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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5章
    第三十一章整军契机
    见李春芳、徐阶两人微微点头,象是赞同严嵩的说法,朱厚熜更加来了兴趣,忙问道:“快快说来让张居正这个后生小辈听听。”
    严嵩躬身答道:“回皇上,露布还有一层意思,泛指布告、通告之类。《资治通鉴?唐懿宗咸通九年》又曰‘庞勋自谓无敌于天下,作露布,散示诸寨及乡村。’此之所谓‘露布’便是此意。不知臣说的可确凿与否,敬请皇上并李阁老、徐阁老指正。”
    朱厚熜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李春芳和徐阶。李春芳也不敢藏私,便躬身答道:“严阁老说的不错。张居正方才所提到的三国之魏曹操,在其所作《表论田畴功》中有云‘又使部曲持臣露布,出诱胡众。’也是严阁老说的那层意思。”
    朱厚熜心里不禁涌出了“天下英才尽入我囊中!”的得意,当即大笑起来:“哈哈哈!严阁老、李阁老两位都不愧是当世名宿、天下以公望归之的雅人啊!张居正!”
    张居正应道:“臣在!”
    “严阁老、李阁老的指正,你都听见了吧?”
    张居正面带羞愧之色地跪了下来:“臣耽于嬉游,学殖荒废,有负圣望,臣罪该万死!”
    朱厚熜厚着脸皮说:“朕非刻薄之君,也知道你能有今日之学识造诣已实属难得,之所以要几位阁老指点于你,乃是想告诉你,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你且不可骄傲自满,该当以几位阁老为榜样,潜心向学、刻苦用功。你还年轻,只要肯下功夫,何愁学业不能精勤猛进!”
    “臣谨遵圣训。”
    朱厚熜说:“好了,闲话少叙。几位阁老来的正是时候,朕这里有一份吕芳发自军前的奏报,大家传看一下。”说着,将放在案头显眼处的一份手本递给了严嵩等人。
    严嵩、李春芳和徐阶三位阁员清楚地看见,那份手本的封面上由吕芳亲笔写着“直呈大内”字样,都不敢伸手去接,反而离座跪了下来。严嵩惶恐不安地说:“吕公公上呈皇上的内廷密报,人臣依律不得与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厚熜将脸沉了下来:“朕一向恭行俭约,与诸位爱卿和衷同济,共持朝纲,以期天下大治,有什么密事不能让诸位爱卿知晓的?快些看了,朕还有事要与你们商议!”
    在连宰相制度都被废除了的明朝侈谈君臣共治,岂不是痴人说梦?三位阁员心里都是一哂,但圣心莫测,君命难违,只得双手举天,恭恭敬敬地将那份密报接了过来。
    吕芳的密报所奏之事很简单:营团军第一日攻城,徐州叛军作法厌胜,中军炮营不敢发炮,导致营团军前军攻城未果,伤亡惨重。戚继光怒斩炮营队官有名马忠者,并与主帅张茂发生争执,被自己劝止。营团军遥祭阵亡将士,全军将士群情激愤,遂以前军、中军为主力,全军协同,立誓拿下徐州城云云。GPuhttp://www.bj-ibook.cncF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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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吕芳只陈述事实,没有加以任何评论,更未臧否任何一位当事人,因此密报并不长,用的也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三位阁老很快便都传看完毕。由于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谁也不敢随便开口,将密报恭送到御案上之后,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朱厚熜不得不点名了:“严阁老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严嵩道:“回皇上,叛军披猖,行此狂悖荒谬之事,着实可恨可笑;王师上膺天命,下顺民心,更托皇上齐天洪福,是故能一鼓而克坚城、破逆贼。有此大捷,江南诸省指日可定,天下昌平亦未远矣!”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又点名:“李阁老分管军务,对此有什么看法?”
    颂圣的话已经被严嵩抢着说了,李春芳只好换了个角度,说:“杀伐果敢,执法如山,戚继光有大将之才!皇上慧眼识英,乃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朱厚熜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点名:“徐阁老怎么看?”
    徐阶也只能再换个角度:“逆贼愚顽,竟妄图以方士邪术厌胜御制神炮,足见其辜恩背主,逆天行事,上苍已夺其魂魄,败亡覆灭顷刻即至。惟是中军炮营诸人竟也信此邪说,未免可惜可叹。臣以为应以广兴教育、开启民智为重,以圣人之道、先哲之言教而化之,导其向善之心,消其桀骜之志,如此则天下清平、盛世可期!”
    朱厚熜微微地摇了摇头,三位阁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接着,又听到朱厚熜说:“你们说的都不错,却不是朕今日要与你们商议之事。”三人更加惶恐,慌忙起身,一边说:“臣等颟顸愚钝……”一边就要跪下请罪。朱厚熜摆了摆手:“是朕这个题目出得不着边际,也怪不得你们。你们可曾看到吕芳的奏报之上出了几个中军?各军都沿袭旧制,分为中军和前后左右各军,说起来竟是什么前军的中军、中军的前军,岂不拗口?还有武将的官秩,同样是指挥使,还要分个都指挥使、卫指挥使和京卫指挥使,都指挥使是正二品,卫指挥使和京卫指挥使却是正三品,岂不混乱?”
    严嵩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上要对大明军制动刀子了!
    他们猜得不错,朱厚熜已经为此动了几年的心思了,终于被他逮着了机会!
