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破厌之策
乍一听说杨博、戚继光杀了中军炮营的队官,张茂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但他从军几十年,自然知道杨博所说的“我军将士无不激愤莫名”这句话的分量,虽然未必会由此激起兵变,但营团军是皇上一直看重的天下第一强兵,更是此次南下平叛的主力,劈山夺路、涉水架桥这些啃骨头的事情都要仰仗他们来做,他可不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炮营队官,便寒了营团军全军将士的心!当即冷笑道:“亏你也是投身行伍近二十年的人,竟说出这种鸟话!你治军不严、御下无方,属下不遵将令,杨大人、戚将军依律斩之,这有什么错?还求本帅为你做主?照本帅当年的脾气,该将你一并就地正法才是!还不快快谢过杨大人、戚将军不杀之恩!”
田东委屈地叫了一声:“大帅……”
张茂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久掌兵权积成的威严立刻将田东下面的话逼了回去,他只得悻悻然地歪着脖子,冲杨博和戚继光一抱拳:“末将治军不严、御下无方,乞请杨大人、戚军门见谅!”
戚继光将脸色缓和了下来,冲张茂抱拳施礼道:“谢大帅秉公明断!”
接着,他转身冲田东抱拳施礼道:“末将也有行事孟浪之处,请田将军不要见怪!明日我军再攻城之时,还请田将军督率所部予以配合。”
“这——”田东大惊失色,忙将求助的眼色又投向了张茂。
张茂说:“论说中军炮营已配属营团军指挥,当听命于杨大人与戚将军,本帅也不便横加干涉,但此事倒也棘手得很,还需从长计议。两位,请坐下说。”
杨博、戚继光谢了罪,在帅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张茂说:“田将军禀报敌人用厌胜之术,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方才吕公公得锦衣卫线报,江南那帮乱臣贼子已闻说御制神龙炮的威力不凡,千方百计寻求破解之法。龙虎山张天师不满朝廷剥夺他正二品的金印,献出此厌胜之计,还派了他的嫡传大弟子丘机处丘真人来徐州协助叛军守城,今日在城上设坛做法的便是此人。”说着,他不胜感慨地说:“丘机处便是曾被皇上封为‘紫薇妙法真人’的那位丘道长,大约六七年前,本帅曾在京城见过他一次,果然仙风道骨,非同凡人,一身道法更是高明无比,能勘破生死玄机,还能隔空取物、耳朵识字,有他做法厌胜,确是我军之心腹大患……”
张茂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杨博和戚继光听得面面相觑:莫非来了一个杂毛老道,几十万大军就困守城下,裹足不前吗?
过了好半天,杨博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明日我营团军还进攻与否?”
张茂叹了口气:“本帅当年曾率军在徐州驻扎两年之久,深知其城高沟深,没有火炮助阵,万难攻克。且让将士们安心休整待命吧……”
戚继光起身,冲张茂抱拳施礼道:“大帅,末将有一事不明,恳请大帅明示:若是那杂毛老道一直不离开徐州,是否我军就只能望城兴叹?”
张茂听出戚继光话语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但他却不想和这个才干卓绝又得皇上宠信的年轻人计较,便耐心解释道:“当然不是!方才田将军奏报之后,本帅就再三思虑,托皇上洪福,倒叫本帅想出了几条破敌之策……”说到紧要之处,张茂似乎故意要卖关子,便住口不往下说,捋着那一蓬长及胸腹的雪白胡须,面带微笑地看着杨博和戚继光两人。&t5北京_爱书Jj*
杨博还在斟酌如何开口,戚继光已经忍不住了,便说:“若无保密之需,末将斗胆乞请大帅示下破敌良策。”
张茂一是本来就等着他们凑趣发问,二来也要趁这个机会拉拢这两个手握大明第一强兵的文武之臣,便笑着说:“尽管兵略战策确须保密,以免敌人侦知之后早做防备,但杨大人、戚将军乃朝廷忠良之臣,又是天下属望的一等青年干才,本帅的这些想法还需两位帮着参详指正呢!”
客气之后,他掰着指头说:“破敌之策有二,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既用道家行厌胜之术来阻我,我可请释家以无上佛法之力破之。此地距河南嵩山颇近,本帅又素闻嵩山少林寺觉远方丈佛法高深,可速派人敦请他下山助朝廷一臂之力。觉远大师乃方外高人,但我以春秋节烈大义晓谕之,以天下苍生苦难感化之,想必他定能欣然成行,以大慈大悲之心诵经咏佛,化解妖道邪术,助我军破阵杀敌;二是釜底抽薪,可遣密使往谒龙虎山张天师,劝诫其不可助纣为虐、妄造杀孽,命其顺天应命,召回丘真人,叛军无所可依,是必军心大乱,纵有金城汤池,又焉能挡我王师?!”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被自己双管齐下的奇谋妙策所打动了,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只笑了两声,他突然想起吕芳这个监军也在座,便收敛了笑容,冲正在端着茶碗小口小口呷饮的吕芳点点头,说:“兹事体大,虽来不及请旨,本帅还需与陈侯帅商议,并呈请吕公公同意之后,再依计行事。”
吕芳客气地说:“军中之事但由张老公帅与陈侯帅两人会商酌定,咱家没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期盼了许久,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破敌之策”,戚继光心中气苦,话语之中也带出了几分情绪:“依大帅之计行事,若还不能奏效,我军又如之奈何?”
