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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0章
    第三十六章师命难违
    事关重大,几十年受教于孔孟、浮沉于宦海练就的内敛养气功夫也不起作用了,顾璘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怎么?子美、太岳,老夫草拟的这份公启可是难入你二人的法眼?”
    听出顾璘话语之中隐约流露出的不快,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那份公启,抬起头想要说话,可都又闭上了嘴。
    见他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顾璘以为他们对公启上罗列的益王十大罪状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便解释说:“你二人都不是外人,老夫也不妨坦然告诉你们,益藩十大不可立之罪状之中,尽管有部分真相尚不清楚,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老夫派人多方查访所得,皆有人证,绝非凿空之言!”
    尽管顾璘没有用“全部属实”这样明确的话语,而是使用了“绝非凿空之言”这样比较含混笼统的说法,但以他的身份,肯屈尊解释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们两人了。张居正和初幼嘉赶紧起身应道:“先生乃是清正君子,自不会罗织罪名以污视听。学生万不敢怀疑先生。”
    看到两位胸无城府的青年士子眼神之中流露出的那片至诚,顾璘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空虚茫然之感,不禁暗道了一声“惭愧!”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立刻就收敛心神,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就请在公启上具名。哦,不只是具名,你二人在青年士子中颇有雅望,这正是辽王殿下及老夫需借重之处,请你二人将此公启向南都诸位士人君子广为宣示,策动清议惩奸除恶。”
    其实,不用顾璘把话挑明了说,一看到这份公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这固然要担很大的风险,但他们素来慨然以天下事为己任,面对赫赫天威尚且敢做杖马之鸣,更不会把区区一个监国益王放在眼里。但是,这份公启却存在着一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深感不满的缺陷——在公启上罗列的益王“十不可立”罪状之中,惟独没有最让他们愤慨的加征“靖饷”盘剥百姓的苛政!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向背决定着群雄逐鹿成败之例,史不绝书,当日顾璘也曾断言新明朝廷苛政虐民,大失民心,必将导致靖难大业功败垂成。既然他已看出了这一点,为什么不把这一条也写上?有这么一条,不是更容易赢得一向标榜“仁者爱民”的士林清流的支持,更有利于鼓动江南民众奋起投身靖难大业吗?
    事关大局,他们也顾不得担心引起草拟公启的顾璘的不快,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忍不住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顾璘笑了:“呵呵,不愧是老夫一直看重之人,果然与老夫心有戚戚焉!”
    得到了师长的肯定,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高兴,便说:“既然如此,就请先生……”
    顾璘却摇摇头:“这倒大可不必。”
    两人一愣:“这……这是为何?”
    顾璘正色说道“我辈君子立身处事,诚、真二字是最最紧要的,是故定要言出必行,万不可诳语欺人,治政抚民尤应如此。”
    这番大道理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弄糊涂了,初幼嘉忙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顾璘说:“老夫与湖广同僚反复商议过此事,无论是谁主事南都,终归是要起兵靖难的。而数十万大军耗费粮饷何止千万,以江南数省之赋税万难支撑,眼下大概也只有加征靖饷一个法子。”
    这样的说法与何心隐当日所说的新明朝廷拟定加征靖饷的理由如出一辙,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大失所望,张居正忍不住说:“可是,民为邦本,民不思乱,则祸源自消,国家可定。江南许多州县赋税本就很重,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若是再加征苛捐杂税,势必难以为生……”
    这正是令顾璘十分苦恼的一个问题。所有的前圣先贤都教导为君和为政者施行仁政,太祖高皇帝也定下了与民休养生息的国策,贸然加征靖饷不但有违祖宗成法,更有悖于君子处世之道。但是,即便不提日后挥师北上克成靖难大业,眼下为了拥立辽藩之大计,他们已调集了湖广本省各卫所军及各府守备之兵,又自南蛮异族借得十万土司家兵,十几万大军挥师进京,每日所需钱粮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湖广藩库原有的那点底子早抖落得一干二净,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司、头人要用大把大把的银子羁縻,南都的官员士子还要上下打点,若不加征赋税,势必难以为继。因此,早在新明朝廷下令加征靖饷之前,他们已经在湖广用尽各种手段,“动员”商贾富户及平民百姓“乐输”钱粮以助靖难大业。新明朝廷的令旨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合法的名义!
    当然,这些内情是不能也不必与座下这两位尚未出仕,所以并不能体会为政之艰的青年士子细说的,顾璘先用一个坚决的手势阻止了张居正继续说下去,然后才说:“老夫久任封疆,抚楚多年,又焉能不知民生之艰?但眼下我大明最紧要的是克成靖难、再造中兴!舍此之外,余者皆不足为虑。江南多富庶殷实之家,且百姓身受国恩百七十年,为赴国难,便忍一时之苦也不致无法承受。”
    张居正显然对顾璘的话颇不以为然,但顾璘不想让他插话,便加快了语速:“太岳,你本是大才,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所谓仁者爱民,你能有此心,令老夫甚感欣慰。只是你要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且需谨慎,更要考虑周全,才不至于误国误民,更误己身。譬如加征靖饷一事,便不是虐民这么简单。老夫冒昧问上一句,倘若由你秉政,该当如何处置?”
