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辞别南都
尽管是有惊无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是不愿再连累何心隐等人,决意告辞南都,潜回荆州。何心隐坚决不允,声称南都诸门盘查甚严,加之新明朝廷已将他们画影造形,发下海捕文书,着令江南诸省府州县侦缉捉拿他们,而湖广省自巡抚牛君儒、布政使雷泽清反戈一击之后,已落入新明朝廷之手,想必刚刚升任巡抚的雷泽清正在大肆搜捕与顾璘有来往的官绅士子,他二人此时出京回乡无异于自投罗网,让他们稍安勿燥,容他再想周全之策。
经过反复商议,何心隐于次日上疏监国益王,以无辜蒙冤被搜查居所,玷污官箴、侮辱斯文为名,请求辞官归乡。在益王温言慰留和其师史梦泽好意规劝之下,何心隐才收回了辞呈,但自请改任外官,或州判或县令皆可。益王疑惑不解,追问其故。何心隐泣然奏对,坦然承认自己不愿与那些勋臣贵戚同列朝班,而且也担心那些勋臣贵戚再寻衅生事,恳请外任是为避祸。益王黯然不语,史梦泽虽厉声斥责何心隐出言无状,不该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朝廷依为泰山的社稷重臣,但心里也担心那些勋臣贵戚不会放过自己这个生性耿直狷狂的门生,便建议益王命何心隐以兵科给事中的身份巡按徐州,一是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借此机会视察前线靖难之军的战备情况,看是否如同那帮手握兵权的勋臣贵戚所说的那样“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益王也正想了解前线的真实情况,便同意由忠实可靠的何心隐出巡徐州。
半年游历南都的经历恍如一梦,其间也曾有过欢笑,有过激昂,但更多的,却是不堪回首的梦魇,不但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就连如今正在得宠的何心隐也萌生了激流勇退之意,但辞官归乡未蒙恩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两位朋友远远地送出南都再说,故慷慨接受了新的任命。
因蔡益没有自何心隐家中搜出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位钦犯,朝中正在得宠的江西籍官员对他们寻衅滋事多有非议,攻讦他们“夺威福自用”的弹章奏本无时不有,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贵戚也不敢从中作梗,再生事端,不但为何心隐安排了远远超出其官秩所配享有的礼制规格的官船和护卫,还在石城门外码头的接官厅为他举行了盛大的饯别仪式。
兵乱之后,何心隐担心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太过伤悲,一直不敢告诉他们顾璘自焚而死,尸骨荡然无存的消息。因此,临别南都之前,他们提出要冒死为顾璘收殓骸骨。何心隐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不得不提出以拜谒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孝陵代替那样冒险的举动。
这一提议无疑是最合理且不容反对的。孝陵埋葬着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及他的皇后马氏,近两百年来,一直是大明王朝赫赫功业的象征,以其不朽的光荣,在臣民百姓心目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时至今日,大明王朝早已度过了它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前期,进入了积弊横生、变乱频仍的中平守成之期,昔日无比强盛的大明王朝已成为一个支离破碎的旧梦。尤其是在北虏南倭当今垂治理九重的嘉靖皇帝又一意孤行,推行玷污礼教、凌辱士林的新政,在张居正和初幼嘉这般的青年士子看来,安眠着太祖高皇帝的孝陵才是纲常大义、祖宗成法的象征,他们应该也必须前去瞻仰朝拜,献上大明忠臣诤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时,祈求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能为他们指点迷津,保佑他们为风雨飘摇的家国社稷找到一条救亡图存、再造中兴的康庄大道……
于是,在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官员士人之后,何心隐便命官船暂泊于码头,换乘车驾,带着随从打扮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匆匆来到坐落在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的孝陵。
穿过巨大的孝陵牌坊,走到那块镌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前,三人下了车驾,肃整了衣冠,带着香烛祭品,沿着神道向里走去。
那条神道极其宽阔,可供十匹马并辔而行,或是三十二人抬的皇帝步辇通行,笔直地向着西北方向延伸而去,两旁是参天的古柏和合抱的巨松,郁郁苍苍,遮天避日,将神道的气氛烘托得格外庄严肃穆。而在下马牌坊的百步之外,矗立着一座红砖黄瓦的门楼,这便是孝陵的正门——大金门。
到了这里,便进入了孝陵的范围。为了确保太祖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任何外来的纷扰打搅了这里的肃穆和宁静,不但沿着陵园修建着一道绵延四十余里的红色皇墙,将孝陵封闭其中;陵园内还驻扎着重兵,严密防卫并时时巡逻。因此,当他们一行三人才行出几十步之遥,还未接近大金门,就被一队顶盔贯甲、手持刀枪的守陵军校喝令止步了。
何心隐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因这里是太祖陵寝重地,也不敢造次,示意随从上前回话。
随从打扮的张居正冲着带队军官拱手作揖,说:“好教军爷知道,我家老爷是兵科给谏何心隐何大人,奉监国令旨巡按地方、视察军务,临行之前特来辞别太祖陵寝,求军爷行个方便。”
那位带队的军官原本见到来人是一位着圆领青袍、胸前补子上绣着七品鹭鸶图样的微末小官,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一听说是兵科给谏,立刻收起了方才的轻慢之心,再听说是奉旨出巡的钦差大人,更是为之动容,冲着何心隐陪着笑脸说:“不是末将诚心要得罪何大人,朝廷有律法规制,要入内祭拜需请得诏命……哦,如今有监国令旨才行……”
何心隐把脸拉了下来:“寻常官员进出京师,也多来拜谒孝陵。缘何本官奉旨出巡,竟不得入内一拜?”
