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好事办好
朝廷朋党丛生,深宫大内也不例外,甚至比之外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无论南北,规矩大致都是一样:新入宫的火者都要拜在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太监门下,乖巧的会被收成干儿子,一是壮大自己的势力,二来也可享受一点天伦之乐,虽不免虚情假意,也能聊解心中遗憾。同入一门的人,彼此之间就可以称为师兄弟。此外,同时净身进宫的,还可以象外面那些朝臣一样称为“同年”,关系也就不一般了,彼此照应相互提携自在不言之中。杨金水十岁净身进宫,怎能不知道这些规矩,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称呼,是怕两个位高权重的“师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小师弟”,拿自己的热脸贴了别人的冷屁股,自讨没趣不说,更要招人耻笑,因此一直不敢在他们面前以“同门”自居。见陈洪这么说,他心中欣喜若狂,劈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瞧我这个没出息的样儿,光顾着想如何办好师兄交代下来的差使,竟连该有的礼数都忘了!”接着,他对陈洪和黄锦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杨金水拜上两位师兄!日后师兄但有差遣,水里火里,杨金水若是皱一皱眉头,就枉披了这张人皮!”
“明白就好,处得久了你就知道,咱家面冷心热,只要一心忠于主子,听干爹的话,咱家也不会亏待你!”陈洪说:“起来吧,我们接着议事。”
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鬼,一番揉搓捏弄,陈洪已经完完全全把黄锦和杨金水降服,两人都明白他早就把诸事考虑妥当,所谓“商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就老老实实坐回到原位,静听他的指示。
“黄公公方才的顾虑咱家都听进去了,不是咱家贴心贴肺的兄弟,也说不出那些话来,”陈洪捧了黄锦一句,接着说:“大喜的事儿,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且不能掉以轻心,一来拼着命也要给主子把喜事风风光光的办好;二来朝廷财政吃紧也是实情,咱家就估摸着,不能只为了体面,却给外面那些无君无父的酸腐之士留下诋毁主子的话柄。快刀切豆腐,两面都要光堂,如何才能办好?难啊!”
黄锦点点头:“是难!不过再难的事,也难不倒你老陈,宫里几万号人,除了干爹,就数着你老陈了!”
陈洪听出黄锦话语之中并没有丝毫的揶揄之意,就坦然受了他这一捧,嘴上却还是客气地说:“其实咱家也是赶鸭子上架,只是主子和干爹把司礼监的位子给了咱家,再难咱家也得咬着牙顶住。就照方才咱家说的那个思路来看,主子的龙衣不能不做,可也不能大做。尽管太祖爷当初是定下了每年四套的祖宗家法,但主子万岁爷爱惜民力,提出各式龙袍减半的章程,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既不能抗旨不遵,更不能忤逆了主子为天下做出俭省榜样的圣心,这次做龙衣也就一样两套罢了。三个织造局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好在前些年虽说主子不让做,衣料倒都还按着祖宗家法备着,也没人敢用,都解送到宫里来了,就让针工局、巾帽局、内织染局从内承运库里支领出来,精选能工巧女日夜赶制,务必要在八月份之前制作完毕。杨兄弟,此事就由你尚衣监抓总儿,有什么难处吗?”
黄锦从未干过制作龙衣的相关差使,一听说陈洪要求在八月份就要做好,不禁为杨金水捏了一把汗,好心提醒他说:“往年做龙衣,没个一年半载可完不了。这都六月底了,只一个多月时间,来得及来不及你得心里有数,陈公公也不是外人,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有陈公公给你做主。”
杨金水沉思了一下,自信满满地说:“谢两位师兄的关照。主子的事儿,累死了奴才也不敢耽搁,奴才保证在八月份交差。”
“哈哈哈!”陈洪笑了起来,对黄锦说:“老黄啊,我们这位小兄弟可不是个糊涂人。往年制作龙衣之所以费时费力,全在织、绣两道工序。第一难是织,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从缫丝到染色再到织成,没个半年功夫断然织不出来;第二难是绣,把缎子按式样尺寸裁制成衣,然后再将描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又得几个月的功夫。可如今内承运库里的衣料,这两道工序都已完成,要做的不过是制成成衣,再缀上珠宝而已。咱家给杨兄弟一个多月的时间,还是念着他刚刚掌尚衣监的印,他手底下的那些奴才,还有其他衙门狗眼看人低,跟他找别扭故意拖延,才把时限放宽了又放宽的!”
黄锦和杨金水两人心里顿时一凛:这个陈洪果然非同一般,连制作龙衣的工序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啊!
