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军令如山
由于北京过于靠近北方边境,时刻受到蒙古诸部的威胁,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于此,绝大多数时候,京城一直驻扎着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兵马,拱卫京畿,策应边镇,为此修建了大量的兵营,营团军所驻扎的京师北大营便是其中之一,营中最大的军校场足以容纳数万兵马同时操练,往来驰骋。皇上检阅六军及军事操演就安排在这里。
为了迎接皇上的检阅,五万营团军子时便起身集合,整理军容,将铠甲兵器擦拭得锃亮,从拂晓时分起,就源源不断地开进军校场,在各营、队、哨官的带领下,在事先划定的区域站定了,早饭也只是每人发了几个馒头,就着葫芦里的冷水三口两口地塞下。
没有人对此发出任何的抱怨——亲眼见到顶礼膜拜的万民君父,是终生难得的一大殊荣,尤其是那些新近招募从征的士卒,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不顾队官哨长粗鲁的叱骂,拉着那些参加过北京保卫战,因而也得以目睹天颜的老兵一遍又一遍地问:“皇上的武弁服真的镶满了宝石吗?”那些平日里在他们这些新兵蛋子面前牛皮烘烘的老兵很是得意,也就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回答同样的问题,哪怕他们当日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也总是用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给予肯定的回答,然后,与新兵一起,紧紧地盯着那还是空无一人的阅武厅,眼中隐约闪烁的泪花在清晨第一抹朝霞的映照下,显得是那么的晶莹闪亮……
由于是京军大营,高高矗立在校场中的那座宽敞宏大的阅武厅,本来就是按天子阅兵的规制,面南背北而建。不过,自从建成之日起,那上面似乎只站过明成祖永乐皇帝和明武宗正德皇帝,其他更多的时候,是代天子检阅六军的亲王勋臣。今日,它又要迎来真正的主人了,因此,早就被粉饰一新,当中摆上了一张铺着虎皮的盘龙交椅,地上还铺着崭新的、厚厚的毛毡。厅前的空地上,高高飘扬着按天子仪仗树起的九面龙旗。
阅武厅外的左侧,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将台,一根直指云天的巨型旗杆顶上,迎着晨风猎猎地飘舞着一面“帅”字大旗。阅武厅和将台的周围,站着一排排军校,一个个顶盔贯甲,严阵以待。这些人是营团军中队官以上的军官,负责保卫前来阅兵的皇上的安全。不过,按朝廷规制,他们也不能接近阅武厅三丈之内,任何企图靠近之人都将被随行护驾的锦衣卫和御林军格杀勿论。
当初升的朝阳给如云的旌旗和如林的刀枪抹上一层金黄的颜色的时候,标志着天家威严的金瓜斧钺、明黄罗伞组成的仪仗终于出现在了校场门口,队伍骚动了起来,每个人都伸长脖子,尽力张望着,引来了营、队、哨官们刻意压低嗓子的呵斥:“跪下,都跪下!谁敢抬头亵渎圣颜,军法从事!”
所有士卒都遗憾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刀枪,跪俯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偌大的校场鸦雀无声,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军容严整的将士,这样的场景与朱厚熜想象中热闹喧腾、群情激昂的阅兵式相差太远,兴之所动,转头对紧随在身后的吕芳说:“牵马!”
天子检阅六军,只需移驾就坐阅武厅,接受全军将士的叩拜,观看各军依次通过即可,顶多也只是乘着抬舆,缓步绕场一周以振奋军心、激励士气,不需要骑马巡视。这样标新立异的做派也不符合朝廷礼仪规制,但在外臣面前,吕芳从来都不会对皇上的命令发出任何质疑,悄声吩咐一声,镇抚司副使、大太保杨尚贤立刻将跟在皇驾仪仗之后的御马牵了过来,抓住丝缰,跪在了地上,尽力挺起了脊背。
朱厚熜没有踩他的脊背当上马石,而是用手抓住鞍辔,脚一蹬地,就跨上了马背。
大内驷马监的那帮奴才早就将万里挑一的御马训练得服服帖帖,比一头毛驴还温顺,对于他这个实际年龄才二十多岁的人来说,只要不沉湎酒色被掏空了身子,再稍加练习,就能轻松地做到这一点,但满朝文武的心中同时发出一声赞叹:御驾亲征之后,皇上的骑术竟更加精进了,浑然不象是一个已年过不惑、养尊处优的天子!圣体康健如此,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啊!
端坐在马背之上,朱厚熜转头对高拱等人说:“肃卿、志辅、元敬,陪朕检阅我大明军队。”
朝廷公侯卿相俱在场,皇上惟独点了他们三人的名字,这自然是天大的荣耀恩遇,但也等若是将他们置于了众矢之的,容易招惹那些一、二品大员的嫉妒,换做别人或许应该跪地辞谢,但高拱等人都不敢给兴头上的皇上泼冷水,加之又都是心气正盛的年纪,也就顾不得许多,应一声诺,一齐跨上了马。
锦衣卫十三太保也跟着跳上了马,簇拥在皇上的周围,倒把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挡在了外面。朱厚熜笑道:“这是他们的地盘,你们这么做,岂不是喧宾夺主吗?一边老实呆着去。”
关乎主子安全,杨尚贤亢声:“回主子,奴才职责载诸祖宗家法,请主子恕奴才万死不敢奉诏!”
“祖宗家法”是朱厚熜最不愿意听到的四个字,当即就把脸沉了下来:“抢镜头还有理了你!”
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朱厚熜想起了当日御驾亲征之时,杨尚贤为了劝自己移驾回宫,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与俞大猷联合起来搞了一场滑稽的比武之事,又展颜笑道:“你不是曾说过俞大猷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会什么‘隔山打牛’神功,一拳就把你打得重伤倒地,还要调养将息三个月才能恢复吗?算起来还没有三个月,你怎么就恢复好了?”