张茂出身簪缨世家,袭爵掌军数十年,还很少有人敢这样当面质疑自己的计谋不能奏效,心中便很是不快,沉下脸,说:“本帅受皇上之托,率倾国之师南下平叛,自不能尸位素餐,误国误军。以上两策不行,本帅还有两条弥补救急之策。其一,锦衣卫已有密探潜入徐州城中,可请吕公公命其伺机除掉妖道,断了叛军厌胜我军之念想。说起来我军乃是奉敕平叛的堂堂王师,自不该用此诡计,但所谓事急从权,道不足,术补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其二,叛军阻我军攻城,多仰仗其火器之利,可待雨天敌火器难用之时再举兵进攻,也就无所谓厌胜不厌胜之事了。”
戚继光万万没有想到,张茂身为军中硕勋,又为平叛军主帅,竟如此颟顸,想出这样更为荒谬的“弥补救急之策”,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大帅,雨天敌军火器不能用,我军火器便也不能用,我军火炮之利,十倍于敌,此前攻城拔寨,敌人望风披靡,便是明证。如今怎能自废武功?再者说了,敌人居高临下,即便不用火器,单以箭石挡我,将士们要越过数丈宽的护城河,越过河城之间十数丈的开阔地,还要爬上高逾数丈的城墙,伤亡必定不小……”
听他出言不逊,张茂怒气冲冲地说:“敌人使出厌胜邪术,我军火炮便不能用,本帅并未驱赶你营团军强行攻城,已是体恤爱护将士性命。破解厌胜邪术之策你担心不能奏效,弥补救急之策你又不同意,干脆,这个帅印由你来掌好了!”
戚继光刚要出声抗辩,一旁的杨博赶紧起身跪了下来,悄悄拉了拉他甲胄揽裙的下摆。戚继光会过意来,很不情愿地跟着跪下:“末将不敢……”
张茂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凭你这黄口小儿,也敢质疑本帅的方略?本帅告诉你,本帅从军之时,你爹还未曾袭登州卫之职呢!”
戚继光本就年轻气盛,又得皇上宠信,骤然拔擢于高位,旁人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他说话一向都很客气,还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大骂,不禁也冲动了起来:“大帅如此用兵,末将万难苟同!”
张茂气得胡子乱颤:“那你有何破敌之策,本帅洗耳恭听。”
“厌胜之说本就荒诞不经,怎能畏惧如虎?”
张茂冷笑道:“你说厌胜之说荒诞不经,可炮营之人却深信不疑。莫非你要本帅不顾将士性命,强令他们放炮?若是因此炸膛,折损了炮手性命,甚或由此激成兵变,是你担罪还是本帅担罪?”
“末将不敢!”戚继光说:“恳请大帅恩准,为我营团军神机营补充弹药,我营团军愿以一军之力承担攻城之任。”
“戚继光,你也太狂妄自大了吧?徐州城中叛军有八十万之众,你营团军不过五万余人,又怎能侈谈独立承担攻城之任?”
“末将愿立军令状,拿不下徐州城,末将以死谢罪!”
“且不说营团军不是你戚继光家的私兵,不能为了你的一时意气便折损于徐州城下;倘若初战不利,全军士气必定大受影响,到时候就算将你军前正法,又怎能挽回士气于万一?你贪功心切,本帅还要顾及皇上的平叛大业呢!”张茂冷笑道:“再者说来,弹药已分发各军,后援尚未送至,总不成让本帅下令从各军手中夺回来,专供你营团军之用吧?你营团军是大明的军队,莫非其他各军便不是大明的军队?可笑!”
寻常各军之间调剂军需也不是不可以,张茂这样说就是在故意刁难了,戚继光情急之下,大声吼道:“不必从各军调用,仍由中军炮营参战。炮营之人忌惮敌人厌胜之术,末将愿亲自操炮,以正视听!”
张茂嘲讽道:“你是皇上心腹爱将,本帅可不敢让你轻身涉险。”
话赶话说到这里,戚继光也就无所顾及了,说:“以身许国,末将之愿,不劳大帅挂念!侥幸不死,末将要上疏参你迷信方术、误国误军之罪!”
张茂勃然大怒,愤然从帅椅上站了起来,怒视着戚继光,随即却又强压着怒火,冷哼一声:“本帅就等着拜读尊驾弹章!”
见戚继光已经公然与张茂翻脸,跪在一旁的杨博吓得面容失色,有心要出言阻止戚继光,可这种情势,哪有他回旋说项的余地?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不说话的吕芳“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同时心里一凛,知道这个身份特殊的监军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就都再不敢说话,将目光投向了阴沉着脸的吕芳。
第十二章一锤定音
吕芳受命为监军,执掌平叛军。但在临行之前,皇上曾再三叮嘱他恪守祖宗家法,不可随意干涉兵事,还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说:“太祖曾有圣训,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按说内官出使于外,本不合朝廷规制,但时下这种情势,大概也只有你能让朕放心,也只好让你勉为其难了。不过,为了遵行太祖圣训,堵塞那些迂腐朝臣的书生之见,朕要为宫里出镇之人定下一条规矩:出京只带眼睛和耳朵,查看、听取各地政声民情,却不能对九边及各地军政之务随意指手画脚;入京只带嘴巴,把所听所见的一切都详细奏报于朕,却不能接受内阁、五府、六部诸位文武大臣的请托说项,为外臣边将巧言饰非,蒙蔽圣听,欺瞒朕躬。这条规矩,就由你而始。此外,所谓兵者,凶也!行军打仗非你所长,更难测吉凶,你身负的责任何其之重。为了不至成为他们推卸败军之责的挡箭牌,你切记一定要照朕说的这样去做。”因此,率军出京而始,尽管张茂等人事事都要请示他,可他从来都由他们自行酌处,不提任何意见,只是专心催促军需供应总署和各省军粮转运使衙门及时调运军需粮秣,保证供给,赢得了全军将士的衷心拥戴。
不过,有道是将帅失和,六军之难。即便他再韬光养晦,不干涉军务,可事情已经闹到了将帅公然翻脸的地步,身为监军,无论谁来评理他都难辞其咎,因此也就不能不开口了:“戚继光!你好大的胆子!咱家已听够多时,身为偏裨将佐,竟公然顶撞统军大帅,还叫嚣要上疏弹劾,你可知我大明自有律法军规在吗?!”
由于气愤,吕芳顾不得象平日那样刻意掩饰声音,不知不觉中带出的太监所特有的尖细嗓音在偌大的帅帐之中回荡,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戚继光没有想到向来慈眉善目的吕公公发起怒来也是如此骇人,忙说:“吕公公,末将——”
“住口!”吕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咱家问你,你因何之故斩杀中军炮营队官名马忠者?”