见他们目光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钦佩之色,陈洪隐隐有些得意,却不表露出来,用淡淡的口气对杨金水说:“咱家体谅你的难处,你自己也要多用点心,最晚不能拖过八月初。你知道干爹最忠主子,今次督率大军南下,还不拼了命替主子早日剿灭那些乱臣贼子;誓师出征那天,张老公帅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给主子拍了胸脯,中秋节就要带着大军班师回朝,我们得按这个时候布置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扫了主子的兴,甚或搅黄了主子大喜的事,我陈洪一颗脑袋怕是交代不过去。”
杨金水慌忙起身表态:“奴才记住了,奴才拼了命也要把师兄交代下来的差事办成。”
“不是办成就可以的,一定要办好,一点纰漏都不能出!”陈洪正色说道:“你虽是南边来的,在宫里没什么根基,尚衣监也没什么班底,但你是干爹的人,是咱家和黄公公的兄弟,有谁敢和你过不去,在主子万岁爷的喜事上找不自在,咱家看他是‘耗子舔猫鼻子——活腻味了’!一般的事儿,有黄公公的提刑司在;再不听话,咱家自会给内官监打招呼,管他是什么掌印、监丞,驷马监、浣衣局有的是位子,南京太祖陵寝那边的菜园子,八成也该换人去管一管了。闹到万岁爷那边,有咱家顶着。总之一句话,咱哥仨一定要齐心协力,把主子的喜事办好,给干爹大大地长一回脸!”
“谢师兄支持,奴才记住了。”
“针工局、巾帽局、内织染局都是宫里的老人,做龙衣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制成衣就不必说了,关口是珠宝。”陈洪紧紧地盯着杨金水:“咱家不说你也知道,这里头猫腻最多。我之所以把这件天大的事儿交给你抓总,就是不放心那些衙门里的奴才,个个都是偷惯了嘴的人,恨不得在钱眼里打滚,把差使交给他们,他们都敢在万岁爷的身上刮油,自家找死,还拖累得我们一起陪着送命!这事儿你一定要亲自去办。咱家虽说和你交往不多,但你是干爹看中的人,眼窝儿想必没那么浅,只要大节儿不亏,有主子在、有干爹在,还怕日后没有银子?这件大喜事,大家眼睛都盯着,就不要打什么歪主意给自个儿挖坟了!”
杨金水还未表态,黄锦就帮他打圆场说:“放心吧老陈,杨兄弟穷是穷了点,对主子对干爹的忠心还是能信得过的!”
“那就好!”陈洪自打十几岁进宫,就受到方皇后的赏识,很快就升了挂牙牌的中官,沾主子娘娘的光,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还真没把金银珠玉那些个“阿堵”之物放在眼里,加之一心想借这件喜事邀宠固宠,就更不想趁机揩油,仍正色说道:“可也不能给宫里宫外的人落下话柄,说我们哥仨在里头做手脚。章服龙袍上缀金镶玉,一样也马虎不得,主子有好些年没有做过龙衣了,又遇到这天大的喜事儿,所有珠宝都要用最好的,广盈、广惠、广积三大库和内官监下辖的所有店铺敞开库门任你挑,挑不满意就到外头去采买,不拘价钱也要给主子弄到好东西。真有合适的,黄公公管的镇抚司也可以帮你。”
黄锦慌忙说:“老陈,主子给平叛军都定了‘平买平卖’的章程,京城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又有那么多御史言官盯着,这事儿你就别难为我了……”
陈洪遗憾地说:“瞧你说的,咱家本意也是想给朝廷和内库省点银子的。”接着,他咬咬牙:“算了,老黄说的对,大喜的事儿,没来由为了几两银子让主子不痛快,就让那些个奸商钱奴赚一点,也算是同沐圣恩了!”
“老陈你就放心吧,那些商贾个个比猴儿还精,谁敢在这天子第一号皇差上打主意,能保个本儿都是他们不长眼色!”说着,黄锦自己先笑了起来,陈洪想想也觉得自己过虑了,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杨金水却不敢笑,自古黄金有价珠玉无价,高了低了也没个准,钱花多少才能达到陈公公说的“都要用最好的”的要求,可不是他能做主的,可也不敢明着问,便说:“主子章服按多少的价码儿掌握,不是奴才这样的笨人敢说的,还请两位师兄定夺。”
“听听,老黄啊,咱们这个小兄弟明明比猴儿还精,还自称是笨人,小嘴儿多甜啊!”陈洪揶揄了杨金水一句,接着问道:“你刚才说成化、弘治、正德三位先帝的龙袍是什么价码来着?便宜的贵的都说出来,咱家和黄公公参酌商议。”s3|http://www.bj-ibook.cnq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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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造龙衣的工序都一清二楚,还会不清楚价码?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杨金水忙说:“回陈公公的话,便宜的有,弘治先帝一件没超过一万两;贵的也有,正德先帝一件八万两。”
陈洪目视黄锦:“老黄,你看呢?”
第四十二章各显其能
黄锦摆摆手,笑着说:“杨兄弟说自个是个笨人,其实一点也不笨,咱家却实实在在是个笨人,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得你老陈拿主意,咱家跟着你,听吆喝便是。”
“你老黄就知道拿咱家开涮,把事情都推到咱家头上,说起来咱家才是个笨人!”陈洪客气了一句,说:“再笨也都是干爹调教出来的人,咱们哥仨也算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照咱家说,高的低的都不可取,咱们这次就学学外面那些酸秀才的中庸之道,每件价码儿定在四万两,你们觉得怎么样?”