杨尚贤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脸色微微一红,却仍在大言不惭地说:“回主子,此一时彼一时也!奴才虽学艺不精,但若是有人要不利于主子,奴才怎么也要拼死一战。”
“啧啧啧,你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这样跟朕说话?你当朕喜欢听这些吗?”话虽如此,朱厚熜也不好过于戏谑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便说:“就给你们一个狐假虎威的机会,跟在朕的后面风光风光。不过,高拱他们毕竟是主角,你们可不能太过分了。”
大庭广众之下,忤逆圣意已是大逆不道之罪,主子又做出了让步,杨尚贤也不好再坚持,就带着其他太保将马带在了一侧,让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策马来到了朱厚熜的身旁。不过,六个太保分成三组,一左一右紧紧地跟在高拱他们的身后,只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手紧握着兵刃,三人若稍有异动,就要被这些大内高手立毙当场。
跃马走到了军将方阵的前方,朱厚熜高声喊道:“大明好儿郎,大家好!”
营团军的全体士卒身躯都是一震,有个机灵一点的队官大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全场响起了将士们潮水般的呐喊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的人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同时,有大颗大颗的泪水自将士们那虎目之中汹涌而出,砸在了脚下那已经被无数的马蹄和战靴踩踏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
声浪渐渐平息之后,朱厚熜高声喊道:“大家免礼平身!”
这次不需要人带头说话,所有的人同时应道:“谢万岁隆恩!”
但是,却没有人起身。
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吓得脸色剧变,忙高声喊道:“圣上有旨,免礼平身!还不快快谢恩,徒手起立!”
营团军全体将士又齐声喊道:“谢万岁隆恩!”放下手中的兵刃,站了起来。
高拱三人滚鞍下马,跪在了地上,齐声说:“臣等治军不严,请皇上治罪。”
朱厚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却笑着说:“这样令行禁止,古之大将也不过如此,怎么还是治军不严?朕非昏聩之主,自然知道‘军中只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道理,你等又何必如此紧张,快起来吧!”
见高拱他们三人站了起来,却还是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朱厚熜又温言抚慰道:“肃卿、志辅、元敬,短短年许时日,你三人竟将一支草草成军的营团军带成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更率军奋勇杀敌,保家卫国,朕深感欣慰之至!说起来,满朝文武大臣,只有你们与朕最贴心,朕也不瞒你们。如今江南一干藩王宗室、勋贵大臣辜恩逆行,倡乱谋叛,国朝也如前汉一般遭遇了七国之乱。当此社稷飘摇、国变横生之际,朕最需要的,正是你们这样的周亚夫,正是营团军这样的细柳营啊!”
三人十分感动,一齐躬身抱拳施礼,哽咽着说:“皇上待之以肱股腹心,知遇之恩,臣等九死难酬。臣等永生铭记浩荡圣恩,纵有千难万险,也当苦节坚行,誓灭逆贼!”
如当日在德胜门前一样,在营团军全军将士的注目下,朱厚熜骑马从左到右巡视了一圈,让每一个士兵都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之后,又回到了队伍的中间,说:“动若疾火,不动如山,营团军不愧是我大明劲旅!如今江南半壁残破,家国社稷危倾,正需你等披坚持锐,杀贼报国的大好时机……”
在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的带领下,营团军全军将士发出了怒涛般的吼声:“戮力同心,杀贼报国!”
第十二章校场演武
检阅了全军将士,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朱厚熜回到了阅武厅上。这个当儿,原本只为皇上设置了一张御座的阅武厅上已经摆上了一长溜的条案,各式各样的茶点果品琳琅满目,不但用碧纱罩罩着防止落上灰尘,还都用暖炉保温。所用器皿,都是皇宫御用之物,不想也知是尚膳监在宫里置办齐备,用快马送到军营之中。
当日定下元日检阅六军,吕芳考虑到主子要在营团军待上半日之久,就请旨循天子出行之例备膳送到行在。朱厚熜对于这样耗费人力财力的安排甚为不喜,更有心要秀一场仁君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好戏,便说要跟御驾亲征之时一样,在营团军中与众将士同饮共食。吕芳以祖宗家法、朝廷规制为由千般劝阻,高拱等人也极力劝谏,好说歹说才使朱厚熜收回了成命。
倒不是高拱等人不识趣,成心要扫皇上的兴,他们也很是为难:如此前所未有的恩遇固然是全军将士的莫大荣幸,可带来的麻烦简直难以想象——北京保卫战前期,皇上将行在设在德胜门营团军大营之中那段时间,就让他们大伤了一番脑筋,不但精选火头军中厨艺最高的人到行在伺候,还请吕芳派出尚膳监的内侍、御厨从旁指点,暗中帮助,才勉强应付过去,没让忧心战事的皇上觉察出破绽来。如今已不是战时,还有一帮朝廷重臣陪侍皇上左右,稍有纰漏就会招致不测之祸!
