持大局,仓促间也无法形成步调一致的攻击,在论争中抵挡不住异军突起的严党众口一词的反击,渐渐落了下风。
坐山观虎斗的朱厚熜见火候已到,便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样子,先赞许了诸位大臣公忠谋国之善,随后便“俯允内阁并诸位臣工所请,着户部有司与晋商贺兰石从速办理银两交割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