黄锦咋舌说道:“老陈啊,主子万岁爷做的龙袍,从来没有超过两万两银子的,这四万两是不是有点过了?宫里朝廷的实情……”
口口声声说“听吆喝”,却动不动出来打横炮,陈洪又不高兴了,拉下脸来打断了黄锦的话:“宫里有宫里的实情,朝廷有朝廷的实情,这些咱家能不知道?可眼下咱大明朝的实情是遇到了几十年难有一次的天大喜事!咱们都是正德先帝时的老人,说句掉脑袋的话,当年正德先帝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神策军死了上千号人,杀了36个鞑子,正德先帝是怎么庆祝的?一件龙袍就花了八万!如今朝廷兴师平定江南叛乱,朝廷不到四十万人马对八十万叛军,结果怎么着?单是前两天的徐州大捷,一战就歼敌五六万,俘敌十多万,剩下的叛军撒丫子逃命,主子一手调教出来的营团军,骑军追出五十里地愣是没追上。这么大的一场恶仗,干爹的兵损失了多少?不到两万!不是要等待后方运送军需粮秣,干爹没准就挥师追击,直接打到南京去了!我大明开国也快两百年了,你黄公公自己说说看,何时有过这样的大胜?不是主子有德,干爹有福,能有这样的大胜?照咱家来说,遇到这样盛世大典,主子的一件章服别说是花四万两银子,八万、十八万、四十万都不为多!”
陈洪一番劈头盖脸的抢白令黄锦措手不及,但人家说的句句在理,实在无法反驳,就赔着笑脸说:“话是这么说,可主子的俭省,你老陈又不是不知道……”
“咱家当然知道!”陈洪把他的话顶了回去,动情地说:“主子万岁爷的龙袍贵重不贵重,不在于主子本人,而在于咱们这些个内廷办事儿、伺候主子的奴才会不会张罗。正德先帝能穿八万两银子的龙袍,凭什么当今万岁爷连四万两的都不能穿?论德才圣望,论文治武功,当今万岁爷哪点儿比不上正德先帝?弘治先帝的龙袍价码儿那么贱,还不是那时侯的掌印李广不忠?克扣主子,自个儿却贪污受贿,落个畏罪自杀的下场都是便宜他了,照咱家来说,象他那样心里没有主子的奴才,该千刀万剐剥皮楦草才是!再说了,万岁爷穿得寒酸了,不说天家的威仪朝廷的体面,咱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奴才的脸面,还有咱干爹的脸面、宫里几万人的脸面往哪儿搁?百年之后,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说咱们伺候主子不上心不周全,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的恶名声,你黄公公肯背,咱家可不敢背!”
说着说着,陈洪的眼圈儿又红了。黄锦有心认错,刚才赔笑被顶了回来,此刻再也拉不下脸面,又递了个眼色给杨金水。杨金水心领神会地起身说:“师兄的教诲,奴才都记住了,您老人家发了话儿,这件事就交给奴才,做不好差事,也不劳师兄动手,奴才自个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陈洪也不想和自己唯一的副手、人老实对自己没有威胁的黄锦翻脸,就顺坡下驴,对杨金水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三天之内,跟工部把单子拿出来,咱家和黄公公带你去见主子。在宫里当差,也不是谁都能见着主子的,多让主子看见你,比干什么都强!”
杨金水一阵激动,忙跪了下来:“谢师兄!不过,章程都在那里摆着,也不需要三天,奴才明儿一早就去工部,管保当天就能让师兄给主子万岁爷报个小喜。”
“照啊!”见他如此识趣,陈洪也兴奋了起来:“宫里当差,就该有这么股子伶俐劲儿,趁着万岁爷正在兴头上,再把这么个锦上添花的事儿给办好了,咱家和黄公公的差使便好办多了,也少不了你杨兄弟的彩头!”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陈洪虽说刚才已认了他这个同门,这却是陈洪第一次对他以兄弟相称,杨金水本该激动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陈洪那得意得有些张狂的笑声,却总让他有一种阴冷的感觉,只得深深地将身子俯在地上,不迭声地说:“谢师兄,谢师兄……”
就在这几位在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在司礼监将这件“锦上添花”的大事商议妥当的时候,东暖阁里的君臣奏对也接近到了尾声。
吕芳的密报都能公示于内阁,戚继光的密疏就更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三位阁员传看之后,对戚继光恳请宽恕叛将林健都没有异议,但在举荐林健担任营团军前军副统领一事上,李春芳和徐阶两大阁员却同声反对。
怪就怪戚继光太老实,丝毫不敢隐瞒皇上,把林健先是率部拼死抵抗,其后被曹闻道和杨博责之以春秋大义才投降的经过一五一十都写在了奏疏之中,虽是他一片忠君之想,但终归是给此事带来了麻烦。
李春芳从林健的举动中看出,此人虽有将才,却优柔寡断,更太过念旧情,认为即便能赦免其罪,也不该安排在营团军那样重要的军中任职,以免怀妇人之仁不愿与昔日同僚刀兵相见,战场之上,胜负只在转瞬之间,稍有犹豫不但贻误军机,更有可能祸及将士生命安危。
徐阶身为吏部堂官,掌握全国官员升迁罢黜,他的见解比李春芳还要更为深远。他认为即便林健是被胁持附逆,按大明官制,凡有失城弃地之情事的武将,都要褫夺军职,发九边充军;纵有率军投诚之功,毕竟是营团军攻上城头之后,不可与皇上昔日恩旨中所谓“杀官起事”之大功同日而语,若是能让他官复原职,日后攻破南京,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一干逆贼自缚请降,又该如何酌处?若不严惩,岂能以儆效尤?可若是严惩重处,岂不又显得朝廷处事不公?
