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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5章
    第二十一章相煎何急
    按照原定的部署,攻上城头之后,由中军直取城门,其他各军由曹闻道统一指挥,固守城墙。如今这种情势,叛军兵士已无战意,根本无力发起反攻夺回城墙,零星的抵抗已无碍大局。曹闻道便只留下了少量兵力清剿城上还在顽抗的叛军、看守俘虏,自己带着主力杀向城中,要助曾望一臂之力。
    到了马道口,却见中军兵士在宽约数丈的马道密密麻麻挤作一团,与对面的叛军间隔不到一丈,两军人马正举刀持枪怒目而视,但都碍于敌方人数众多,不敢上前厮杀,只是不时发出一阵高声的叫骂。
    原来,方才城头失守之后,林健赶紧来找蔡阳请示下一步的方略。督战队队长忿忿不平地告诉他,官军登上城头不久,蔡阳便说要去请示李明博准备部署巷战,便带着几个亲兵下城而去,临行之前将守城令箭,连同一句“坚决守住,就有办法。”留给了林健。
    林健怒道:“城头都守不住,竟还侈谈巷战!蔡军门误国误军,一至于斯!”
    其实,林健并不知道,蔡阳哪里是去做巷战部署,他早就想离开这兵凶势危的徐州城了,可是按照大明律法,文官可以挂冠而去,武将却不能丢下部队一走了之,否则便要以逃卒论处,无论落在朝廷还是南都新明朝廷手中,都是依律当绞的死罪。因此他才巧言令色,窜唆着李明博预留后路。可他实在担心到头来李明博将他丢下,一直心神不宁。见官军已登上城头,李明博又迟迟不派人来通知自己撤退,只好自己下城去李明博。等到林健找他的时候,他已与李明博带着那一营骑军,跟在靖难军的主帅高得功的身后出了南门。
    督战队队长不忍见林健被蒙在鼓里,悄悄地告诉他,今日两军接战之前,蔡阳突然调走了一营骑军,还特地吩咐骑营营官派人去将自己在徐州城的外室接到城下,大概此刻已经出城而去了。
    林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口口声声说要“与徐州城共存亡”的蔡阳,和那总兵副帅李明博,中军主帅高得功等人都是一丘之貉,但见战事不利,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尽管心中气苦,也曾想过要弃城而走,但他一来不愿意损了军人气节,二来也不忍心抛下城上数万弟兄独自逃生,便无可奈何地承担起了指挥全军之责,带着督战队守在马道口,想要收容溃兵,尽全力狙击营团军。
    曹闻道挤进人群之中,找到了正皱着眉头犯愁的曾望:“老曾,大军就等在城外急着进城,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做甚?再不打开城门让骑营入城追击,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就跑光了!”
    “他娘的,这帮贼配军是督战队,把老子的路给堵死了,任凭老子怎么劝降,也死硬不退!”
    “跟这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废什么话!招呼弟兄们上啊!”
    曾望苦笑着说:“这么窄的马道,兵力无法展开,弟兄们要冲过去得一命换一命。老子的兵都是在京师城下杀敌卫国的好汉子,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老子可不做!”
    曹闻道不屑地冷哼一声:“皇上给你老弟配发的震天雷呢?这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挤得这么密,朝头上扔上一颗,还不死上一大片!两三颗下去,还怕这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不撒腿就跑!”
    曹闻道所说的“震天雷”便是令叛军兵士心惊肉跳的新式火器,皇上虽将之赐名曰“手榴弹”,但军中将士都认为这个名字不如旧日所称的“震天雷”那么响亮,私下里还是多沿用旧称。营团军作为全军先锋,本就优先装备了手榴弹,昨日吕芳又增拨了一百箱共五千枚,前军、中军等第一波攻城兵士每人分到了三枚,在攻城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就因震天雷威力过大,我才不忍用它。再说了,这马道如今便是一个火药桶,遇着一点火星立时就炸了,混战起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想让弟兄们再试上一试,兴许他们慑于我军兵威,就降了……”
    曹闻道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皇上颁下那么多的恩旨,你也扯着嗓子跟他们说了这半天了,他们还要负隅顽抗,能怪得了谁?你老曾杀起鞑子从来不皱一下眉头,什么时候转性要做菩萨了?”
    曾望看着曹闻道,恳切地说:“老曹,我知道你前军肖副统领还有那么多兄弟殉国,你心里十分难受,可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些叛军毕竟不同于去年寇犯国门的鞑靼虏贼,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兵士啊!”
    曹闻道沉默了一阵子,长叹一声:“真可惜剑锋和我那四千七百多名兄弟的血海深仇了!”
    曾望刚要再安慰他,曹闻道把手一摆:“你说的倒都在理,兄弟闹分家,打得头破血流也在所难免,可真要往死里下狠手,还真有些提不起劲儿。算了,反正饺子都下锅里了,也不用急着揭锅盖,就再等一等,给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一个悔过活命的机会!知道他们领头的是谁吗?听说守城的都是凤阳总兵李明博的兵,老子有好几个熟人在他帐下听用呢!
    营团军是抽调各地卫所精锐之师组建而成,将士也来自五湖四海,曾望不相信他有这么好的运气,但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说:“听俘兵说,李明博和守城主将蔡阳都跑了,如今主事的是一个名叫林健的参将。”
    曹闻道一听就乐了:“林健?他小子成参将了?好了,这事就交给你哥哥我了,让弟兄们让开条道。”接着,他高叫一声:“狗日的小林子,老子还才是个统领,你小子竟当了参将了!”
    城头失守之后,林健便知兵败之势已断然无法挽回,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此刻看着越来越多的营团军拥了上来,更是绝望,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出了自己当年袭职从军时的绰号,不禁愣住了。
    正在发怔,又听到对面官军阵中传来一声怒骂:“好你个狗日的小林子,竟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莫非你忘了当初是谁教你枪术的!”