让朱厚熜满意的是,吕芳考虑得很周到,为随行的王公大臣都设了座,准备了茶点,连那些因品秩过低,没有资格陪皇上就坐,只能站在阅武厅下观看演武的其他各军指挥使、统领们都有份,这正是一个恩赏群臣拉拢人心的好机会,便招呼众人就坐,不拘君臣之礼用些茶点。
诸位王公大臣叩头谢恩之后,按照左文右武的习惯,依着官阶爵位各自坐定了。那些勋贵重臣一大早起就要陪同皇上应付各项礼仪大典,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因有皇上的恩旨,又见荣王阿宝已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也就不再矜持,一边颂扬着君父浩荡圣恩,一边取用那些精美的御制宫点。
营团军全军将士再次跪地叩拜,三呼万岁之后,依次退出了军校场。那刷刷的脚步声、咴咴的马嘶声,以及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高亢的口令声,都显得是那么的有力,博得了皇上和一干朝廷重臣的交口称赞。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营团军五万之众有条不紊地退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而且,为了避免操练之时扬起太多的烟尘影响皇上及朝廷重臣观赏,营团军一大早就在校场上洒了好多水,如今可以清楚地看见各队原来站立的地方显出一块块整整齐齐的方阵。站了几个时辰,足印竟是纹丝不乱,百战雄师也不过如此,更何况营团军有近一半是刚刚补充的新兵,需要何等严苛的军纪才能将士卒锤炼得如此俯首听命、如臂使指!其他各军指挥使、统领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流露出了由衷的钦佩之色。
根据原定的安排,接下来,便是从五万营团军中选拔出的精锐之师进行军事操演了,所有贵宾都不禁兴奋了起来,停下饮食,伸长了脖颈,朝着将台那边张望。
或许是感觉到了贵宾们的不耐烦,一身戎装的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从立着“帅”字大旗的将台上走了下来,疾步越过阅武厅前的小片空地,沿着台阶登上厅来,按照例行的程序,躬身向朱厚熜抱拳施礼,奏请皇上颁下准允开始操练的圣旨。
谨领圣谕之后,两人又匆匆回到将台之上。阅武厅上的人都知道操演马上就要开始,顿时紧张了起来,大厅上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那九面明黄色的龙旗在风中舒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随着俞大猷手中的令旗一挥,突然,仿佛响起了一阵沉雷,将台两边的三十六面大鼓一起擂动起来。战鼓雄壮地、猛烈地轰鸣着,宛如惊涛溃堤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一种令人慑服的威压之势油然而生,催人胆裂,当擂击到酣烈之际,仿佛天地都被震动了。
第一通战鼓停息之后,紧接着,呜呜的号角吹响了。嘹亮的、威武的号声犹如一条矢娇腾越的飞龙,在校场上空盘旋着、翱翔着,直接袭上了每个人的心头,刚刚被鼓声震慑住的诸人,胸中又陡然生出一股勇敢豪迈之情。
激励士气的鼓声和号角声交错响过三通之后,一声清脆的金锣之声又传到了众人的耳中。将台之上的一面黄旗降了下来,竖起了一面净平旗。朱厚熜知道,根据军中规制,这是准备出动的令旗,便与其他人一起将目光投向了西边的校场口,那里已聚集着大批参演的军队,明亮的铠甲和刀枪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寒光,仿佛是受到了金鼓之声的催促,被死死拉住丝缰顿在原地的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马蹄用力地刨着脚下的硬地,似乎迫不及待要投入血与火的战场。
净平旗也被降下了,升起了一面红旗,同时,鼓声也再度响起。一瞬间,早已蓄势待发的军队如同被突然注入了无限的力量一般,迅雷般地动了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千名骑兵,十骑排成一排,向前急速推进。那些身手矫健的骑手们一只手挥动着明晃晃的马刀,一只手熟练地驾驭着战马,使战马始终保持着严密的冲击队型。冲到阅武厅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带住了缰绳,由纵辔疾弛变成控缰小跑,步伐却纹丝不乱。红缨、铁甲、闪烁着寒光的马刀,甚至还有马身上那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显得格外光滑的毛皮,在阳光下汇成了一条惊湍急流,更象是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旋风,从阅武厅前呼啸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在众人赞叹声中,骑兵转眼就冲过了阅武厅,后面的队伍又源源而至,长枪手、弓箭手,以及手持大刀的盾牌手,各自排成一定的队型,迈着整齐而勇武的步伐,向前推进。明军以步兵为主,营团军也不例外,这些参演的步卒足足五千人之多。步卒行进之时颇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接下来便是在北京保卫战中德胜门之战初次登场亮相的火枪队,三千名营团军神机营的火铳手扛着短粗枪管的火铳迈步走过阅武厅。
火枪队采取了在军事史上堪称划时代的革命的线形队列,取得了不俗的战绩,可是由于那一战横空出世的御制神龙炮大放异彩,光芒盖住了其他所有兵种,火枪队未能给人留下太大的震撼,加之行进之中他们只是排成平淡无奇的方阵,不象长枪手、弓箭手和盾牌手等传统兵种有那么花哨的队列阵型,因而也没能如骑兵和步兵一样,博得贵宾阵阵喝彩之声。
但是,那些参观操练的朝廷重臣都知道,皇上十分重视火枪队,不但赐下“线形队列”,更给予了诸多关注,也都对因为要给皇上做讲解,奉旨坐在了皇上身边的高拱说了几句称赞的话。
火枪队之后,是长蛇一般蜿蜒而来的战车队。这是此次大战之后,根据朱厚熜颁下的圣谕,组建的新式兵种。
御制神龙炮威力十分巨大,初登战场便取得了极其巨大的战果,令明朝军民为之振奋,令鞑靼虏贼为之胆寒,但也存在着两个致命问题,一是必须以精钢铸造,在无法实现钢材量产的明朝,大量铸造并装备部队无疑是痴人说梦;二是由于明朝钢材的质量根本无法与后世的特种钢相比,为了在不炸膛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提高威力,兵工总署将炮管铸造的很粗很厚,每门炮足有上千斤重,移动起来极不方便,牵引大炮的骡马又必须经过特殊训练,也非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令一心想靠新式大炮扬威镇国的朱厚熜好不沮丧。
后来,在夜袭鞑靼军营之时,为了迷惑敌人,俞大猷建议雪藏神龙炮,改用明军库存的佛郎机轻炮,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佛郎机轻炮即便威力有限,但毕竟是火器,对于骑兵有很大的震慑力——炸不死敌人,也能吓惊战马,使之不能发起有效的、密集队型的冲锋,于是就退而求其次,重视起了原来根本就瞧不上眼,恨不得把它们回炉铸造成火铳子弹的佛郎机轻炮,为此颁下圣谕,由兵工总署以民间的箱形大车为范本,改装成可以装载佛郎机轻炮的战车。
这种战车与民用大车一样,可以人拉,也可以牛马骡拉,只是将民用大车车厢两侧钉死的木板改成可以折叠的活动屏风,开有炮口,平时平放在车辕上,作战之时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代替车厢,佛郎机轻炮就在战车的屏风后发射,既能解决火炮的牵引问题,又能有效地保护炮手的安全。
圣天子睿智无匹,这样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令满朝文武,尤其是兵工总署军器局一帮懂行的专家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朱厚熜自己心里却很不痛快:这难道就是我梦想中的自行火炮吗?开什么玩笑!可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出的点子,咱丢不起那人!