朱厚熜听徐阶这么一说,也觉得挺有道理,但他知道戚继光是个少年得志,眼高于顶的人,能让他看中的人一定也错不了,有心要成全那个什么林健,为国家留一有用人才,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尚未表态的严嵩。
身为阁揆,严嵩自然要分君之忧,略一思量,便从容说道:“李阁老、徐阁老所言都有道理,罪将林健辜负圣恩,附逆为祸,虽九死难赎其罪,刺配充军已是浩荡天恩,更遑论升任营团军要职……”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看到了皇上一道凌厉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更加确知了圣意,便又接着说道:“不过,惟其如此,方能彰显吾皇如天之仁,更为诸多附逆从乱之军将立一榜样!”
说到这里,他冲李春芳点点头,说:“李阁老担忧我大明将士安危,其心也殷,其情也切,但所谓林健之有妇人之仁倒也不必过虑,愚以为有其人临城一呼,兴许某些天良未曾完全泯灭之叛将感怀圣恩,即刻便开城请降,免了王师攻城夺隘之辛劳损伤。三国之蜀主刘备入川,得一严颜,蜀地望风而降者十余城,如此之例,史不绝书啊!”
接着,他又冲徐阶点点头:“徐阁老一力维护朝廷法度官制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愚以为以林健比之徐弘君、汤正中那帮逆贼则多有不同,一来有首犯、从犯之别,实无必要也不应该一体而论;二来林健昔日不过是叛将凤庐总兵李明博帐下一偏裨牙将,附逆从乱也是奉命而行。徐阁老任推官掌刑名多年,该当知道我大明律法载有明文,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论。上天有好生之德,仁德宽厚更无过于皇上,对林健法外施恩,也是合情合理的。”
严嵩的话丝丝入扣,李春芳听了一时倒也无从反驳;徐阶却听出他话语之中对自己和李春芳褒贬不一,知道严嵩老贼定是想着刚才将李春芳得罪到了死处,此刻不得不放下身段想着法子给李春芳赔罪;而自己举荐严世蕃及他几个亲信门生参与清查卫所资产,却将他得罪到了死处,故此才厚此薄彼。不过,他如此欺软怕硬,让徐阶十分不满,当即要出声抗辩,却见严嵩飞快地瞟了悄无声息地侍立一旁的张居正一眼,已到嘴边上的话立刻又咽了回去。
大战之后,还有诸多善后之事需要处置,可是许多都涉及户部,户部尚书马宪成身兼内阁学士,他不参与议事,内阁也不好越俎代庖直接下廷寄让户部执行。朱厚熜一是不想强人所难,二来也是考虑没有马宪成这个财神爷在,其他人也未必能清楚国家真实的家底,所谓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与其匆忙做出决议让户部为难,还不如等马宪成自通州回来之后再具体研究,商议出个妥当的法子来。因此,朱厚熜摆摆手说:“区区一个副统领,便是心怀异志,也坏不了朕的平叛大局,此事就这么定了,内阁按方才议定的结果拟票。此番大战,营团军伤亡不小,如何整补,还有露布上说的俘虏了十几万叛军,又该如何安置,内阁会同兵部尽快拟个条陈呈上来。阵亡伤残将士优抚之事得户部掏银子,没有马阁老这个财神爷在,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今日就不议了,即刻命人去往通州,命他处理完军需转运之事便火速回京。”
第四十三章面面俱到
御前议事到了此时已近一个时辰,皇上想必也乏了,三位阁员便躬身告退。
朱厚熜看着他们,正色说道:“俗话说的好,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朝虽无宰相,天下臣民百姓可都把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视为宰相。既然如此,你们这些阁老便要有宰辅的襟抱和气度,该吵的当然要吵,该通力协作的便要通力协作。朕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因为朝政之争,就拿朝廷的事百姓的事闹意气,可别怪朕不客气!”DLP北京_爱书MFY
“还有,内阁掌朝政中枢,你们这些阁老要为朝臣立一榜样,在朕这里议事,只要出于公心,为了家国社稷之事,你们尽可随便吵,朕也不会和你们计较什么礼态。可若是在朝堂之上、内阁之中还如这般大吵大闹,就有失官体有辱朝廷体面了,也休怪朕不教而诛,拿朝廷律法规制来治你们的罪!”