    张居正尚未出仕,更不用说是秉国治政,只能无言以对。但在同时,他的脑海之中突然如电石火花般的闪过一丝疑问:若说为了靖难,就必须向百姓加征靖饷的话,那么,当今圣上为了缓解财政危局,向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征收五成的赋税以资国用,是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甚至更进一步说,联名发布这份公启的顾璘及湖广省各位官员为了靖难大业,可以抛弃“立君以亲”的祖宗成法,那么,皇上为了富国强兵,推行有悖于祖宗成法的嘉靖新政,是否也并不是什么罪恶滔天之事?若是这样,不但靖难失去了法理依据,连同去年年初的那场举子罢考风波,也成了对家国社稷有害无益之举,换句话说,是圣人门徒、士林君子一直秉持、固守、揄扬的纲常伦理、春秋大义错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问以及随后引发的一连串的思考是那样的可怕,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被吓住了,赶紧摇摇已经被搅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要从头脑里赶走那些可怕的、要摧毁他全部人生价值体验及道德准则的东西。
    这个动作令顾璘和初幼嘉都会错了意,顾璘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见顾璘动怒,初幼嘉连忙呵斥道:“太岳,我等本是庸碌之才,学业小有所成,更在士林中薄有浮名,此皆拜先生所赐,我等不可藐视师长……”
    “啊?”张居正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说道:“先生息怒,学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见顾璘还是板着脸不应声,他心里更加紧张,不假思索地抓起了那份公启,说道:“诸位大人高名在上,学生本不配受先生如此厚望,但先生有命,学生自当遵从。”说着,他走到了书案旁,抓起毛笔,在公启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尽管知道他并非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主张,而是碍于师命难违,顾璘还是转怒为喜,连声赞曰说:“好好好,你我师弟同心,何愁大计不成!”说着,他转头对初幼嘉说:“太岳已经先行一步,子美你呢?”
    初幼嘉大声说:“学生惟先生马首是瞻!”然后也起身上前,在张居正留下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名之后,便已没有了退路,就要同仇敌忾,竭尽全力将这件事做成,否则将有不测之祸。因此,初幼嘉又为益王朱厚烨荒淫无道提供了新的佐证:挑选秀女充掖宫闱一事已闹得江南各州县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民怨沸反盈天,这其实倒不算什么,更有甚者,不单是那些良家女子在劫难逃,连秦淮河的那些贱籍乐户也不能幸免——益王朱厚烨某日很不高兴,传令各位大臣入宫觐见。众位大臣都以为他忧心国事,跪地请罪不迭。他却摇头不语,命他们退下,令众位大臣十分困惑。后来自内廷传下话来,曰监国所忧不是为此,而是痛心梨园子弟无一佳者,不能盛声色之乐以慰其心,责令有司早日遴选良者充掖教坊。众位大臣一片哗然,却又不敢违抗令旨,便让教坊司日前传下话来,着南都在籍乐户也做好应选准备……
    益王朱厚烨淫死童女一事涉及宫闱隐私,且十分不雅,顾璘及湖广通省官员自命清正君子,自然不好大肆渲染,但初幼嘉提供的这条新的佐证却没有这个顾虑,而且朱厚烨身为监国亲王,竟然自甘堕落,让那些贱籍女子进宫侍奉,秽乱宫闱,这是何等荒谬而又可鄙之事!顾璘闻之喜出望外,赶紧命初幼嘉将此事补入公启之中,待他审定之后,就要刻印或命人传抄若干份,在官场士林之中广为散发,将益藩“十不可立”的那些丑闻秽迹公诸于众。
    第三十七章舌战诸公
    大事既定,顾璘轻松了下来,一边招呼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随意用些茶点,一边考究他们的学问课业,还拿出师长的派头,对他们这几个月来耽于优游,荒废学业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让他们即刻搬出旧院,搬到馆驿与自己同住,既能参与机密之事,又方便日夜督促他们求学上进。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惭愧,而且,既然决定参与拥“辽”弃“益”之事,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借宿何心隐之处,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顾璘的提议。
    就在这个时候,顾璘的贴身长随跪在门口禀报道:“禀老爷,南京都察院张总宪及几位大人来拜。”
    顾璘命长随进来,接过了他手上那厚厚一叠名启,随意地看了看,就笑着说:“来了这么多位当朝大僚,益王千岁倒是很给老夫面子啊!”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顾公曾任南京刑部尚书,与这些人有同僚之谊,他们大概是新明朝廷派来当说客的吧!赶紧起身告罪,要先行回避。
    顾璘摆了摆手:“来的这几位老先生久赞中枢,辅政安民,可谓泰山北斗,望重群伦,想必你等早已慕名已久。今日恰逢于此,就让老朽来为你们引见引见。”见两人面露为难之色,他笑着说:“老夫方才已说过,老夫一向视你二人等若子侄,凡事无有不可令你二人知之者,你等不必推辞。想必各位大人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快随老夫出去迎候。”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知道,来人定是要诘问顾璘拥兵进京一事,或许还会因为拥“益”或是拥“辽”发生激烈的争执,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作为后辈士子,更不应该参与。但是,一来长者命,不敢辞;二来也是被年轻人那难以压抑的好奇心所趋势,便硬着头皮,匆匆整理了一下衣巾,跟着顾璘来到了大门口。
    正如顾璘猜测的那样,门外已停满了绿呢大轿,七八位绯袍冠带的二、三品大员正站在门口等候主人出门迎接,见到顾璘带着两位儒生服饰的人走了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惊愕、迷惑和生气的眼神投向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
    顾璘仿佛没有看出他们的不满,热情地说:“诸公安好!一别数载,音书两稀,璘深为挂念。本以为病废之人,只能遥寄相思之情,却不曾想还能与诸公重逢于南都,更有辱屈尊拜望,璘不胜惶恐感激之至。”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长揖在地。