这就有点仗势欺人、强词夺理了。这里是最庄严神圣的皇家禁地,不是秦淮河、莫愁湖那样的游玩之地,别说是寻常缙绅百姓,就是那些出入京城的官员,未经特许,也只能在下马牌坊前摆开香案、摆上祭品,恭恭敬敬地向着郁然苍翠的独龙阜跪下来,遥祭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马娘娘一番,哪能随便进入孝陵之内!
但是,那位带队的军官却不敢和这个身居兵科给事中要职的少年新贵强辩,为难地说:“何大人忠君之忱,感人肺腑。但末将职分所在,不敢违命……”他飞快地转了转眼珠子,说:“不若请何大人便在碑亭之前瞻仰祭拜如何?”
他见何心隐沉默不语,又赶紧解释说:“这块‘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碑’在大金门之内,又是成祖文皇帝所立,碑文也是成祖文皇帝亲撰,大人在此瞻拜,既算是瞻拜了太祖高皇帝,又算是瞻拜了成祖文皇帝,两位先帝定会保佑大人官运亨通,无往不利呢!”
孝陵于洪武九年开始筹建,至永乐十一年建成“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碑”,动用10万军工,前后历时38年之久才完工。它背靠钟山,南临梅花山,东抵灵谷寺,西接南京城垣,面积极其广大。过了碑亭向西北而行,还有御桥、石像路、石望柱、武将、文臣、棂星门;过棂星门折向东北,才算是进入陵园的主体部分,与供奉有太祖高皇帝和马皇后牌位的孝陵殿之间,还隔着金水桥、文武方门和孝陵门。也就是说,到了碑亭,只不过是刚进入孝陵地界而已。
何心隐愧疚地瞥了一眼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见两人都微微闭目表示赞同,便说:“既然如此,也罢。就烦请将军在前引路。”
三人在守陵军校的带领下,穿过如同城门一样的长长的门洞,进入了孝陵之内。一进门内,他们才真正领略到了孝陵的广袤与恢宏。举目望去,只见冈峦连绵起伏,林木繁茂苍翠。宽敞的神道在脚下延伸,道旁两两相对而立的,是那高耸的华表,还有雕成狮子、大象、骏马、骆驼、麒麟、獬豸等形状的巨大石像生,一直排列到神道消失在一座小山的尽头。一座圆拱形建筑自小山的背后露出高大的明楼一角,那便是太祖高皇帝和马皇后的陵墓。
当年修建孝陵之时,不但种植了十万棵松柏,还放养着数千头梅花鹿,如今置身于松涛林海之间,听着呦呦鹿鸣,让人能感觉到一种人间净土甚至世外桃源般的寂静和安详。
不但如此,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孝陵的一切建筑都象是披上了一层象征着皇家尊严的金色霞光;浓浓的香烟自享殿那边缭绕升腾而起,更在其上又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般的轻纱。
看着眼前这气宇恢弘的天家气象,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明王朝曾经有过的显赫声威和辉煌岁月,也使他们壮怀激烈地想到,只要象祖先一样勇猛无畏,不屈不挠,就一定能够开创出克成靖难、再造中兴的丰功伟业!
被这样的心情激荡着,他们来到碑亭,在那块高达二长七尺,由成祖文皇帝亲撰碑文的“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碑”前摆开香烛果品,肃整衣冠,面向圣德碑,为自己,为全天下的士人儒生,更为家国社稷那莫测的前途命运,长久地、默默地、虔诚地祈祷着,然后,按照三跪九叩的最高礼仪,一次又一次地行下礼去……
第四十七章何去何从
瞻拜了孝陵,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回到码头,何心隐修书一封给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贵戚,言辞恳切地感谢了他们的厚情重谊,但以自己少年新进,不敢僭越礼法违背朝廷规制为由,将他们派给自己的护卫打发了回去。官船载着三位在红尘俗世中颠沛流离的年轻士子,溯长江而上,过镇江,从瓜州渡口进入大运河,取道扬州、高邮、淮阴,向着北方逆流而上。
由于诚意伯刘计成兼任着操江总督,负有巡视江防之责,掌握着不下十万的水军,何心隐一直担心他暗中派人拦江搜查,心里一直捏着一把汗,直到官船安然过了扬州,三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来了,从扬州起航后,日日阴雨绵绵,沙沙的雨点日夜不停地敲打在船篷上,发出单调乏味的声音。由于漫天都弥漫着水气,天空也变得惨淡无光,从船舱中远远看去,两岸平坦的原野也是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闪过一个村落、几丛杂树的影子,也是那样的冷落、荒凉。
与这种令人讨厌、令人难受的天气一同而来的,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该往何处去!