    自从穿越到了明朝,朱厚熜就想效法其他穿越大大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伟业,小曰本自然是不能留的;还有英法德意奥俄,八国联军一个也不能饶放;还有美国——哦,美国就算了,印第安人和中国人一样,也是受剥削受压迫的阶级兄弟,甚至比中国人还要惨,被杀得没剩下几个了……
    可是,当他兴致勃勃地命令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点验全国兵马之后才知道,明朝实行军户卫所制,全国有两百三十万军户,应有两百三十万的常备军,可是各地卫所军卒或逃散或被军官充做苦役,导致全军武备废弛,战力低下,别说是开疆拓土,守土保境都不堪其用!他本想借点验全国兵马之机,撤裁整合缺编在半数以上的卫所,抽调各撤裁卫所精壮部卒在京师编练新军,时任内阁首辅的夏言声称“卫所军制乃是皇朝祖宗成法,贸然撤裁恐引起军队混乱。而时下嘉靖新政刚刚开始,宗室勋贵、官绅士子怨气很大,在这种朝局激荡、人心惶惶之时,军队一定不能乱。”苦苦劝阻了他。
    朱厚熜接受了夏言的建议,效法景泰年间旧例,重建京师营团军,作为对卫所军的补充。江南叛乱之后,为了应付平叛之役,朝廷又组建了禁军。为什么不能趁此良机,组建一支新式的常备军呢?京师营团军在北京保卫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成军一两年便已成为天下第一强兵,有这样成功的试点经验,为什么不赶紧在全军推广?
    在场几人之中,李春芳当日参与了夏言与皇上的奏对,微微欠身刚要说话,严嵩却先站了起来,说:“回皇上,臣以为如今江南叛乱未平,贸然改变军制恐贻误兵事,恳请皇上暂缓此议,待王师平定江南之后,再议此事。”
    “兹事体大,自然要从长计议,朕只不过是给你们提个想法,具体施行还需内阁及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议个妥善的法子来,既要保证改制期间军心不乱,武备不废,还要让我大明全军将士欣然接受。”朱厚熜说:“李阁老!”
    “臣在。”
    “你方才可有话要说?”
    李春芳原本还是持着与夏言当年一样的观点,认为改革军制非同小可,一定要慎之又慎,能不去触碰就不要去触碰。可是,严嵩已经抢先一步将这层意思表露了出来,他便不能更不愿意再附和严嵩了,遂起身应道:“回皇上,严阁老的顾虑自然有道理,军队乃国家柱石,卫所军户制乃我大明朝建军之基,不可不慎。但臣以为,江南数省军镇附逆,朝廷又将各地勤王之师留下组建禁军,军户卫所制已名存实亡。有道是不破不立,皇上改革军制,正当其时。我大明军中诸将士皆怀忠感恩之人,只要朝廷能妥善安置裁汰老弱,着意慰留良将精壮,军心不会乱,武备更不会废!”
    历史上有名的奸佞柔媚之臣严嵩没有跳着高呼“吾皇圣明!”,却是夏言一党的重要人物李春芳率先表态赞同,让朱厚熜觉得有些诧异。不过,几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的整军方略能得到内阁重臣即便是有所保留的支持,也让他着实兴奋不已,当即抚掌笑道:“好!好一个‘不破不立’!好好好!李阁老此议深契朕心啊!此事就由你主持,尽快议定个法子出来。”
    严嵩和徐阶两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都偷笑了起来:好你个李春芳,一味逢迎圣意,顺谀皇上,却将一块烫手的山芋抢在了怀里!太祖高皇帝钦定、大明王朝施行了近两百年的军制岂能是说废就能废的?看吧,即便不因办砸了差事被皇上追究罪责,也会被朝野上下骂死!
    李春芳却不这么看,皇上能如此郑重其事地将吕芳呈上的大内密报让他们几位内阁阁员传看,说明圣意已决,他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怎么也不能撂开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如此,也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或许还能于荆棘丛中劈开一条生路来!再者说来,皇上睿智,心里自有一杆秤,只要臣子秉承圣意实心用事,哪怕捅出天大的漏子,也不会将罪责推到臣子的头上,就象夏阁老辅佐皇上推行嘉靖新政,招惹了朝野上下多少非议诘难?举子罢考、官员自尽、九边大帅鞑靼犯境,逼反了江南数省,放在哪朝哪代,宰辅都难逃族诛之祸,可皇上只是让他回府休养,连内阁首辅的位子都没有免去,跟着这样的皇上干,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三十二章军制改革
    朱厚熜可不知道这么短短的一瞬,面前这几位大明王朝中枢重臣竟动了那么多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要改革军制,首先要理顺指挥层次。我大明军制乱就乱在这里……”
    皇上与几位阁老商议国家大事,张居正自觉不该与闻,有心要回避,但皇上没有发话,他怎敢自行告退?正在尴尬之中,徐阶一个眼色递了过来,他立刻心领神会,悄悄地跪了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趴在地上记录皇上的话。!