第十三章校场演武
营团军将诸多兵种逐一展示之后,各支校阅部队再次掉头回来,重新进入校场,在将台上那面不断挥动的红旗指挥下,开始互相穿插跑动。起初,阅武厅上的朱厚熜和其他文官都觉得乱纷纷的,不成个样子,只有英国公张茂等一干军中硕勋的脸上越发露出了欣喜甚至感慨的神色。
果然,片刻之后,全部兵马已经按照明军经典的兵力部署,摆成了一个严整的方阵,骑兵在最外侧的两翼游击,火铳手在前,弓箭手居中,护卫中军大营的盾牌手和长枪兵之后,是代替神龙炮队的佛郎机轻炮战车。
这时,将台上的黄旗举起,鼓声又隆隆地响了起来,校场上的全体将士蓦地放开喉咙,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两翼的骑兵开始迅猛冲锋,朝阅武厅直扑过来。
正看得起劲的诸人都吓了一大跳:莫非营团军心怀异志,要谋刺王驾不成?!
阅武厅下周围护卫的御林军军校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厅下观看演武的那些指挥使、统领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将手伸向了腰间,要抽出刀剑护驾。可惜他们都摸了一个空——不是锦衣卫、御林军的军校,谁能带着兵刃接近王驾?!
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一只蒲扇大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高拱的肩上,显然只要营团军的骑兵再敢欺进阅武厅,他就要将高拱擒下。
尽管象模象样地穿着甲胄,但高拱毕竟是书生出身,哪里受得了大内第一高手这样的重击,顿时“唉吆!”一声,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了皇上的身上。
也不知道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至今还懵懵懂懂的朱厚熜警醒过来,问道:“怎么啦?”
“回主子——”杨尚贤刚要请旨将纵兵谋刺王驾的高拱拿下,却见一声锣响,来势汹汹的骑兵又掉转马头,四散退去,忙改口说:“奴才不明白骑兵为何这么快便退兵而去,想请教高大人。”
朱厚熜笑道:“亏你当日还陪着朕全程观看了德胜门一战,竟看不出来他们这是演绎当日战斗经过。”
“奴才不晓军事,若不是主子提示,竟真的未曾看出来呢!”说着,杨尚贤冲着疼得呲牙咧嘴的高拱抱歉地一笑,收回了按在他肩膀上的大手,又说:“高大人匠心独具,做出这等精妙绝伦的安排,我等才得以再次目睹营团军大破虏贼之役。”
对于杨尚贤的用意,高拱自然心知肚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为各位大臣演绎当日之役全貌是皇上的圣谕,下官怎敢贪天之功!”
杨尚贤忙又冲着他悄悄做了一个鬼脸,说:“那场激战,皇上不但亲冒矢石,视察战场,更要亲历战阵,率众厮杀,还多亏了高大人拼死拦住了御驾。如若不然,吕公公还不得治奴才们办差不力之罪啊?”
吕芳也从旁帮腔,感慨地说:“高大人忠心护主之情,纵是我们这些奴才也是难以企及!”
见吕芳也开了口,高拱的脸色才舒缓下来,却听到朱厚熜冷哼一声:“你们几人竟还有脸在朕的面前互相吹捧!若不是你们拦着,朕怎会在全军将士奋勇杀敌之时袖手旁观做个看客?至今思之,朕仍觉得是此战最大的遗憾!”
坐在身旁的严嵩忙说:“皇上英明神武,汉武唐宗也难以比肩。但我大明有数百万将士拱卫家国,何需万乘之君亲持坚锐,以身犯险?”
提起这件事,朱厚熜还是一肚子的怨气:“话虽如此,当初成祖文皇帝及正德先帝都曾亲历战阵激励将士,并曾手刃敌寇,朕却不能上阵杀敌,岂不令两位先帝笑朕怯懦无为?”
往常这个时候,那些心机活泛的王公大臣们都该凑趣说些颂圣的话,但今日却都沉默了下来。因为这又涉及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若说当初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之时御驾亲征是迫不得已;明武宗在宁王朱宸濠叛乱之时也御驾亲征,就分明是多此一举,满朝文武还为此俯阙痛哭,陈情劝阻而未果。皇上虽收回了御驾亲征平定江南叛乱的成命,此时却又专门提到这两位先帝,大概还是有意要这么做。王驾轻出九重与朝廷规制不符,且关乎社稷存续,即便是一向逢迎上意的严嵩也不敢再给本来心火就盛的皇上再添一把柴。
好在荣王阿宝的话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寂:“皇帝哥哥,当日大战也如这般布置么?那些火铳手、弓箭手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众人收回思绪,看场中阵势,原来骑兵退回之后,排成线形队列的火铳手作势放了铳之后,就换上弓箭手放箭狙击蒙古骑兵。因是演练,火铳手和弓箭手都没有真的发铳放箭,于军事一窍不通的荣王阿宝就看不明白了。
朱厚熜耐心地给他解释了半天,荣王阿宝才明白了过来,说:“嘿嘿,臣弟还当是那些火铳手怯敌畏战,要躲在阵营之后呢!”