“他临阵怯敌,不遵将令……”
“好一句‘临阵怯敌,不遵将令’!”吕芳冷笑道:“张老公帅命你等到雨天再率部进攻,你推委说将士伤亡过大,不愿奉命。可是临阵怯敌?可是不遵将令?张老公帅是否也该如你斩杀马忠之例,请天子剑斩你于军前,以正军规?”
戚继光语塞,吕芳又说:“你本是边镇卫所一偏裨小校,皇上将你不次简拔至军中显位,如今更许你执掌营团军,可是让你如此嚣张跋扈,对抗上宪的?你平日自诩治军甚严,莫非连‘令行禁止,虽误亦行’的道理也不明白?哼!众人都夸你是将才,咱家看来,也不过尔尔!”
眼见得戚继光已得罪了张茂,吕芳也是这个态度,看来戚继光凶多吉少,杨博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了:“吕公公,今日之战我营团军伤亡甚大,戚将军一时激愤痛切,出言无状,自是犯下了大罪。惟是敌人狡诈,施出厌胜妖术……”
“住口!”吕芳又厉声喝止了杨博:“好你个杨博,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竟一口一个‘厌胜’!你晓不晓得神龙炮乃是皇上得之天授的御制火器?区区妖道邪术,岂能厌胜天物?如此狂悖之言,置君父天威于何地?!”
正在洋洋得意的张茂和正在暗自沮丧的杨博、戚继光猛然醒悟过来:是啊,神龙炮是皇上御赐图谱所制,谁还敢说会被厌胜?顷刻之间,各人的心情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愤然站立的张茂无力地跌坐在帅椅之上,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十分尴尬;跪在脚下的杨博和戚继光尽管还是不敢抬头,却将腰杆挺直了几分。
其实,一言扭转乾坤的吕芳心中也明白,这不能怪张茂怯懦迷信,始作俑者还是那位垂拱九重的万民君父!
龙虎山张天师其人确实非同寻常,他是名震遐迩的道家一大宗师,嘉靖初年,皇上崇信道教、迷恋方术,封其为“清虚忠教护国天师”,赐二品金印,还曾遣使敦请他进宫,被他以“年高老迈,不问世事久矣”为由,封还了御笔亲书的敕书,逊谢不至,但推荐了门下弟子邵元节进宫侍奉御前。邵元节时常为皇上主持斋醮之事,还献上道家阴阳双修大法,为嘉靖解决了子嗣之忧,甚得嘉靖的恩宠礼遇,不但被封为礼部尚书,赏一品服饰俸禄,还在禁宫旁侧为其建造了“真人府”,堪称有明一代前所未有的一大异数。
不过,这都已是昨日黄花。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壬寅宫变”,一夜之间,皇上竟幡然悔悟,不但将邵元节、陶仲文等窃居朝堂、亵渎朝纲的杂毛老道下狱治罪;还以“至高至大者天,岂能有师乎?”的理由,将龙虎山张天师“清虚忠教护国天师”的封号褫夺,所赐二品金印也被追回,念他毕竟算是全国颇有影响力的宗教界人士,勉强依照前朝旧制,给他保留了个六品银印,每年不到百两银子的俸禄照给不误,但随即又于去年年中在龙虎山设立从五品提举衙门,由礼部委派官员任提举,管理山政和一应宫观事务,每年还要定额收取一万五千两的香税银。如此天渊之别,难怪“年高老迈,不问世事久矣”的张天师也无法安心求道修业,要愤然派弟子出山,在这万丈红尘中搅起一场玄风道雨!
但是,这些事情都涉及主子的圣誉,吕芳绝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半个字,因此,他依然板着脸,对杨博和戚继光说:“姑念你二人并营团军报国心切,妄言之罪及顶撞上宪之罪暂且记下,容你等戴罪立功。且速速回去整顿兵马,明日再率军攻城。戚继光!”
戚继光响亮地回答道:“末将在!”
“你不是自请要亲自操炮吗?就准你所请,明日由你操炮。”
“末将遵命!”
吕芳又转头对一直尴尬地站在角落里的中军炮营统领田东说:“田将军!”
田东慌忙跪了下来:“末……末将在……”
“戚将军愿亲身示范,以正视听,可他毕竟不是你炮营的炮手。明日你率炮营待命,待戚将军发炮之后,你们便要遵其号令,全力协助营团军攻城,再有违命者,立斩不饶!”
张茂有气无力地说:“回去告诉你手下的弟兄们,神龙炮是御制天物,有皇上齐天洪福保佑,再敢妄言厌胜者,杀无赦……”
“张老公帅所言极是。”吕芳说:“若没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咱家和张老公帅还有要事要商议,就都散了回去准备吧!”
杨博、戚继光和田东三人走了之后,吕芳又挥手将侍立帅帐的亲兵赶走,然后起身离座,走到了张茂的帅椅之前,突然躬身深深地给他做了一揖。
张茂尽管心中对他十分怨恨,却也吓了一大跳,忙起身道:“吕公公,你这是做甚?”
“咱家方才驳了老公帅的面子,又越俎代庖颁布军令,已犯下了违制、失礼及僭越等诸多大罪,乞请老公帅见谅。”
“哪有这样的话,哪有这样的话……”话虽如此,张茂还是不免余恨未消,酸溜溜地说:“你吕公公是监军,有专断之权,老军怎敢多言?”
吕芳恳切地说:“论年齿,老公帅大咱家二十有奇,咱家本该持子侄之礼,但刑余之人,恐老公帅不齿,就请老公帅从此该个称呼,直呼咱家贱名即可。”
“吕公……唉!”张茂长叹一声:“老吕啊,你我二人,一为监军一为军帅,你这样多礼,让老军日后如何与你共事?”
“咱家磕谢老公帅高义!”说着,吕芳竟真的双腿跪了下来,给张茂磕了一个头。
张茂哪里敢受此大礼,也想跟他相对而跪,叩头还礼,却碍于吕芳毕竟是个阉人,有伤自己勋臣大帅的面子,只好侧身避让一旁,手足无措地说:“老吕,你……唉,折杀老军了,折杀老军了……”
叩头之后,吕芳站了起来,说:“蒙老公帅叫咱家一声老吕,有些话咱家就敢说了。老公帅可知咱家方才为何驳了你的面子?”
