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千年之忧
回到明朝之后,如何才能妥善地解决满族问题,一直让朱厚熜头疼不已。
说起来,他毕竟是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受的是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正统教育,起初回到明朝,尤其是当了这个劳什子的混蛋嘉靖之后,还让他很是懊恼沮丧了一阵子。因为在他看来,比之汉唐盛世,明朝可不算是什么好时代,白白地糟蹋了对内发展经济对外扩张领土的大好时机。本来上帝一直挺看好中华民族被,先进的制度啊思想啊什么的不住地往神州大地上降临,就差把自己的神殿直接设在中原大地上公开宣布这就是宇宙的中心人类的希望了。可是后来上帝看到中国人这么没用,发明了火药不去做炮弹却用来做炮仗;发明了指南针不去航海搞地理大发现却用来看风水;更可气的是,有钱也不装备军队把战火烧向敌人的领土,却要费老鼻子的劲儿修长城,明摆着告诉人家:“我不想打你,你也行行好别来打我好吗?”;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舰队七下西洋,却只是去耀武扬威顺带公费旅游了一圈,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对外宣布这就是中华帝国的领土或势力范围……自此上帝就对中华民族失望了,飞起一脚把中国从人类进步的战车上踢了下去。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先前蒙昧落后的民族一个个都迅速地发展壮大起来,惟独中国还抱着“天朝大国”的美梦沉睡不起,直到被别人用枪炮打醒,之后就陷入了“落后就挨打,越挨打越落后,越落后越挨打”的死循环之中,任人宰割任人欺凌,一直到共产党、毛主席这样的大救星出世了,带领中华民族推翻了三座大山,走上了民族求独立、人民求解放、国家求富强的革命道路,才改变了中国一百多年屈辱的历史,中国才真正挺起胸膛再次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苦闷了好几天,后来想开了,觉得其实回到明朝也不算很坏,大明王朝的综合国力在当时的世界上仍是举世无双,而且自明朝中叶,也就是在嘉靖前后,中国商品经济呈现出空前繁荣的局面,进入了西汉、宋朝之后第三个高峰,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比欧洲还早了几百年,如果按照西方资本主义发展道路走下去,那中国近代历史恐怕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恐怕就是各国强烈要求中国尊重他们国家的主权不要干涉他们国家的内政了!既来之,则安之,不论是哪个朝代,既然来了,就要有所作为;他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口吐天宪说一不二的皇帝,也一定大有可为之处!原来那个时空国家不是提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样振奋人心的战略方针吗?既然回到了过去,也就不必说什么“复兴”不“复兴”的话了,直接让中华民族一直兴盛强大下去多好,在那个时空的子孙后代也可以少走多少弯路啊!
抱着这种天真的近乎狂热的想法,他不顾一切地推行自认为能富国强兵的嘉靖新政,结果却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内忧外患频仍,几乎让人把皇宫给烧了把北京城给占了。残酷的现实使他从一个变得成熟变得深沉起来,也慢慢地学会了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学会了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学会了冷眼旁观朝臣们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学会了在内阁中制造矛盾平衡几大派系的争斗……总之,学会了用一个皇帝应有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用一个皇帝应有的方式去处理朝政!
残酷的现实使他改变了许多,可是有一点,他始终没有变——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爱国愤青!因此,他对于在近代历史上欺侮中国的八国联军等外来侵略者深恶痛绝,是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的。在那个时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一些诸如在网上跟贴骂汉奸网特,号召身边的人抵制日货的小事,略尽爱国忧国之心;回到这个时空就不同了,他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口吐天宪说一不二的皇帝,大明王朝的综合国力在当时的世界上举世无双,只要能把国内的事情料理好,使中国的发展逐步走上正常的轨道,他就可以纵横四海、扬威异域。中国可以说“不”?错!中国不允许别人说“不”!
但是,明朝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外国侵略者,而是被明朝视为“北虏”的蒙古诸部,以及只有他知道的明朝日后最大的敌人——东北的女真各部,满族的前身。从历史上看,有明一代,蒙古各部,尤其是势力极其强大的瓦刺、鞑靼两大部族从来都没有安分过,可也总是在边境地区小打小闹,除了英宗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还有刚刚经历过的这场北京保卫战之外,从来没有威胁到明朝的统治,说起来他们不过是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蟊贼,或者说是一群屡屡越境骚扰的恐怖分子。可是满族人就不同了,归顺了两百年,出了一个努尔哈赤振臂一呼,短短几十年时间就灭了昔日宗主,入主中原,占据神州。
对于这两个敌人,他却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被百官万民视为君父,他就有责任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子民不受外族的侵略和凌辱;另一方面,他却不是一个大汉族主义者,对于蒙古,对于满族,他都视为人民内部矛盾,认为兄弟之间为争夺家产吵嘴打架是常有的事情,迟早大家还是要坐在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甚至认为明朝后期朝政腐败,民不聊生,以清代明也不是一件坏事。因此,让他象对小曰本或者其他外国侵略者一样,对蒙古各部和女真各部下死手,他还真有些不忍心……
可是,令他愤慨的是,天崩地裂、革故鼎新之时,尚处在蒙昧蛮荒之时的满族人,就象是当年南下牧马的蒙古人一样肆意烧杀抢掠,做出了诸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惨绝人寰之事,使中国社会和中华民族付出了惨重代价;其二,清承明制,一切好的坏的制度都照搬,比如海禁,比如重农抑商,明朝中期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被彻底扼杀在襁褓之中,中国还是错过了人类社会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其三,满清对于人民思想的禁锢甚至比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明季末年,由于改朝换代的时代剧变,催生了黄宗羲、顾炎武、王夫子等一大批早期民主思想者,他们的思想,不但在当时是一种划时代的飞跃,对封建制度进行了无情的、系统的批判,在封建制度极度完善的中国,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若是能生根发芽,将会对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饿茁壮成长起到何等之大的推动作用!可是,由于满清统治者通过文字狱等形式的摧残、禁锢,一直到两百多年之后,他们的思想才勉强在康有为、梁启超的戊戌变法,以及孙中山等人的革命中起到了精神支撑的作用。这两百多年,是人类社会何等飞速发展的两百多年啊!白白地浪费了损失了这两百多年的发展时期和历史机遇,中国从此便被飞速发展的世界远远地抛到了身后,更使近代中国蒙受了无尽的耻辱遭受了巨大的苦难!