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帐王爷竟然如此出言不逊,侮辱自己最为倚重的营团军,朱厚熜很不高兴,便别过脸去不理他。英国公张茂忙给他解释说火铳手以短管火铳为兵器,无法与欺进之敌肉搏,因而放铳之后便要退回本阵,由盾牌手和长枪兵接敌。
荣王阿宝没有觉察出皇上情绪的变化,说:“为何不给火铳手发上刀枪,让他们也留在阵前杀敌?”
他的话引起了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至孝等军中硕勋的轻声一笑:为了精确瞄准,军中规定火铳手必须双手持铳,怎么可能腾出一只手来拿刀枪?加之诸兵种各司其职,分工明确,是为了平日进行针对性的操练以提高战力,岂能舍本逐末,让火铳手再习学刀枪之术!
谁知道这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如此幼稚可笑的一句话,竟然解开了朱厚熜一直郁积在心中的一个问题,他欣喜地回过头来,拍了拍荣王阿宝的肩膀:“哈哈,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阿宝,你可为国朝又立下了一大功!”
众人尚在疑惑之中,朱厚熜对吕芳说:“派人传兵工总署署长、军器局郎中午门候旨,朕阅兵完毕回宫便要召见他们。哦,将技术总监何儒何大人、军器局主事胡渭奇也一并传来。对了,元日劳烦他们苦候未免不近人情,赐宴于他们,着陈洪作陪。”
内侍领命而去之后,朱厚熜又命人伺候纸笔——跟随皇上一起出行的还有翰林院的待诏,随身带着笔墨,随时记录皇上的言行,并准备以诗文歌赋记载这千古难逢的盛典,当即就给皇上铺开了宣纸,朱厚熜兴致勃勃地又写又画了起来。身旁诸人大着胆子凑过去看,只见皇上画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刀具图样,谁也看不懂,但又不敢出声询问,就都转头去看营团军演武。
再现了当日德胜门一战的全过程之后,将台上的红旗再度举起,校场上的兵马在战鼓的助威声中,迅速奔走起来。转眼之间,聚集在一起的各军按兵种分散列队,排成五个整齐划一的方阵。继而,将台上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方阵变长蛇阵。果然,五个方阵迅即变成了五列长蛇状的纵队,这便是在中国军事史上久负盛名的“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的一字长蛇阵。
当朱厚熜忙完手头的活计,又将目光投向了校场演武的将士们之时,正轮到炮队演练,只见一长串的战车随着旗语和鼓声,迅疾向中间猬集,首尾相连结成了一个圆形的阵营,将步骑士卒都拱卫其中,炮口自战车箱板的洞口中伸出,直指阵外。
英国公张茂转头问高拱:“肃卿啊,这是什么阵法?”
高拱微微欠身说:“回老公帅,这是我营团军戚将军在率军操练之时创出的阵法,名曰铁桶阵。”
“铁桶阵?”张茂虽是三朝元老、军中硕勋,但战车队是皇上首创的新式兵种,他也知之不多,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之后还是不明就里,便又问道:“此阵可有何用?”
尽管张茂的话问得很唐突,但高拱还是耐心地解释说,我军步卒野战之力不及强悍的蒙古骑兵,凭城据险尚可一战,若是在旷野之中遭遇敌骑,便有力所不逮之虞。营团军奉旨组建战车队之后,觉得这是一个克敌制胜的良策,并辅之以骑兵和步兵,野战之时先派出骑兵迎敌接战,战车队可借这个时间结成圆形或方形的防御阵营,将火铳手、弓箭手、盾牌手和长枪兵等步战之卒护卫其中。一俟结阵完毕,骑兵便可与敌脱离接触,由战车队以炮火杀伤敌人。战车的厢体正好与坚壁阵的用途一样,抵挡敌军冲锋,避免敌军骑兵直接冲击本阵,造成步卒的伤亡。
朱厚熜听得怦然心动:古往今来,遭遇敌军精锐重骑,若不能以骑兵与之对冲决战,便要以强弓硬弩射住阵脚,由步卒结成坚壁阵,以血肉之躯迎击骑兵,往往伤亡极大仍不免全军溃于一旦。如今有了战车及这铁桶阵,明军也可与蒙古骑兵一决胜负了!