荆州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回了。何心隐为了打消他们这个念头,不得不将之前一直刻意隐瞒的一件事告诉了他们:
兵乱之夜后,南都一些已接受了“立君以贤”主张的国子监生员以为顾璘被抓,联名上书南京通政使司,要求放人。这个请求当然被即刻驳回。之后,有几十个监生在顾璘学生的鼓动下,跑到洪武门内各部院衙门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兵部衙门,向因南京故宫被焚,一直驻驾于此的监国益王朱厚烨跪哭请愿。声音传到衙中,益王不胜其烦,责令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君和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信国公汤正中“速速将那帮腐儒赶走了事”。两人一声令下,数千名军卒和锦衣卫缇骑校尉直扑正在高呼“还我顾公!”的监生,一时间棍棒与皮鞭齐飞,惨叫与哀嚎共响,那几十名监生和上百名看热闹的百姓无一幸免,当场就被打死了二、三十人,余者皆伤,如今那些伤者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日夜拷打不休。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之肝胆欲裂,既羞愧于自己的怯懦,躲在何心隐的家里不敢露面,未能与那些监生一同为家国效死,为恩师请命;更气愤监国益王与那些勋臣贵戚竟如此骄纵强横,凌辱士人——去年年初三千多名举子科场罢考,在京城闹出那么大的一场风波,逼得礼部尚书与十八家考官房师当街下跪,皇上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对话,但终究也没有妄动刀兵杀伤一人。区区几十名监生跪哭请愿,新明朝廷竟动用兵士予以弹压,心虚至斯,胆怯至斯,还有何颜面侈谈“清君侧,正朝纲”?更有何颜面侈谈“克己复礼,维护祖制”!XPM北京_爱书j%x
痛哭一场之后,心灰意冷的初幼嘉表示要遁入空门,从此了却尘缘,不问世事。并说其实他也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两位好友:
就在兵乱当夜,他与张居正两人对座而泣,就在又一次因痛惜恩师顾璘而哭死过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凛冽寒气包围着了自己,屋里的灯烛也一下子变得昏暗无光,周围似乎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子,象人,更象是鬼魅,围绕着他飞快地奔跑着,越奔越快,也越变越大,转眼之间就占满了整个房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并且在他耳边发出凄厉的哭喊和震耳欲聋的尖叫!他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可是不管怎么努力,眼前的狰狞影象始终只是若隐若现;同时,身上的那股寒气却把他缠得更紧了,一直朝咽喉之处直逼上来。任凭他一再奋力挣扎,都无济于事……
就在他呼吸越来越困难,神志也开始模糊不清的时候,突然一道白光一闪,先前的那些恐怖的景象和阴冷刺骨的感觉都消失了,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儒服,却戴着一顶古人高冠的老者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定神一看,正是顾璘!他赶紧跪倒在顾璘的脚下,哭着说:“学生不肖,独留先生身处险地而不救,恳请先生责罚。”顾璘摸着他的头说:“痴子,你道老夫是涉险遇难,老夫却道是得大解脱,成大自在呢!”他又说:“如今沧海横流,名教祸变,天下之事尚需先生鼎力扶持。如若神明有鉴,学生誓以此微末之身相赎!”顾璘却神情悲苦地摇着头,对他说:“天下至此,已不可为。”他还要苦苦哀劝,顾璘就拉他离座,带他至庭院之中看天象。果然看见天空之中大小星辰粉落如雨,崩裂有声。顾璘又说:“天数如此,为之奈何?”说完,就倏然而去。他大叫着“恩师,恩师!”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却不提防脚下一绊,身子直跌下去,这才猛然惊醒,才知道是兰柯一梦。但奇怪的是,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那阴森刺骨的寒意、鬼魅般的影子,还有那令人窒息的重压都是那样的清晰……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苦苦地思考着这一切都预示着什么,是否真是恩师顾璘对他说的那样“天下至此,已不可为。”莫非眼下这场名教祸变当真是天数如此,该当士人儒生有此浩劫?如若不然,为何当今皇上要一意推行凌辱士林的新政,而那些打着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旗号起兵靖难的藩王宗室、勋贵重臣总也不能戮力同心,共襄国难,反而自己先闹了起来?而且,无论怎么闹,两次兵乱之中,受伤害甚至被屠戮的,都是普通百姓和我辈士人君子?
初幼嘉沉痛地陈述着自己那么不祥的噩梦,将三个人自从拜谒孝陵之后萌生的一点壮志雄心打消得干干净净,一起陷入了悲观甚至绝望之中,好久也没有一个人说话。
许久之后,何心隐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打着哈哈说:“子美兄且不可有出世之念,你可记得,翠娘已决意为你洗尽铅华,隐姓埋名避居乡野,日日斋戒诵经,一心等着时局安稳之后你去接她。照愚兄看来,你尘愿未了,凡心未断,即便要皈依佛门,只怕佛祖也不要你。”
张居正也回过神来,他知道顾璘生平独尊儒术,对释道方门之说一向斥之为“异端”,即便托梦于初幼嘉,也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得大解脱,成大自在”之类的话,这个怪梦只不过是崇信佛教的初幼嘉太过悲切,或者是为了求得良心上的安宁而自己产生的一种幻觉而已,便跟着何心隐一起劝说道:“翠娘对你一往情深,你若是辜负了她,今生何以自安于心?既不能心如止水,即便青灯古佛,终老禅门,也难成正果。”
初幼嘉垂头丧气地承认,自己也正是考虑到这些,才一时无法做出决断。可是,如今报国无门,有家难回,有该何去何从?
三人之中,何心隐毕竟大着几岁,一直是想点子、拿主意的角色,见他们那样沮丧,便问道:“我辈士子生于当世之时,是大幸,抑或大不幸?”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知道他一副狂生的脾气,最喜欢语出惊人,当下就没好气地说,当此名教祸变、士林蒙羞之世,鬼才以为是大幸呢!
何心隐得意地说:“愚兄早就料定两位贤弟必这般作答。”随即又问他们,可曾记得当日蔡益提到的苏东坡与乌台诗案。
都是学富五车的人,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连回答都懒得再回答他了。
何心隐也不生气,自顾自说,乌台诗案之后,苏东坡被一路贬谪到了澹州蛮荒之地,可他却不因此而消沉颓丧,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优游嬉戏于山水林泉,吟诗作文,不但留下了许多千古名篇,更将文明教化的火种撒播到了澹州,使未曾开化的蛮荒之地也出了进士……
感慨了先哲的风范,何心隐话锋一转:“以愚兄观之,当今之世,名教礼法无疑是衰乱之极,长此以往,人不思学,民不知礼,我汉家亿兆民众,全都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我赤县神州也要从此沦为穹庐牧马、刀耕火种的蛮荒之地!这么活着,同死掉有什么两样?我辈士人君子自束发便受孔孟圣贤教诲,若不挺身而出,勇担拯国救民、传播教化之责,又何以自立于世,百年之后,更有何颜面见前圣先哲于九泉之下?”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说:“依柱乾兄之见,可是要开馆授徒,传承教化?”