    这句话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来是非常正常的问候语,但来的那些人不是顾璘的同年,便与之有乡谊,以往的私交都不错,加之南京上元一水之隔,本应时时走动,沟通消息才是。但是,自从顾璘得罪了夏言,被勒令致仕还乡之后,他们很自觉地与他拉开了距离。因此,当听到顾璘说“一别数载,音书两稀”之时,都象是被针刺了一样不安起来,有两三个人甚至红了脸,一边哼哼哈哈地打着招呼,一边也躬身回礼。
    顾璘却不象是有意嘲讽他们似的,见礼完毕之后,就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介绍给各位大臣。两人越听越是心惊,来人之中光是南京的六部九卿就有三位: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吏部尚书许子将和户部尚书韩赞周;还有礼部侍郎冯石麟、翰林院侍读学士顾元勋、兵科都给事中吴伟业等四、五位官员。这么庞大的阵容,可见新明朝廷为了说服顾璘,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无论年岁还是官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与那些人相去甚远,只得一一行跪见大礼。
    顾璘带着两位青年士子出迎,本与官场礼制不符,那些人心中十分恼火,本想当即拂袖而去,但碍于顾璘的面子,又有大事在身,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勉强受礼。不过,当他们得知这两位青年士子便是名满天下的湖广才子张居正和初幼嘉之后,也都收起了轻慢之心,一丝不苟地侧身避让并拱手回礼,闹哄哄地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见礼完毕。
    一行人被让进客厅,又重新见礼,并为着谁该坐什么位置互相推辞,甚至争执了许久,最后公推诸人中年岁最大、品秩最高的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陪着顾璘,分宾主坐在了上首,其他人按照品秩分别就座,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只能坐在了下手的末座。
    坐定、仆役奉茶、寒暄了几句之后,坐在上手第一位的南京吏部尚书许子将冲顾璘拱拱手,说道:“东老南来,我等未曾远迎,实在失礼。但仆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璘似乎没有听出许子将客气中不失冷漠,更压抑着几许愤怒的语气,拱手还礼道:“先生请赐教。”
    许子将说道:“华玉兄,你我都是自束发便受教于孔孟圣贤,更曾待罪官场多年,须知立君立储之事,关乎国朝根基社稷存续万民福祉,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为正则!如今你悍然带兵拥辽藩南来,分明是意在以武力胁迫。若持此而可得逞,朝廷纲纪何在?南都之威严何在?”
    “宰豕所言句句在理,璘实在无言以对。璘行此非常之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卤莽不周之处,万望见谅。但璘有一事不明,还请宰豕赐教。”顾璘冷笑一声:“当初最早奋起维护伦常大义,倡议靖难以守祖宗家法的荆藩何在?”
    顾璘这句话问到了要害之处,许子将顿时哑口无言——当初最早收买军镇、倡议靖难的荆王朱厚纲等几位藩王一进南京,就为了该由谁来承继大统闹得不可开交;而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贵也是各怀鬼胎,都想独揽拥立之功,几方势力争吵不休,最后公开摊牌,爆发了激烈的内讧。兵乱之后,几位藩王宗亲都不知所踪,目前在南都监国的益王朱厚烨还是事后由那几位勋贵和侥幸未死于乱兵之手的大臣们联名签署公启,派出礼部司务官千里迢迢赶到江西迎请来的。既然前事不远,顾璘如法炮制也就不能说是颠倒朝廷纲常,亵渎南都威严。
    张履丁与顾璘既是同年,又有几十年的私交,见许子将一开口就被顾璘顶了回去,当即气势汹汹地说:“顾东桥,你好大的胆子!身为圣人门徒,又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在外做过封疆大吏,在朝掌过刑部正堂,屡蒙国朝之恩,怎能行此狂悖祸国之事!你莫非不知,眼下大乱方殷,人心浮荡,朝廷随时都会倾师南下,我辈既持定心志,要维护伦常大义、祖宗家法,便要戮力同心,共襄国难。若不能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留都还要不要靖难?中兴还要不要再造?”
    顾璘也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道:“弟虽待罪山林,不问世事,留都如今之情势却也略知一二,年兄若要以此诘问于弟,弟倒想请问年兄一句:莫非任由那几位勋贵把持朝政,置六部如虚设,役百官如家奴,就能克成靖难大业,再造社稷中兴吗?”
    顾璘这句话又问到了要害之处——按照朝廷规制,公侯勋贵只能出任武职,不能参与朝政,可如今留都大权却全把握在那些勋臣贵戚手中,动辄对朝政指手画脚,对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更是颐指气使,连六部尚书这样的朝廷大员都受到他们的挟制,还公开宣称,朝廷一应大事必须与他们商议,得到他们同意之后方能施行。尤其可恶的是,他们为了聚敛钱财而改选官任职为纳贡捐官,公开卖官鬻爵,使一大帮不学无术的鼠辈位列朝班,许多可堪大用的贤良之才却因拿不出银子或不愿意拿银子贿赂,被堵塞了报国之门,不但是非混淆尺度全无,更将朝廷体统践踏无余,在江南官场士林之中引起了强烈的不满。
    在座诸人都是当朝大僚,这半年来更是深受其苦,此刻听顾璘这么一说,不由得都在心里暗自点头,有心要替许子将扳回一局的张履丁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顾璘来势汹汹,那些官员都知道此行绝不会轻松,因此来之前就曾商议过,与他一见面就抬出朝廷纲常律法来打消他的嚣张气焰,然后再坐下来和他慢慢谈条件。可是,两记下马威全被毫不留情地顶了回来,那些官员赶紧改变了策略,有人就出来打圆场:“都是多年的老友,有什么话不当说,却要这样吵嚷?纵然所见不合,也不必一见面就吵个不停,让后生小辈瞧在眼里也不雅相。”
    有人缓和气氛,顾璘也就不乘胜追击,反而以一种胜利者的宽容姿态,对在座的诸位大臣团身一揖,恳切地说:“天下安危,乃至大明中兴,全赖我君子合力护持。我君子能否尽力于朝,全赖立君以贤。此事至关重大!那些勋臣贵戚奸邪成性,鹰狼为心,把持朝政,浊乱纲常,于我君子极尽轻慢排斥之能事,日后更必尽逐我君子而后已。诸位大人身系天下之安危、中兴之成败,江南士人百姓无不仰之如嵩岱,万不能因一念之犹豫,而任奸邪得逞,致使仁人志士报国之志终成画饼。望各位大人三思复三思!”