“可是为了厌胜……”正在说着,张茂突然醒悟过来又犯了忌讳,赶紧解释道:“都是让那帮混小子闹腾的,老军真真被他们气糊涂了!对了,老吕,你若不嫌弃老军粗鄙,就叫我一声‘老张’即可,什么‘老公帅’不‘老公帅’的,这里又没有外人!咱老哥俩共事的日子还长着呢,就从今日起,把这个称呼都改过来!你坐,坐啊!”
“那咱家就失礼了。”吕芳在张茂身边坐了下来,说:“正是为了厌胜之说。那个戚继光一介武夫,不见得会想到这个,杨博可是两榜进士,又是翟銮那个老滑头的门生,他能想不到这个?回去之后会过意来,窜唆着戚继光奏你一本,你知道皇上对他可是青眼有加,即便有咱家帮你辩白,只怕也会惹来麻烦……”
尽管隐约听说过一点“壬寅宫变”的风声,张茂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疑惑地说:“不会吧?老吕,你伺候皇上三十多年了,说话还不顶他区区一个毛头小子?”
吕芳心中气苦,跟这个粗鄙无文的武人说话真是费劲,寻常朝廷重臣,只要稍加暗示就能明白过来,没想到他这个一品太师竟愚昧至斯,想骗他倒还真的不好骗!当下冷笑一声:“不是谁说话顶用!关口是你口口声声说妖术可厌胜御制神龙炮!你该知道皇上如今对妖道邪术恨之入骨,怎能听得这样的话?”
“哦!”张茂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老军要说厌胜,底下那帮天杀的贼配军都深信不疑……”
“老张,不是咱家说你,旁人信不信疑不疑都无甚打紧,你若信了,便是怀疑皇上,”吕芳冷笑道:“若是让皇上得知你还有疑心,别说是咱家,大罗天仙帮你说话也无济于事!”
一个“还”字令张茂闻言如五雷轰顶,浑身一下子变得僵硬,目光也发直了……
第十三章推心置腹
张茂如此诚惶诚恐自然不是杯弓蛇影,受命率军出征之后,他与副帅陈世昌两人听从严嵩建议上疏朝廷,一个恳请皇上发还他的子粒田,一个恳请恩荫子孙,其实都是效法秦国名将王翦,求田问舍以安定圣心。朱厚熜虽准允所请,却将他们一起召进宫,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带着他们去了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奉先殿,在诸位先帝的灵前发誓与他们“富贵共享之”,并许他们身后附太庙永世共享香火祭祀。两人正在为这意想不到的隆恩厚赏而激动,朱厚熜却又厉声指责他们“君不疑臣,臣又何必自疑?朕躬德薄,竟一至于斯!”说到动情之处,不禁声泪俱下。张茂和陈世昌两人羞愧莫名,以头跄地,自责有辱天心厚望,恳请自裁以谢圣恩,朱厚熜这才稍稍释怀,仍复以他们执掌平叛军。如今听吕芳这么一说,张茂立刻想起了当日之事,一时之间竟呆若木鸡。
吕芳也没有想到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军中硕勋碰到忠君与否这条红线竟是如此惶恐,忙叫了一声:“老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身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的张茂毕竟不是山野村夫,吕芳这声“老张”立刻使他回过神来:现放着皇上最宠信的大伴在身边,还怕别人在皇上面前嚼舌头吗?慌忙离座起身,戟指向天发誓道:“我张茂世代忠于皇上,绝无贰心,但有半点不实之言,天打雷劈!”接着,他愁眉苦脸地对吕芳说:“老吕,旁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你可要帮老哥在皇上面前说话啊!”
见他自称老哥,吕芳也不免被感动了,慷慨地说:“我吕芳自六岁入显宗先帝兴献王藩邸当差,就没了家。做了我们这号人,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主子要忠,对朋友要义。既然受命与老公帅共掌一军,又蒙老公帅不弃,以友朋兄弟相称,自然不能让别人在背后说老哥你的坏话。”
随即,他又安慰张茂说:“其实,皇上对老哥你也是深信不疑的,不说别的,就冲当日薛陈二逆谋反,你能尽起家兵平定叛乱,皇上对你已是十分赞赏,明旨褒奖,还在咱家面前说了多次‘安邦定国还需张老公帅这样的老臣’之类的话。还有西宁侯宋家的免罪一事,照我大明律法,参与谋逆之人要抄家灭族,就算他悬崖勒马,也少不了全家刺配充军。皇上还不是看在老哥你的面子上,只褫夺了他家的爵位,还给宋家孤儿寡母留下了百亩子粒田以为奉养。再说这次廷推统军大帅,成国公朱至孝那个老匹夫竟还想与你争夺帅印,幸好严阁老晓事,未曾许了他,若是报到御前,皇上只需问上一句‘薛陈谋逆之日,朱至孝在干什么?’,严阁老立时就该上请罪疏了……”
张茂感动地说:“皇上睿智天纵,才有你老吕这样明察秋毫的大伴啊!”
吕芳心中嗤笑道:这个老东西,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不过他也不和这个老糊涂了的勋帅计较,继续道:“咱家虽不知兵事,毕竟在司礼监待了十几年,对朝局政争也略知一二。你老哥那些破敌之策,即便抛开厌胜之说犯了皇上忌讳这一层诛心之论不谈,也未免给人落下口实。就说敦请少林寺觉远方丈出山破敌人的妖法,还有派人说服龙虎山张天师弃暗投明这两条吧,都是大谋略,若能从容施行,当可收取全功。可再好的谋略,如今这种情势也不能用!你道为何?朝局不允许!这两条妙计什么都好,就是太耗费时日了。不管施行哪条,少说也得要一两个月吧?一来江南百姓身陷水火之中,望王师南下如大旱之望云霓,大军在徐州城下耽搁这一两个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那帮乱臣贼子的殃,皇上最是爱民,能不为之痛心?二来我平叛军全军有数十万之众,人吃马嚼,每天耗费军需粮秣,还有各级将佐兵士的俸禄军饷,折银不下十万两之多。各省运送军需粮秣,沿途消耗的人力财力物力更是难以计数。依你那两条谋略行事,不但增加军费开支数百万两,更耽误了皇上的平叛大计。到时候,朝中那些言官词臣闹将起来,一个‘怯敌畏战、师老养寇’的罪名压下来,只怕你我都给皇上交代不过去!”