“传承教化自是不错,开馆授徒岂不小看我何心隐!我要广建书院,讲学四方!”何心隐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不足以为人师表。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名教礼法于彼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焉能指望他们传承文明教化?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传承文明教化,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承担!我辈士人君子当上承圣贤之教诲、先哲之智慧,积之蓄之,教之育之,传之学之,不但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能使我中华之文明教化昌明鼎盛,绵延万代而不朽;方不负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何心隐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中嗡嗡回响。同时,他站了起来,也不再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迎着漫天飞舞的风雨,坚定而自信地说:“孔圣终其一生,门徒三千;我何心隐今生定要授徒三万!”
张居正怔怔地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何心隐,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八章文教兴国
迎着两位好友征询的目光,何心隐慷慨激昂地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不足以为人师表。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无非‘利禄’二字,名教礼法于彼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焉能指望他们传承文明教化?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传承文明教化,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承担!我辈士人君子当上承圣贤之教诲、先哲之智慧,积之蓄之,教之育之,传之学之,不但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能使我中华之文明教化昌明鼎盛,绵延万代而不朽;方不负七尺昂藏,一身学识!”
何心隐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中嗡嗡回响。同时,他站了起来,也不再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迎着漫天飞舞的风雨,坚定而自信地说:“孔圣人终其一生,门徒三千;我何心隐今生定要授徒三万!”
张居正怔怔地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何心隐。令他惊谔的,不只是何心隐此时此刻表露出的非凡自负——他是天下闻名的狂生,“不恨吾不见前贤,恨前贤不见吾狂!”是他一贯的作风;还有他所决心选择的那条道路——广建书院,讲学四方。
书院之制,盛行于宋元,宋朝之时书院林立,其中有名的如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应天府书院、石鼓书院、嵩阳书院等,经常有当世大儒、士林名流常住讲学,四方学子闻风而来,为传播知识、传承文明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书院盛名传诵一时。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元末明初改朝换代,这些书院后多毁于战火之中,不复有往日之盛。
明朝开国之后,明太祖朱元璋十分重视教育,建立了国子监、府学、州学、县学一整套教育机构,确定各地各级学校的生员数额,由朝廷派官管理,学政巡回督查,只要是入学的生员,哪怕一辈子都考不上进士,照样享受国家的廪膳,还豁免赋税,凭这些优惠条件,朝廷将天下的读书人都网络到官学之中,接受正统的科举应试教育,重视素质教育且要自己承担生活费、学杂费的书院因此没落了近百年。
到了宪宗成化年间和孝宗正德年间,明朝已进入由盛转衰的中期,官学的弊端也日益显现,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那些官学的生员把学习看作是科举出仕的唯一途径,只注重八股时艺,沉湎于科举,追求功名利禄而忽视了道德修养,以至于缺乏政治理想和良好品德,一旦为官,便结党营私,腐化堕落,成为被真正的士人君子所不齿的“衣冠蟊贼”;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官学生员数额毕竟有限,以最基层的县学为例,小县只有十人左右,大的在籍学生也不能超过三十人,由于僧多粥少,导致入学门槛极高,除了考试严格,少不了还有诸如请客送礼沾亲带故等等营私舞弊的猫腻,堵塞了寒门士子的求学之门,更将官学变成了藏污纳垢、玷污斯文的肮脏之地。
正是因为官学有着种种弊端,书院便应运复生。比之官学,大部分的书院倒颇有圣人“有教无类”的意思,只要能掏得起束修,谁都可以入书院求学,以至于许多渴望进学读书却又请托无门的平民子弟趋之若骛。尤其是创立船山学派的王阳明,创立甘泉学派的湛若水等一代大儒,都于武宗正德年间效法朱熹,广建书院,向众多慕名而来的学生传授学问,批判程朱理学,宣传他们的陆王心学,使得心学大盛于当时,书院更由此勃兴。
也就是说,何心隐所选择的这条道路,也是许多前圣先哲如朱熹、王阳明等都曾走过的路。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哪位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不想将自己的道德文章、思想学说传诸生徒,成为桃李满天下的士林领袖?可是,在张居正看来,当此乱世,北有蒙元虏贼虎视眈眈,南有倭贼海寇为祸日盛,即便不说靖难大业,国家也是积弊重重,危机四伏,他们这些素来为社稷根基,并以家国天下事为己任的士人儒生,是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这样做的,眼下最迫切需要做的,首先是富国强兵,再造大明中兴,舍此之外,都是细枝末节,都是缘木求鱼。
但是,所谓知易行难,“富国强兵,再造大明中兴”说起来容易,如今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去做,他却一概不知。此外,近年来阳明心学在士林中隐隐成势,读书人若不会口头上绉几句陆王心学的语录,就会被人瞧不起。各地兴办的书院纷纷聘请精通陆王心学的人去讲学,固然赚了大把的银子,却教唆得众多青年士子无心科举,只顾着标新立异,抨击时政,不但惹出了不少麻烦,而且引得一些固守程朱理学的硕儒多有不满,两派时时论战不休,倒在士林中制造了不少矛盾,令一向对这些无关社稷苍生的玄谈奇论不感兴趣的张居正万难苟同。因此,对于何心隐的理想,他只能报之以敷衍的微笑,不做任何的评论。