    说完之后,他告罪起身,踱进了内室,将一大帮正皱着眉头苦思苦想的朝廷大员留在了客厅里。
    第三十八章舌战诸公
    再出来之时,顾璘手里多了一叠字纸,显然就是那份《致南都诸先生公启》。
    那些官员疑神疑鬼地接了过来,一看之下当即脸色大变,有人更象是抓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将手中的字纸扔在了旁边的几案上。为首的张履丁拿出都御史的派头冷哼一声,那些人赶紧又用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份公启,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仔细看了起来。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过了一会儿,一直阴沉着脸看着那份公启的张履丁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从未开口说话的户部尚书韩赞周呻吟似的附和着说:“东楼,我辈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各位大人莫非质疑此‘十不可立’无凭无据,是璘生编硬造的不成?”顾璘捋着颌下长髯,开始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先说了一通益王的“不孝”,比如当年承袭王爵之后,虐待虽非生母、却是他的嫡母的前代益王正室王妃;再说“贪”和“虐待属官”,比如他曾克扣过朝廷给予王府属官的俸禄;继而又说到了他“勾结奸臣谋夺王爵”,这几件事都是确有此事,都曾被南京都察院的御史或是江西巡按查访侦知并上奏朝廷进行参劾,虽然当时在皇上的有意纵容和权臣的包庇维护下,最后都不了了之,但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至于益王荒淫失德之事,则更不用说是人尽皆知,在座的诸位大臣更无从否认。就拿张履丁本人来说,当日内廷派出内侍私入民家搜罗民女,南京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廊的给事中交章弹劾,负有维持治安之责的巡城御史还曾带着兵士捉拿了几个奉内侍之命强抢民女的兵士,要治他们骚扰民家之罪。但随即就从内廷传出令旨,责令即刻放人不说,还将那位秉公执法的巡城御史罢官撤职,张履丁身为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愤然以辞职抗争,虽被监国以“正欲与卿共谋中兴,岂能轻言见弃”为由好言挽留,但他还是被气得大病了一场。此刻让他为之辩护,是他不能更不情愿的。
    顾璘原本就善于辞令,而且在阐述这些理由时,或许是出于激愤,他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儒雅和淡定,言辞异常尖锐激烈,斩钉截铁,隐然有一种真理在握、不容置疑的自信。那些官员都是与他相交多年之人,几乎从未见过他如今日这样气质强横,都怔怔地听着他慷慨陈词,并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顾璘在阐述的过程中,除了这些有确凿证据的罪名被着意突出,详加叙述和渲染,至于原因,更是极尽发挥和引申之能事;而其他摸棱两可的罪名,则被他粗略带过了。
    高亢、雄辩的话音在宽敞的客厅四壁间嗡嗡回响着。终于,顾璘将“十不可立”的依据逐一罗列完毕了,客厅归于沉寂,那些朝廷大员都拈着胡须,沉思不语,看他们那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巧言令色,狂悖之至!”随着一声怒喝,这种令人难受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众人一起寻声看过去,原来竟是坐在户部尚书韩赞周下手的兵科都给事中李伟业。
    李伟业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是各位官员中最年轻的一位;又是张履丁的门生,论辈分要比其他人都低上一辈;论品秩,也不过区区七品而已,但他的座次却与礼部侍郎冯石麟并列,还在正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顾元勋之上,乃是因为他所任的六科给事中一职十分特殊。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鉴于历朝历代都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率领百官对抗皇帝之事,遂废除宰相制,将相权分置六部。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设立了不隶属于任何衙门,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的六科给事中,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和监督。六科给事中每日轮班随朝听政,记录皇帝发给六部的诏令,随时督察进展情况,每隔五日向皇帝做汇报并参奏得失;而且对皇帝的诏令,给事中若认为不合律法规制,则有封驳退回复议之权。也就是说,六科给事中不但有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有监察弹劾权,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一封奏疏往往能致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于死地。因此,论官秩,六科都给事中只是正七品,左右给事中与给事中只是从七品,却食正四品的俸禄,上朝班队之中站在二品大员之后,平日即便是见到那些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也只需行拱手之礼,位卑权重可见一斑。
    因为六科给事中主要监督的对象是六部,南京作为陪都,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的全套政府班底,但都是些有名无实的虚职。以六部为例,只有掌管江南粮储的户部侍郎握有实权,因而六科廊中,也只有督察户部并掌管后湖黄册的户科给事中有实权,其他各科给事中也都无法与北京那边的同僚相提并论。不过话又说回来,六科给事中毕竟是言官,无论在南京还是北京,官场上最不安分最能折腾的就是他们这种人,而且许多朝政党争都是从南京而起,南京六科廊的给事中经常充当着挑起事端的马前卒的角色。因此,李伟业此刻骤起发难也不容小视,叨陪末座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禁为恩师顾璘担忧起来。
    顾璘却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说:“李给谏有何指教,还请明示。”
    或许是因为太气愤的缘故,李伟业一张圆滚滚的胖脸胀得通红,一对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听到顾璘应声,他当即侧身拱手,冷冷地说:“后生小辈不敢称指教二字!但有几句话盘鲠于喉,不吐不快,还请顾公见谅!”