“你老吕说的是!”张茂昔日也曾任边关大帅多年,受够了朝廷中的那些人,尤其是一些年轻好空谈的御史、给事中左一道疏、右一封信催战的苦楚,嚷嚷着说:“他娘的,那些后生小子终日坐在朝堂上,一点也不晓得兵事之凶、边塞之苦,只知一味地呱噪‘战、战、战’。可若是听了他们的话,仓促进兵吃了败仗,他们不但不担罪,还交章论劾,话都让他们说尽了,倒弄得我们这些在战场上泼出命来为皇上厮杀的军汉左右不是人了……”
吕芳冷笑道:“皇上睿智,心如明镜,自不会为言官台臣所左右,但若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说三道四,皇上也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你是严阁老举荐的吧?严阁老如今虽是首揆,可我大明朝的家,就算皇上交给他来掌,可他眼下还掌不了。既然如此,你便不能和他走的太近,省得被人抓住把柄做文章,成了他们那帮文臣政争的文章……”
国朝旧制文臣不得结交武将,勋臣与阁臣或廷臣勾结更是大忌。张茂赶紧辩白道:“这是自然。我老张家世代都是一品国公,无论是谁秉政,只要忠于皇上,我都与他相安无事。就拿严阁老来说,因他在薛林义和陈以勤那两个王八蛋闹事之时帮过我和西宁侯宋家,我近来才与他来往稍多一点。这次我统军南下,他的门生鄢茂卿想谋个差使,他儿子严世蕃到我府上说项,想让我向吏部举荐,还要送我五千两银子。他娘的,我虽一直在军中,也知道那姓鄢的眼里只有银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还想要从军?没来由坏了我军规军纪,我立时就驳了他!”
这倒是厂卫未曾掌握的情报,吕芳如获至宝,一边暗暗记在了心中,一边随口说:“此事皇上也有耳闻,还曾在咱家面前嘉许老公帅清正廉洁,从不与贪鄙之徒为伍呢!”
张茂吃了一惊:“皇上也知道此事?”随即明白过来,讨好地冲吕芳一笑:“瞧你老哥真是老糊涂了,厂卫是你老吕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掌印的还是你儿黄锦,这种事能瞒得了皇上?”
吕芳莫测高深地一笑,说:“万岁爷奉天命为九州之主,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得替万岁爷多操点心。比如你方才说的那个鄢茂卿吧,咱家就坏个规矩告诉你,他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多有贪墨情状,皇上早就一清二楚,不过碍于严阁老的面子,暂时没有论他的罪而已。要不,打从江南逃回来的官员那么多,大多都就任新职,为何单单把他几个人给晾了起来?”
“唉!严阁老对皇上一片忠心,学问又好,可他那些门生却不争气。就冲这一点,朝野清誉就不如夏阁老了……”
吕芳心里一凛:张茂对夏言如此推崇,莫非两人早有勾联?这便不能不为主子未雨绸缪了!当即冷笑道:“夏阁老不爱钱不假,可惟有一点,心量太小,从不把你们这些国朝擎天之柱放在眼里,你老哥也不能不防啊!”
张茂犹豫着说:“我从来都尊他重他,当初他掌内阁,我掌中军府,也并未有过节,他总不会把我老张也当成严党……”
“你老哥是一品勋帅,他不会明着冲你来,”吕芳阴冷地一笑:“他要对付的人是咱家!”
张茂恍然大悟:“哦,老哥明白了,为着你老吕这个监军之位!”
“不错!李阁老眼看着要到手的督师硬生生地没了,他们那伙子人能不恨死咱家?少不得要拿军中诸事做我吕芳的文章!”吕芳似乎也动了真情,愤懑地喊道:“这个监军之职不是咱家走门子拉同党争来的,是万岁爷赏给咱家的!咱家如今虽说退出了司礼监,可还是朝夕伺候着万岁爷,任他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哪个见了咱家不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吕公公’?他们督师功成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咱家当这个监军能有什么?不是为了主子万岁爷的江山社稷,咱家何苦要跟着老哥你整日价风餐露宿,还要提防着那些没心肝的小人在背后嚼舌头?比如方才之事,咱家知道你老哥爱兵如子,不想让炮营兵士冒险。可戚继光杨博那样的年轻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火儿正旺,能体谅到你的这番苦心?那个田东曾是你的亲兵小校,他们弹劾你不公也为公,你老哥无私便也有私了。咱家方才答应戚继光他们明日再挥军进攻,左右不过试上一试,成了是你老公帅的功,不成有他们担罪,与你我何干?总不成因咱家的缘故,连累了你老公帅啊!”
张茂感慨地说:“老吕,你也不容易啊!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了,为了皇上,为了不让那些酸腐文人做你我的文章,南下平叛的仗,也一定要打得漂亮!今后军中之事,你老吕说了算!”+bz北京_爱书JNd
吕芳这样连唬带骗,其实就是怕他跟戚继光心生芥蒂,将帅不合贻误皇上的平叛大计,没想到一番真真假假的告白,竟能彻底收服了这个军中硕勋,心中十分得意,连忙摆手道:“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吕芳说到做到!日后行军打仗的事仍由你老公帅一言定夺,咱家全力为大军供应粮秣、保障供给,你我同舟共济,早日给万岁爷把江南夺回来!”
张茂感其高义,握住了吕芳的手:“同舟共济,同舟共济!”