江山无限好,岁月催人老。尽管穿越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只是继承了嘉靖的身份,占据了嘉靖的身体,精力还是象那个时空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样旺盛,不再服用狗屁“丹药”,加强锻炼并有意识地节欲之后,身体也比嘉靖当年强健多了,但他还是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多少年。大明王朝这条航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按照自己指定的航道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可是,当自己百年之后,也就是说嘉靖这个混蛋皇帝“大行”之后,坐在金銮殿那张龙椅之上的帝国继承者能否象自己一样清醒地认识历史,会不会船行旧路,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人无百年身,常怀千岁忧。往大里说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千年盛世,往小里说是为了大明王朝的百年国运,他也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不过,满蒙两族毕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即便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千年盛世,就要消灭这两大民族,这个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尤其是女真各部,一直归顺朝廷,或许是明朝的民族政策有问题,也或许是出了一个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那么,用一些不方便说的方式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否就可以避免一百年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就可以避免中华民族几百年后遭受的苦难和凌辱?和一个民族的整体利益比起来,个人的命运毕竟还是要小一些,也算是他为中华民族的强盛做出的贡献牺牲吧!或许也不必如此残忍,建州女真受明朝节制,努尔哈赤未必现在就有反叛之心,可以将他收服为国家所用——能宽恕汪直这个被人骂了几百年的汉奸,难道就不能容忍一个异族的天才将领吗?只要着意恩抚,悉心培养,他又何尝不是俞大猷、戚继光那样忠勇可嘉的国家柱石、社稷干城?
出于这种考虑,他早在前年便命令吕芳秘遣锦衣卫北上建州,寻找一个名叫“努尔哈赤”的年轻人和一支姓“爱新觉罗”的部族。吕芳以为这个人也是皇上梦中仙人所示的治国栋梁,立刻派出了大批锦衣卫,将建州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既没有找到皇上要的那个人,也没有找到那支部族。锦衣卫秘使未完成钦命,不敢回京复命,又北上松花江,深入兴安岭仔细寻访散布各处的女真部落族群,还是没有结果。后来锦衣卫秘使打听到女真各部从来没有一个叫做“爱新觉罗”的姓氏,女真土语之中,“爱新”是“金”的意思,“觉罗”是族的意思,只好带着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听完吕芳忐忑不安的奏报,朱厚熜沉默了许久,继而长叹一声,开始在心中构思那个噩梦,于是就有了方才与几位内阁辅臣的对话……
第三十七章司礼怨监
就在皇上与内阁辅臣在东暖阁里商议军国大事之时,司礼监值房里,有两个人也正在说话。
司礼监虽不象是内阁那样,为每一位阁员都安排了单独的值房,几大秉笔太监都在这一间值房里处理公务。但为了抬高身份,不但装修布置比内阁有过之而无不及,值房也比内阁阁员集体议事的堂屋还要宽大的多,是将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进深虽只有一丈五尺,宽长却有五丈,在最讲法度的大内禁宫,只有这里敢修得如此恢弘气派,仅次于皇上和后妃的宫室。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门楣上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声闻于天”,看那题款,竟是明成祖朱棣的御笔!
不过,偌大的值房之中,只摆了三张条案,正中那张空无一物,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坐在左边的那张条案之后,正在和坐在下首的一个矮凳之上的一个中官说话。
这位中官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长着一双南方人特有的清秀细长的眼睛,但身上穿的竟是个只有四品以上中官才能穿的斗牛补服。此人便是去年跟着荣王阿宝自江南逃到北京报讯的南京内廷鲥鱼厂监正杨金水。回到京师之后,吕芳念他冒死跋涉千里报讯,对皇上可算是忠心耿耿,就将他收到了门下认了干儿子,后来看他为人机灵,办事可靠,又举荐他当上了内廷尚衣监正四品的掌印,虽说尚衣监掌管皇上冠冕、袍服、鞋袜,职权有限,在宫中二十四衙门中排名很低,但毕竟也算是大内几万内侍中的貂裆贵宦,比之鲥鱼厂正六品监正更是一步登天,杨金水感怀吕芳的恩德,差事越发勤勉用心,待人接物也十分和气,上上下下都很满意。
至于司礼监掌印陈洪为何要专门将他叫到司礼监来说话,还要从这几年司礼监悄然发生的一些变化说起:
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皇上便几次清肃内廷;至去年薛陈二逆谋反,司礼监秉笔太监石详充作内应为叛军打开宫门,皇上更是把宫里正德年间的老人剪除了个干干净净,将保护太子巩固国本有功的陈洪补入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其后,因夏言获罪被勒令回府养病,吕芳为了平息宫府之间的矛盾,自愿退出司礼监,将掌印位置传给了陈洪,又举荐黄锦入了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兼掌东厂和镇抚司,意在以陈洪的铁腕和黄锦的仁厚,为主子看住这个家。因此,目前司礼监只有陈洪和黄锦两人。
虽说司礼监人数比当年吕芳掌印之时少了许多,可是由于皇上如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动辄就直接下谕旨给内阁,或命内阁阁员觐见奏对,内阁票拟也总是亲看亲改,司礼监只能照圣谕批红,一个字差错就是掉脑袋的罪!陈洪和黄锦两大太监除了轮班随堂参加早朝,每日最重要的工作也只是将通政使司送来的奏疏转呈御前,再把皇上批示的奏疏转送内阁拟票而已。堂堂大明中宫第一衙门,又恢复了当今皇上刚刚入继大统时的那份冷清而又尴尬的境地。