“果然精妙!”张茂随口赞叹了一句,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江南之地水网纵横,战车铁桶阵无法使用,不若以原有各阵为主,可不必操练此阵。”
“张老公帅言之有理。不过,在朕看来,区区江南蟊贼何足挂齿,”朱厚熜伸手指着北方,笑着说:“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才是我大明热血男儿建功立业之地!”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被皇上话语中的自信和豪气震慑住了……
第十四章校场演武
足足有一个时辰,营团军为诸位贵宾逐一演示各种常用阵法,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太极阵、八卦阵等等,不一而足。各种阵法整齐有序,变化迅捷,且连变十余阵而不见将士有丝毫困乏松懈之处,不但文臣们看得如痴如醉,赞不绝口;就连那些向来对皇上总是高看营团军一眼而颇有微词的武将们,也是深表叹服,兴高采烈地连连叫好,更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豪迈奋发之情来。
终于,阵法操演完了,按照预先的安排,还有一场小规模的实战演习。大队兵马退场,只留下了上千名士卒来回奔忙,抬来了许多木栅、鹿砦,搭建成一个带辕门的临时营寨,将校场中间围了起来。营寨之中还张起数十座帐篷,竖起了一面中军大旗,俨然就是行军作战时的样子。当一切都架设完毕之后,戚继光带着那上千士卒进驻到营寨之中。
负责指挥调度的,仍是指挥使俞大猷,显然平时已操练的极其娴熟,没见他怎么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绪。再次来到阅武厅请得圣旨之后,他回到将台挥动红旗,宣布实战演习正式开始了。
一声号炮,西边校场入口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正朝这边快速奔来。片刻之后,黑点逐渐扩大,原来是五骑探卒。他们一直奔到辕门之前才翻身下马,急冲冲奔入营寨。紧接着,营寨之中就擂起了鼓来,鼓声异常的急促,正是明军定制点兵鼓。几个统领、千总正在营中带队操练,一听鼓声响起,便立即奔向中军大帐。过了片刻,他们各自手持令箭走出来,开始集合兵马,高声传达主将的命令,大意是据探马来报,有敌军数百骑来袭,离此只有数里之遥,各营军马即可分头行动,于营外设伏,待敌人一到,奋勇杀出,聚而歼之,不得有误,违令者斩等等。全体士卒齐声应命,在军将的指挥下,在营地之外各找地方埋伏了起来。扮演主将的戚继光也在亲兵的护卫下撤出了营寨。
过不多时,远处烟尘大起,一队数百人的骑兵正在衔枚疾进。他们一不摇旗呐喊,二不吹角鸣号,只听见马蹄蹴踏地面所发出的急雨般的声响。很快地,这支人马已经奔到校场之中,众人又看见,大概是为了易于识别的缘故,这些人反穿着羊皮袄,而且都没有戴头盔,光着脑袋,头发一律束在天灵盖上,看上去倒真有几分象是那些蛮夷之人。这样的装扮十分滑稽可笑,引得阅武厅上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贵宾一阵哄堂大笑。
来袭的“敌军”高举火把,闯入辕门,将手中的火把朝着帐篷上扔了上去,帐篷熊熊燃烧起来,他们又拔出腰刀,直扑中军帅帐。随即就发现营寨之中早已空无一人,为首的“敌酋”高叫了一声:“有诈!”急忙带着兵士要退出去。
又是一声号炮,伏兵四处,各举刀枪,猛扑上前,将那数百名“敌军”团团围住,与其厮杀在一起。
与后世所有的军事演习一样,来袭的“敌军”自然还是营团军自家兵马扮演,其结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献俘帐下。不过,营团军为了这千古未有的天子元日阅兵也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双方相持格斗的异常激烈,“我军”自然是谋定而动,士气高涨,即便是被团团包围的“敌军”也奋力突围,拼死不降,虽说手持的是操练用的木制刀枪,但“敌”“我”双方兵士都一招一式都十分卖力,真打真斗,不时有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有不少人都或轻或重地挂了彩。
这种实战演习虽有作戏的成分,但比之刚才操演阵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更有趣得多,诸位贵宾看得直呼“过瘾”,惟有国子监祭酒田仰——一个与那参与谋逆而自裁的陈以勤齐名的国朝当代大儒——摇头晃脑,叹息不已:“操练演武,点到为止即可,何必以性命相搏,徒增伤亡!”
国子监是耍龙尾的小九卿衙门,在观赏演武诸人之中,田仰品秩最低,只是叨陪末座而已,此刻又说出如此迂腐外行的话,引得阅武厅上众人一阵大笑。
朱厚熜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田大人所言极是!一干参演军卒均应依律法军规治罪。”
见皇上有如此兴致,和臣子开起了玩笑,英国公张茂也凑趣说:“皇上圣明!我大明军法明定,军中不得殴斗,不论何因,杀伤同伴之人,罪轻者打,罪重者杀。可将这一千五百名军卒俱都拿下,斩迄报来!”
在场诸人都明白他们是拿田仰寻开心,都憋着笑不说话。只有田仰不明就里,听到张茂说要将这一千五百名军卒全部斩首,以为自己随便的一句议论竟害了一千五百名军卒的性命,吓得面色惨白,忙说:“这……这不大合适吧……”
张茂大声武气说:“咄!田老夫子,须知军中可不同你那国子监的课舍讲堂,讲究的是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之说!”
田仰梗着脖子反驳道:“张老公帅此言差矣!我大明立朝百七十年,祖宗法纪俱在,即便处决一升斗小民,亦须经地方官府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由刑部奏报皇上定夺,岂能一言定谳,立决千五百人性命!”
见田仰摇头晃脑地当真与张茂争辩,严嵩也憋着笑,点点头说道:“学生也以为老公帅此议确是不妥,既然军法载有明文,罪轻者打,罪重者杀。也应甄别罪轻罪重,不该一概斩之。依学生看来,杀伤同伴者不过五百余人,只将他们明正典刑即可。”
张茂说:“即便依严阁老与田大人所议,只将那五百名军卒以杀伤同伴论罪,但其余军卒袖手坐视同伴被杀伤,也该以临阵脱逃论罪,亦当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田仰更是急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声地替那些军卒辩说道:“他们……他们可是奉命行事啊!”
“哦!田大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李春芳也参与了进来,拈着胡须,沉吟着说:“《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这一千五百名军卒确有可怜可悯之处,该当将监营团军高拱与正副指挥使俞大猷与戚继光三人罢官削职,交付有司依律论罪。”
田仰连连摆手:“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情急之下,他慌忙给皇上跪了下来:“启奏皇上,如今江南未定,四海腾波,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恳请皇上赦免高拱等人之罪,准其军前效力,戴罪立功……”
看他数九寒天竟急出了一头的冷汗,朱厚熜笑得快要岔气了:“哈哈哈,田大人快快请起,当然不能以此事治高拱等人之罪!”
田仰却不起来:“皇上仁德天厚,还请皇上一并赦免军卒罪责。”
“他们都在跟你耍笑呢!军中有规制,演武如战场,操练之时只要不是故意杀伤同伴,一律不予追究。”
田仰这才站了起来,嘴里还说:“请皇上恕老臣多嘴。操练毕竟不同两军阵前厮杀,下手总要有个分寸,军中袍泽相残,不免伤了和气,更有损士气……”
张茂笑着说:“田老夫子,你且想一想,在演武场上流血流汗,总好过战场上负伤送命,惟有严加操练,方可练出百战强兵啊!”