第十四章营中骚乱
高拱之于戚继光,不但有举荐之恩,更有半师半友的情分。受其影响,戚继光对吕芳这样的阉寺内官也颇不以为然,却不曾想今日与张茂争执不下之时,竟得了吕芳的支持,而且那样举重若轻,一语道破其中关窍,令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禁对那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内相”有刮目相看之感。但同时,却对监军杨博不免产生了几分怨气:若非他的阻挠,只消强令中军炮营对着徐州城上的法坛开上一炮,厌胜之说便不攻自破,哪有这后来许多之事!得罪了张茂,个人进退事小,连累营团军全军受其刁难,就绝不能等闲视之了。因此,也不顾杨博几次想开口与他说话,打马就朝着营团军大营飞奔而去。
在兵部武选司、职方司任职多年,杨博天天与武人边将打交道,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自然知道戚继光为何如此立功心切——当初俞大猷率军南下,朝中多有大员质疑戚继光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不足以独掌一军。皇上玩了个文字游戏,让俞大猷仍挂名营团军指挥使,由戚继光以副使暂代其职,这才平息了朝廷大臣的哓哓众口。戚继光既感怀浩荡圣恩,又感到压力很大,日日夜夜忙于督率全军操练。此番营团军作为全军先锋,他更是恨不得立时就踏破徐州城,以赫赫战功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惜“东风不与周郎便”,一个杂毛老道装神弄鬼,竟吓得中军炮营不敢放炮,营团军第一战就折损了数千人,却连城墙也未能登上,让戚继光在全军面前颜面尽失。这口恶气,他如何能咽得下去?遂摇头苦笑一声,也不计较他的轻慢,跟在他身后策马回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大营,却见营门口围了一大堆的人,吵吵嚷嚷闹个不停。越过人头看过去,只见人群之中,前军统领曹闻道提着腰刀,正对中军统领曾望怒目而视;而曾望虽面红耳赤地辩说着什么,但也连刀带鞘擎在手中,做格挡招架之状,大概是因曹闻道手中有刀,他也不敢不防。
战事不顺,军中两员大将又私自殴斗,戚继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谁在营中喧哗?”
戚继光为人冷峻,不苟言笑,加之治军甚严,令出如山,连曹闻道和曾望这两个职位与他相差不多,年齿却比他要大过不少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听到他的声音,赶紧扔掉腰刀。围作一团的兵士也慌忙朝两边散开,一齐跪了下来。
戚继光指着曹闻道和曾望,喝道:“给我将此二人拿下,先打二十军棍!所有在场者一律受杖一十,由各营召集部众,军前施刑!”
紧随其后的杨博虽说调任营团军监军时日不久,却也知道自俞大猷、戚继光之下,曹闻道和曾望并称营团军双雄,在军中颇负盛名,而且都身居统领之位,执掌一军,公开受杖恐伤其颜面,忙叫道:“将军且慢!”
又是这个讨厌的家伙来横插一杠!戚继光负气地说:“杨大人,末将如此处置是否妥当,请大人示下!”
“军中殴斗,理应受罚,将军如此处置自是妥当。不过,我大明有律法在,寻常百姓也需三推六问方能定罪论刑,何况是我军中大将。”杨博从旁劝说道:“两位将军缘何起了争执,是否该问个究竟再论刑罚为好?”
戚继光心中冷笑一声:败坏军规就应受到惩罚,还需要论个是非曲直吗?真是一个书生!而且,曹闻道这个莽夫闹事的理由还用问吗?定是战事不顺,心里积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遇到曾望说上两句风凉话就爆发了出来;要不就是不满战事正酣之时突然鸣金收兵,便要寻衅滋事。追问下去,保不准火爆脾气的曹闻道会当众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岂不是自取其辱?
但杨博身为监军,有决断之权,却很客气地跟他商量,大庭广众之下戚继光也不能不给杨博面子,便喝问道:“曹闻道,你为何要对袍泽兵戈相向?”
曹闻道怒道:“老子要带人灭了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曾望这个混蛋挡着老子不让出营!”
戚继光大怒:“住口!炮营也是朝廷的兵马,是我营团军的友军兄弟,怎能说出这等丧心病狂之言!”
“友军?兄弟?我营团军怎会有这样的友军、兄弟?!”曹闻道激愤地说:“今日挥军攻城,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不肯出力援助,我前军数千将士……数千将士殉国,连剑锋也……也……”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曹闻道的眼眶中流了出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博和戚继光闻言都是一震,杨博忙问道:“肖将军他……他殉国了……”
曹闻道狠狠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咬牙切齿地说:“这都是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害得!剑锋临终之前为此不能瞑目,末将要带人找他们讨个说法。曾望这个混蛋胳膊肘往外拐,竟帮着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说什么‘厌胜’不‘厌胜’的鸟话……”
曾望忙说:“老曹,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告诉过你,为了这事,戚将军已带我去找过那帮王八蛋,斩了他们一名队官。可那帮王八蛋还是畏惧敌人妖术厌胜……”
厌胜之说已被监军吕公公认定是亵渎君父之言,听到手下这两个莽撞的家伙还是一口一个“厌胜”,若是被别的军中之人听了去,只怕要招惹祸事。戚继光厉声打断了他们的话:“休得胡言放肆!自即刻起,我营中之人再有论及此邪说者,定斩不饶!”
接着,他又死死地瞪着曹闻道,说:“我营团军何时出了你曹闻道这样的窝囊废,离了火炮就不会打仗了?一个上午便折损了数千将士,副统领也战死了,却连城墙都没有爬上去,这全是你平日不好生督率麾下将士操练之过,你还有脸闹事!还将全部罪责推给友军!来人,将他绑了,杖责四十!”
杨博也知道戚继光的良苦用心:中军炮营划归营团军指挥,却不遵将令,戚继光杀了他们的队官、带兵押着炮手开炮,尽管有些过分,但也勉强说的过去。可是,曹闻道身为营团军前军统领,要带人去找炮营“讨个说法”,就未免有些过分了,肯定会引起统军大帅张茂和其他各军的侧目,以为营团军仰仗有皇上的器重,便飞扬跋扈,不将其他各军放在眼里。但看到曹闻道头上身上布满血污,实在于心不忍,便又劝道:“曹将军今日鏖战多时,血染征衣,疲累劳顿可想而知,依本官之见,不若暂且将此罪记着,容他日后戴罪立功;若然再犯,数罪并罚。如此处置,将军意下如何?”