    林健惊诧地说:“你……你是曹三……曹三哥?”言辞之中竟有一丝激动和欣喜。
    曹闻道一边从中军兵士分开的道往前走,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算你小子有良心!不过老子如今不叫曹三了,调到蓟镇跟刘军门打土蛮那年,老子立了功,刘军门要上奏朝廷,嫌老子的名字不雅相,给老子改了个名,叫曹闻道,还说什么孔夫子说了‘朝闻道,夕死……’操!管他什么稀屎干屎,那种酸话拗口得很,老子也没记住!”
    走到两军对峙的最前面,曹闻道冲着对面几个叛军兵士把眼睛一瞪:“对面的那几个小王八蛋,给老子把家伙收起来!问问你们军门,老子当兵的时候,你还没从你娘肚子里钻出来呢!”
    那些叛军督战队的兵士都亲耳听到了林健叫出了一声“曹三哥”,知道是自己军门的故交,尽管不敢放下武器,却都将手中的刀枪稍稍偏了一点。
    曹闻道又高声说:“姓林的,老子都找上门来了,你竟连个面也不照!别忘了,你还在老子手下当过差!”
    军中最重渊源,袍泽之间并肩死战结下的过命交情,不能因个人官秩荣衰而稍减半分,尤其是后来居上之人,若不认老伙计老上司,定会被人当作忘恩负义的小人所不齿。被曹闻道用话拿住的林健苦笑一声,也越众而出,冲曹闻道抱拳说:“曹将军昔日提点照拂之恩,林某无时敢忘。”他叹了口气说:“本想有日若能解甲归田,再与曹将军叙当日旧情,可惜今日竟在此相逢,请恕林某甲胄在身,不能见礼。”
    “你我之间俗礼就不必了。”曹闻道说:“此刻怎又不叫声‘三哥’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如今成了参将,我老曹还是个统领,就看不起你三哥?”
    “两军阵前,旧日之称就免了吧。”林健说:“曹将军勇健超群,每战必身先士卒,风范不减当年啊!”
    曹闻道一抖身上的双层铠甲,甲板叶片稀里哗啦地乱响了一阵:“操!一身盔甲有十几斤重,背上这两件铁壳子冲锋陷阵爬梯登城,老子也累得够戗。可若是躲在弟兄们的后头当缩头乌龟,那就不是我老曹了!不过我说小林子,这些年来你虽已升任参将,带兵打仗的本事长进可不大啊!”
    林健通晓军事,为人又颇为自负,但自从三年前叙功被升调凤阳之后,就一直被嫉贤妒能的蔡阳排斥,根本不让他插手军务,今日若非情势危殆,蔡阳急于脱身,也断然不会给他独自掌军的机会。曹闻道此说正触到他的痛处,不禁将脸沉了下来,冷冷地说:“成王败寇,古今概莫能外,贵军火器之利,世所罕见,林某身为败军之将,自不敢在曹将军面前言勇!”
    曹闻道与他是多年的袍泽,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怨气?当即把嘴一撇:“听得出来你心中不服我老曹此说,认为我军破城乃是仰仗御制神炮之力,那我问你,你敢与我在城外摆开阵势战上一场吗?你若获胜,我放你和你手下的弟兄们一条生路!”
    一时之间,无论是营团军还是叛军,所有的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静静地等着听林健的回答。对于营团军来说,眼前这区区几千名疲弱之旅只怕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自然巴不得叛军让开通道,好打开城门放全军主力入城,追击残部、扩大战果;而对于叛军兵士来说,营团军已与他们缠斗在一起,想要安然撤下来已是断无可能,做如此一场豪赌或许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机会。可是,以他们的战力,能与在京师抗击鞑靼铁骑的精锐劲旅争锋吗?
    第二十二章怒斥其非
    过了好一阵子,林健才叹道:“贵军之强,为林某平生仅见,我军凭城坚守尚且难敌,更遑论野战交锋……”
    见林健并不上钩,曹闻道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其实也没指望如此拙劣的激将法能奏效,便点点头,说:“你能这么说,倒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既然明知不是我军敌手,为何不投降,却要让手下这几千弟兄白白丢了性命?”
    林健强压着怒火说:“天道无常,我辈身为军人,只能全力而为,纵然不能取胜,也要一尽人事……”
    “说的好听!我看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家的功名利禄而已!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何尝把弟兄们的性命放在心上!”曹闻道冷笑一声:“既然我军炮火那般猛烈,为何不让弟兄们躲避炮石,却逼着他们站成一排往城下撒尿泼狗血人粪?皇上得之天授的神炮岂能是你们那些微末伎俩所能厌胜的!那一营兵马只怕没能活下来几个吧!这就是你所谓的尽人事?”
    林健为之语塞,苦笑一声:“那是龙虎山张天师献上的厌胜贵军火器的谋略。林某当初也觉得此法过于玄妙,未必能奏效,可高、李两位大帅,还有蔡军门都深信不疑,林某人微言轻,也只能奉命行事。”
    曹闻道虽说听从曾望的劝告,答应再给叛军将士一个投诚的机会,但前军昨日阵亡四千七百多人的血海深仇和损兵败阵的奇耻大辱岂能轻易放过?忙问道:“那个在城头装神弄鬼的杂毛老道只怕早就被炸成一团烂泥了,高得功、李明博和蔡阳那三个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呢?”
    林健无言以对,许多叛军兵士也面露激愤之色。曹闻道心里愤恨不已,嘴上便毫不留情地耻笑道:“那三个贼娘入的土鳖龟孙逃得倒是挺快的!我说姓林的,既然那些统军大将都他娘的逃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逃走?”
    林健怒道:“曹闻道!林某无有精良火器可以仰仗,如今兵败也是无话可说,但士可杀不可辱,你休要出口伤人!”