    朱厚熜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卫所有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之分,禁军和九边军中却是什、哨、队、营、军之分。一个总旗领五个小旗,小旗领军士十人。一哨又领三什,如此不相一致,将卫所军调去打仗,岂不引起混乱?朕以为该先从此处着手,将这两种编制归于一种,全军实行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八级建制,以小旗为班,哨为排,撤总旗一级,百户为连,队为营,千户为团,营改称旅,旅以上增设师、军两级。军、师、旅以下各级实行三三制,也便是说三个班为一排,三个排为一连,三个连为一营,三个营为一团。军、师、旅三级根据军队兵士多寡,实行三三制、四四制或五五制,即兵多者五个团为一旅,五个旅为一师,五个师为一军;次之者四个团为一旅,四个旅为一师,四个师为一军;兵少者三个团为一旅,三个旅为一师,三个师为一军,但一级最多不得超过五个下属指挥单位。国家承平之时,军即为最高军事单位,统由兵部直管;战时可根据需要,增设兵团,下辖数军;数个兵团可合并为一个野战军,或曰方面军……”
    “各级官长名称要统一起来,什么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什么都指挥使、卫指挥使和京卫指挥使,统统都不要了,班称班长,排称排长,依次类推,,简单明了。连以上可设副职一,旅以上设副职二。兵团与野战军称司令……”
    “兵士人数也必须统一,以班为基本单位,每班有班长1名、兵士10名,共计11人;各级据此定额定饷,严禁吃空额喝兵血。营以上设立低两级的直属分队,担任警卫、纠察军纪和执行军法等职能,如营可直属一排,团可直属一连,其上也依次类推……”
    “武将品秩也必须统一,实行军衔制,分帅、将、校、尉四等十六级,最高军衔为元帅,等而下之者为大将、上将、中将、少将,大校、上校、中校、少校,上尉、中尉、少尉,既规范统一,又清晰明了。军职与军衔对应起来,元帅例同一品文官,五军都督府正一品左右都督和从一品副都督、都督同知授元帅军衔;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九边各镇总兵和方面军司令授大将,正二品;兵团司令授上将,从二品;卫指挥使、军长授中将,正三品;以下师长授少将,正四品;旅长授大校,正五品;团长授上校,正六品;营长授少校,正七品;连长授上尉,正七品;排长授少尉,正八品。此为各级武职基准军衔及对应品秩,按军功资望可高挂一衔一品,如同为团长,新授者为正六品上校,军功卓著或任职多年而未能晋升者,则军衔可晋大校,品秩可按副旅长授从五品。副职按武将年资功勋不同具体酌定,资深望重者可高定一衔,如副团长授中校,资深者则可授上校。京卫指挥使司、留守司、都指挥使司、卫指挥使司各级职官按原有品秩授予军衔,均就高不就低,以示朝廷恩抚之意……”
    “班长及兵士按入伍从征年限授士兵军衔。士兵军衔分为上士、中士、下士及列兵四级,初入伍者即授列兵,二年一晋。上士班长虽不在武官之列,念其从征之苦、带兵之劳,可享从九品俸禄……”
    一口气说了大半天,直至口干舌燥,朱厚熜才停了下来,抓起御案上的凉茶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然后心满意足地抹着胡须上的水渍,说:“大致思路就是这些,内阁、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仔细斟酌思虑,拿出个具体可行的方略来,朕审阅之后,发六部集议并征求九边诸镇军将意见之后,再颁行全军。”
    几位内阁辅臣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什么“大致思路”?稍加整理修订便是一套完整的整军方略啊!皇上从哪里得到如此详尽确实的想法?莫非又是得之天授吗?
    朱厚熜也没有他们那样的自信,他知道自己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队编成、军衔制度,以及大明王朝的军户卫所制搞成了一个大杂烩,一股脑地倾倒而出,而且话语之中还有很多新鲜名词,也不知道这几位内阁大臣听明白没有,便问道:“可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说完之后,他突然发现三位辅臣之中,只有李春芳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严嵩、徐阶两人却端正着面容,正襟安坐,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不禁有些生气了,板着面孔对严嵩说:“严阁老,整军之事朕虽责李阁老主持,但兹事体大,你这首辅也需时时过问。办砸了差事,内阁与兵部一同领罪。”
    严嵩慌忙起身应道:“皇上睿智天纵,臣等愚钝,难及万一,惟有谨遵圣谕,即刻照办而已。”
    听严嵩又跟当日议鞑靼求贡一事一样,将皮球踢到了自己的面前,用意大概也不过是为日后推卸责任埋下伏笔而已!朱厚熜更加生气了,刚想敲打他两句,就见到李春芳站了起来:“启奏皇上,臣有几处尚不清楚,恳请皇上明示。”
    终于有人要问到实质性的问题了,朱厚熜也顾不上再计较严嵩的工作态度问题,忙说:“李阁老请讲。”
    李春芳沉吟着说:“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八级建制之长统称某长,确是规范明晰,惟是方面军及兵团之长名曰‘司令’,臣愚钝疏学,不知此称谓从何而来,又做何解释,臣恭请皇上明示。”
    敢对明朝建军之基动刀子,朱厚熜自然不会忽视这个问题。他大言不惭地说:“这是朕思虑再三定下的官职名称。所谓‘司令’之‘司’便是执掌、掌握之意;‘令’乃是朝廷之令之意,也便是说方面军、兵团之长乃是奉朝廷之令执掌所部兵马。司令司令,有令才有司,无令便无司,所司之事不过令也!朕以此为名,旨在提醒、告诫为将为帅之人不可忘记朝廷之令而挟军自用。”
    能如此巧妙地自圆其说,朱厚熜也得意地笑了起来:“呵呵,各位阁老,朕这个名称定的可说的过去?”
    这回,是严嵩带头喊道:“睿智天纵无过皇上!我大明军中百万将士必能铭记圣训,恪守人臣本分,为家国社稷效死尽忠!”
    毕竟是待罪官场几十年的内阁重臣,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就象是一块扔到湖水之中试探深浅的小石头,李春芳已探知皇上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便直截了当地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整军之后,全国三百二十九个卫与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又该如何处置,是否俱都撤裁归并,臣恭请皇上明示。”
    “当日御前奏对,你也在场,该当记得夏阁老所言。”朱厚熜感慨地说:“夏阁老不愧是老成谋国之人,其言上承祖制,下契朕意,一句‘军队且不能乱’使朕如梦初醒,至今仍觉言犹在耳。为确保军制改革顺利推行,且要确保改制期间军心不乱、武备不废,自然不能搞一刀切,将全国三百二十九个卫与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一风吹,必须分步实施。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之中,南直隶及湖广、浙、赣一京三省各军镇附逆叛乱,所有卫所一体撤裁,如何进行军事布局,如何派驻地方守备兵力,兵部可先拿出一个方案来,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再议,如今就不必细说了。两广及云、贵、川、闽四省山高水远、政令不通,整军之事也只好暂缓。朕以为可先在北方诸省施行,除了山东沿海各备倭卫所暂时保留之外,其他卫所一律撤裁合并,择其精锐如禁军之例,整编成正规军,分驻各省治所及军事要冲之地。”
    整军之事非同小可,李春芳原本最担心皇上急功近利,贪大图快,要象起初设想的那样,将全国卫所全部撤裁。如今看来,皇上果然早已考虑周全,提出分步实施的方略。而在第一步改制的北方诸省之中,北直隶与晋、陕两省甫经鞑靼入寇,各地卫所军卒几乎损失殆尽,余者又大多充补大同等沿边诸镇;山东、河南各省卫所军大部奉调进京勤王,留在了禁军,各省留存的兵将并不多,整编改制的阻力要小得多。他心里稍定,又问到一个随之带来的问题:“请皇上恕臣放肆直言,守备卫所撤裁之后,各省府州县治下若有百姓结党作乱,又将如何处置?”