    客气话说完就不必再讲礼数,李伟业站了起来,几乎是吼着说:“须知‘少不越长,疏不越亲’是纲纪伦常、祖宗家法,若谓当今妄行凌辱士林之新政是悖逆纲纪伦常、祖宗家法的失德乱政之举,我辈才愤起靖难以正朝纲;那么如今以亲以长,都应轮到益王主政南都,我辈就该恭恭敬敬地拥戴他,如此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祖宗家法。若然随心所欲,于我有利便遵之守之;于我不利则弃之改之,那么普天之下之民众,乃至后世之人,便要不禁问上一句,诸公当日靖难,所为何事?今日立君,又为何事?”
    到底是言官出身,久历党争,李伟业的言辞无比犀利,并且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所在,虽然因为他毕竟是后辈,碍于礼数没有直接指责顾璘弃“益”拥“辽”之举是出于私心,但锋芒所指,依然是十分明显的。顾璘或许是自知理亏,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那么,这‘十不可立’之事又怎么说?莫非圣贤教诲、祖宗家法曾有说过,立君当以不孝?当以贪鄙?当以荒淫无道么?若是如此,靖难大局,乃至大明中兴之伟业焉能有望?”
    李伟业自然知道,公启之中所罗列的益王的那些劣迹是不容否认的,但他能在六科廊占得一席之地,也绝非不学无术、浪得虚名之辈,见顾璘避实就虚,他也如法炮制:“我学生倒要请教顾公一句: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吗?我辈士人君子生于世上,又为何而来?不就是固守、揄扬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间,长存于千万世吗?是故益藩纵然有十不可立、百不可立、一千一万个不可立,只要于纲纪伦常、祖宗家法当立,便是当立!只要苦节坚行,捍卫纲常大义,纵使日后靖难不成,乃至亡国、破家、灭身,亦无所憾!反之,若是毁弃纲常,改易祖宗家法,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我辈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过自毁魂灵,成一仅余躯壳之行尸走肉而已,更必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李伟业越说越激动,不禁睁圆了眼睛,那两道八字胡也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显然,他对于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不惜以身家性命来捍卫之。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时候,倾注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激愤和悲壮的情绪,不但使得那些官员频频点头,就连已经做出抉择并在公启上签名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心里也悄然发生了动摇,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啊!尽管李伟业说的这番话,听起来十分的迂腐可笑,但在他们这些自束发以来便受孔孟程朱圣贤教诲,又被灌输了太多太多“忠君爱国”思想的人的心目中,却又是无比正确的。如果光推出“十不可立”,而不能从纲常大义上找到理论根据的话,拥“辽”弃“益”的主张恐怕很难让大多数人接受并身体力行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竖起了耳朵,等着听顾璘如何应对这个诘问。
    “哈哈哈哈哈!”顾璘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敢问李给谏一句,可是奉了当今圣上密旨,要来劝降南都诸君子吗?”
    众人一愣,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顾璘,想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第三十九章舌战诸公
    李伟业强压着怒火,紧盯着顾璘,反唇相讥道:“我学生言辞多有不当之处,还请顾公见谅。但不过直抒所见而已,顾公乃是文坛祭酒、士林领袖,何必如此有失礼态,对我学生恶语相向!”
    “岂敢岂敢!”顾璘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那么,李给谏方才倡言‘立君以昏’,并谓因此而使靖难中兴功败垂成,甚或亡国破家也在所不惜,此非甘言巧辩,意欲为朝廷招降南都,又是什么?莫非李给谏竟不知道,一部二十一史,只有诛九族,惟我大明,却有诛十族。若非已得朝廷恩旨,李给谏怎能如此有持无恐,说出‘靖难不成’的话?!”
    听出顾璘话语之中隐隐流露出的威胁之意,在座的各位官员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当然,他们心里都明白,历朝历代,谋逆都在十大不赦之罪之中居于首位,一旦举事不成,千刀万剐、抄家灭族几乎是注定的。因此,诸如什么“靖难不成、亡国破家”之类的话,若是由在座的张居正和初幼嘉这样二十郎当岁的青年士子说出来,或许还能当真;而由李伟业这样有家有口,且已为官多年的人说出来,不过是一句赌气的话而已。但是,所有的官绅士子都口口声声标榜自己为了家国社稷,为了维护纲常大义,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愿无悔,因此,这层意思是只可意会,却是不可明说的,顾璘以此相威胁,未免在论争中已落了下乘!
    果然,李伟业把两片厚嘴唇轻蔑地一瞥,冷笑着说:“原来顾公弄此玄虚,无非是欲与我学生辩难。我学生虽庸碌不学,更不是顾公这样的文坛祭酒、士林领袖,却也知道‘立君以亲’是纲常大义、祖宗家法,当此家国之难,名教祸变,我学生为维护纲常大义、祖宗家法而身死,遗骨浮名便能留香于煌煌史册,岂止无所憾,实乃平生所愿也!”
    顾璘毫不留情地说:“哈哈哈,遗骨浮名便能留香于煌煌史册?非是老朽小觑贵驾,只怕贵驾当无此幸!”