严嵩和李春芳对视一眼,一起躬身答道:“臣等谨遵圣谕,和衷共济,共谋中兴。”
对于严嵩和李春芳的表态,朱厚熜根本就不信,问道:“露布告捷这么大的喜事,也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内阁有什么安排?”
严嵩躬身说:“回皇上,按国朝旧制,当将露布传抄,分送各省府州县张榜高悬,昭示天下,安定民心。”
“说的是,就这么办吧!”朱厚熜说:“不过,夏阁老奉旨回府休养,却不可能上街去看皇榜,普天同庆的事,不能忘了他这个两朝元老、一品大员。李阁老,就烦请你亲自走一趟,替朕去看看夏阁老,一是把徐州大捷的好消息通报给他;二是问问夏阁老,对整军之事有何意见。”
李春芳躬身应道:“臣遵旨。”抬头起来之时,不经意间用略带得意的眼神瞥了严嵩一眼。
这一幕恰好落入朱厚熜的眼中,对于夏言一派的大将如此张狂,他的心里不免有些不快,随即更进一步想到也不能让严嵩、徐阶吃瘪,他们两派都承担了那么大的责任,也该赏个甜枣吃,就说:“严阁老,听说你有个门生叫鄢茂卿,从两淮巡盐御史任上逃回京城,大半年了还没有安排差使,可是真的?”
严嵩一愣,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提起了鄢茂卿任职之事,忙躬身老老实实奏道:“回皇上,是有这么回事儿。微臣闻说那个劣徒不遵大明律法不守朝廷官箴,私下里与一帮盐商打得火热,且闻说还有银钱上的往来,曾多次写信予以切责。去年岁末他回到京师,曾为任职一事找过微臣,微臣将他赶出府去,也未曾为他周旋说项。”
厂卫何其之能,严嵩托人到吏部打听问话的事怎能瞒得了朱厚熜?更能听出严嵩一番表白完全是为了撇清自己,但他也不点破,反而慨叹道:“严阁老身为首揆,姻亲又是吏部堂官,却能如此修身持谨,不为门生故旧奔走关说,足为国朝臣民之楷模!不过,此事毕竟伤了你严阁老的颜面,你那些门生故吏,想必也不免对你薄有微词吧?”
皇上能如此贴心贴肝为自己着想,严嵩眼泪都要下来了,忙跪在了地上:“臣的颜面师恩都是私事小事,朝廷的事皇上的事却是公事大事,臣不敢因私废公,更不能因小失大……”同时,心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皇上这么说,鄢茂卿贪墨获罪于皇上之事或许便是吏部的托词,想必是徐阶这个滑头揣摩圣意,或因他的恩师翟銮被老夫取而代之,他为了抱此一箭之仇而从中作梗!
“你能这样想,实有宰辅之襟抱气度,不愧朕将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交给了你去掌!”朱厚熜说:“不过,让严阁老作难,还要担骂名,吏部难辞其咎!徐阁老今日回去就与你吏部闻渊闻部堂商议此事,尽快办了。”
明明是皇上派吕芳亲赴吏部传达“此人不可重用”的口谕,此刻为了安抚严嵩老贼,却将责任推到了吏部的头上,徐阶心里一阵酸楚,但辩解的话他怎敢说出口,忙躬身答道:“臣遵旨。”
不过,他也多了个心眼,知道皇上是为了安抚严嵩,并非是改变了对鄢茂卿的看法,安排的好了只怕会惹怒皇上,安排的不好在严嵩面前又交代不过去,这个深浅可真不好把握,就又躬身问道:“臣愚钝,不知鄢茂卿该任何职,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笑着说:“你这话问得奇啊!朝廷有规制,诠选任用官吏是你吏部的差事,却来请朕的示,莫非要朕发中旨不成?”
徐阶大窘:“臣不敢。”
明着揶揄徐阶,其实朱厚熜心里对他能如此隐忍,为君担罪分谤的表现还是很是满意,也就不再计较他方才商议军国大事之时的明哲保身,说:“祖宗有家法,朝廷有规制,朕也不好违犯。不过,朕以为既然是严阁老的门生,想必也不是庸才,就在严阁老执掌的礼部任职。你们来看——”他指着身后那六块写有大明各部衙、各省府州县现任官姓名、官职的屏风说:“礼部制仪清吏司尚缺一名郎中,朕看就让这个鄢茂卿补任可也!他本是个四品,改任正五品的郎中一职有点委屈了,就许他仍食四品俸禄吧!如此安排,严阁老意下如何?”
徐阶、李春芳两人差点没在御前笑出声来:高!皇上实在是太高了!