对于这份清肃寂寥,黄锦这个憨直之人倒无所谓,平日里跑腿传个旨都是乐呵呵的,加之他还兼掌东厂和镇抚司,每日有厚厚一叠厂卫的仿单要审阅,也不显得无聊。陈洪却不能忍受了——当年“壬寅宫变”之后,吕芳获罪被赶去督修万岁爷的万年吉壤,他曾暂掌过一个多月的司礼监掌印,那时候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别说是那些二三品的部衙堂官,就连内阁首辅翟銮、次辅严嵩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可如今,他已经正式接任大明内相,却只能干这些抄抄写写传传递递的差事,有日闲得发闷,他亲自抱着装有奏疏的黄缎铜匣送到内阁,那些阁员竟然还摆架子不出来迎接,尤其是李春芳那个老东西,仰仗他是多年的辅臣,竟拿鼻子一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放那儿吧!”连屁股从太师椅上抬一抬伸手去接奏疏的样子都不愿意摆出来,真真与当年那个老不死的夏言一个德行,差点将他活活气死在内阁里!可是,再生气他又能怎么样呢?自打吕芳退出司礼监,皇上已将司礼监当了个摆设,原本皇上在东暖阁里处理政务,由几大秉笔轮班伺候笔墨,如今这个差事也被翰林院那些无品无级的庶吉士给抢了去,司礼监太监想进东暖阁觐见皇上,还得跪在门外通名报姓,得到圣谕恩准方能入内,简直是大明立国百七十年来闻所未闻之事!
不过,以前那些事固然让他气愤不已,却勉强还能忍受,今日之事就让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忍无可忍”的感觉——平叛军露布报捷,不必通过通政使司登记代传,也勉强能说的过去;内阁几大阁员摆出香案接受露布之后,竟没有先来打个招呼就直接呈给了皇上,想讨皇上的欢心固然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这样把司礼监不放在眼里啊!祖宗设内阁又设司礼监,用意就在于宫府有别,各司其职,共同效命于皇上,即便不说设立司礼监还早于内阁,我们这些人都是宫里的人,皇上的家奴,论与主子的情分论对主子的忠心,比你们这些外臣可强多了。内阁如今这样轻慢司礼监,这既有违祖宗家法,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日后还不晓得要专权擅政到什么程度!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奸相权臣如曹操者夺皇上的威福自用,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主子的天位就岌岌可危了!
生气归生气,可陈洪毕竟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几十年,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知道这件事他一时且发不了难——且不说这是皇上这几年来遇到的最大喜事,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扫皇上的兴?前任掌印、皇上最信任的大伴吕公公如今就在军中任监军,上呈露布指不定就是他的主意,他执掌大内十几年,岂能不知道呈递规矩?拿露布说事,不就是在打吕公公的脸吗?
当年宫变之后,陈洪一心想往上爬,得罪了吕芳,转手过来皇上差点没杀了他,也在吕芳心中种下了怨恨,多亏这两年有皇后娘娘护着并从中周旋,他也见面就磕头,一口一个“干爹”叫着,吕芳才没有下手收拾他,但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后来,陈洪通过皇后娘娘将自己侄女陈氏选送皇上,侄女倒也争气,深得皇上欢心,起初被册封为才人,今年又因怀上了龙种晋封九嫔,吕芳看在陈妃的面子上,对他客气了起来,戒备之意却从未减少。
这两年里,每一个难眠之夜,陈洪总是把暂掌司礼监那一个多月的每一件事都掰开了揉碎了仔细咀嚼慢慢回味,终于明白自己至少犯下了两个天大的错误:一是不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急于取吕芳而代之。吕芳和主子万岁爷是什么关系?他陈洪还没有出娘胎,吕芳便已经伺候主子了,两人的情分浓得血水也化不开,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岂是他陈洪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二是不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为了急着往上爬,在宫里大开杀戒,固然讨得了主子娘娘的好,可是却得罪了宫里那么多人,外面那些朝臣有句话说的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几万内侍宫女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更不用说那么多嫔妃才人,领袖后宫的皇后说他一千个好一万个好,也不见得能比得上宠妃的一句枕头风,说起来当年他逢迎主子娘娘,将主子最宠爱的曹妃娘娘问成死罪,致以大辟之刑,主子事后还不晓得有多恨他,若不是主子娘娘护着,主子又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和宫里的体面,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了!
明白了这两个道理,陈洪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作风,时刻夹着尾巴做人,逢人就笑,遇到是非躲着走,扯皮撩筋的事儿更是一概也不沾,隐忍了两年之后,薛陈谋逆当夜又舍出性命身蹈火海不避斧钺救出了庄敬太子,终于得以重入司礼监。可是,他又揣摩错了圣意,在追查薛陈逆党之时穷追不舍,被一向以奸猾著称的严世蕃那个黄口小儿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皇上为了安抚人心稳定朝局,也只好将此事不了了之,还下旨切责他陈洪身为中使凌辱朝臣言官,有违祖宗家法朝廷规制。幸好陈妃哭哭啼啼找皇上讨情,才勉强只给了个罚俸半年的处分,皇上博得了朝野上下一片颂圣之声,他陈洪却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陈洪才真正认识到,论本事,自己比那个平日里见谁都笑咪咪,被人称为“活菩萨”的吕芳吕公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有天大的契机,想要扳倒吕芳,只怕是自寻死路。因此,他掌了司礼监的印之后,根本不敢再生改朝换代之心,不但宫里二十四衙门之中吕芳当年用的人一个也不敢动,就连司礼监朝房里吕芳原来坐的那把椅子他也不敢坐,将自己的位子摆在了下首。主子万岁爷闻知此事之后,说了一句:“萧规曹随,好,好,好!”有了这三个“好”字,陈洪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多看中间那把椅子一眼。
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拿露布报捷说事,去打吕芳吕公公的脸吗?