    “百姓但求温饱,若有活路,怎会犯上作乱?”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卫所军武备废弛,纵然留存也只是徒糜国帑民财而已,加之军纪败坏,亦兵亦寇,称其为资乱致乱之源也不为过,不若将其撤裁,在各省首府及军事要冲之地留驻精兵,严加训练,境内有事,即行调往平乱即可。”
    李春芳心里暗自咋舌:到底是皇上,敢想他人不敢想之想,敢言他人不敢言之言,且不说军队调动颇多不便,若是民变成燎原之势,官军难免疲于奔命顾此失彼!但此事涉及民政等诸多方面,而且关乎皇上治国理政的功绩和声誉,他也不敢多言,再次低头沉思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责任共担
    方才不置一辞引起了皇上不满,此刻见皇上与李春芳说的起劲,严嵩不免有些拈酸吃醋;又听到皇上提到了夏言“老成谋国”,更是惶恐不安,便在心里紧张地思量了起来。好不容易瞅个皇上说了上面那一大段话,喝口茶润润嗓子的空儿,他忙插话进来,说:“北地各省卫所撤裁之后,各卫所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该如何安置,卫所原有之军田该如何处置,以及改制之后各军军饷粮秣又从何而出,兹事体大,内阁、兵部及五军都督府断不敢自专决断,臣等恭请皇上明示。”
    “呵呵,朕还以为马阁老不在,便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天大的问题呢!”朱厚熜嘲弄了他一句之后,又正色说道:“严阁老,你如今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眼睛可不能只盯着你分管的礼部、工部和刑部!再说了,平日呈给朕的票拟不都是你拟的吗?若不时时处处倍加留心,岂不贻误国是,更辜负了朕及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殷殷厚望?”
    严嵩心里一凛:皇上果然明察秋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啊!
    内阁如今有四大阁员,李春芳自从北京保卫战后期就奉旨专管军事,徐阶和马宪成一个是吏部左侍郎,一个是户部堂官,自然要看守自家大门,严嵩只好分管礼、刑、工这三个事权油水都远不如吏、户、兵部的三个部衙。不过,他也并非不爱权不揽权之人,借着自己身为次辅暂代首辅的身份,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内阁独承顾问,十几天也不回家洗澡更衣,倒博得了皇上“忠勤敏达”的赞誉。对于票拟之权,他更是牢牢抓住不放,涉及吏、户、兵三部的差事,他也借口事体重大,由内阁集议,再顺理成章地由他这个首辅根据集议结果拟票呈送御前。这样一来,也就在无形之中剥夺了其他阁员的票拟之权。比如户部尚书马宪成,入阁都好几个月了,竟连一次“枢笔”也没有捏过。
    好在其他三位阁员之中,徐阶本就是冲虚淡泊、恭顺有礼之人,近来又因其师翟銮致仕而颇受打击,越发地韬光养晦,平日朝会散班之后在内阁应个卯,不是回吏部处理部务,便是回翰林院打理院事,似乎不想淌内阁这汪浑水;而李春芳、马宪成两人都得了夏言“过犹不及”的暗示,只埋头干好自己的差事,从不起意与严嵩争权夺利,内阁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这其实也正是朱厚熜所期望的结果——京城薛陈谋逆之后,尊礼派两大头面人物高仪、杨慎同日殉难,朝廷之中已是议礼派一家独大,不过议礼派也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年围绕着内阁首辅之位和权柄之争,朝臣已明显分成了三大派系:夏党、翟党和严党。三党魁首之中,严嵩崛起时日尚浅,首次入阁在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不到三月即被斥退,论资历人望根本无法与嘉靖十五年入阁、十八年任首辅的夏言和嘉靖八年入阁、几度暂代首辅的翟銮相提并论,因此在三大派系之中,严党势力最弱。这也便是朱厚熜勒令夏言回府养病、翟銮致仕还乡,却将首辅之位给了原本最讨厌,更时刻在心中提防的严嵩的缘故。为人主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权臣在位,在庙堂之上一呼百应,既然三派能相互牵制,严嵩暂时还无法把持朝政,重大事项都由内阁集议,虽说多了许多扯皮之事,也有可能会影响效率,但毕竟能体现民主,在一定程度上还能杜绝营私舞弊,他也就默许了严嵩在内阁之中独霸票拟之权。
    帝王心术,鬼神不言,朱厚熜更不愿意在这些才干出众、政治斗争经验丰富的内阁辅臣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思,因此,敲打了严嵩一句之后,他随即便将话题又转回到目前他最关系的军制改革之上:“严阁老所问之事切中要旨。朕以为此事涉及军户、民户之分,也需内阁、户、兵两部与五军都督府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朕也只有一个初步想法,说出来供你们参酌:卫所撤裁之后,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是否保留军籍,听凭自愿。若愿保留军籍,则集中到留存的卫所专门从事农耕,仍按每户受田五十亩的标准,由官府提供耕牛农具,却不象原来那样军户屯田所得统一收归国家所有,再依照标准按月发给月粮,而是跟租种官田的农户一样,缴纳六成所得给国家,剩下四成归自己。朕前些日子命户部在北方诸省大致测算了一下,如此算来要比原来发的月粮还多些,也算是朝廷感谢他们多年从军、保家卫国的恩抚之策。但他们还有农闲时从事军事训练、战时随时应征入伍的义务。不愿保留军籍者,可将各卫所原有之军田分发给他们,按贫瘠不同确定每户该受的田亩,按官田起课征税。伤残及从军多年的兵士也照此办理。各卫所剩余田地收归官有或发卖民户,其赋税用作改制之后各军的军饷粮秣,由户部统管,会同兵部计发。至于够不够,还要等整军结束之后才知道,不过户、兵两部要匡算出个大致结果来……”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又生气了:“国朝早早就建立了数以百万计之常备军,却没有建立与之相配套的后勤保障体系,除了军屯,全由各地官府承担军队的一切装备和粮饷,一个州县要承担十几个卫所的军械粮饷;而一个卫所,也可能要接受十几个州县送来的军械粮饷,特别是京师驻军,要接受上百个省州府县的供应,后勤供给体制混乱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倘若一省一州一府一县不能及时解送,将士就难免缺饷断粮!朕一力推行一条鞭法,将各地徭役以现银计征统管,用意也在于此。朝廷成立了兵工总署,只能解决兵甲军械装备的问题,日后当效法平叛军之例,将军需供应总署及各省分署变为常设机构,专司全军被服粮饷供给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朕的虎贲之士受着冻饿之苦去打仗!”