到了此时,田仰才相信众人是在与自己开玩笑,摇摇头说:“人命如天,岂能做戏谑之资!”
这句话说的朱厚熜也不好意思起来,同僚之间开个玩笑尚可,天子无戏言,自己身为皇帝,举动为天下臣民百姓的表率,怎么也能随便开玩笑?忙正色说道:“田大人言之有理,是朕行事孟浪,当予田大人并营团军全军将士赔罪才是。”
田仰又慌了神,跪了下来:“吾皇圣明天纵,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虚心纳谏更较唐宗宋祖还胜一筹……”
荣王阿宝不满地说:“都是你这书呆子惹的祸,明明不通晓军事偏要多嘴……”
朱厚熜忙摆摆手打断了阿宝的话:“古人云闻过则喜,闻过即改,朕虽贵为天子,也概莫能外。你可知道,朝廷讨伐江南逆贼的檄文便是田大人起草的,文辞犀利,正气凛然,传诸天下,举国臣民百姓无不感怀激烈,血沸胸臆!在朕看来,田大人虽不通晓军事,一支秃笔,胜似十万雄兵!”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此前商议由翰林院、国子监这两个学府衙门协助通政使司编印民报一事,田仰等人认为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此并不热心,便又说:“田大人,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朕委派你参与编印民报,是要以之为讨逆一大利器,宣传朝廷仁政,力促农耕实业,更以春秋大义激励百官万民戮力同心、共赴国难!”
得了皇上的亲口赞誉,田仰很是得意,一边叩头谢恩,一边慷慨激昂地说:“吾皇圣明,臣谨领圣谕!”起身之后,他又冲其他诸位大臣握紧了拳头:“休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老朽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笔如刀,将以此身与百官万民共愤君父之慨,平逆贼,定家邦,不灭楼兰誓不还!”
他那一副郑重其事,恨不能“灭此朝食”的表情与方才那紧张失措的模样反差实在太大,令朱厚熜与诸位大臣再次捧腹大笑,阅武厅上一派君臣和衷共济,其乐融融的景象。
第十五章恩泽普惠
按照预定的安排,所有的操演项目都完成之后,皇上要犒赏营团军全军。这是新正年节之时的例行恩赏,但往常年份因朝廷财政吃紧,总是拿几乎相当于废纸一张的“大明宝钞”来应付全军将士,今年却是不同,朱厚熜决定发内库存银用于犒军——有先前抄没薛林义、陈以勤等谋逆之臣家产之时,户部为皇上预留的那一百万两银子的埋伏,京城四十万将士每人可分到二两银子,钱虽不多,总是浩荡天恩,营团军要再次集合全军,领赏谢恩。
趁着集合军队之际,吕芳奏请皇上略事休息。朱厚熜俯允所请,在高拱及锦衣卫众太保的陪侍下,移驾营团军中军大营。其他王公大臣陪着皇上或站或坐了两个多时辰,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走动走动,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以及已有些麻木的手脚。
到了中军大营坐定之后,朱厚熜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说:“肃卿,朕问你,此前发配你军中效力的那个国子监监生海瑞可好?”
尽管高拱也知道海瑞非同寻常,但听到皇上居然亲自垂询问好,也忍不住吓了一跳,忙说:“回皇上,海瑞一切都好。”
“他可吃得了军旅之苦?”
“回皇上,海瑞到我军中之后,臣与志辅、元敬等人怜其有才,未曾让他参与操练,只在中军帮着处理一些文牍杂事。”
“哦,如此便好。”朱厚熜仍是不放心,又问道:“到军中效力,他可愿意?”
高拱苦笑一声:“请皇上恕臣直言。我朝重文轻武,寻常士子向来瞧不起武人,他又是获罪被削籍斥为奴兵,又怎会愿意?臣已与他深谈过多次,却还是未能解开他的心结。”
朱厚熜也明白,鉴于前唐统军大将拥兵自重,不尊天子号令,不从朝廷调度,最后酿成藩镇割据之祸,有宋而始,都采取“以文统武”的办法,明朝更将文官节制武将的礼制推向了顶峰,不但四、五品的知府,六、七品的监军、御史可以指挥二、三品的总兵或四、五品参将,就连那些虽有功名,却还未曾出仕为官的举人甚至秀才,也有资格与总兵参将分庭抗礼。因此,削去功名、发配充军的惩处对于一个士子来说确实过重,尤其是对于海瑞这样一个至刚至阳的人来说,或许比杀了他还难受!他焦急地问道:“他情绪可是很不好?没有闹出什么绝食之类的事情来以死抗争,以死明志吧?”
“回皇上,依臣看来,海瑞虽太过迂直,却谨遵礼法,加之束发受教多年,自然明白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之礼。只是终日郁郁寡欢,更不与旁人说话,亏得有前军统领曹闻道知晓他获罪事由,暗自语于他人,其他军卒才不与他计较。”
朱厚熜这才放心了,感慨地说:“到底是个书生,勘不破流品俗念啊!他今日可在军中?”
“回皇上,天子检阅六军,依国朝规制,获罪从征之人不得参与。臣这两日安排他去辎重营清理去年帐目,点查所余粮秣辎重了。”高拱试探着说:“可要臣传他过来见驾?”
“这……”朱厚熜犹豫了。说心里话,到明朝之后,除了张居正之外,他最想见的人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海瑞海刚峰,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坦然地去见张居正,却一直怕见到海瑞,尤其是海瑞并不赞同他一力推行的新政,更让他多了几分顾虑几分胆怯……
见皇上犹豫,高拱忙说:“是臣虑事不周。海瑞因妄议国政、辱骂严阁老而获罪,皇上若是召见他,传了出去恐怕严阁老颜面上挂不住,此刻不见也好。”
高拱帮他找到了逃避的借口,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朱厚熜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国朝变乱频仍,朕如今还多有倚重严嵩之处,不能寒了他的心。你且告诉海瑞,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要成大器,就得忍人之所不能忍!让他好生在军中历练,朕没有忘了他这个海瑞海刚峰,还指望着他移孝做忠呢!”