不过,诚如皇上当日恩准他重入司礼监之时说的那句半是赞赏半是告诫的话:“朕把你闲置了两年功夫,你倒是真长本事了!”在司礼监里生了半天闷气之后,陈洪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便兴冲冲地命人去请回乾清宫料理宫事的黄锦回来议事,想了想,又将新近得吕芳赏识的杨金水也叫了过来。
第三十八章憨直秉笔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杨金水都已经来半天了,近在咫尺的黄锦却没有回来。
黄锦为人憨直,少机心,陈洪倒不怪他有意轻慢自己这个掌印,想必是有事绊住了腿。但事体重大,他不回来,陈洪一人也不好独自做主,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金水扯着闲篇。陈洪是苏州人,杨金水是杭州人,两人却都是少小离家进宫,多年来也一直没有机会回去,一起追思江南的风土民俗,倒也谈得是甚为投契。
正说着热火朝天,厚厚的门帘子突然掀起了一阵风,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黄锦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有劳陈公公久等了!咦,杨公公也在啊!”
见黄锦主动向自己拱手,杨金水慌忙离开座位,给黄锦叩头:“奴才给黄公公请安了!”
“别别别,咱都是兄弟,可不要这么多礼。”黄锦本想伸手去搀扶杨金水,却看见他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妥妥帖帖,再看看自己沾满污垢的手,歉意地一笑:“手脏,咱家就不扶你了,快起来吧。”
陈洪也注意到了黄锦不但手上沾满了污垢,身上的粗布衣衫更是布满了黑色的灰渍,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不禁揶揄他说:“我说黄公公,你早起说是回乾清宫料理宫事吗?怎么搞成这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儿?莫非你从乾清宫出来,又回酒醋面局搬坛子去了?来人,给黄公公打盆水来!”
黄锦原本出身酒醋面局,他自己并不以之为忌,对于陈洪这样的揶揄也不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说:“唉!再别提了,那个齐来福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哦?”陈洪听他骂起了乾清宫新任的管事牌子,不禁来了兴趣:“当初你在乾清宫管事的时候,他不就在你手下当差吗?莫非现在升了管事牌子,就不把你放在眼里,给你气受了?”
黄锦一边就着司礼监当值太监送来的水洗脸,一边抱怨说:“他小子有今日的造化,还不是咱家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敢在咱家面前乍翅儿?再说了,咱家如今又管着提刑司,借他仨胆儿也不敢给咱家气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给咱家气受算什么?伺候不好主子万岁爷才让人生气!干爹走的时候看他老实,就抬举他升了管事,可终归还是不放心那个缺心眼,就嘱咐咱家时常回去看看。前两日一直忙,不得空,今儿回去一看,你猜怎么着?书架上的灰有这么厚,咱家气不过说他两句,还跟咱家顶嘴,说主子嫌他们碍眼,不让打扫,气得咱家赏了他俩大嘴巴,罚他顶着水盆跪着,看看咱家是怎么干差使的!”
陈洪啧啧称奇:“你还真给他示范扫地抹桌子,把乾清宫给打扫了一遍啊?”
黄锦点点头:“不给他们好好教教,不定他们怎么懒呢!伺候不好主子,不但你我心里过不去,远在外头的干爹也放心不下啊!他给咱俩带回来的信,哪次不问到主子万岁爷的饮食起居?”
陈洪一哂:“要说齐来福怠慢差事,还不是你当年凡事都自己抢着干给惯出来的!”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说:“老黄啊,咱家跟你是兄弟才多嘴说你。你要清楚,你如今可不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了,而是咱大明内廷第一衙门司礼监的首席秉笔,还提督东厂,宫里几万人都要你管,宫外还有那么多的事儿要你帮着主子万岁爷盯着,大事都操心不过来,哪还有功夫管这些小事?奴才们不中用,交给提刑司赏他二十篾片,兴许就中用了。”
黄锦腆着脸说:“管宫里的人,帮主子看着这个家,不是还有你陈公公吗?咱家是个笨人,能给主子操什么心啊!”
黄锦这话说的陈洪心里一阵熨帖,正要说两句客气话,捧一捧自己这个副手,却又听到黄锦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一边说:“再说了,如今司礼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咱家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回乾清宫伺候主子万岁爷也是咱家的本分……”
这个黄锦真真是个蠢东西,竟当着外面当差的杨金水的面说出这种话,若是传了出去,让咱家这个掌印的脸往哪里搁!陈洪立刻沉下了脸:“到外面拍去,弄得到处都是灰!”说完之后,还捂着嘴夸张地咳嗽了两声。
黄锦也真是个蠢人,根本没有听出陈洪话语背后的意思,说:“这就完了,完了。”又使劲地拍打了两下,才扔掉了毛巾,吩咐当值太监:“给咱家倒碗凉茶来。”说着,一屁股坐到了陈洪对面自己的椅子上:“陈公公急如星火地把咱家唤回来,可有要事?”
陈洪冷哼一声:“在你黄公公眼里,咱司礼监的事儿再大,可比不得你给主子万岁爷抹桌子啊!”
黄锦总算是咂出了味道,知道陈洪不高兴了,却还以为陈洪恼怒自己迟迟不归,想来自己确实不占理,便赔着笑脸说:“你陈公公知道,咱家就是一根筋的主儿,断然没有活儿干了一半扔给别人的道理,这回就请陈公公多多包涵,下回只要你发话,咱家即便是出宫办事,也一准儿就往回赶。”
“下回?你还要替他齐来福当几回奴才啊!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不是刚进宫当差的小火者!”