“他还有劲儿闹事,还要带人去跟友军火拼,纵然有伤也死不了他!”话虽如此,戚继光已看出来曹闻道有伤在身,且已悲痛过度,也舍不得再责罚他,便顺坡下驴,说:“军中之事听凭大人裁夺。曹闻道,还不快谢过监军大人不杀之恩!”
杨博忙摆摆手:“自家军中,毋需多礼。曹将军,安排贵部营队将官整顿部属,将伤者送医营救治,余者歇息用饭。你且请随我与戚将军入内,将前线战事及肖副统领殉国详情报来。曾将军,前军众将士鏖战半日,已十分疲累,就烦请你带贵部收殓前军阵亡将士遗体。”
如此处置甚是妥当,但曹闻道和曾望却还是同时悄悄看向戚继光,戚继光微微颌首,两人这才齐声应诺领命。
这一幕被杨博尽收眼底,尽管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但自元日阅兵之后,世人皆知营团军有“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细柳营之风,对待皇上尚且如此,何况他这个初来乍到的监军?也就装作没有看见,对戚继光一拱手,向中军帅帐走去。
曹闻道的战况汇报令杨博和戚继光十分震惊而又十分难过:今日一战,前军伤亡了四千七百多人。此外,由于营团军明定军规,每战营、队、哨各级官佐必须身先士卒,因此,前军军官将佐损失尤其之大,自副统领肖剑锋以下,五名营官战死两人、重伤一人,二十名队官战死八人、重伤三人,参战的五十七名哨官全部殉国。
如此惨烈战事,令久在兵部任职的杨博也不胜唏嘘,遂好言抚慰了曹闻道,表示要将前军奋勇血战及肖剑锋等各位将士为国捐躯之详情即刻禀报中军并上奏朝廷,恳请旌表恩恤,然后打发他回营歇息。
曹闻道出去之后,戚继光对杨博说:“杨大人,按我大明军规,每战之后,统军之将要到医营看望伤者,并到各军营慰问幸存将士,大人可否与末将同行?”
这一条军规原本没有,而是北京保卫战中德胜门一战之后,朱厚熜感念战事之惨烈,为营团军定下的规矩。既然是圣命,又可彰显自己爱兵如子之风,参战各军便群起效仿,兵部更据此拟定条陈,上呈内阁批准,使之成为一条军规颁行天下,各军各旅无不凛然奉行,对融洽兵将之间的关系,激励将士效死用命大有裨益,全军上下无不颂扬皇上于细微之处做大文章的天纵睿智。
但杨博却说:“前军负伤将士正在救治,其余之人也都在梳洗用饭,慰问之事可稍缓而行。你我不若先商议明日作战之事,将军意下如何?”
戚继光心里一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大人有何良策,乞请明示。”
“示下不敢,”杨博说:“听了曹将军禀报之后,在下有些想法想说出来供将军参详酌定……”
第十五章军心可用
照杨博的本意,营团军初战不利,折损了一员大将及数千兵士,应如实禀明中军统帅,恳请准允营团军休整两日再进攻,但他知道,方才戚继光已在吕芳和张茂的面前夸下海口,明日要一鼓作气拿下徐州,怎么能自食其言,让张茂及其他各军看他的笑话?便婉转地向戚继光提出,明日可否暂停进攻,为阵亡的副统领肖剑锋及前军将士设坛作法,打醮招魂?
各军多有这样的规矩,特别是遇到战事太过惨烈之时,为了安定军心,激励士气,此举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戚继光一听“设坛作法”四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通常激战多日之后才举行招魂法事,哪有初战便如此的道理!便以监军吕公公和中军大帅张茂已有明命,责令营团军明日全力攻城为由,坚决反对。
杨博明白其中缘由,也不好强令戚继光从命,便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明日之战可否由中军曾望所部接替前军担任主攻。
这个提议倒与戚继光不谋而合。一来前军拢共不过一万余众,伤亡近半,确需休整补充;二来他虽是营团军的元老,但以前有才干卓异的高拱和老成持重的俞大猷在,一为监军,一为主将,掌管全军事务,他这个副将只专注于操练兵马。如今初次独自统帅一军,不能不慎。营团军自成军以来战无不胜,他也不想将如此赫赫威名断送在自己的手中,既然前军锐气已折,为了确保明日能顺利拿下徐州城,确实应该将早已蓄势待发的中军调上去!
两人刚刚商议妥当,正准备派人将中军统领曾望传来议事,却听到帅帐之外又是一阵喧闹。刚要出去查看,曾望一脸怒容地走了进来:“杨大人、戚军门,末将代中军将士向两位大人请命,恳请两位大人恩准我军即刻攻城。”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心里甚感欣慰:定是中军看到前军众多将士惨死叛军之手,义愤填膺,要为前军袍泽报仇血恨。如此士气,对明日承担主攻任务大有裨益啊!戚继光便说:“中军将士求战心切,忠勇可嘉,却不必急于一时。今日就让弟兄们好好歇息,张老公帅已命军需供应总署自中军口粮中拨猪二十口、羊五口犒劳我军,还有我军每日定例的猪羊也全部给你们中军,今日晚饭之时都煮了,让弟兄们一顿吃光!”
担任主攻的部队战前大碗吃肉,这是营团军的规矩,其他各军眼馋也没有用。按说曾望应该能听出戚继光由中军接替前军担任主攻的安排,但他却还是一脸的怒容:“军门,前军鏖战半日,弟兄们实在辛苦,肉该让他们去吃。我中军啃大饼也要于今日拿下徐州城!”
“好你个曾望,不枉俞军门一直器重栽培你!”戚继光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能如此体恤友军袍泽,你也有古大将之风了!但你却要知道,为将者,最忌的是逞一时之意气,卤莽行事。这徐州城屯兵数十万,并非旦夕便能攻破,仗有你打的!你中军今日收殓了前军将士遗体之后,就给老子好好地吃,好好地睡,明日拿不下徐州,你也不必回来了!”