“臣遵旨。”
朱厚熜想了一想,又说:“你再告诉他,我大明军中众位将士,虽未曾习学过诗书,受教于孔孟,但都是忠勇爱国的热血男儿,他倘若心里还有朕,便不能持才傲物,藐视同僚,闲暇之时可帮着军中袍泽写封家书,以慰老母幼子思念之情;操练之余,还可教弟兄们读书认字,孔子曰‘有教无类’,既然身为圣贤门徒,就该将国朝斯文种子普及众生。朝廷日后要革新武将诠选任用之制,从行伍之中简拔有功之士充掖军旅,能识文断字是首要条件,北宋狄青由一名黥面罪卒而成一代名相,焉知我大明军中便寻不出一个狄青?”
这已不仅仅是给海瑞的圣训了,高拱那样聪慧之人怎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忙说:“皇上圣心远虑,臣谨领圣谕,效法兵工总署怀柔铁厂之例,在军中开办夜校,教军卒读书认字。”
“此事只是朕的一个想法,还未考虑周全,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如今首要之务还是平定江南叛乱,还是让弟兄们加紧操练,以备朝廷用兵江南。待国家安定之后,再徐图推行即可。”朱厚熜说:“你方才说到严嵩,朕又想起了一个人,便是你的恩师首辅夏言。自议礼而始,朕与他相知也近二十年了,君臣相济,走过了多少风风雨雨。今日当朝大员俱都在此,却惟独只缺他一人,朕心里也颇不好受……”
高拱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提到恩师夏言,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得垂手屏息,恭谨肃穆地站在那里,静听皇上的下文。
朱厚熜紧紧地盯着高拱,缓缓地说:“有些话只怕在你心里盘旋了许多时日,只是怕朕恼怒,不敢说出来而已。朕知道你难,也不怪你。其实普天之下,谁都知道新政是朕的主意,夏阁老替朕背了黑锅。可如今这种情势,他若复出任职,非但江南谋逆倡乱的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更有了借口,只怕朝廷诸位臣工也会有所非议,只能再委屈他一段时日了。”
鞑靼兴师犯境,围困京师,两军大战正酣之时,京城又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事,盛怒之下的朱厚熜责令首辅夏言回府养病,其实还存了一份保护他的心思,即是要起用严嵩主持与鞑靼议和之事,由严嵩承担朝野士林清议的诘难,待风头过去之后,还要将他起复,仍由他秉持国事,推行新政。可是,江南那些藩王宗室、勋贵大臣又趁机谋反叛乱,就使得问题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江南叛军始终不敢公开宣布造反,而是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帜起兵靖难,君侧奸佞是谁,朝纲何以不正,自是毋庸多言的;加之夏言为人刚直跋扈,又多年当国秉政,得罪了不少官员,朝野上下有“不闻费宏,不知相大;不睹夏言,不知相尊”之讥,叛军将攻讦的矛头指向他,倒很是迷惑了不少人。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此次江南叛乱波及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山东、河南数省,各省府州县大小官员或战或降或走,却出现了一个很奇异的现象:朝野士林风评不佳的严嵩等人的门生故吏,几乎都挂冠潜行,仓皇逃回北京,虽有弃职失地之罪,但法不责众,朝廷下了恩旨,准其由京官具保之后调任他职。而以夏言为首的刚直方正之人的门生故吏,包括那些尊礼派官员却发生了两极分化,一部分恪守臣职,率领为数极少的守备兵士、三班衙役,甚至是义勇乡民守土保境,被来势汹汹的叛军袭破城池,身死国难;另有一部分却因囿于礼法祖制而接受了叛军的主张,公然附逆,献城投降,其中典型的就是因上疏攻讦新政被廷杖之后罢官削籍,遣送原籍的赵鼎、齐汉生等人——据逃回京城的官员们说,他们已被叛军接到南京,即将出任要职。这些人都是夏言于嘉靖二十年主持科考之时取中的门生,如今却成了逆臣反贼的座上宾,虽然于当日朝廷闹起新政之后,夏言就已经退回了门生帖,与他们断绝了师生之谊,但这种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关系,岂能这么容易就撕扯得清楚?一时间朝野上下又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夏言被气得呕血数升,却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此中原委,高拱心知肚明,但也无话可说。朱厚熜叹了一口气,说:“朕也知道委屈了他,但这次第,却不好亲示慰问。新正年节,你这个门生自然要去拜望座主,替朕带个好给他,就说诸事朕心中有数,让他不必计较旁人汹汹之声,好生在府中将息调养,朕还指望他再为朝廷效力二十年呢!”
高拱跪地,说:“皇上睿智,臣代恩师叩谢天恩。”
此刻,吕芳前来禀报,营团军已集合完毕,请旨是否移驾。朱厚熜拍拍高拱的肩膀,笑着说:“肃卿,朕今日犒军,将银子按人头发到将士们手中,就没有你们这些统军大将中饱私囊的机会了。你对志辅、元敬并各军官将佐说上一声,不许再从弟兄们的手中要回来啊!”
高拱赶紧表态:“皇上节用以犒军,臣等若起丝毫贪墨之心,必受天谴!”
“哈哈,知道你是穷官,朕也不会当你萝卜当荤水当酒的过这个年的!你这几日一直留在营中不能回家,朕早就派人置办了各色年货送到了你家里,还给令堂留下了五十两银子的谢岁钱。”
高拱感动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哽咽着说:“天恩浩荡,臣九死难酬,惟以此身许家国社稷,辅佐吾皇中兴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