无论如何,这个建议比初幼嘉原本打算的遁入空门,自求解脱无疑要积极得多,也合理得多,他似乎颇感兴趣,一路上与何心隐热烈地讨论选择何处风景优美的名山胜地开办书院,请哪些当世理学心学大家来院讲学等等诸多问题,并为之争论不休,幸有张居正时时充当和事老,两位未来的书院山长才没有在他们的书院还未建起之时,便因意气之争而分道扬镳。
在与何心隐争论的时候,初幼嘉不慎说漏了嘴,说曾在顾璘那里看到过朝廷刊印的《民报》,上面说朝廷如今在京师兴办国立小学,收容孤儿入校读书习字,由朝廷遴选年高德硕、办事稳重的举人、秀才为老师,并提供廪膳;还颁布了命为《兴学新政》的诏令,要求全国大办义学,由各省府州县动员本地缙绅之家捐资兴建学堂,招聘教习为幼童发蒙——他清楚地记得诏令上说:“凡各村社钱无论按地、按粮,公田存款,每年提出若干,先尽义学经费。大村设学一,中村则两村合办,贫瘠之村则数村并办,畸零不成村者就近入学。各州县牧民之官当邀集乡绅社首,悉心筹议,各就本地情形酌情举办。城中无社钱者,由官筹建,先为创行,其如何设塾、如何延师,开列规条,供各村仿照……”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他竟在身为新明朝廷职官的何心隐面前说起《民报》之事!张居正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却听何心隐摇头叹息着说,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论说如今在北京垂拱九重的皇上既然一意孤行地推行凌辱士林的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足见他根本未把士人君子、乃至文明教化放在眼里,却不知道他为何又大办教育,还提出了“文教兴国”这样的圣训,若说只是为了收揽人心的欺世盗名之举,未免失之苛刻,但他究竟是何用意,就无从可知了。
张居正心眼一动,问道:“柱乾兄也曾看过《民报》?”
何心隐面色微微一红,随即就坦然承认,并从随身携带的书箱的最里层翻出一叠《民报》,说是新明朝廷上下早就知道朝廷编印《民报》一事,也知道这是朝廷攻心之计,已将之列为禁书,照理他是看不到也不能看的。不过,某日在三山街书坊闲逛之时,一个相熟的坊主悄悄卖给了他几份,因是商人从北方偷偷带过来的违禁品,被官府查抄出来要依律治罪,坊主担了天大的风险将之翻刻,因此,每份《民报》竟要了他半钱银子。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拿过来一看,果然字划不如官府刻板那样清晰,也没有他们曾看到的若干插图,可见书坊翻刻之时只求快速和省事,质量就无从保证了。
对于朝廷大办义学之事,何心隐颇有微词,一是开办的学堂虽与私塾一样,都以《百家姓》、《三字经》等书为发蒙教材,却还开设有算学、格物等课程,女子学堂竟然还教习女红、医护等事,这等旁门左道岂能等大雅之堂?以此种义学培养出来的士人学子,如何能潜心研习四书五经,专注于春秋大义、圣贤教诲?更不用说浸淫于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倡我中华之文明教化?二是兴办义学向来由各宗族自办,宗族的祠田收入为办学之资,不足之数由宗族中的富户分担,如今改由官筹建,难免一些操行不端、贪鄙成性的官员会趁机中饱私囊;三是各宗族也未必情愿掏钱粮让别人家的子弟入学读书,那些州县牧民之官为了逢迎圣意,定会强行摊派,难免引起民愤……
这些小事暂且不论,最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朝廷居然还标新立异,明令创办旷古闻所未闻的女童学堂!虽明令习学之书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女训》为主,但仍有种种弊端,首要者有二:一是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只为粗通文墨,何需专门进学堂读书;二是学堂执事、教习皆为男子,有碍男女之大防,还是在自家延请年高德硕的塾师为宜。
不过,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何心隐也坦然地承认,广办义学之事乃是“昌德之举”,若非南北交恶,战乱不休,他真想去京师看一看新开办的国立小学究竟是何等模样……
第四十九章屯兵徐州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官船抵达了徐州。这里是南直隶、山东、河南三省交界的水陆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新明朝廷的八十万靖难大军正驻扎于此。
靖难军由南京守备兵士、江防军及江南各省军镇拼凑而成。南都内乱平定之后,新明朝廷决定趁着鞑靼围困京师之际北上靖难,就命各军迅速集结于明太祖朱元璋的家乡、明朝的中都凤阳,整编为中、左、右三路大军,由分别属于各大派系的前南京守备副使高得功、江防提督黄定国、驻守中都凤阳的总兵李明博统御,选择良辰吉日祭拜了太庙,高举着“清君侧,正朝纲”的靖难大旗誓师出征,浩浩荡荡杀奔北京。
三路大军自凤阳出发,在徐州又兵分两路,中军和左军为一路,做为主力,进攻山东;右军单独为一路,进攻河南,意图左右夹击北京。山东、河南两省卫所军奉诏进京勤王,剩余为数不多的守军都是老弱疲敝之师,根本无力抵抗,两路大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山东衮州、河南郑州一线,兵锋直逼河北的门户——大名府。后因军需后援不济,加之南方兵士不耐北地严寒,两路大军又合兵一处,退回徐州休整,准备来年春暖之时才大举进攻。
可是,靖难大军刚刚退回徐州,就听说朝廷已接受酋首俺答的封贡之请,与鞑靼议和,入寇京师的二十万蒙古大军退回了塞外,朝廷如今正在整军备战,即将南下平叛。无论是新明朝廷把持朝政的那些勋贵重臣,还是前线那些统兵大将,都被这个消息吓破了胆。
说起来,江南的那些藩王宗室、勋贵重臣,以及被他们所收买的那些个军镇总兵、参将们,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造反并大举进攻北方诸省,其实都是存了趁火打劫之心,想趁朝廷与鞑靼在北京城下拼个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可是,朝廷不惜违背长期以来的对敌之策,不惜放弃天朝上国的尊严和架子,前所未有地与鞑靼临城议和,显然是抱定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要倾全国之师平定江南之乱。江南靖难大军号称八十万,其实多是裹胁强拉来的民众,正规军还不到二十万,还多是久驻江南富庶之地,未经战火、操练不足的守备军,对付小股倭寇尚且不堪一用,怎能抵挡得了刚刚与二十万蒙古铁骑厮杀月余的朝廷精锐之师?更不用说朝廷在边地重镇还驻扎着近百万的九边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鞑靼退出关内之后,朝廷只是命令北直隶及山东、河南两省各州县牧民之官恪守臣职,督率治下军卒乡勇保境安民,却没有急于倾师南下,而是好整以暇地将各省卫所军打乱编制,并于难民之中招募精壮,统一组建了禁军;还在北方诸省组织军民垦荒屯田,大兴农务,似乎压根就没把国朝财赋重地江南发生的动乱当一回事!