“军门,末将无能,不能领此将令!”曾望说:“适才末将带人去城下收殓我前军阵亡将士遗体,不料城中逆贼极其可恶,竟突然以铳炮弓矢阻止我军,炸死我中军十五名弟兄,伤者二十七人。我中军全军上下人人愤恨莫名,誓要即时踏平此城,报仇雪恨!”
虽说到了此时,战争早已没有上古时代所谓的“义战”那样温文尔雅,但军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一些规则还是保留了下来,比如阵前打醮招魂、祭奠亡灵和收殓阵亡将士的遗体,除非确有必需,无论哪一方照例都会自行约束,绝对不应做无谓的袭扰。这既是仁义为本,厚葬战死者以激励生者之意;也避免因死者过多引发瘟疫。久而久之,便被视为军人道德和荣誉感的体现,但凡真正的军人,都自觉遵守。此前北京保卫战中,明军与鞑靼各有数十万人参战,连日厮杀,战死者超过了十万之众,但每次激战之后,双方都默契地暂停攻杀一两日,留下收殓战殒者遗体的时间,也从未有过破坏这条规则的行径。城中叛军虽说是逆天谋反的乱臣贼子,毕竟曾是大明军人,怎能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因此,杨博大惊:“他们敢这么干?!”随即,他又疑惑地问道:“是否出于误会?”
曾望激愤地说:“回大人,末将在阵前列队,命令兵士放下兵器脱掉甲胄之后才越过护城河,莫非他们都是瞎子不成!这且不说,放炮伤人之后,叛将也未曾阻止,反令全军向我放铳射箭,末将这才不得不将弟兄们都撤了回来。前军将士的遗体也被炸得肢离体散,令人不忍卒看……”
杨博叹道:“两军对垒,各为其主,这本无可厚非。但天大地大,亡者最大。如今叛军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举,足见其也深知逆天背主之罪在不赦,已是求生无望,遂致心志迷失,行为也近乎乖张谬妄了!”
原来,因徐州城外围防线被轻易攻破,叛军的士气已大受打击,今日一战,见攻城部队打出的旗号是在北京保卫战中与鞑靼铁骑激战近月,赫赫威名响彻天下的营团军,心中更是十分惊惧,只是碍于死守却敌的将令和为数众多的督战队监视,不得不拼命抵抗。没想到朝廷平叛军的火炮被天师无上道法厌胜,不能发炮,他们凭借坚城火器之利,不但打退了营团军的进攻,而且令“敌”伏尸遍野,自家的伤亡却微乎其微。中军帅营也十分高兴,派人送来酒食,在城头摆出筵席,犒赏守城军卒。守城兵士庆幸逃脱生天,相呼劝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后就指着城下叫骂不休。见营团军中军将士前去收殓遗体,有一位喝醉了的兵士乘着酒兴放了一炮,一时间叛军众人都一齐放铳射箭,身无甲胄护体,手无寸铁防身的中军将士促不及防,死伤了好几十人。
曾望讲述了经过之后,又说:“殉难弟兄的遗体已抬回营中,请杨大人和戚军门验看!”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随曾望出了帅帐,只见营中空地上停放着一排被火炮炸得血肉模糊的中军兵士的尸体,还有几十个兵士头上身上鲜血淋漓,显然也是刚刚受的伤,但这些兵士既未包扎伤口,也未喊痛呼救,而是一脸的激愤之色,在同伴的搀扶下站得笔直。一见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出来,他们立刻齐声怒吼道:“请两位大人即刻发兵,我等誓报此仇!”
看到此情此景,戚继光顿时怒不可遏,厉声骂道:“这帮丧心病狂的畜物!竟连鞑子虏贼那帮化外野民也不如!”
杨博闻言心中一动,忙说:“曾将军,请让弟兄们先去医营止血裹伤。”接着,他转头对戚继光轻声说了两句话。戚继光也是眼睛一亮,冲杨博点点头,随即喝道:“传我将令,全军于营前集合!”
营团军不愧为天下第一强兵,号令一下,整个营地上顿时尘土飞扬,马在嘶鸣,人在疾奔,身穿铠甲号衣的兵将纷纷从各处营帐中奔了出来,按各自的编队集结。
城中叛军见此架势,以为营团军又要大举攻城,连忙吹响了号角,一门门火炮接二连三地开始放炮,很快就将徐州城笼罩在了漫天的黑烟之中。
敌人震耳欲聋的炮声之中,杨博和戚继光来到了全军队列之前。戚继光高声喊道:“弟兄们!”营团军全军将士“刷”地一下,将目光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戚继光说:“我军乃是吊民伐罪的堂堂王者之师,更是在德胜门下与鞑靼虏贼激战半月巍然不动的强兵劲旅!今日未能一战破敌,被拒于这小小的徐州城下,并非将帅不敢战,三军不用命,乃是因念及城中叛军昔日曾与我等共事一君,同为大明军中袍泽,不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是故未曾用炮,指望着对他们晓以利害,动以恩德,他们能顺天应命,回心就抚,开城出降。却未曾想到,一点姑息之念,竟累及我前军将士死伤四千七百多人,更有副统领肖剑锋及各级营队哨官殉国近百。这且不说,我军暂停了进攻,收殓前军阵亡将士遗体之时,他们竟又以铳炮箭石伤我将士性命,更损毁亵渎我阵亡将士遗体,使我袍泽身死却不得而葬,曝尸荒野,雄魂反侧,英灵难安!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抽出了宝剑,直指向天:“弟兄们!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踏破此城,不剿灭叛贼,我营团军誓不罢战!”
全军将士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刀枪,齐声怒吼道:“不踏破此城,不剿灭叛贼,誓不罢战!”
吼声响彻云霄,压住了城头逐渐稀疏的炮声。城上叛军闻之心神俱丧,不歇气地开炮放铳,炮声隆隆,似乎在向营团军示威,却更象是在给自己壮胆一般。
全军将士的吼声和城上叛军的炮声渐渐平息之后,曾望高声叫道:“请杨大人、戚军门即刻颁下将令,我中军要为前军兄弟报仇!”
“且慢!”队伍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