对于陈洪这样明显带有训斥口气的话,黄锦听着也不受用,低声嘟囔了一句:“在哪个位子上,还不都是主子万岁爷的奴才……”
声音虽然低,陈洪却也能听见,心中更是不快,本想再敲打他两句,随即又想到自己谋划多时的那件大事儿,就压住了火,说:“好,既然黄公公回来了,我们就开始议事吧。杨公公。”
正尴尬地坐下下首,听着两大司礼太监斗嘴的杨金水忙起身应道:“奴才在。”
“尚衣监库房里头,万岁爷的龙袍还存有几件?”
升任尚衣监掌印之后,杨金水还是第一次被叫到司礼监议事,来了之后陈公公也只是和他扯了一阵闲篇,尽管一直和颜悦色地和他叙乡谊,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和他开了些个玩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见这个年岁并不比他大多少的陈公公,却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比在大家公认的“中宫第一人”吕芳的面前还要拘谨许多,听他问话,立刻站了起来,躬身答道:“回陈公公的话,奴才去年底奉命接印的时候,才清点过库房,当今万岁爷的龙袍,仅大朝的章服就有三十六件,平时接见大臣的龙袍有三十六件,当年出经筵时穿的纁裳有二十六件。”
“怎么只有这么少?”陈洪皱了皱眉头:“太祖爷当年定下的祖宗家法,天子每年各色章服按例要各做四套,万岁爷御极也有二十四个年头了!”
杨金水小心翼翼地说:“回陈公公的话,奴才当初也有此疑问。但据前任掌印李公公说,就只这么多,都是内廷织造局那边有单子可查的。”
“咱家没说你杨金水掌管的尚衣监有人作弊!且不说那些奴才将皇上的龙衣偷得出去也卖不出去,宫里这么多年有干爹管着,谁敢干这种杀千刀的事儿!”陈洪加重了语气:“咱家问的是为什么这么少?”
六月的暑天,杨金水头上却冒出了一层冷汗:“是奴才回话不清。听李公公说,尽管太祖爷当初是定下了每年四套的祖宗家法,可奴才们也不敢多做。概因当今万岁爷即位那年又定下了新规矩,各式龙袍减半,也就是每年定做不得超过两套,许少不许多。”
陈洪不言声地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说:“即便如此,万岁爷御极也有二十四个年头了,也不该是你说的那个数啊!”
“回陈公公的话,嘉靖一十二年后,万岁爷天寿过了三旬,不出经筵,纁裳就免了。还有……”杨金水犹豫了一下,看到陈洪正拿那双深邃的眼神盯着自己,才接着说:“自打嘉靖一十七年起,主子就只穿道袍不穿龙衣了,就一直没有新添置龙袍。”
“哈哈哈!”陈洪大笑着离开座位,走到杨金水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转头回来对黄锦说:“老黄啊,这个杨金水不愧是咱干爹看中的人,才掌了尚衣监半年,就把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见是个明白人!”
黄锦说:“那是!咱干爹看中的人,还能错得了!”
“嘿嘿,”陈洪干笑了两声:“乾清宫管事牌子齐得福也是咱干爹亲自给皇上选中的人,怎么刚才就惹你老黄发了那么大的火啊?”
黄锦听出他话语之中隐隐含着对干爹的嘲讽之意,当即反驳道:“那是干爹看他老实,名字又好。干爹说了,主子最是仁厚,伺候主子,尤其是在乾清宫当差,不要你有多能干,一要忠心二要老实……”
见他替吕芳说话,陈洪心里顿时一凛,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出言不慎,将内心深处埋藏的怨气泄露了出来,眼前这两个人都是吕芳的干儿子、铁杆心腹,若是在吕芳面前添油加醋这么一说,这几年来所下的隐忍苦功又白费了,不禁深深地自责了起来。
陈洪不说话,黄锦却自己改了口:“不过,那小子实在是个缺心眼,又蠢又懒,可不能再让他伺候主子万岁爷了。陈公公,你还是让内官监赶紧给主子物色个得用的奴才吧!”
陈洪更是一凛:莫非黄锦这小子也是一个大奸似忠的人物,表面憨直,内心奸猾?想夺我掌印的位子,就唆使我换掉吕芳亲自挑选的乾清宫管事牌子,让我得罪吕芳?若真如此,这一脸猪象的小子倒不可不防啊!
第三十九章天子龙衣
见陈洪还是沉默不语,黄锦又说:“陈公公大概是觉着那小子是干爹选的,抹不开情面吧?若是这样子,咱家这就给干爹写信,干爹怪罪下来,我担着!”
陈洪心里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笑着说:“都是兄弟,咱家又替干爹掌着司礼监,真有罪,咱家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担。不过你老黄过虑了,论对主子万岁爷的忠心,谁能比得上咱干爹?他定能体谅你我的苦心。”接着,他故做轻松地摆了摆手:“万岁爷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可乾清宫管事牌子不是谁都能做的,若是选得不妥当,兴许还不如齐来福那个蠢人呢!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让内官监仔细物色吧!眼下咱家要与你商议的事儿,也是万岁爷的事儿,更是件急事儿。”
黄锦立刻肃整了面容,说:“陈公公请说。”
陈洪却象是有意要卖关子,又转身面对着杨金水,说:“咱家和黄公公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万岁爷龙衣的事儿能不清楚?刚才问你的话,其实是想考考你。尚衣监是二十四衙门之一,宫里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呢!你又是刚打南边才回来,在这里也没什么根基,干爹举荐你掌了尚衣监的印,若是干不好差使,只怕连干爹,还有咱家和黄公公的脸上都会觉着无光了。不过,你也不必怕,你是干爹看好的人,也是咱家和黄公公的把子,遇事我们都得照顾着你一点,这个宫里,只要实心伺候主子万岁爷,有干爹在,有咱家和黄公公在,没人敢和你过不去!”