这一定是阴谋!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鞑靼能乖乖地退回塞外,显然并没有取得什么了不起的战果,也就是说朝廷京城驻军和各省勤王之师并没有伤筋动骨。之所以不急于进攻,一来肯定是考虑到此战关系重大,一定要稳扎稳打;二来肯定是因为八十万靖难军猬集徐州,以朝廷现有兵力不能一口吃掉,才不得不整编禁军,加紧操练。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分兵北上,只怕定是中了朝廷诱敌深入之计,将新明朝廷仅有的一点本钱赔个精光!
因此,在把持朝政的那些勋贵重臣的默许下,原本拟订的开春之后再大举进攻山东、河南,东西夹击河北大名府,然后再直逼京畿的战略部署被束之高阁,八十万靖难大军龟缩在徐州城及周边地区,日夜督率民众整修城防工事,囤积粮草,摆出了一副要固守徐州一线的架势。为了适应战略决策的改变,又对指挥系统进行了改组,中军总兵官高得功加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衔,被委以指挥全军之责;黄定国和李明博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佐其统御靖难大军。
驻扎徐州的靖难大军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嘉靖二十四年的春节,又在提心吊胆中熬过了整个春季。黄河每年因上游冰凌解冻而引发春汛已经结束,朝廷要举兵南下,这个季节最为合适。这些天里,高得功、黄定国和李明博三人又是紧张又是惊恐,连睡觉都不敢合上双眼,鞍辔齐备的马匹更是日日喂饱了草料,栓在马廊里时刻待命。可是,还没有等到朝廷的平叛大军,却迎来了奉监国令旨巡按徐州,视察前线战备防务的兵科给事中何心隐。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将高得功等人都砸懵了。
他们都是掌兵多年的大将,自然十分清楚明朝武将长期处于被文官集团统御并压制的地位,非但不能真正成为军队的指挥核心,更要时时听命于文官出身的督师、监军、总督或巡抚,地位之低,世所罕见,以至于他们最怕的,不是北虏南倭这样如狼似虎的敌人,而是那些根本不懂军事却随意对前线战事指手画脚并横加指责的文官——如果武将们当机立断,指挥部队迅速投入战斗,那是贪功冒进,好勇嗜杀;如果武将们为了等待有利的战机而暂时按兵不动,那便是临战怯敌,畏缩不前,可谓动辄得咎,左右为难。这还不算什么,许多边镇大将明明还未做好战争准备,却禁不住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朝中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等一再催战,贸然进兵导致战败的事例,更是数不胜数。如今监国益王派出自己的亲信、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巡按徐州,焉知他会否摆出钦差的架势,督促各军着速进兵,落入朝廷诱敌分兵的圈套?
此外,他们都是南都那些勋臣贵戚的亲信,也知道何心隐刚刚受了那些勋臣贵戚的窝囊气,此时巡按徐州,保不准就是来找茬出气的!各军军纪不严,多有剽掠扰民之事,加之合兵一处退回徐州之时,曾为了争夺地盘、抢占房屋发生过许多次规模不等的摩擦,不但将地方闹得人心震恐、鸡犬不宁,兵士也多有死伤。这些尽管都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对景儿被抛出来,就是招人诟病的小辫子,到时候被朝中那帮死不开窍的御史、翰林揪着不放,闹将起来,只怕魏国徐公、诚意刘伯等勋臣贵戚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比之朝廷倾师南下,何心隐的到来更让靖难军三位正副统帅惶恐不安,不禁都在心里好生埋怨那些朝中主事的老公帅们不能体恤他们这些在外征战的苦命人的难处,在这个要命的紧要关头竟还要派人来给他们添乱!