    曹闻道冷笑一声:“方才还能客气称一声‘曹将军’,如今却对老子直呼姓名,看来你姓林的不想和我老曹讲交情了。亏我老曹还一直记挂着你!当初你在宁海卫抗击倭寇,身中数刀也死战不退,仍率兵大破倭寇,登在塘报上,英名传遍天下。我老曹那时候在蓟镇,也觉得脸上十分光彩,逢人就说那个杀得倭寇哭爹喊娘的林健是我老曹的兄弟!”
    听到曹闻道提起自己昔日的荣耀,林健眼睛骤然迸射出一丝激动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了下来:“曹将军谬赞,林某愧不敢当。往日之事皆已成过眼烟云,林某那点功绩更是不足挂齿。倒是曹将军于德胜门下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英雄壮举,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某闻之更是不胜景仰之至!”
    曹闻道突然勃然大怒:“别跟老子提德胜门!老子在德胜门下抗击鞑靼之日,你在做甚?是否正与那帮贼娘入的乱臣贼子于密室谋划造逆倡乱之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谋逆作乱之日,正是京师各军与鞑靼鏖战至最紧要的关头?虽说各军打得异常艰苦,有好几万将士殉难于京师城下,可我营团军戚军门带兵游击于外,将为鞑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全部歼灭,鞑靼军粮已经不济;而朝廷秘遣钦使说服附逆的大同守军举事反正,已杀尽敌寇克复大同!鞑靼内无粮草,后路被断,皇上苦心谋划多时的关门打狗之计眼看就要成功了!你们造反,简直是给我京师各军拦喉一刀,几万将士用性命换来的战机,就这么白白地糟蹋了!”
    鞑靼围困京师之后,南北消息隔绝,林健等人只知京师一仗打得十分激烈,战事详情却不知晓,此刻听曹闻道这么一说,都震惊了,有些兵士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曹闻道那喷火的目光。
    曹闻道越说越激动,戟指怒骂道:“他娘的,我大明被那帮鞑子闹腾了一百多年,多少边地军民被杀被掠,这世代的血仇比海还要深!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收拾他们,正要将十几万鞑靼虏贼尽歼于京师城下,却出了你们这些个王八蛋谋逆造反,掣朝廷的肘,坏了皇上的平虏大事!全军将士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大明军兴一百多年,出过多少英雄好汉,如今却竟出了你们这些白眼狼,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们还算是我大明军人吗?还算是我汉家儿郎吗?!”
    林健虽说身在叛军,毕竟是曾为国家效死杀敌的大明军人,对于屡屡冒犯天威、犯境侵掠的鞑靼虏贼怀有深刻的仇恨,当日鞑靼围困京师,他还曾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僚联名上书总兵李明博,请缨率部勤王,被李明博以“未蒙诏命部文,不便擅离职守”为由婉言劝阻。此刻被曹闻道当着手下兵士的面指着鼻子痛骂,他自知理亏,也不恼怒,而是长叹一声:“此事林某也一直耿耿于心。但林某只是一个军人,向来只知道奉命行事,曹将军此说,林某无言以对。”
    “操你娘的奉命行事!造反你是奉命行事,守城你也是奉命行事!昨日老子率军攻城,你们打死了我麾下四千七百多名弟兄,我前军副统领肖剑锋肖老弟被你们的火炮炸得肠子都流了出来,就死在老子的怀里。他当日跟老子在德胜门伏击鞑子,杀得浑身血葫芦一般,是我带人把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没想到,未曾死在鞑子手里的英雄,却死在这狗日的徐州城下,死在你姓林的的手里!他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连老婆都没有讨……”
    曹闻道再也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眼泪从一双圆睁的虎目中汹涌而出,肆意地流淌在他那张被硝烟熏黑的脸膛之上。
    林健又长叹一声:“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发生这等不忍言之事也在所难免……”
    “我呸!你们哪是什么国?一帮逆天背主的乱臣贼子而已!就凭你们,还想把我大明朝的天给翻了过去,做梦!”曹闻道抹了一把脸膛上汹涌奔流的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想到我那剑锋兄弟,还有我那四千七百多位弟兄,老子就恨不得把你们这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统统杀光,为他们报仇雪恨!”
    林健看看身旁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叛军兵士,向怒目圆睁的曹闻道抱拳说:“贵军肖副统领及四千七百兵士殒命城下,林某身为守将,难辞其咎。今日之战,无论胜败,林某当自刎以谢贵军阵亡将士。只是我军部众皆是奉命行事,依我大明律法,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还请曹将军并贵军弟兄高抬贵手,放我军部众一条生路……”
    “你放屁!”曹闻道说:“皇上有恩旨,只要你等不跟着那些乱臣贼子一条路走到黑,就法外施恩,赦免你们从逆之罪。我曹闻道一来要遵从圣命,二来老子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要报仇,老子自会去找高得功、李明博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还要带兵杀进南都,找那些谋逆作乱的藩王勋臣算帐,怎会拿你手下这些普通士卒泄愤!”
    林健大喜,又抱拳施礼道:“谢曹将军!”
    经这么一打岔,曹闻道总算是平静了一点,说:“姓林的,当日老子看你身子骨虽瘦弱,可也算是一条血性汉子,才手把手地教你武艺,教你行军打仗的本事,可老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如今怎么就跟那些贼娘入的乱臣贼子搅到一块去了?别忘了,你也是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的人!”
    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林健一直都想不明白,眼下这种两军对垒,刀枪对着鼻尖的危急时刻,也容不得他多想,便说:“是非功过,还是留待后人评说吧!”
    “林将军此言差矣!”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清朗的声音。众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曾望陪着杨博,从中军兵士分出的一条道走了过来。
    众人一起躬身抱拳施礼:“杨大人!”
    不待杨博回礼,曹闻道便说:“城中战火未熄,杨大人怎能以身犯险?”
    杨博笑道:“戚将军有言在先,今日之战,凡我营团军诸人,自他与本官以下,连同火夫、马夫,全军上下一齐杀入徐州城,一个也不许留在城外,本官身为军中一员,岂敢违命?”