一番话既是表白,也是拉拢,还隐含着警告之意,可就是没说出来到底要商议什么事儿,杨金水更是莫名其妙,更是紧张万分,只敢频频点头,不迭声地说“是是是”“对对对”。
好在陈洪自己心急,也没有把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而是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问道:“给主子万岁爷制作一件大朝的章服,要花多少银子?”
杨金水一愣,这不是我尚衣监的差使,陈公公怎么问起我来了?
明朝内廷太监之众,衙门之多,职权之大,分工之细,都达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最高点。其中有品秩者称为中官,六品以上中官才能穿补服,戴宫帽,挂牙牌,;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没有品秩的杂役,统称为火者,只能挂乌头牌,头戴平巾,不能穿圆领皂衫,各品级官员和火者穿什么服饰,戴什么头巾,挂什么腰牌,都有明确的规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zf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正德以后,太监刘瑾专权,大大提高了内廷二十四衙门和各隶属内廷的库、房、署、厂的品秩,内侍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同时,各衙门分工更为明晰,尚衣监虽掌管皇上冠冕、袍服、鞋袜,但职责只是保管,不管制作,此事该由内廷织造局负责。所谓“苏松杭三府衣被天下”,即是说全国丝绸棉纺业主要集中在苏州、松江和杭州三府,因此内廷也在三地分别设立了织造局,专管内廷的丝绸布料供应,上至皇上后妃,下到婢女火者,所用衣料及皇上用以赏赐的丝绸棉帛,都由这三个织造局供应。三个织造局的职责分工也各有不同,杭州织造局一大职责便是为皇上制作龙衣。按照朝廷规制,三个织造局用银,一半由内廷支付,另一半由朝廷拨给,每年用银计划,也是由内廷织造局造出详单,会同工部商议妥当之后才上呈皇上,请得圣旨从内廷和户部拨银。在这个过程中,尚衣监并不参与,也就不得与闻。
不过,苏、松、杭三个织造局虽归内廷直接管辖,却因在江南开府建衙,诸事少不得要南京内廷协助,杨金水当年在南京就干过这种差使,升任尚衣监掌印之后,也是处处留心,对与尚衣监相关的差使多有了解。加之他也知道,江南叛乱之后,三个织造局上至监正,下到一般杂役,竟是一个也没能逃得回来,大概不是死于非命,便是投降附逆了,陈公公要查问给皇上制作章服之事,也只得找他这个相关衙门的人来打听了。
杨金水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回陈公公的话,这个也没个定数,奴才也不敢断言。尚衣监库房里头,还存着成化、弘治、正德三位先帝的龙袍,有数百件之多。最贵的一件,是正德先帝十一年做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命织造局赶制了一件,工价银八万两银子。最便宜的要数弘治先帝,他在位一十八年,做的龙袍没超出过一万两银子。当今万岁爷即位以来做的龙袍,工价银也没有超过两万两银子的。”
“主子多俭省啊!”陈洪感慨地说:“咱家记得当年主子万岁爷曾说过‘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事,朗朗天音还在咱家的耳边回荡……”
听陈洪一再问起皇上的龙衣,黄锦大致猜到了他要商议何事,便好心提醒他说:“老陈,你的意思是今年该给主子万岁爷造龙衣了吧?咱家可记得,当年万岁爷也说过,他不想再穿龙衣,就不必再造了。”g3%http://www.bj-ibook.comJ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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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还没开口,黄锦就跳出来反对,让陈洪觉得很扫兴,便将脸拉了下来:“老黄,咱家和你是兄弟,说话也不怕恼着你。你如今身份可不一般了,不能一直埋头拉车,也该抬头看看路了!当年是什么情形?如今是什么情形?当年主子万岁爷受了那帮杂毛老道的蛊惑,连朝都不上了,外官除了内阁几位老先生隔上十天半个月能一睹天颜之外,其他的人更是一个不见,见他们的时候也是一身道袍,还戴着香冠,当然不必再做龙袍。如今主子万岁爷哪天不上朝?哪天不见外官?不晓得你平日里留心了没有,咱家今儿随堂伺候主子上朝,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主子龙袍的边儿都磨毛了。咱家当时那份心酸啊,不是在金銮殿上,眼泪指不定就掉下来了……”
陈洪说着说着,眼圈真的发红了,这番话就显得一点也不矫情。黄锦也大受感动,叹了口气说:“其实咱家也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哦,干爹也是这么想的,前年就给主子万岁爷提说过此事,可主子不答应啊,还把干爹好一顿臭骂,说朝廷财政吃紧,宫里要为天下做一榜样,一应用度都该俭省,这当儿做什么龙衣?还说谁做的谁穿去,反正他不穿,吓得干爹赶紧叩头请罪,脑门子都磕出包来了……”
陈洪立刻反驳道:“你说的这些宫里谁不知道?主子娘娘……”一提到对自己恩重如山,如今如花娇躯化做一团焦炭,却碍于朝局至今还未能发丧安寝,一缕香魂因此不得凤逸九天,只能在世间飘摇游荡的方皇后,他的眼泪顿时成串地掉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锦和杨金水虽与已故的方皇后没有多深的情分,但毕竟是主子娘娘,也只好陪着他唏嘘不已,一时间司礼监值房里一片悲戚气氛。
陈洪象是触动了内心深处的隐痛一样,泪流满面地说:“主子娘娘闻听此言,立即命咱家将尚衣局送来的衣料都退了回去,尚服局送来的服饰是按皇后的仪制做的,别人也没法穿,退不回去,也下懿旨责令今后不许再做。主子娘娘凤逸九天的日子,还穿着三年前的旧衣裳,一想到这事儿,咱家的心,就象是被刀子绞一样……”说着,他竟撩起袍袖掩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别……别说了老陈,你再说下去,咱家也……也……”黄锦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两大司礼太监同时大放悲声,杨金水怎敢泰然处之?本想挤出几滴眼泪与他们同悲,可眼眶儿实在不争气,涩涩的挤不出来半点眼泪,有哭无泪谓之嚎,这样的干嚎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不但假而且实在糁人,嚎了两声之后就住了嘴。
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悲伤,陈洪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这般俭省,宁可苦着自己,也要先想着宫里的奴婢,想着天下的百姓,这样好的主子与主子娘娘,古往今来可能找出来第二个?能伺候这样的主子与主子娘娘,是我们这些奴婢几辈子几十辈子才能修得的福分……”
黄锦长叹了一声:“唉!老陈,你的意思咱家也都明白了。可是主子有言在先,谁敢抗旨不遵?干爹当年为了这事儿都吃了数落,换做你我,只怕更没个收场。要说此事也确是我们这些奴婢该操心的事儿,可要是因此惹怒了主子,这个罪,你我可都担不起啊……”
“你就放心吧,我的黄公公!”陈洪说:“若是往年倒也罢了,外面的臣子还有北边的鞑靼,都不让主子省心,不想在这上面花心思也在情理之中。可今年却不同了,主子万岁爷的喜事接连不断,先是陈妃娘娘又怀上了龙种,我请太医院好几位太医看了,都拿脑袋担保真真实实是个世子爷,我大明又多一国家基石,主子还不定有多高兴呢!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今儿主子又有一大喜事,平叛军上呈露布,徐州大捷!那些在江南闹腾的乱臣贼子不日就要被平定了!”