    见顾璘已经出言不逊,侮辱到自己的门生,张履丁怒气冲冲地说:“顾东桥,在座之中尚有后生小辈,你我身为师长,当注意仪态礼数!”
    顾璘回过头,对张履丁说:“淡心兄,弟此前闻说贵门生李给谏即将出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你师弟二人执掌宪台,当真可喜可贺啊!”
    张履丁怎能听不出顾璘话中的嘲讽之意,更加恼怒:“泽望久在六科,能思敢言,便是升迁宪台副使也是众望所归,你不必耿耿于此。”
    “不敢!”顾璘冷笑道:“只是弟不知为何淡心兄却一力反对此议,倒是魏国徐公、诚意刘伯力持此事?”
    顾璘所言不差,张履丁为人迂直方正,对自己的这位门生平日好攀附权贵多有不满,加之李伟业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就是走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贵的门路,令他十分生气,便坚决反对此事。因他是部院堂官,配备佐贰不得不尊重他的意见;而且,他还与李伟业有师生之谊,他都不同意,旁人也不好随意置喙,此事便被暂时搁置了下来。师生两人为此还几乎闹到公开决裂的地步,若不是为了说服顾璘,只怕到现在还坐不到一张桌子上!
    但是,这个时候张履丁是断然不会把师生之间的矛盾暴露在外人,尤其是顾璘这个“敌人”面前的,便冷冷地说:“诚如华玉兄方才所言,弟念及与泽望有师生之谊,共掌宪台于朝廷规制不符,更招致别有用心之人侧目腹诽,为避嫌疑,弟不得不委屈泽望。”
    “哦,原来如此。”顾璘笑道:“弟还以为是淡心兄不齿李给谏一万两银子向那些权贵买一个宪台副使的位子,才要秉持正义,力阻此事呢!”
    “你!”李伟业气得面红耳赤,但他为了升迁,当日确实送了总计一万两银子给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人,如此隐秘之事既然已被顾璘侦知,他也不好当众否认。
    李伟业纵有千错万错,毕竟是自己的门生,他如此被人当众羞辱,张履丁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生气地站了起来,跺着脚说:“顾东桥,我等今日前来,是好意规劝你遵从纲常大衣、祖宗家法,你若东拉西扯,我等只有告辞了!”说着,对李伟业大吼一声:“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快随老夫走!莫非还要自取其辱吗?”
    奉了监国令旨前来与顾璘谈判,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即便不说延误国事,在监国面前也无法交代!许子将赶紧出面打圆场说:“淡老且息怒,都是几十年的老友,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何必如此,让后生小辈说我等有亏行止……”说着,又转头对顾璘说:“泽望贿赂权门之事,纯属捕风捉影,华玉兄不必为之义愤。但他方才所说却是正论,‘立君以亲’是纲常大义、祖宗家法,确乎不容改易……”
    在这么一阵语言交锋的同时,顾璘已经整理好了思路,便起身向张履丁深深做了一揖,道:“弟久居乡野,不察真相,言辞之中多有得罪贵师弟之处,还请淡心兄见谅。我们还是接着谈下去如何?”
    张履丁也自知肩负责任重大,只好顺坡下驴,一边回礼,一边坐了下来,气哼哼地说:“你说!”
    顾璘说:“方才贵门生所言‘立君以亲’,确是纲常之至理、祖宗之家法。但祖宗定此法之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贤良,野无遗民,夷狄有臣服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是故为合天亲、息竞争,定下立君惟亲惟长,而不必惟贤之法。今则不同,因当今悖行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之新政,导致天下大乱、四海腾波,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倘若不速择贤君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气,必致靖难大业功败垂成。我辈屡受国恩,身死国难固不足惜,无颜于九泉之下见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并列位先帝,此为不忠;祸延家室,必及父母,在世之身势必难存,辞世之人坟茔也万难保全,更无人日后祭扫祖坟,使先祖不免若敖馁鬼之祸,此为不孝;王师南下,必在江南推行虐民之新政,致使百姓流离失散,无以为生,此为不仁;新政之祸,尤在士林,名教裂变、士林蒙羞,我辈圣人之徒更无颜面对天下士人君子,此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谈何纲常大义?!”