    曹闻道看看杨博,只见他虽是纱帽官服一应俱全,可官服却打起了不少皱褶,官服下摆和两只手上也沾满了血污,全然没有平日那样儒雅高洁的风度,不禁埋怨曾望说:“都是你老曾在此耽搁,迟迟未能打开城门,竟让杨大人攀梯登城!”
    其实,曹闻道哪里晓得,杨博如此迫不及待地进城,倒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他而起。杨博和戚继光都明白,徐州是打开南下通道的门户,此战胜利,平叛之战便大局已定,但若是恣意虐杀战俘,不但违反了皇上“剿抚并重,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更会激起叛军将士拼死求战之心,给日后的战事带来很大的困难。而前军昨日伤亡惨重,他们实在担心脾气火暴的曹闻道报仇心切,攻上城头之后大开杀戒,违犯了皇上钦定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因此,杨博留下戚继光在城外督率余部准备进城,自己带着几名亲兵小校,沿云梯登上城头,急匆匆地赶到了两军对垒的马道上。
    第二十三章义降叛军
    看到前军将士并没有滥杀战俘,曹闻道还与曾望一道说降顽抗的叛军,杨博甚感欣慰,便笑着说:“呵呵,曹将军此言便是小觑在下了。前军、中军数万将士都是身冒箭石,攀梯登城。杨某虽是一介书生,但身为营团军中一员,又受各位将士义勇之气激励,也不敢人后啊!曹将军更不必责怪曾将军,大局既定,全军入城也不必急于一时。你等欲以春秋大义晓谕叛军,许其悔过自新,如此处置甚为适宜。”
    说着,杨博冲林健一拱手,道:“这位可是凤庐总兵李明博帐下中军副统领林健林将军?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监营团军事使杨博有礼了。”
    方才看见一个五品服饰的文官走过来,林健已猜到了几分,正在心中感慨营团军各级军官将佐都能身先士卒,与早早便丢弃部众独自逃命的高得功、李明博和蔡阳等人无异天渊之别。此刻听他自报家门又抢先行礼,忙回礼道:“杨大人安好!末将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祈恕罪。”
    “林将军不必多礼!”杨博说:“贵驾与曹将军旧友重逢,一叙别后之情,下官本不应打扰,不过适才林将军所言之‘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下官却万难苟同,是故出言不逊,冲撞了林将军,失礼之处,还请林将军恕罪。”
    见杨博说的这样客气,林健忙又抱拳道:“杨大人有何训示,敬请指教。”
    “谢林将军!”杨博用他那双如点漆般炯炯有神的双眼盯着林健,斩钉截铁地说:“请林将军恕下官直言,南都造逆倡乱,实乃国朝前所未闻之大不幸,记诸史册,千秋万代之后,谋逆之人也难免误国误军误身之评!”
    林健虽对靖难之举不甚热心,但他平日喜读书,好与士人来往,听到了许多痛骂新政虐民的言论,不免受了一定的影响,也认为新政变乱礼法违背祖制,此刻却听杨博将谋逆之罪说的如此严重,便说:“愿闻其详。”
    杨博说:“一曰误国。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时至今日,四边不靖,积弊丛生,边事不修,将疲兵弱。皇上奋万世之雄心,一力推行富国强兵之新政,于宗室勋贵、缙绅士人起课征税,所为者乃是缓解国朝财政难局,实仓廪,修武备,强甲兵,安天下。一干宗室勋贵因一己之私利受损而迁怒国家,南都之乱,由此而起。造逆之人声言新政之为乱法,所仰仗者不过‘礼教’二字而已!且不论新政是否干犯祖制、侵伤礼教,斯时鞑靼虏贼寇犯国门,围困京师,当此国难,皇上以万乘之尊尚且亲冒矢石,督率全军力抗强虏。凡我大明官军百姓,俱应与国同体,共担国是。哪有前方正在打仗,后方却又趁乱造逆之理?若因此被鞑靼袭破京师,入据中国,我物华天宝之赤县神州,无限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岂不从此要沦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民众,岂非从此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谈何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
    “二曰误军。朝廷养兵千日,不过指望我们一二阵杀敌报国。鞑靼犯境,杀我官民百姓,掠我子女财帛,更欲南下牧马,毁我社稷宗庙。乾坤摧折,至于此极;举国上下,惶恐难安。此正是我大明将士戮力同心,保家卫国之际。当是之时,京师禁军、五城兵马司及我营团军皆奋起而战;周边各省也尽起勤王之师,共抗强虏;京畿及各省百姓或献纳谷草以资军用,或踊跃投军以保家园,虽身死国难而不敢稍有退缩迟疑,所为者何?尽忠家国社稷,以全我大明军人之本色气节也!惟是南都、中都各军却自外于全国军民,不思保家卫国报效圣恩,反而操戈于同胞,挥刀至手足,致使全军围歼鞑靼虏贼于京师城下之战机功败垂成,更有今日徐州城中兄弟相煎之惨剧发生,岂非误军乎?!”
    “三曰误身。有道是天地君亲师,君在五纲之三,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且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谋逆之人无论事成与败,鲜有好下场者。皇上已御极二十有三年,是我大明亿兆生民的君父,更是我明军数百万将士的君父,身为大明军人,岂能附和那帮辜恩背主的乱臣贼子谋逆作乱,犯下诛族灭门之罪?”
    说到这里,杨博停顿了一下,将目光从林健身上移开,面向着他身后的那些叛军兵士,提高了声调:“幸喜天佑我大明,赖有皇上洪福齐天、全军将士效死用命,遂使家国得保,社稷幸存。否则,尔等从逆之滔天大罪,伐尽南山之竹而难书,倾尽东海之波而难洗,尔等生前必受国法军规制裁,身后必受千秋万代之后人戟指唾骂,魂魄必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博义正词严、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健和所有叛军兵士的心头之上,林健和那些叛军兵士都微微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杨博那逼人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早已商量好的,曾望适时大声喊道:“当兵吃粮,吃的是皇粮,皇上推行新政,为得正是富国强兵,弟兄们的粮饷更未削减分毫,弟兄们何必为了那帮宗室勋贵一己之私利、不臣之野心便白白断送了性命!依我大明律法,谋逆是灭门的罪,可皇上天纵圣明,仁德宽厚,晓得诸位弟兄乃是受人蒙蔽胁迫,特颁下‘首恶必除,胁从不问’的恩旨,各级将佐军卒投诚者可赦免附逆之罪。弟兄们莫非还要顽抗到底,等着朝廷诛灭九族吗?”