可是,无论如何惶恐不安,无论如何心生怨气,何心隐奉有监国令旨,南都的那些勋臣贵戚也无法阻挠他巡按徐州,只是派人星夜送来密信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务必将何心隐糊弄过去,他们自然更不敢怠慢,一连数日闭门商议对策,除了按惯例勒令徐州已为数寥寥的商户“乐输”财帛,为钦差准备为数不菲的赙仪之外,还按照南都那些勋臣贵戚信中的提示,给徐州城中各大勾栏妓寨提前打了招呼,让那些有点名气的烟花女子随时待命,准备伺候少年风流,颇有薄幸之名的“钦差何大人”。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钦差官船也抵达了徐州。高得功等人率五品以上军官将佐一起出迎至码头,将何心隐及随从一行多人迎进了徐州城,在被当作帅衙的徐州知府衙门为其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接风洗尘。酒过三巡之后,何心隐随口问起了战事,高得功等人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向“钦差何大人”详细地汇报当前的战略态势及他们所采取的应变策略。
何心隐虽然不熟悉兵事,但也知道这样的战略部署未免过于消极。可是,他只是稍微流露出一点这样的意思,高得功等人便叫苦连天,说新明初定,此番北上靖难,攸关开局,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一旦失败,后果则不堪设想,而军卒操练不足,士气低迷,也只能凭坚城固守,不可轻开野战。不过,请“钦差何大人”放心并转奏监国及各位朝中大臣,他们身奉王事,不敢有丝毫懈怠,早已将徐州城修得固若金汤,如今正督率全军日夜加紧操练。朝廷兵马不来则已,胆敢来犯,定要让他们在徐州城下碰得头破血流,到了那时,早已养足了精神、蓄势待发的靖难大军再倾巢而出,杀得他们“伏尸遍野,血可漂橹”。
其实高得功等人多虑了,何心隐自请外任不过是为了带着两位朋友逃离南都,并没有存心要找茬滋事,加之又是第一次巡按地方,不好摆出钦差的架势,下车伊始便指手画脚,说了几句“各位将军辛苦,下官必定尽快修本,上呈监国,为列位申劳请功”之类的客气话,便道乏告退,对于高得功等人安排的余兴节目更是敬谢不敏。高得功等人从未与他打过交道,更谈不上什么私交,自然不好勉强于他,不过心里的提防之意更浓上了几分。
第五十章凄惨兵祸
一到徐州,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就又打扮成了仆役模样,自然不能参与靖难军将帅为“钦差何大人”举办的大型欢迎晚宴,此刻听何心隐绘声绘色地讲起晤谈的经过,初幼嘉顿时面露不忍之色:“阿弥陀佛!都是我汉家儿郎、大明兵马,既不是北御鞑靼,又不是南抗倭寇,为何要这般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何心隐知道这个“初大善人”听到说什么“伏尸遍野,血可漂橹”就动了慈悲之心,才说出这样荒唐可笑的话,正要开口嘲笑他两句,却听到张居正不屑一顾地说:“明明是怯敌畏战,还大吹法螺,也不害臊!”
前线竟是这样的平静,几十万大军猬集在徐州,除了修城墙,几乎无所事事,何心隐正在头疼回去之后如何向监国益王复命,听张居正这么一说,忙追问道:“太岳有何高见,愚兄愿闻其详。”
“愚弟虽不知兵,却也知道历来固守城池是为待援。如今以江南一隅而敌全国,朝廷若是倾全国之兵,当有两百万之数,兵法有云‘倍则围之’,江南哪里还有援军解徐州之围?既然无兵可援,那靖难大军便不是固守待援,而是坐以待毙了!”
何心隐还从未知道张居正居然也通晓军事,听他说的这么悲观,疑惑地说:“太岳,你之所虑确有道理,不过未免太过悲观。愚兄记得,兵法上说的是‘十则围之’。徐州城中现有八十万大军,朝廷哪来十倍之兵围城?”
张居正面色微微一红,大概是想起来兵书上确实说的是“十则围之”,而不是“倍则围之”,但他却不承认自己记错了,强自分辩道:“不论倍则围之、十则围之,柱乾兄莫非不记得,评话中常说‘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莫过绝粮’,八十万大军猬集一城之中,只要被断了粮道,兵士再多顶什么用?”
对于张居正这样的意气之言,何心隐不但没有表示不满,反而点头说:“哦,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见何心隐如此重视自己的话,张居正不好意思起来,便认真地想了想,才接着说道:“再者说来,朝廷若是撇开徐州,自东西两侧分兵南下,直取留都,徐州孤悬内地,只怕自保都难,更难以驰援江南,又有何可为之处?”