黄锦怔怔地说:“这我都知道,可与你说的那事儿也没什么关系啊……”
他竟如此迟钝,看来不但是面带猪相,脑子里也是一团糨糊!陈洪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话语也亲热了许多:“好我的黄公公哎!你如今可是咱司礼监首席秉笔,可不能只想着回乾清宫扫地抹桌子!干爹班师回朝,是否要将江南那帮乱臣贼子献俘阙下?几十年才赶上一回的午门献俘大典,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就忍心主子万岁爷穿着破旧衣裳接受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朝贺?主子的脸往哪儿搁?朝廷的脸又往哪儿搁啊!”
第四十章锦上添花
黄锦立刻被说服了:“要说,还真是这个理儿。那样的盛世大典,可是关乎主子天家威严和朝廷体面的事儿,一点也马虎不得。万岁爷可是有些年头没做过新衣裳了,到时候若是找不出一件合适的,别说是万岁爷,就是干爹也不会放过我们……”
“照啊!”陈洪说:“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做不好,主子也就白养我们这些奴才了!把这个理由摆出来,工部敢明着反对?嘿嘿,若是他们反对,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到时候主子和干爹问下来,我们也好回话。”
黄锦嘴上同意,心里其实还是很矛盾:一方面,他也认为主子确实该做几身龙衣迎接即将到来的午门献俘大典;另一方面,这两年在乾清宫朝夕伺候主子,他可见多了主子缁铢必较,一分银子恨不得当两分银子使的事儿,所以造龙衣这件事还是有点玄。不过陈洪说的实在有理,照例织造局与工部会商议价造出单子之后才呈送御前,若是工部反对,就不必去拿这个事儿触主子的霉头,司礼监正好可以卸担子……
不过,尽管目前司礼监由陈洪掌纂儿,干爹也提醒过自己“埋头干好自己的差使,大主意让陈洪去拿”。可他是个直人,想到自己毕竟是个秉笔,又是关乎主子体面的事儿,还是好心提醒陈洪说:“这两年朝廷财政确乎吃紧,今年更是够戗,江南的赋税没指望了,又要打仗,就算工部同意造龙衣,户部能否拿得出钱来还得两说……”
“那是zf那边的事!”陈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祖宗设立司礼监又设立内阁,就是内外有别,职有所分,主子也三令五申不许我们插手朝廷的事儿。照我说,我们只管跟工部造单子,户部掏银子的事儿,不是还有内阁吗?户部堂官马宪成如今又已入阁拜相,得他拿主意,关我们什么事!”
在深宫大内几万宫人中爬到今天这样的高位,黄锦其实也并不象陈洪想象的那么蠢,立刻就明白了他抓住徐州大捷之机提出给主子造龙衣的用心所在:锦上添花的事情,若是户部工部爽爽快快地掏银子,风风光光地把午门献俘大典办下来,不但天下臣民百姓高兴,主子更高兴,首倡此事的司礼监就是大功一件;若是户部工部不肯,惹恼了主子,也怪罪不到司礼监的头上,更可借机生事,窜唆着主子收拾一下近来嚣张不可一世的内阁。如此说来,拼着被主子骂一句“当家不晓得柴米贵”,成则收功,败则收利,他陈洪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啊……
太祖朱元璋为了加强皇权统治,可谓煞费苦心,在宫里设置了比zf机构更为庞大分工更为明细的二十四衙门,其中负责批答奏章、传承谕旨及总管宦官事务的司礼监权力最大,内阁可以借拟票大权把持朝政控制zf;司礼监却能借批红之权牵制内阁的权力。因此,有明一代,即便是在阉寺窃权专政、朝臣卖身投靠的蜜月期,宫府之间或公开对抗或暗中较劲,矛盾也从未平息过。黄锦虽说一心忠于皇上,但毕竟是阉寺一员,自然不能免俗,且身为首席秉笔太监,对近来司礼监大权旁落的窘迫境地,他虽不曾言声,心里也并非没有一点不满。因此,心里立刻赞同了陈洪的想法,同时也更明白了吕芳当年为何一再告诫自己“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差使,你是斗不过陈洪的!”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可是,就算户部答应出银子,不还有一半儿要宫里出吗?这两年主子把每年的万寿节和正月的鳌山灯会都取消了,宫里的用度也是一省再省,这才六月份,内廷供应库都快底儿朝天了,下半年的日子还不晓得怎么过呢,哪有许多银子造龙衣啊?到时候户部能拿银子出来,宫里却不能,那就要闹笑话了……”
“你这话说的咱家不爱听,我们都是主子的奴才,不能光想着自个,不想着主子!”陈洪抢白了他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再苦也不能苦了主子!从下个月起,宫里有品秩的中官俸禄减半,火者月例减两成,大家伙儿勒紧裤腰带,也要给主子万岁爷把这场天大的喜事风风光光地办下来!”