    “仁德宽厚无过皇上!”严嵩率先站了起来:“全军将士感怀浩荡圣恩,是必耿忠不二,效死用命,保我大明万里疆域长治久安!”
    严嵩已经勉强表态支持,徐阶却还是始终不置一辞,朱厚熜心里冷笑一声,说:“穷家也有三分银,各处卫所撤裁之后,除了军田或分发或收官或发卖之外,还有其他资产也应一并清理处置,务必不使国家财产流失。可朕也知道,各级军官将佐多有贪墨和吃空额、喝兵血的陋习,难免会趁着整军之际中饱私囊,尤其是发卖军田和处置资产,更是他们上下其手大做文章之时。此事绝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放任自流,朕以为内阁应该派出一位阁员主抓,以示朝廷重视。这本是户、兵两部的差事,可朕想李阁老要主持全国整军事宜,且他分管军务多年,未必能抹开情面收拾那些骄兵悍将,就不必参与此事了;户部要在全国推行农桑,如今又承担着为平叛军筹集、转运粮饷之重任,马阁老也脱不开身,此事就由徐阁老挂帅吧……”
    说到这里,他看看身子突然微微晃动了一下的徐阶,恶作剧似地说:“尽管只是阶段性的工作,但其责任之重,重若泰山,须有一个办事机构才能名正言顺地行文各部衙、各卫所及各省府州县地方衙门。朕看这个办事机构就叫清产核资领导小组好了,由徐阁老任领导小组组长,直接对内阁、对朕负责!”
    尽管一时听不懂什么叫“领导小组”,但徐阶也能知道皇上实实在在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慌忙起身:“启奏皇上,臣愚钝不才,待罪官场凡二十又二年,从未涉足财政、军政,恐有负皇上厚望,更贻误国是……”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徐阁老此言差矣!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清理盘查积年旧帐少不得还要好好地审上一审,不是只管过财政、掌过兵的人就能做的!你虽未在户、兵两部任职,却任过福建延平推官和江西按察副使,掌过一省一州的刑名,对付剧盗恶贼最有经验;前年主持京察也能秉公持正、铁面无私,由你主持清产核资,朕才能放心!”
    皇上已经明确说了李春芳、马宪成不参与,若是徐阶坚辞不受,或许皇上就要将这件事推到自己的头上,严嵩立刻说:“皇上睿智,徐阁老为官清正,治盗有术,且清产核资及发卖军田少不得要各地地方官府协助,徐阁老身为吏部佐贰,行事多有方便之处,确是主持此事的不二人选。”
    严嵩又帮着找到了让徐阶无法推辞的一条理由,朱厚熜很高兴,便目视徐阶,说:“严阁老说的在理,徐阁老就不必谦虚逊谢了!”
    徐阶情知圣意已决,只好表态说:“臣遵旨,臣当谨遵圣谕,殚精竭虑,上不误国误君,下不误军误民!”接着,他垂下眼帘,说:“臣还有一事要恳请皇上恩准。”
    “说。”
    “皇上方才说过,要成立专门的办事机构专司清理盘查积年旧帐,臣愚钝不才,独木难支,恳请皇上恩准,选调户、兵两部及三法司若干能吏干员协助臣主抓此事。”
    刻苦研读历代先帝实录,又与眼前这些圆滑的内阁大臣相处日久,朱厚熜的心机也变得异常敏锐深沉,立刻明白了徐阶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说:“此议确乎必要,但不知徐阁老可有合适的人选?”
    第三十四章天人示警
    严嵩自然也知道徐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再听到徐阶毫不客气地点了户部浙江清吏司、湖广清吏司两位郎中,兵部武选司郎中、职方司员外郎,这四个人不是李春芳的门生,就是马宪成的同乡,都是夏言一党的党羽,心里不禁暗自笑道:这个徐松江,倒是颇得其师翟銮那个老滑头的真传,要拉着夏言的虎皮做大旗,为自己挡风遮雨了!