何心隐越想越觉得张居正说的在理,便于次日向高得功等人等人提出了这个疑问。高得功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们已经早已考虑到此节,不但在城中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在城外四周驻扎了重兵,还向四方派出侦骑,尤其是黄河一线,派出了大量的兵马巡行河上,朝廷大军断无乘隙偷渡黄河围困徐州的可能;至于绕开徐州直下江南,则更不足为虑——因徐州地处中原要冲,扼守八方,靖难军随时可以出动截断朝廷大军的粮道,前后夹击,朝廷绝对不敢行此险着。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们邀请“钦差何大人”视察了驻扎在城中的精锐兵马,并观看演武。上万名步骑军在军校场里耀武扬威、往来驰骋,那壮观场面和勇猛声势令从未经历战阵的何心隐看得如痴如醉,大为兴奋;就连打扮成随从人员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不由得摇头惊叹,啧啧称奇。
高得功等人的辛苦没有白费,何心隐已在每日照例都有的筵席上表示,要将靖难军军容严整、操练得法的情形据实上奏监国,奏请对各位有功将佐予以褒奖,令高得功等人喜出望外,纷纷称赞“钦差何大人”“明察秋毫,不愧为国之干城”。
话虽如此,何心隐终归还是不放心,决定再到徐州周边驻扎的各处军营实地巡视一番。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想看看靖难大军的战备情况,便欣欣然随他同去。高得功等人一边称颂“钦差何大人尽心王事,堪称人臣楷模”,一边却以乱民聚众为寇,道途不甚太平为由,百般劝阻。不过,这样的说辞被何心隐冷冷一句:“八十万大军驻扎于此,竟还不能弹压区区暴民么?”挡了回去,他们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却也无法阻挠奉有令旨的“钦差何大人”,只得派了大队的兵士随行护卫,并行文城外各处军营,做好迎接钦差巡查的准备。
徐州城是中原重镇,素有四战之地之称,城池东西长,南北窄,如同横亘在中原大地上的一艘巨大航船,城坚沟深远非一般的州县可比。靖难军自高得功以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一场大战迟早都会来,而这一战不但关系到靖难的成败、新明朝廷的存亡,更关系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因此在徐州城的四郊,尤其是靠近北方的这一面,驻扎了重兵。一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营寨,绕着城池一直延伸而去,无数旌旗在营寨上空猎猎飞扬,好一派肃杀的气氛。
更令人为之惊叹的是,这些营寨可不是普通的临时军营,有不少修筑了土城,即便没有来得及建土城的,也都立下了木寨,远比一般的军营更加坚固和讲究,尤其是靠近北方的那一面,矗立着一道用成排的巨木筑成的高墙,顶部也象永久性的城池一样,有女墙和走道,可以登高观察敌情,也可以架设大炮迎击来犯之地。不知道是不是专门为了迎接钦差巡视而特意做了准备,徐州城下的各处军营都将战备的架势做足了十分,在军营之中,不但有无数兵士正在军官将佐的带领下操练演武,更支着不少炉灶,炉膛里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满面烟灰的工匠正在那里叮叮当当忙碌着锻制炮弹和兵器。看到这样热火朝天的战备场面,令何心隐他们有一种“不虚此行”的感觉。
不过,他们的良好心情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大概高得功等人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竟然会有一位钦差会主动提出到前线视察,他们在兵力部署上按惯例将自己的亲兵驻扎在城中,一些堪称精锐的营团驻守城外,而那些杂牌的、不堪一战的部队就被远远地打发到了前哨阵地,也没有通知这些军营做好相应的准备。因此,当何心隐他们继续往北走之时,看到的景况就远不是在城郊所看到的那样让人放心令人振奋了。
尽管早就知道号称有八十万之众的靖难大军是临时拼凑起来,并靠着强征壮丁来充数的;尽管早就料定一年前还是朝廷正规军的他们,如今虽然换上了写有“靖”字的号衣,也一定会遵循明军的惯例吃空额;但是,当何心隐出其不意地查访了几处驻扎在城外远郊的兵营之时,他们才知道,实际情况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严重的多。军容不整、兵械残破自然是不消说的,还严重地缺兵少将。比如他们曾点验过一个号称千人的军营,实际兵员不过三、四百人,却令人惊讶地养了一大群的妻妾奴仆,不但军官如此,连普通士兵也不例外。而这部分不该出现在军营之中的人,日常生计自然是靠冒领的那一部分空额的粮饷来维持。此外,几乎所有远离徐州城的军营,都没有象靖难军的三位正副统帅说的那样,官兵们正在严加操练,整军待命;而是在酗酒、赌钱、争吵、斗殴,使得一处处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支满了帐篷的军营,看起来就象是一个贼窝,甚至连贼窝都不如,只是一群随意凑在一起的流氓乞丐集体聚居的地方而已……
同样的,尽管史册及前人的诗文之中,对于战争的破坏性,以及百姓在战乱中遭受的苦难有过各种各样的描述,不可谓不详尽;但是,当三位青年士子亲眼看到遭遇战火之后的城镇村庄之时,他们才知道,实际情况远比书上记述的要严重的多。靖难大军所过之处,常常整个城镇、整个村落都被洗劫一空,有的干脆被烧成一片焦土。来不及逃到他乡的老百姓,最幸运的,也只是逃匿到山中或野外,否则就难以逃脱被残杀、被凌辱、被强奸的命运。而那些逃匿到山中或野外的人,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原来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在春荒的季节将无以为生,于是不得不再度逃亡。在这样的情形下,饿死、自杀的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一家男女老少一同投缳自尽的。侥幸活下来的百姓,躲在破壁残垣下等死,见到前呼后拥迤俪而过的大队人马,他们甚至不愿意抬起那须发蓬乱、面目浮肿的脑袋,朝这边看上一眼。何心隐表明了查访民风的巡按钦差的身份,百般询问,他们却怎么也不肯说。直到何心隐赶走了那些目露凶光瞪着那些人的随行护卫,才有人开口向他们述说当时的种种惨况。但是,尽管提到不堪回首的往事之时,他们是那样的悲痛,哭声震天,几不欲生;可是,很少有人要求“钦差大老爷”为他们申冤做主,只是一个劲儿地抱怨自己多厄的命运……
走了五、六天了,看到的全是这样的情形。而且,越往北走,就越发地荒芜、残破,如今已是初夏,却根本没有前年他们公车赴京赶考,以及去年自京师返回江南时曾看到的那种麦菽千浪、稻田青青的勃勃生气,路旁的田野大片大片抛荒着,偶尔才能看到有几小块地里还种着庄稼,如同癞痢头一般,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夫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干着活。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的心里,都象是被塞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虽然他们一直在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没有开口斥责那些军将,甚至没有对所看到的一切发表任何评论,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却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愤懑的呐喊:靖难本是为了废除苛政、解民倒悬,却先让百姓遭殃,令国家破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三位青年士子来说,或许太过于沉重了,也注定是找不到答案的,他们只能咬紧牙关,掉转头,咚咚咚咚地大步逃离那些惨遭兵祸的百姓,逃离那些被毁于战火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