即便不说品秩降了一品两级,这样的安排也太差强人意了啊!如此郑重其事提说此事,却又是这个结果,究竟皇上是何意思?严嵩心里一时纷乱如麻,竟没有听到皇上的问话。
礼部本就是清水衙门,制仪清吏司更是清水衙门之中的清水衙门,升迁罢黜开边货殖等一应有油水的差使一点也不沾边,所管的事是为朝廷诸如皇室册封、祭祀、婚丧等一应大典制定典章和礼仪规范,听着无比重要无限风光,但这都是为皇上服务,根本捞不到任何油水,与鄢茂卿原任的天字第一号肥差巡盐御史有天壤之别。而且差事干得好,是礼部堂官的功劳;干得不好,从郎中到司员一个也跑不了。上一任制仪司郎中才干了两年,就无法忍受,借着朝廷南下平叛之际,挖空心思钻营门路,送礼送得倾家荡产,好歹挤进了平叛军军需供应总署任职,本是平级调动,临行之时却大摆筵席,仿佛升迁了封疆大吏一般,让堂堂礼部在满京城的官员之中成了个笑柄。
见严嵩没有应声,朱厚熜用手指轻轻叩着御案上的金镇纸,冷冷地问道:“严阁老还不满意吗?”
皇上竟用了一个“还”字,令严嵩闻言大震,猛一抬头看见皇上有意无意地叩着御案上的金镇纸,更是如遭雷击,赶紧跪下:“臣代劣徒鄢茂卿叩谢天恩!”
严嵩已经全然明白,也不虚情假意地推辞,而是乖乖地接受,看来是领会了自己的良苦用心,更是柔媚逢迎,不敢忤逆君父,朱厚熜心里也很是满意,言语之上却是一点也不客气:“上天有好生之德,昨日已逝,任何事朕都可以既往不咎,可若是不晓得‘回头有岸’的道理,那朕也无话可说了。你严阁老儿孙满堂,桃李更是满天下,可也要记得‘养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过’这句话。”
严嵩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忙叩头道:“臣严嵩谨领圣谕。”
敲打了严嵩之后,朱厚熜又目视徐阶:“徐阁老。”
“臣在。”
“方才议叛军厌胜一事,你提出应广兴教育、开启民智,如此则天下清平、盛世可期!朕深以为然,却不知道你有何具体建议?”
徐阶很是乖巧,知道皇上这么说也只不过是客气而已,要么是稍稍抚慰他刚才代君受过的举动,要么就是有一定之规,可不是自己卖弄学识才干的时候,立刻躬身答道:“皇上一再宣谕臣等,教育乃家国社稷百年大事,臣未曾考虑妥当,不敢随意置喙亵渎圣听。”
朱厚熜点点头:“实事求是,不愧为圣人门徒。你仔细考虑妥当之后,拟出条陈呈给朕。国朝百年大计,确在教育一途,你徐阁老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身奉王命,臣不敢稍有懈怠。”
“如此便好。”朱厚熜说:“教育一大职责,在于传承文明教化。先哲前贤著作浩若烟海,太祖文皇帝命人辑录成《永乐大典》,此乃国朝之一大盛事,更是我华夏文明之一大盛事。如今历时已有百年之久,我大明又出了不少震铄古今的大文人大学者,翰林院若有余力,也应将其著作编撰辑录成书,择其精华刊印天下,既能促当世之教育兴盛,更能使我中华之文明千年不衰。”
乍一听皇上提到《永乐大典》,徐阶以为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得罪了皇上,皇上又要象当年对待严嵩一样,将自己赶去坐冷板凳抄《永乐大典》,正在惶恐不安,继而一想,这确是自己翰林院份内的差事,心中暗笑一声自己杯弓蛇影,忙应道:“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说:“其他的倒也罢了。去年岁末,殉国于薛陈二逆谋反之夜的故礼部尚书杨慎便是我朝不世出的俊秀之士,可惜天妒英才啊!朕当日以小疵将他贬谪云南蛮荒之地,至今思之仍追悔不已。可惜斯人已逝,只能空余遗恨待追忆了……”
徐阶未曾参与尊礼、议礼之争,后来更受到议礼派头面人物张熜张孚敬的打击,身陷牢狱差点死于非命,感情上与尊礼派就亲近了几分,听到皇上如此推崇杨慎,大为感动:“得皇上如此盛誉,杨公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杨慎自然可以安息,他的诗文著述却不应随之湮灭。”朱厚熜说:“朕命你翰林院尽快将其辑录成书,由你领衔修撰并作序文,朕来题写书名。”
皇上御笔题写书名是古今未有,人臣之幸,是皇上表彰杨慎忠勇可嘉、身死国难的一片心意,让自己作序更有大大的好处,一来可以博取学子景仰士林清名;二来尊礼派残余势力定会认为是自己为杨慎请得这一无上恩宠,对自己感恩戴德,甚或可以将他们收揽入自己的门下!徐阶闻言大喜,跪了下来,哽咽着说:“臣代杨公在天之灵叩谢圣恩!”