    顾璘一番痛心疾首的陈说,为“立君以贤”的主张找到了无可辩驳的理论依据,更为“立君不贤”描述了一副可怕的结局,那些官员都觉得他的话不免危言耸听,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只得默然不语。李伟业似乎也没有防备,急切间张了几次嘴,竟也答不上来。
    初幼嘉更是被深深地打动了,他不禁为自己刚才那突然生出的犹豫而感到无比的羞愧。他也知道,在这种达官师长济济一堂的场合下,自己只能是叨陪末座,虚心受教而已,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他一心想为恩师出力,要以自己的所学所思声援恩师,就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顾公所言说得痛切!国危则立君以贤,本朝亦早有先例。衮衮诸公岂不记得当年‘土木之变’……”
    正在说着,他突然发现在座诸人都面色大变,不但恩师顾璘,就连身旁的张居正也露出了尴尬之色,不由得愣在了那里,下面要说什么话,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初幼嘉所说的“土木之变”,是九十多年前,英宗正统皇帝在位期间,蒙古瓦刺部落首领也先率军入寇,英宗御驾亲征,御敌于国门之外。因仓促成军、又有权阉王振从中作梗,五十万明军一战尽墨于土木堡,英宗皇帝也被俘虏。也先挥军南下,围困京师。受命御敌的兵部尚书于谦见形势危急,在皇太后孙氏的支持下,与群臣商议,秉持“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理念,毅然放弃年仅两岁的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郕王为景泰帝,遥尊英宗为太上皇,终于稳定了局势,统帅全国军民在北京城下大破瓦刺军队;继而又挫败了也先挟持英宗企图诈开城门,再度南侵的阴谋,最终迫使也先将英宗释放回国。这确实是“立君以贤”的一个有力的证据。
    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尚未出仕的青年学子,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却在无意之中犯下了一个大错误——英宗被释放回国之后,因被刻薄寡恩的弟弟景泰帝软禁于南宫而心怀不忿。八年后,他趁弟弟景泰帝病重之际,在一帮别有用心的宦官和文武大臣的拥戴下,发动“夺门之变”,再次登上皇位,废除景泰帝帝号,谥之以侮辱性的“郕戾王”,而于大明江山社稷有擎天护国之功的一代名臣于谦也被冤杀,可以说,结局并不完美。不但如此,其后英宗之子宪宗即位,虽然为于谦平反昭雪,也给景泰帝改赠了谥号,并以帝王之礼为他营造了陵寝,但最终还是没有给予景泰帝庙号,也就是说,景泰帝与被自己的叔叔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夺了天下的建文帝一样,仍不被明朝官方承认曾是皇帝。这一个致命的缺陷,身为南京兵科给事中,最擅长“攻其一点,不及其他”的论争之术的李伟业岂能轻易放过?!
    第四十章舌战诸公
    果然,李伟业冷笑一声:“百般搪塞!故弄玄虚!胡搅蛮缠!我道你们还有什么鬼把戏要施出来呢!原来一唱一和之中,竟埋着这样一篇大文章!”
    接着,他转头面向众人,大声说:“大家都听见了吧!顾东桥和他的好学生的狼子野心终于暴露无遗了,他们竟是要效法郕戾王等一干乱臣贼子!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张居正听他出言不逊,侮辱了恩师及好友,当即也站了起来,气愤地说:“学生倒要请教李大人,何谓狼子野心?谁又是大人所说的乱臣贼子?景泰帝虽多有失政,但宪宗先帝于成化年间复其帝号,追谥以‘恭仁康定景皇帝’,已是承认其有功于家国社稷。为人臣者,岂可再以‘郕戾王’如此不敬之语相称?再者,于廷益也被宪宗先帝平反昭雪,于故居改建‘忠节祠’,遣外臣内官代帝祭奠英魂。孝宗先帝于弘治年间更追晋其光禄大夫、柱国、太傅,使其位列三公,至人臣之极;并于故里杭城之百姓自发为其在西湖前宋鄂王岳飞墓旁侧所修之墓建‘旌功祠’,至今香火不断,祭扫不绝,还有诗赞曰‘赖得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依学生愚见,李大人这句‘乱臣贼子’之讥,可千万莫要令浙人知晓才是!”
    急促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他略微停顿下来,喘了口气,又说:“若这都难令李大人为之动情,学生闻说李大人曾被点为翰林,后又转授编修,既然李大人曾任史官,却不知道怎会不记得宪宗先帝还为你所谓之‘乱臣贼子’于廷益亲自撰写诰语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之无虞,唯公道之独持,为群奸所并嫉。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怜其忠。’李大人这句‘乱臣贼子’之讥,将宪宗、孝宗两位先帝置于何地?莫非李大人自持身为给谏,竟要对两位先帝之敕书诰命行封驳复议之权么?!”
    李伟业没有想到这个青年士子如此精通国朝典史,更有不凡的辩才,仓促间竟能立刻举出令他无法辩驳的先帝圣谕来为自己的老师和同门开脱罪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眨了眨眼睛,只好缓和了语气:“即便不论景泰帝及于少保之功过是非,以‘土木之变’而论,的确是‘立君以贤’。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还是致乱之源,祸国之根!”
    张居正既已愤然出头,自然不会再给他留情面,当即又抓住了他的话柄,大声呵斥道:“咄!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给谏之臣,竟说出这等狂悖不经之言!景泰帝圣体违和,英宗先帝俯允诸位大臣所请,复位重掌乾纲,乃是天命有归,万民仰望。何谓夺门?口称夺门、自持有功的阉寺曹吉祥及奸臣徐有贞、石亨等人先后伏诛,乃是英宗先帝钦定的铁案,莫非李大人还要为那帮真真正正的乱臣贼子翻案不成?抑或自认便是宪宗先帝所谓之‘群奸’?!”
    李伟业身为言官,从来只有他攻讦别人,还从未这样被人诘难,而且更让他气愤的是,发难之人竟是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士子,偏偏他一时掉以轻心,出言不慎,句句都能让别人抓住把柄,被顾璘师徒三人驳斥得哑口无言,而与他同一个阵营之中的其他官员都在皱着眉头沉思,对他的困境似乎并不在意,当下又羞又愤,脑子更是一片混乱,一时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反驳张居正。
    顾璘见张居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占尽上风,心中十分得意,但他还是宽容地一笑,说:“两位都请坐下吧!景泰年间那段公案乃是权阉奸臣祸国所致,非是‘立君以亲’之过,对此国朝早有定论,不必再深究孰是孰非。不过,”他将嘲弄的眼光投向了正觉得侥幸逃脱尴尬境地的李伟业,说:“若是要另持异议,只怕要自堕为夏言、严嵩等奸佞小人之流,无以立身于士林君子之列了!”