    比之杨博方才讲的那些大道理,曾望的话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些,那些兵士持枪举刀的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只是碍于律法军规不敢自己做主,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林健。林健却面如死灰般地蠕动着嘴角,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叛军还在犹豫不决,曹闻道怒道:“若不是念在你们毕竟曾是大明军人的份上,老子恨不得要把你们碎尸万段,为我那四千七百多位弟兄报仇!如今杨大人、老曾苦口婆心跟你们说了这半天了,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想打,就拿起刀子跟老子拼个你死我活;愿降,就跟着老子一起去抓那些丢下你们独自逃命的土鳖龟孙!都是两腿夹一个卵子的男人,要打要降给句痛快话!”
    周围的营团军兵士也齐声喊道:“要打要降,给句痛快话!”
    人群之中,有位叛军兵士突然喊了一嗓子:“我愿降!”说着,他挤出人群,将手中的长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转身面对着叛军兵士说:“弟兄们,那位将爷说的对!我们拼着性命守城,可那些大帅军门却都他娘的逃了,我们这些丘八何苦要为他们卖命!”
    在营团军诸人晓以情理,慑以兵威的双重压力下,那些叛军兵士早已心志动摇,见有人带头,纷纷扔掉手中的刀枪。
    杨博含笑看着木然地僵立在那里的林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将军是否也该顺天应命?”
    “顺天应命?”林健苦笑道:“当初自宁海卫奉调他任,兵部原说是调林某到宣府的,却不知道为何最后又改调凤阳。这世间有许多事原本都是身不由己……”说着,他突然举起手中的宝剑,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不可——”杨博和曹闻道、曾望等人一齐大声喊道,但与他相距一丈多宽,想要出手救援只怕已是来不及。
    不过,站在林健身旁的督战队队长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林健的胳膊:“林军门,你当初便不赞同起兵靖难,还曾与李大帅和蔡军门大吵了一场。若非顾忌你在军中声威,他们或许就要暗害你了,你又何必替他们担罪!我们这些弟兄还要靠你给我们做主,你就忍心抛下我们而去?”
    趁林健的胳膊被人抱住,动弹不得的当儿,曹闻道两步冲到他的面前,劈手夺去了他的宝剑,顺手给了他两记耳光:“狗日的姓林的,我老曹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兄弟!”
    “三哥!”林健感慨地叫了一声,眼泪潺潺而出:“林某误上贼船,附逆倡乱,为祸家邦,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
    “林将军此言差矣!”杨博说:“上苍有好生之德,仁德宽厚更无过皇上,南都拥辽派重要人物、湖广士子有名张居正者幡然悔悟,投效朝廷,皇上不但赦免其罪,更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以你之罪,比之张居正孰大?何必要自责至斯?”
    林健摇头叹道:“林某世代为军,半生忠勇,却不曾想一念之差,铸成千古遗恨,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杨博说:“林将军方才提到当年调任一事,下官时任兵部武选主事,确知实有此事。当日林将军叙功升迁,兵部的确拟调宣府任职,恰逢凤庐总兵李明博进京述职,言称中都将疲兵弱,武备废弛,亟待良将充补治军。兵部念及林将军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又为南方人氏,未必能耐北地苦寒,就将林将军改任中都。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曾想几乎误了林将军终身!此事虽非下官主办,却难辞颟顸误人之过。林将军可否容下官弥补过失,更留贵驾有用之身,为家国社稷效命如初?”
    林健自然知道杨博此说是安慰自己,但如此恳切抚慰,他又怎好再坚辞不受,遂长叹一声,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杨大人及各位将军宽恕,林某愿降!”
    不等杨博伸手搀扶,曹闻道已将林健拉了起来,狠狠地给了他当胸一拳,嚷嚷着说:“狗日的小林子,还他娘的废什么话?快叫你手下的弟兄们把路让开,我营团军还有数万将士等着进城杀贼立功呢!你也别闲着,跟着老子抓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去!”
    第二十四章挥师入城
    徐州城外,营团军骑营有人不满地嘟囔着说:“城头上的杀声已经平息半天了,前军、中军那帮人不知还在磨蹭什么,再不打开城门,那些叛军早他娘的跑光了!”
    有人接着话茬说道:“照我说,八成前军、中军的曹、曾两位军门想吞独食,不给咱们打开城门,自个倒先追了出去。”
    “操!”有人当即低声骂道:“这一仗他娘的打得憋气!各军都有部曲攻城,把自家大旗插上了城头,连神机营都有战功,偏偏咱们骑营命苦,五千人马列队城外看了半天的热闹,却连口汤也没捞着!”
    驻马站在全军最前列的骑营统领方定国猛地回过头来,铁青着脸骂道:“你们这些混小子,让你待命就待命,胡咧咧什么!城门不开,你他娘的能插着翅膀飞过去?!”
    营团军中,骑营与神机营一样,是独立编制,不隶属于各军。今日全军攻击徐州,前军、中军主攻,左、右军和后军都派了精锐部曲补充前军参战,神机营火枪队更是在对楼望车之上大展神威,惟独骑营被戚继光留着准备做追击叛军溃军之用,一直守在城外待命。可是,各军已攻上城头许久,城门却始终未开,从方定国到普通士卒都急得头冒青烟,却只能望着紧闭的城门干瞪眼。
    虽说呵止了部属的议论,方定国自己却想不通了,一抖缰绳,策马来到不远处正盯着城门沉思不语的戚继光的坐骑前,侧身道:“军门,城里杀声已经平息半天了,城门却还是未能打开,有些不大对劲啊……”i1jbj-ibook.comNKJ
    戚继光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听到杀声便等不及了?”