“也不必谢恩,凡有大才者,朕必不会弃若蔽履。”朱厚熜说:“杨慎著述甚丰,要留心辑录,不可使明珠失遗。不过卷首之文当以他所做之一阕《西江月》开篇。”
“杨公乃是风雅之士,诗文甚多,臣愚钝疏学,不知皇上所指的是哪一阕,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看着徐阶,再看看一旁莫名其妙的严嵩和李春芳,低声曼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第四十四章政友之争
“子实,你怎会做出这种误国误军之事!”书房中,传来夏言刻意压低声音的质问。
多年的知交好友,李春芳并不恼怒,反而好整以暇地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碗盖,轻轻地拂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边呷饮,一边说:“这茶不错啊!象是今年的明前。”
夏言也拿他没办法,气哼哼地说:“江南叛乱,南北隔绝,你李阁老能弄到今年的明前?”
“公谨兄如今竟也学会骗人了?这若不是今年的明前,你抉了我这对眸子去!”李春芳笑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皇上赏赐的也不多,就只两斤。走时给你一斤。”夏言没好气地说:“自己晓得就行了,别到处去说,省得有人说我得了皇上赏赐便四处炫耀。老朽还没有落拓到那个地步。”
“其实那个徽商名曰汪直者所贡来的新茶,皇上也赏赐了内阁辅臣,我也得了一斤,晓得你也有,就没有给你送来。”李春芳说:“你可知道严嵩得了多少?”
“这还需要问吗?既然是皇上的赏赐,几大阁员自不会厚此薄彼,”夏言一哂:“稼轩先生有言‘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你子实兄可是正德十二年的状元,怎问起新茶旧茶来了?”
李春芳略带尴尬地收起了刚刚翘起的一根指头,说:“可阁揆阁员都只得一斤而已,独你公谨兄得了两斤,这便不能不问了。”
“再问还是你已说过多次的老话,老朽还是那句回答:圣心难测,不过依老朽本意,今生是断不会再出来了,一俟朝廷平定江南,老朽就上疏朝廷,恳请乞骸归里,寄影山水林泉。”夏言说:“还是议事吧!你倒是老实对我说说看,皇上改革军制之举,你到底怎么看!”
李春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如此还敢自言要乞骸归里,寄影山水林泉?”
夏言顿时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又带出了内阁首辅的口吻,自嘲地一笑:“许你们内阁辅臣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为何却不许我这个山野村夫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既然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生就不要再做优游林下的美梦了。”李春芳说:“当今圣上若是放你回归故里,国有疑难可问谁?”
“先莫要问我,说说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春芳抱怨说:“好我的公谨兄啊!只反对撤裁三卫,严分宜那个老贼在皇上面前说我是奸臣,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可敢再说什么?”
夏言嘲讽道:“他说你是奸臣你就怕了?何时我的子实兄成了这样畏首畏尾之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且你方才也说了,皇上动议要改革军制,连严分宜那个老贼都有意反对,你却为何力主此事?一个首揆,一个分管军务的阁老都反对,皇上也不是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之君,兴许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我看说你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
“那样一来,岂不是附和严分宜那个老贼了?”李春芳低声说:“若是被皇上以为你已与他结盟,别说是我,就连你也难有下场!”
“我就知道你定会这么想!”夏言质问道:“可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呢?真乱了我大明的江山,莫非你子实兄也陪着他严分宜完命?真要那样,天下苍生又如之奈何?”
“好我的公谨兄啊!如今柄国执政的是严分宜那个老贼,‘天下苍生’四个字只怕还论不到你我来说吧!”
“唉!”夏言长叹一声:“朝局历来为党争所误,千秋万代史书中,你我二人会被看成党争之人,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又有何分别?子实兄啊子实兄,你我自正德十二年待罪官场,一直以君子正道做人、为官、事君,修身持谨、克尽职守凡二十八年,历经多少风雨坎坷也未改其志,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可莫要晚节不保啊!”
听夏言的话越说越重,李春芳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分辩道:“要说我大明朝朋党之祸,你我也不是始作俑者!恰恰相反,你夏公谨却是大明王朝立国以来受党争之祸之第一人。若不是张熜张孚敬纠集一帮同党排斥打击你,首开我大明官员结党之先河,我又怎会有那么多的顾虑,非要在朝政大事上处处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唱反调?我看党争也没什么不好的,内阁辅臣不是铁板一块,至少能让皇上睡个安稳觉!这便是我当着皇上的面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吵闹不休的缘故,拼着被皇上骂上一句‘不识大局、无辅弼重臣之礼’,至少也能保得你公谨兄与我后半生平安!”
“子实兄慎言!”夏言起身,用手推了推紧闭的窗户,窗户纹丝不动,这才坐回到座位上,却担心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还不晓得李春芳那个大炮筒子会说出什么更加非人臣所敢言之言,就又转回到正题之上:“罢罢罢,你既已逢迎圣意,这个整军之事不施行怕也难了。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老朽为了皇上,更为了你这敢把天也捅出个窟窿的子实兄,若有管窥之见,也断然不敢藏私。”
李春芳拈着胡须,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公谨兄啊!愚弟就料到你必不会看着我一人赴汤蹈火。”接着,他又眨巴着眼睛笑道:“真要我说?”