    不过,严嵩的幸灾乐祸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听到徐阶的嘴里又吐出了三个人的名字:“刑部陕西清吏司员外郎万寀、都察院由佥都御史叶樘、大理寺丞严世蕃。”
    严嵩在心里怒骂一声:好一个奸猾可恶的徐阶小儿,竟连老夫的人也不放过!正要出言劝谏,就听到皇上笑着说:“徐阁老不愧是吏部堂官,所提人选俱都是朝廷一等能吏干员,尤其是严世蕃,清查通州军粮库修缮贪墨一案雷厉风行,且能秉公持正,不徇私情,将自己昔日在工部之时的同僚绳之以法,有他出马,那些侵吞国帑的卫所军将必定难逃国法制裁!此事就这么定了,也不必待兵部拟定整军方案,如今便可开始清查。摸清家底,朕才好确定被裁汰的老弱兵士优抚之策。”
    这个时候,一直沉思不语的李春芳再一次开口了:“陕西辖下宁夏、甘肃等地的蒙古羁縻卫所、山东辖下建州等地的女真羁縻卫所及奴儿干都指挥使司辖下各卫所是否也一并撤裁,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既是羁縻卫所,就不必动了。队伍整编、卫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将佐授军衔,粮饷仍按旧例计发。”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建州弹丸之地,竟建有三卫,实在荒唐可笑。今次整军,是否也一并解决,兵部该仔细斟酌。”
    李春芳犹豫了一下,答道:“回皇上,建州女真部建有三卫,由来已久,且三卫皆归依向化,谨遵朝廷号令,年年朝贡不断,丝毫未有桀骜之志,并于牵制蒙元兀良哈三卫大有裨益。以臣之愚见,不若仍保持现状为宜。”
    朱厚熜突然对正趴在地上奋笔疾书的张居正说:“朕下面的话就不必记了。”
    “臣遵旨。”张居正叩头之后,起身将那叠已写得密密麻麻的笺纸放在御案上,然后又躬身施礼:“臣告退。”
    朱厚熜说:“朕不让你记录,乃是因为朕下面要说的话关乎我大明百年之后的国运,或许不合朝廷法度,更令人匪夷所思,但你们都要记在心里,尤其是你,张居正!”
    三位阁员和眼下还只是一个未曾实授官职的庶吉士的张居正都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为何要说出“尤其是你,张居正!”这样的话,但皇上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他们也无暇去想这个细枝末节,静静地等着皇上的训示。i^4北京爱书AQh
    朱厚熜缓缓地说:“朕这两年来,时常会做一个怪梦,梦见日月同现于碧空之中,光芒万丈,令人不可直视。俄顷忽有一只金色巨犬自东北跃起,飞腾于天,一口便将日月吞入肚中。每每至斯,朕便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几位阁老都是学识才干冠绝一时之人,能为朕解一解这个梦到底是何意思吗?”
    皇上说自己“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其实,三位阁员和张居正眼下才真的是“冷汗潺潺,亵衣尽湿”——皇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一个日,一个月,不就是个“明”字吗?日月同现于碧空之中,光芒万丈,自然喻示着大明国强势大,如日中天,这都好解释。可是,后面的巨犬吞日月入腹,不就意味着……
    谁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严嵩带头,几个人一起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都不敢说是不是?”朱厚熜长叹一声:“朕也不敢说啊!若说是朕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心智神魂为邪恶所惑,故而时常会做这等怪梦,为何朕惊醒之后,梦境仍清晰浮现于眼前?若说是天人示警,我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正如日中天,如今新政甫行,虽说惹出了不小的麻烦,但从北方诸省施行情况来看,已初显成效,平乱之役进展又十分顺利。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新政大行于天下,我大明中兴有望,盛世可期,朕怎会做怪梦?更令朕惊恐的是,梦中竟有一金色巨犬自东北跃起,噬日吞月?莫非是朕躬德薄,获罪于天,祸及我大明万世国柞?”
    尽管皇上一力推行的嘉靖新政确实引发了大明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可是,谁敢说是皇上的责任?谁敢说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大明竟有了亡国之征兆?但皇上如此自责,严嵩身为内阁首辅,就不得不开口了:“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事,更心忧社稷苍生,仁德宽厚,克勤克俭,古尧舜之君也不过如此。纵有天人示警,也非是皇上之过。臣等身为辅弼之臣,有调理阴阳之责,臣职有亏,导致阴阳失调,奸邪孳生,臣等这就回去恭撰《自陈不职疏》上呈御览,向皇上并满朝文武、天下苍生请罪。”
    朱厚熜摆摆手:“未到京察之时,何必上《自陈不职疏》?请罪则更不必了,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也怪不得你们这些一心为家国社稷操劳的朝廷肱股大臣。再者,这等怪梦太过匪夷所思,朕连吕芳都没有告诉,怎能张扬出去?”
    三位阁员倍感皇上信任,正要叩头磕谢天恩,就听到朱厚熜又说:“此梦一直萦绕于心,朕思之再三却不得其解。其后,江南逆贼闹起了‘益’‘辽’之争,朕以为应在了曾建藩东北的辽藩身上,可辽藩终究还是没能争得过益藩,自家尚不知能否苟全性命,更遑论噬日吞月,乱我大明江山!看来家贼实不足虑,此梦还是应在外寇身上。东北异族之中,蒙元兀良哈、土蛮等部时时侵扰边庭,杀我官军,掳我百姓牲畜,确是我朝一大外患,但其势力远不及西北之鞑靼、瓦刺,且受我蓟镇、辽东两大重镇的东西钳制,朝廷还专设了蓟辽总督协调指挥两大军镇,数十万将士枕戈待旦,日夜戒备,当不会令其坐大为祸。其后,朕查阅了当年的典籍史料,却发现如今在东北受国朝节制的女真人,乃是前宋祸乱中原的金国后裔,朕梦中所见之金色巨犬,是否便指的是他们?”
    见严嵩等人都是一脸的错愕之色,朱厚熜又说:“三位阁老都是孔圣门徒,对于这种荒诞不经的梦魇之说自然是不肯轻信的。说实在话,朕也不敢轻信。但是,朕以前每每做梦都是吉兆,且都相继应验了,却不知这个噩梦会否应验。朕多次泣告太庙,恳请列祖列宗予以明示,惜乎未得,令朕夙夜忧叹,几不敢寐……”
    严嵩当即跪了下来:“君忧臣辱,臣恭请皇上降旨,由兵部移文蓟辽,即刻发兵剿灭女真各部!”