    随口讽刺了李伟业一句之后,他挥了挥手,象是把这段往事轻轻揭过,然后又缓缓地说:“依老朽之愚见,纵是有所谓‘夺门之变’,江山社稷仍为太祖血脉所有,国柞绵延,至今不绝,根本无伤大局。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先宣德皇帝之贤后孙氏会同于忠肃公并一干贤良心坚力定,断然舍弃亲而幼之太子,改立疏而贤之郕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早已为蒙元夷狄所乘矣!再论眼下,名教裂变,士林蒙羞,几无异于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须立君以贤,靖难及至中兴方能有望!否则,新政一旦大行于天下,士林摧损,民不思学,我辈君子断然不能以圣贤之道教黎民、化天下。长此以往,后世之人又安知纲常大义、祖宗家法为何物?举国皆成不尊孔孟、不服教化之禽兽虎狼亦不远矣!到了那时,我辈君子毕生固守、奉行及揄扬的纲常大义,又将何以附丽?若无所附丽,则李给谏方才所言‘充塞天地,长存万世’,岂非一句空谈?!”
    顾璘是当世大儒,有“文坛祭酒”、“士林领袖”之称,既然下定决心干这样的大事,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如剥茧抽丝一般,从容不迫地一层一层分析下来,可谓鞭辟入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变通的迂腐荒谬,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靖难大业的至关重要性,听得那些前来说服他的官员们也不由得微微点头。
    李伟业见自己最初宣扬的那些“正论”被驳斥得体无完肤,不禁方寸大乱,擦了擦头上潺潺而出的冷汗,喃喃地说:“‘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
    见他事到如今还在强辩,顾璘用利刃般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他,冷笑着说:“既然李给谏一心要维护祖宗家法,何不上北京去,恭恭敬敬地将庄敬太子请到南都来主政?!”接着,又用那利刃般的眼光扫视全场,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尖利的声音说:“不错!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庄敬太子及几位皇子是宪宗先帝三子嫡孙、弘治先帝次弟嫡孙、正德先帝堂弟嫡子,不比益藩那宪宗六子侧室所出之子更亲上一层?南都衮衮诸公为何不去拥戴他?”
    在座的那些官员闻言都是猛地一震,心里不约而同地说:顾璘怕是疯了!竟将这样人臣所不能言不敢言之事都公然说了出来!但是,他们都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骇住了,没有人敢出声迎合或是反驳,客厅之中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过了好半天,李伟业才回过神来,跺跺脚,说:“狂悖之徒,我辈清正君子耻与你等坐而论道!”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客厅外走。
    顾璘突然叫道:“泽望且慢!”
    自从一进门,顾璘都一直称呼他为“李给谏”,此刻突然叫出了他的字,李伟业心中十分疑惑,不由得站住了脚。
    顾璘站了起来,冲他躬身作揖,道:“老朽方才言语之中多有得罪,还请李给谏见谅!”
    怎么说顾璘也是自己的师长之辈,受业恩师张履丁此刻又在座,李伟业不敢缺了礼数,忙侧身避让,一边回礼一边说:“学生不敢……”
    顾璘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李给谏将老朽今日之言禀报徐魏国、刘诚意等人,或许对贵驾荣膺宪台副使大有裨益呢!”
    李伟业先是被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弄得一愣,继而明白了过来,原来顾璘分明就是故意在戏谑、羞辱自己,当下又气又急,怒骂道:“‘老而不死谓之贼’,圣人诚不我欺也!”
    说完之后,只见顾璘还在笑,一层冰霜却挂在了张履丁的脸上——原来,张履丁的年岁是在座诸人中最大的,比顾璘还大着七、八岁,刚才也一直在顾璘面前倚老卖老,口口声声叫他“顾东桥”,他的这句骂,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的受业恩师!
    李伟业也知道,言多必失,在心神大乱的情况下尤其如此,再说下去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便一摔袍袖,转身而去。
    “登登登”的官靴之声消失在门厅外之后,顾璘坐了下来,大大咧咧地对张履丁说:“老张,不是愚弟笑话你。你科名官秩都比愚弟高出不止一筹,可有一样却是不如愚弟——你不及愚弟有识人之明!别看贵门生官运亨通,即将位列部院佐贰,可要论品行学识,万难与愚弟的这两位学生相提并论啊!”
    张履丁气哼哼地说:“休要再提那个劣徒!老夫若不将他逐出门墙,总有一天要被他活活气死!”说着,他不加掩饰地将羡慕的目光投向了已经坐回原位,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长叹一声:“谁能有你老顾那么好的运气,百年难遇之英才,竟让你一次遇到了两个,还能尽收入你的门墙!日后你或能以他二人而名标史册、万古长存呢!”
    顾璘拈着颌下花白的长髯,颇为得意地说:“我辈士子惟所愿者,不就是择天下贤才一二人而教之吗?不过老张这般盛赞,却让愚弟无地自容。愚弟不过侥幸抚楚,占了地利而已。莫非你老张竟忘了朱夫子有云‘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张履丁也是湖广人氏,顾璘这么说让他心花怒放,但他还是笑骂道:“老夫不过是夸你的学生,你当自家真能名标史册、万古长存?好厚的脸皮!”
    许子将也凑趣说:“若如此说,那就更是淡老你的不对了,他们纵然是可堪造就之才,时下却还未曾登第,道德学问更需痛下苦功,雕琢再进。若听你这么一说,便骄傲自满,固步自封,非但有仲永之伤,老顾更要骂你‘捧杀’了我的两个好学生呢!”
    方才剑拔弩张的两派阵营的头面人物,突然相对谈笑风生,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惊诧不已,同时却又被这样的雅量情操深深地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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