    方定国讪笑道:“末将倒还等得,下面那些混小子们却都不耐烦了……”
    “我看是你眼红前军、中军杀敌立功吧!”
    北京保卫战中,戚继光曾亲率骑营诱敌,其后又率骑营出城游击,与方定国等人患难与共,结下了过命的交情,此刻左右无人,方定国也不拘礼,悄声说:“不是末将想跟曹将军、曾将军争功,只是我骑营是军门一手组建,平日也多蒙军门倚重,军中多称我骑营为‘戚家军’。我骑营若在此番大战之中未立寸功,怎对得起军门?”
    “胡说!”戚继光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脸也沉了下来,正色说道:“我大明各军都是皇上的兵马,不是哪家哪姓的私兵!再者说来,营团军各部都是高大人、俞军门一手组建,我戚继光身为副将,惟尽心竭力辅佐高大人和俞军门而已,怎能说你骑营是什么‘戚家军’!想打仗想为朝廷立功是好事,可要是乱说话,就休怪我戚继光翻脸无情了!”
    接着,他又低声说:“我营团军本就是抽调各卫所之兵组建成军,皇上最忌门户之见,三令五申晓谕我等要搞五湖四海,不能拉山头,讲派系,连曹闻道那个莽夫都晓得出了营是一家人的道理,你骑营又怎能自外于各军?”
    “军门责的是。末将知罪了。”
    见方定国不免有些沮丧,戚继光又展颜笑说:“我知道你担心前军中军吃独食。放心吧,城中有几十万叛军,曹闻道和曾望两人就算有心,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再者说了,杨大人已经入城,定是他不愿多造杀孽,要说服叛军投诚,且让弟兄们安心等着吧!”
    方定国不满地嘟囔着:“末将就是担心杨大人和前军、中军被些许叛军绊住了腿,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戚继光笑道:“糊涂了吧?叛军能逃出徐州城,未必还能跑到天上去?仗,早晚有你打的!何必计较一时之战果!”
    两人正在说话,城门“咯吱咯吱”一阵响,缓缓地打开了,吊桥也缓缓地放了下来。骑营五千将士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戚继光催马就要进城,方定国连忙喊道:“军门不可大意,且让末将率部为先驱!”
    戚继光回身笑道:“好你个方定国,莫非你还怕我抢了你的功不成!”
    方定国苦笑一声,知道这个年轻的主将也早已是迫不及待,根本没有他方才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自若,便向后挥手,喝令道:“全军入城!”然后双腿一夹马肚子,紧紧地跟随在戚继光的身后。
    戚继光和方定国两人策马越过护城河,才看清楚开城放吊桥的兵士竟然身穿叛军号衣。虽然那些兵士手中未持兵器,却也令两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戚继光摘下大刀擎在手中,喝道:“曾望何在?”
    一旁门洞里转出了监军杨博,春风满面地冲戚继光拱手道:“曾将军与曹将军一道清剿城中各处叛军去了。下官在此恭迎将军入城。”
    戚继光本就不相信叛军能将自己前军、中军尽歼于城内,如今见杨博如此轻松地开起了玩笑,便知战事进展必定出乎预料的顺利。他本想亲率骑营追击,但杨博在此,想必不会同意他这么做,便跳下马来,一边抱拳回礼,一边哈哈大笑着说:“岂敢劳动杨大人大驾迎候,失礼失礼!”
    接着,他对身后的方定国说:“城中已无大的战事,骑营不必耽搁,直出南门而去,追上敌军速速来报!”
    杨博赶紧补充道:“追击只以十里为限。若敌军势大,即刻收兵回城,绝不可贪功恋战。”
    “十里?”方定国瞪大了眼睛:“杨大人,十里路程对我骑营来说也就是一马鞭子的事儿,我骑营都等了这半天了!不如以五十里为限吧!”
    “胡闹!军中之事岂能讨价还价?!”戚继光说:“就以三十里为限,无论追上与否,你全军都得给我回来。”
    “得令!”方定国不等杨博再说话,便喝道:“全军随我冲啊!”
    大队骑兵拖着滚滚烟尘而去之后,杨博埋怨道:“戚将军,你也太宠着骑营了,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哪有破城之后追击敌军杀出三十里的先例!”
    “放心吧!方将军随我打过游击,深得皇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圣训的真谛,打仗比贼都精,你还怕他被叛军杀个回马枪包了饺子不成?”戚继光指着杨博的沾满血污的官服,笑着说:“我明军确是从无追击敌军杀出三十里的先例,可堂堂监军大人亲自爬梯攻城,也是向无先例啊!”
    接着,他悄悄将杨博拉到一边,问道:“惟约兄,你就如此放心大胆,让曹闻道曾望两军都去追击溃兵,自己却率着这许多叛军来开城门?就不怕他们胁持你夺路而逃?”
    戚继光虽一直将前任监军高拱奉为师友,却也承认杨博比之高拱还要通晓军事,昨日祭奠前军阵亡将士及今日抢先登城之举,更令他对杨博刮目相看,不由得在言谈形迹上与他亲近了几分,这也是他第一次不称“杨大人”,而改以表字相称。
    杨博熟知武人脾性,自然能觉察出其中微妙差别,心中很是高兴,便装做恼怒道:“元敬,你如此说便是小觑杨某人了!若连区区数千降卒都统御不了,杨某人焉能恬颜受皇上恩典,任你营团军数万虎狼之师的监军!”