黄锦心里一哂:原来他是要勒啃大家讨好皇上啊!但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实在无法反驳,便说:“老陈,你我是十几年的兄弟,杨公公也不是外人,咱三个人关起门说话,干爹治宫再严,可宫里二十四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大大小小的中官也不指望着那几两银子的俸禄过活,为给主子的喜事儿锦上添花,只减一半都是便宜他们了。只是那些挂乌头牌的火者,每月就那么几分银子的月例,还要孝敬各自干爹和上司,就不要减了。”
陈洪看着黄锦,干笑着说:“哥几个之中,你老黄倒是最得干爹的真传,也快修成菩萨了,难怪平日里干爹最疼你!”
黄锦听出陈洪话里酸溜溜的醋意,忙赔着笑脸说:“做了咱们这号人,还想修成菩萨?不知道几辈子以后的事了!咱家也是想着小火者想在这深宫大内混,不容易啊!嘿嘿,都是这么过来的……”
陈洪其实也没有把那几千上万名火者每月几分银子的月例放在眼里,就乐得做好人,说:“你这话说的虽不在理却在情,咱家也无话可说,就照你黄公公说的办,小火者扣月例的事儿就免了。宫里该出的一半由中官捐出一半的俸禄,若还是不够,由二十四衙门掌印、监丞,还有各宫的管事牌子掏自个的腰包补齐。”
黄锦没想到这个陈洪想讨好主子想疯了,竟不惜得罪宫里所有的貂铛贵宦,但陈洪今日摆开架势与他商量,日后就可以说是他们两大司礼太监一起拿的主意,他忙递了一个眼色给杨金水,让他留心听着陈洪的话,一边嗫嚅着说:“这……这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陈洪恶狠狠地说:“他娘的,干爹伺候了主子几十年,主子在宫外赐给的府邸一天也没回去住过,你黄公公和咱家也没有在宫外安家置业,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倒有一半在宫外买下了大宅子!干爹是菩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和他们计较,咱家也不好改了干爹的章程。可主子难得遇到这么大的喜庆事儿,他们这些个奴婢若是还不赶紧表示一点心意,怎对得起主子的浩荡圣恩?怎对得起干爹的敦敦教诲?主子能容他们,干爹能容他们,咱家也容不得他们!咱家不但要他们掏自个腰包给主子贺喜,还要提前给他们把话说明白了,谁敢在这个事儿上胡咧咧,可别怪咱家不给他留面子!”
听出陈洪话里隐含的杀气,黄锦打了一个哆嗦,杨金水是陈洪所说的“二十四衙门掌印”之一,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表态了,立刻起身说:“陈公公说的是!这是主子万岁爷的喜事,更是我们这些个奴婢的喜事,谁不想热热闹闹地给主子把喜事儿办好?奴才捐五十两。”
“五十两?”陈洪冷笑着说:“杨公公,你可是干爹举荐、主子破格拔擢的人啊!”
杨金水面露难色:“主子的事儿,谁不想拔个头份儿?可奴才……奴才是实在拿不出来更多的了……这五十两,有二十两是今年正月里主子给的年赏,其余的是这半年里奴才的俸禄,本想多攒点,等干爹过寿时,成成器器买点礼物孝敬他老人家。既然是主子的事儿,就全捐了。干爹日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奴才……”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陈洪脸色还是没有缓和,他不得不咬咬牙说:“要不,请陈公公和黄公公给内廷供应库打个招呼,把奴才今年下半年和明年的俸禄提前给奴才支了,奴才再凑五十两,捐一百两给主子贺喜……”
陈洪还没有说话,黄锦已经听不下去了:“这是什么话?你这半年一年里就一点银子也不花了?算了,你打南边逃回来,除了身上那身破衣烂衫,就只剩下个光腚了。你那五十两,咱家替你出了。”
杨金水忙摆着手说:“这……这如何使得……”
黄锦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既拜在了干爹的门下,就是咱家的兄弟,兄弟嘛,银子算什么!”
陈洪也发话了:“黄公公说得好!大家都是兄弟,他替你出五十两,咱家也不能看着你作难,也帮你五十两。还有,干爹若是在宫里,也少不得要帮你一把。那五十两,咱家也替干爹出了。”接着,他说:“咱家晓得你的难处,也不是故意勒啃你,一来咱家要把这个差使交给你尚衣监去办,你这个掌印若不带个好头,还能指望着那些个恨不得在石头里也榨出油星子的狗奴才爽爽快快地掏自家腰包?二来你是刚从南边回来的,一回来干爹就抬举你当上了尚衣监掌印,宫里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呢!这可是给主子表忠心的机会,你落到旁人的后面,别说是旁人看不起你杨金水,连干爹、黄公公和咱家的脸上都挂不住啊!”
杨金水“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哽咽着说:“两位公公大恩大德,奴才拼着性命不要,也报答不了啊……”
“嘿嘿,还真是从南边回来的,竟连宫里的规矩也不懂!”陈洪笑着叱骂他说:“蠢东西,你我都是干爹的人,该叫一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