    “万万不可!”李春芳不顾君前失仪,打断了严嵩的话,随即也跪了下来:“皇上,且不说对女真各部实行羁縻之策是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位先帝一以贯之的祖制,女真各部一心向化,谨尊朝廷号令,兵马受蓟辽两镇节制调度,于牵制蒙元兀良哈、土蛮等部大有裨益。我朝以仁义教化天下,若无谋逆实绩,臣以为断不可与其兵戈相向。”
    “李阁老!”严嵩厉声说:“‘养虎为患’该做何解?”
    “严阁老!”李春芳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逼上梁山’又该做何解?”
    一个事不关己,便抱定“坐山观虎斗”的态度;一个官卑人微,自觉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徐阶和张居正师生两人都低着头,一边紧张而又兴奋地听着严嵩和李春芳的争执,一边在心里飞快地思考着:严嵩的建议不免过激,却能向皇上表现“愤君之慨”的忠心;李春芳不愿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江南未定,鞑靼仍在虎视眈眈,若是再向东北用兵,人财物力都万难支撑,一旦战事不顺,他这个主管军务的内阁阁员便难辞其咎,到时候一个“误国误军”的罪名压下来,只怕就不是撤职罢官那么简单了;危及江山社稷之安危,将他凌迟处死再抄家灭族都难恕其罪!
    严嵩说:“少正卯何曾叛鲁?孔圣为何诛之东市?”
    李春芳说:“其心不正,圣人方有诛心之举;‘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却是奸雄曹操所为!”
    严嵩立刻抓住了李春芳话语之中的疏漏:“你的意思是说,皇上决意解决女真各部的隐患,与曹操枉杀吕伯奢一家比类?”
    李春芳一凛,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让严嵩那个老贼抓住了话柄,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严嵩的声音之中带着几分阴冷:“那你是什么意思?”
    浮沉宦海几十年,如今已是位列台阁,李春芳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意识到今天的这场争执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是丝毫不相让:“隋文有德,杨广无道,编出‘杨花谢,李花开’之童谣蛊惑圣主明君,终致李渊于太原兴兵,隋杨顷刻而亡,李唐取而代之!”
    严嵩冷笑一声,话语之中已经透出杀气:“我就知道,你说来说去,总会说到皇上的头上!”接着,他抬起头,对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朱厚熜说:“皇上!奸臣终于跳出来了!便是李春芳!”
    一瞬间,东暖阁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每一个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第三十五章百年国运
    生死悬于一线之时,李春芳不仅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奋起反击道:“我是说不该贸然对归依我朝的女真各部用兵,并没有说皇上的担忧便是不对!严阁老,你排斥同僚,意图独霸朝纲,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可你要杀我李春芳,直接动手就是,不必这样欲加之罪!”
    李春芳这么说的用意很晦涩,一是把政争扯到党争之上,他身后站着嘉靖新政的第一号功臣夏言,皇上便有投鼠忌器之虞;二来这场政争就变成了他与严嵩个人之间的意气之争,皇上也不好过于偏袒某一方。严嵩怎能上他的当?当即冷笑道:“御前议事,没有人要给你加罪,皇上更没有给你加罪。只是你方才一再以非人臣所敢言之言诽谤君父,先以奸臣曹操之言暗讽,继而更以荒淫无道之亡国昏君隋炀帝比之当今圣主,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李春芳也是冷笑一声:“这可是真真奇怪了。是人都能听得出来,我比出这两个前朝旧事,只不过是暗讽某些执掌内阁的辅弼重臣建言误国,你严阁老怎会认为我在诽谤皇上?莫非你严阁老窃权祸国之罪,也要推到皇上头上不成?”
    无论曹操还是隋炀帝,都是历代史家口诛笔伐之人,加之自古便有诛心之说,既然李春芳矢口否认,严嵩也不敢直指他意在诽谤皇上,便反问道:“我如何建言误国,还请李阁老指教。”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李春芳已是没了退路,便直截了当地说:“江南窥测天位之逆贼未灭,蒙元诸部亡我大明之心不死,若是再贸然于蓟辽用兵,逼反了女真各部,东北边陲便会永无宁日;若是再被鞑靼乘虚而入,我大明便有亡国之虞!”
    “难道说皇上为家国社稷做万世之谋,决意要解决女真各部隐患,就会招致亡国之祸?”
    “我没有这么说!”李春芳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更遑论兵凶国危之事!未曾庙算谋划、从容部署,便贸然举兵北向,吃了败仗,是你这个首辅担罪,还是我这个分管军务的阁员担罪?”
    “在其位便要谋其政,怕担责任可以不干,何必要说出那等耸人听闻的话来要挟朝廷!悲观失据、怯敌畏战,岂是朝廷肱股大臣所为?”
    “我李春芳为官向来上不误君,下不误民。倒是你,严阁老,”李春芳一字一顿地说:“身为朝廷掌枢之臣,事关社稷安危、大明国运,竟视若儿戏,贸然建言兴兵,居心何在?!”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厚熜轻轻咳嗽了一声。
    正在唇枪舌战的严嵩和李春芳两人其实有一大半的心思都在暗暗关注着皇上的一举一动,听到这声咳嗽,立刻都闭上了嘴,将身子俯在地上,等着皇上的训示。
    决定荣辱生死的时刻到了,两位阁员心中都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可是,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到皇上说话,两人都又悄悄地将头抬了起来,却见皇上早已坐回到御案之后,正看着一份奏疏。两人大惑不解,又都将头低了下去。
    忽然,又听到“啪”地一声,朱厚熜将手中的奏疏扔到了御案上:“继续吵啊!不是吵得很起劲吗?怎么都不说话了?”