    戚继光只看见有不少叛军兵士正在清理城门口堆积如山的砖石巨木,却不曾想到竟有数千名之多,当即脸色就发白了,摇头苦笑道:“只带几个亲兵小校便敢统御数千降卒?惟约兄,你的胆子真比天还大啊!”转身对身旁的亲兵说:“传我之命,一俟骑营入城,全军余部火速跟进。”
    “只凭我杨博一人自然力有不逮,这还多亏了这位林将军鼎力襄助!”杨博招呼城门边上站着的一位叛军军官说:“林统领,来来来,我来为你引见,这位便是我营团军戚继光戚将军!”
    原来,林健率部投诚之后,不忍与昔日袍泽刀兵相见,婉言谢绝了曹闻道邀请他共同出兵追击溃军,立功赎罪的好意。杨博也不勉强他,命曹闻道和曾望两人带着营团军各部围剿城中残敌,自己随同林健带着叛军兵士来打开城门。叛军当日惟恐城中有人做内应开城迎接官军,用砖石巨木将城门从里面塞断,急切间难以开启。林健督率数千兵士搬运了许久,让骑营将士等得急不可待,竟担心前军和中军要吃独食,曹闻道和曾望两人也在莫名其妙中蒙受了不白之冤。
    戚继光听杨博说了事情的详情,又得知林健昔日的战功之后,不禁叹道:“林将军又有忠又有义,大将之风令人钦佩!”
    林健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戚将军过奖了,戚将军少年英豪,威名远祢宇内,不愧为我大明军中一时翘楚,林某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戚某在登州之时便已听说,我大明诸多海防卫所,以林将军统御之宁海卫最为坚固,朝廷倚之为南国门户,倭寇视之为夺命杀场……”
    杨博笑着说:“战事倥偬,两位英雄相惜之言可否日后再说?”
    戚继光和林健两人大窘,忙目视杨博。杨博说:“林将军,戚将军与下官还要回大营缴令复命。城中既已不会再有大的战事,想必不出明日,中军帅帐便要移驻城中。可如今城外横尸遍野,更有狗血人粪四溢横流,污浊不堪,怎好恭请张老公帅和监军吕公公移师入城?清理之事就麻烦林将军了。对了,还请林将军告诉弟兄们,将我军兵士与贵军兵士遗体分开放置,以便各军甄别录名。”
    林健也知道,城门打开之后,营团军各军余部都要陆续进城,为了避免发生误会,防务应由营团军本军承担,杨博如此安排,倒不失为一种给投诚的叛军将士保留颜面的婉转说法,便应了一声诺,带着手下弟兄出了城门。
    第二十五章文武交心
    林健带人离去之后,杨博对戚继光说:“元敬,你觉得此人如何?”
    戚继光早知林健往昔战功,方才又见他整军号令明确,叛军将士都对他俯首帖耳,无不凛然奉命,便点点头,说:“不错,是个带兵之才。”
    “想不想把他留在我营团军?”
    “哦,惟约兄有这个打算?”戚继光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等仁义礼智信兼备,又骁勇善战之将充补我营团军,自然是好事。却不知若要将他留在我军中,当任何职较为相宜?”
    “前军副统领肖剑锋昨日阵亡,其职空缺,若你不反对,就让他接任此职如何?”杨博说:“一来他与曹闻道颇有交情,两人搭档不会失和误军;二来他为人谨慎,不苟言笑,恰可与脾气火暴的曹闻道互为弥补,前军由他二人执掌,当不会重蹈徐州城下一战折损过半之覆辙。”
    戚继光犹豫着说:“论说他三年前便是副统领,如今改任前军副统领也不算违制。但他毕竟曾受伪职,挂着正三品参将衔,也属逆党大员,出任我营团军要职,难免招人物议……”
    “这个倒不必担心。”杨博说:“曹将军就不必说了,林健其人兵败不馁,意欲杀身殉职,虽属愚顽之举,倒也不失军人气节。其后更为保全手下性命,竟要自裁谢罪。自曾将军以下,我营团军前军、中军各部将士都好生佩服,将之留在我军,军中当不会有太大非议。”
    戚继光叹了口气:“本军向来令行禁止,倒不必过虑。我担心的是……”
    见戚继光抬头看了看天就打住了话头,杨博说:“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且不说林健本就有可怜可恕之处,皇上赦免湖广举子张居正从逆之罪,并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许以‘储相’之位,已为江南那些附逆士人立下一榜样;如今若能再为诸多附逆军将立一榜样,以安其惶恐反侧之心,不出三月,江南可定。皇上睿智天纵,不会看不到此节。这道奏疏上达天听,我料皇上必会龙颜大悦,即刻准奏!兴许还要下旨褒美你我知人善任,为国用贤。”
    戚继光大喜:“惟约兄鞭辟入里,就请具文领衔上奏朝廷。”
    杨博摇摇头:“不,这道奏疏该上,却不该由你我来上。”
    “这是为何?”戚继光不解地问:“皇上能收天下士心,我营团军又添一员虎将,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又是你我职责所系,为何却不能上疏朝廷?”
    杨博字斟句酌地说:“元敬,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营团军奉皇上敕命组建,你与高大人、俞军门都是皇上特旨简拔之人,有直奏之权,请旨觐见也是寻常之事,已属国朝罕有之异数。这固然是人臣之幸、我营团军之幸,毕竟与我大明官制不符,恐招人侧目。此外,今次我营团军出征讨逆平叛,已与当日驻守京师有所不同,举荐叛将之事非同小可,又最易招人非议,你我还是不要绕过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直奏皇上为好……”
    戚继光恍然大悟,冲杨博抱拳道:“谨受教。”
    杨博苦笑道:“说起来竟是我连累了你及全军将士。若有高大人在,以他的圣眷及夏首辅秉政多年之积威,旁人未必敢随意对我营团军说三道四,也就不必担心上下掣肘,忧谗畏讥一至于斯了!”