    严嵩赶紧说:“臣等君前失仪,罪该万死!”
    “朕说过,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若不是怕打扰你们,朕便要带着徐阁老和张居正退出东暖阁,把此地腾出来让你们吵个三天三夜!”朱厚熜冷笑道:“身为辅弼顾问大臣,连朕想问什么都没闹明白,却吵得不可开交,成何体统!”
    以前看YY书,经常会看到别的穿越大大随随便便说上几句豪言壮语,或是施上一点小恩小惠,便能令英雄豪杰都俯首帖耳誓死追随,从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而且忠心不二至死不变,真可谓是“虎躯一震,天下归心”。可自己回到明朝,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嘉靖皇帝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即便是头上顶着皇上的招牌,身上笼罩着天子的光环,把“虎躯”震断,或许能令一些刚刚踏入官场的青年士子和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军将兵士感激涕零矢志尽忠,可是对于那些浸浮沉宦海几十年的朝廷重臣来说,根本就不起一点作用,为此他不得不采取又打又拉的办法,还刻意将朝廷三大派系都安插进内阁,不让任何一方坐大。如此一来,虽说不免影响效率,但终归还是能够避免出现权臣擅政、专断祸国的危险。同时,各派为了保护自己、压倒对手,就都得象他这个皇上效忠,他便可收“坐山观虎斗”之效,也惟其如此,才能牢牢地将政权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因此,他倒是乐意看到阁员之间勾心斗角。但是,若是已经闹到两大辅臣撕破脸皮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程度,他这个皇上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他起身离开了御座,走到了严嵩和李春芳的面前,说:“你们是否以为朕是暴戾之君?”
    严嵩和李春芳都是一震,忙说:“臣等不敢。”
    “不敢?”朱厚熜冷笑道:“真不敢,你严嵩为何要给朕建议发兵剿灭女真各部?你李春芳却又为何与严阁老为此争吵不休?”
    严嵩闻言大惊,原来皇上竟然认定事情由自己而起,不禁委屈地说:“皇上被那等不祥之梦困扰多日……”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个噩梦,朕尚且认为匪夷所思,你却信以为真了!”
    都道是天有不测风雨,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风,终归还有形迹可寻,可皇上如此变幻莫测,岂只不润而雨无晕而风!方才还口口声声说那个天狗吞日噬月的噩梦如何如何令他惊恐不安,“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还说什么“多次泣告太庙,恳请列祖列宗予以明示,惜乎未得,夙夜忧叹,几不敢寐”,转眼之间,却说别人不该信以为真,简直是倒打一耙!跟上次莫名其妙被逐出内阁,赶去抄《永乐大典》一样,严嵩算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天威难测、伴君如虎的滋味,一时身心俱寒,僵在了那里。
    “不过,严阁老与国同体,忧心社稷的殷殷苦心,朕还是能体会得到的,尤其是你方才说的那句‘养虎为患’,可谓深契朕心。”说着,朱厚熜竟伸手将严嵩搀扶了起来:“朕说过多次,你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奏事之时不必跪,你为何总是不听?”
    雷霆之后竟又是一阵化雨春风,甚至可说是一片煦暖阳光,严嵩立刻又活了过来,哽咽着说:“皇上推赤心于臣等,臣等却不能为皇上分忧,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朱厚熜仿佛没有听见严嵩的表白,又伸手将李春芳搀扶了起来:“李阁老也请起来说话。你心思慎密,老成谋国,朕将朝廷军务托付于你,可谓所用得人。”
    李春芳没有严嵩那样谄媚之态,却也感动莫名:“臣与严阁老在御前争吵,实在有失人臣风范,臣羞愧莫名……”
    朱厚熜说:“这是什么话?御前议事,朕惟愿你们都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如此方能查缺补漏,共致中兴。徐阁老也请起来吧。”接着,他用方才抚慰严嵩之时同样的语气,对李春芳说:“朕最欣赏你方才说的那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梦虽荒诞不经,更不见得便是天人示警,但若是朝廷不未雨绸缪,预则立之,只怕百年之后,我大明真有旦夕之祸啊!朕方才说让你会同兵部,借整军之际,斟酌解决建州三卫的问题,便是此意。”
    说来说去,皇上还是信了自己那个噩梦!事关大明社稷安危,李春芳也不敢再明确反对,只好说:“请皇上宽限几日,待臣与蓟辽总督马西平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再恭请皇上圣裁。”
    “朕一再说让你会同兵部,借整军之际,斟酌解决此事,你却还是没有明白朕的意思啊!”朱厚熜说:“建州三卫归顺我朝已有一百多年,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于稳定国朝东北边防有功,朕若是命蓟辽军镇以刀兵相向,岂不令归顺我朝的异族各部寒心?朕非昏聩之君,岂能干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李春芳被弄糊涂了,便大着胆子问道:“臣愚钝,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说:“三卫指挥使及以下各级军官将佐按品秩授予相应军衔,所辖兵士予以整编。不过,建州虽也算是边地军事要冲,毕竟只是弹丸之地,留下一卫足矣,其余两卫调至京师驻防。至于建州卫、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哪一卫保留,哪两卫调防,由你们兵部酌定。朕的意思是,建州地处东北边陲,有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之责,自然要留驻实力最强的卫所,卫所指挥使及各级军官将佐均可高定一职一衔。两个调防的卫所就与我明军同例。”
    三位阁员大致都明白了皇上的“二桃杀三士”的用意,齐声应道:“皇上圣明!”
    圣明?朱厚熜心中苦笑一声,是否妥当,大概只有天知道吧!
    不过,方针政策已经交代下去,具体如何实施便是内阁辅臣的事了。反正按内阁和六部的办事效率,这么大的事情不论证个一两个月只怕拿不出具体的方案,呈报御前审阅修改之后颁行天下,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再考虑考虑吧!两难若能两顾,不让女真部族为中华民族的兴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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