    戚继光热烈地反驳道:“惟约兄这么说便不对了!高大人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之人,你惟约兄也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之人,任凭旁人说三道四,皇上心如明镜,必不会厚此薄彼。”
    接着,他又补充说:“或许惟约兄还不知道,你也是早就简在帝心之人。我曾听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杨大人说起过,你在我营团军入城平定薛陈二逆当夜恪尽职守,意欲杀身成仁,皇上闻之也感慨不已,更对你有颇多褒美之辞。”pDRwww。bj-ibook。commC(
    提起那夜之事,杨博也不免有几分得意:“在我大明官场,镇抚司的招牌不管用,大概还是头一遭。”随即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因杨某一时难辩真伪,累及数名锦衣卫军校无辜殒命,他们都是对皇上忠贞不二之人,至今思之,仍不胜内疚之至……”
    戚继光安慰他说:“事发突然,有所误会也是在所难免,惟约兄不必过于自责。镇抚司上下人等对你可是钦佩不已,大太保杨大人每每提到你的大名也是赞不绝口。他日回京,我为你们引见引见。”
    见杨博兴趣缺缺的样子,戚继光知道,朝廷许多正臣清流都将锦衣卫与太监视同一类,认为他们是皇家鹰犬,平日也是敬鬼神而远之,不愿与之多来往,便又换了一种说法:“不是我自夸,皇上一向对我营团军倚若泰山,这监军之任,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如今既许惟约兄执掌我军,足见惟约兄已简在帝心。如今又有了督率我军平叛战功,日后封疆入阁,犹如探囊取物。”
    杨博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说了或许你也不信,我大明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人人都想封疆入阁,可我却不那样想。平生皆被读书误,投笔从戎才是我的志向所在,皇上如今给我这个效命疆场的机会,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如此矫情的说法,戚继光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也不好当面置疑,便说:“你我不便上疏举荐林将军,你可有把握说服张老公帅、吕公公上这道疏?”
    “把握倒谈不上,不过你我联名呈上这份战报,或许张老公帅和吕公公也不会不给我营团军这个面子。”杨博从袍袖之中掏出一纸文书:“这是方才等待你们入城之际,我草就的一份战报,请过目。”
    戚继光惊叹道:“惟约兄真有倚马可待的捷才啊!”接过了那份战报。才看了两行,他便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杨博。见杨博拈着颌下胡须含笑不语,他才又收回了疑惑的眼神,继续看了起来。
    原来,在这份战报之上,杨博首推中军大帅张茂、监军吕芳运筹帷幄之功;其次便大书中军炮营倾力襄助,连只在城外安营扎寨,而根本没有参战的其他各军也提到了,说他们“声威震天,敌军望之丧胆”,对于血战半日终于攻破城头,进而一举拿下徐州的营团军只以三言两语略略叙述了攻城经过,并未大加渲染战事之惨烈,将士之奋勇。如此一反常态的战报,出自两榜进士出身,又久在兵部任职的杨博之手,岂能不让他疑惑不解?
    因是匆匆草就,这份战报很简短,加之具体的战果还未统计出来,上面留了不少空白之处,戚继光很快就看完了。不过,当他将文书递还给杨博之时,脸上已写满了钦佩之色。
    杨博微微一笑:“元敬,你既然没有异议,那就由你当面向张老公帅、吕公公奏报吧!”说着,将那份没有写完的战报撕得粉碎。
    戚继光忙说:“惟约兄身为监军,负节制全军之责,戚某安敢违制僭越!”
    “你我之间,就不必计较这么多了。”杨博揶揄戚继光道:“我可不比你戚元敬那般胆色过人,当面直言要弹劾张老公帅!张老公帅年纪大了,有了这份战报,或许就能忘却昨日之事。”
    戚继光这才明白,杨博的一片苦心全是为了弥补自己昨日放言要弹劾张茂的过失,感慨道:“惟约兄高义,戚某愧不敢受……”
    杨博笑道:“呵呵,我是文官出身,又是山西人氏,多被人取笑曰酸腐;你戚继光乃山东豪杰、军中壮士,说话竟比我还酸,岂不咄咄怪事!”
    取笑了他一句之后,杨博正色说道:“你我共事日浅,但我却早就知道,你戚继光是一心为朝廷效力之人,更是我朝不世出的大将之才,皇上慧眼识英,将你简拔重用,日后你必大有作为。但从来军务多为朝局所误,百战之才难胜官场恶战。杨某不才,既蒙浩荡天恩,膺监军之任,便要如高大人昔日那样,尽心为我营团军,更为你周全谋划,为我大明之江山永固、长治久安保全一支百战之师,保全一位家国之柱、社稷干城!”
    戚继光躬身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惟约兄诲教,戚某永世铭记在心!”
    这个时候,一个传令兵飞骑而来:“报!前军中军已合力剿灭城中叛军残部,杀敌一百七十二人,俘敌将五十三员、兵八千三百余人。曹、曾两位将军请示大人并军门,可否率军出城追击?”
    戚继光笑着对杨博说:“杀敌不足二百,俘虏却过了八千,曹闻道和曾望定是觉得这仗打得不过瘾啊!杨大人,你看可否答应他们的求战之请?”
    杨博摆摆手:“你我职有所司,军务之事,杨某不宜随意置喙,但凭军门一言定夺。”
    经过方才那番倾心交谈,两人已互述,戚继光也不与他客气,便对那位传令兵说:“告诉曹、曾两位将军,追击溃军之责我已委于骑营,攻城各部将士鏖战半日,已是身疲力竭,各留一部守御四门并城中各处要地,余者退出城外,歇息用饭。”
    杨博又补充道:“将俘虏押出城外,由后军仔细看管,并为其提供饮食。此外,还要严加甄别,以免敌方军官将佐混迹其中。”
    传令兵领命而去,杨博笑着对戚继光说:“此处看来已无你我用武之地了,不若现在就去中军大营缴令,并请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移师入城。”
    戚继光说:“林将军所部还未将城外清理干净,是否再等上一等?”
    “呵呵,让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看到此幕,你我有些话便好说了。”
    戚继光立刻明白过来,随即跟着笑道:“惟约兄,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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