“老朽如今只是一个病废之人,莫非你还有顾虑不成?”
“你若还是首辅,我的话便更敢说了!”李春芳说:“我赞成整军之议,并非只是为了与严分宜那个老贼作对,让皇上放心你我并非严党;而是认定我大明军制确乎到了非整不可的地步了!这个问题我早在数年前便与你谈过,去年年中、今年年初也都与你谈过,至今我仍持此议,甚或经过去年那番大战和今次徐州大捷,我更坚持此议。公谨兄,国朝只得一支营团军,便能立保京城不失,若多上几支如营团军那样的强兵劲旅,北虏之祸何愁不息?南倭之乱何愁不平?我大明九州万方何愁不安?”
夏言叹道:“太祖高皇帝御定之卫所军户制施行近两百年,确是积弊丛丛,将骄兵疲,不堪一用,导致国家边事不修,武备废弛,北虏南倭,交相为祸。但此事你子实兄也要体谅老朽的苦衷,并非完全是老朽误国,不敢为天下先的过错。唐太宗有一联语说的好‘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哪朝哪代,军队都是国家之柱石,军队一乱,万事休矣!只要能有一线之机维持现状,便要竭力维持现状,至多在本兵之外,招募若干客兵以补本兵之战力不足。老朽不才,可不敢冒着亡国灭种之险侈谈改革军制!”
“本兵客兵制的弊端你公谨兄不是不知道,本兵世袭,军官将佐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兵士也是吊儿郎当,平时不训练,打仗不拼命,稍遇强敌便溃不成军,还多有掩败冒功、杀民邀赏之劣迹;客兵倒是能战,可粮饷朝廷只支付一半,另一半需本省本府筹集调运,地方官府难免多有怨言,势必懈怠,兵士缺粮欠饷之事屡见不鲜。试问精壮为何应募从征?黔首之徒,忠君报国之心只怕也不必提了,无非谋个生计而已。粮饷尚且不能足额支领,焉能效死用命?一旦闹粮闹饷酿成兵变,反成致乱之源啊!”李春芳说:“公谨兄,说句丧气话,营团军若非贵门生高拱执掌,老马卖个面子给你,只怕营团军也未必能于一二年间便成为我大明第一强兵……”
夏言听他又说出了犯忌讳的话,忙正色说道:“这是什么话!营团军从军将诠选、军械装备到兵士操练、军纪整饬,皇上时时亲自垂询过问,屡屡颁下谕旨明示督查,纵然有所作为,也是皇上之睿智,老朽怎敢贪天之功……”说着,他仿佛是突然意兴阑珊一样,说:“你我为此已争论了近十年,至今还是各持一辞,也就不必再论了。即便要改革军制,也有许多改法,照你们那样改,还不晓得要惹出多少祸事出来!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军制积弊之多,多如牛毛,若是只在细枝末节上动手,修修补补,甚或挖东墙补西墙,虚费时日,难见效用。依我之见,要么不改;要改,就大改!”李春芳眼睛闪烁出灼热的光芒:“如今皇上奋万世之雄心,要革除国朝诸多弊政,正是改革军制之天赐良机啊!”
夏言叹道:“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老朽不才,宁可背负天下骂名,也尽心竭虑辅佐之,可为何对整军一事一直犹豫不决,还是当初给皇上回奏的那句话:值此革故鼎新之际,军队且不能乱。军队若是一乱,则我大明江山社稷便危倾有日了……”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李春芳说:“当初你公谨兄不同意整军之议,是为了力保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不乱,可如今南京与江南诸省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哪有那多顾虑?再者说来,上托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呵护和皇上的齐天洪福,下赖朝臣团结一心、将士效死用命,去年岁末那样的难关都过去了,如今平叛军一战而克徐州,逆贼望风披靡,皇上挟大胜之威,又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广兴教育,可谓威加四海,恩抚万方,声威圣望正如日中天,此时不改,更待何时?”
见夏言用略带疑惑,却更多的是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自己,李春芳说:“这两年里,我一直觉得皇上象是变了一个人,绝非我等庸才可及,你公谨兄尽管是举世无双的国士,只怕也难望其项背。”说着,他将身子朝着夏言倾了过来,低声说:“所想之事出人意料,所言之言匪夷所思,虽不免操之过急,仔细想来却件件切中时弊,更于满朝文武乃至举国上下多有振聋发聩之神效,如今的皇上……”他低声慨叹道:“不简单啊!”
第四十五章妄测天心
夏言也将身子向李春芳那边倾去,头几乎与李春芳的头凑到了一起,低声说:“你子实兄侍立朝班近三十年,位列台阁也有好几年了,如今才有此识见?当今皇上以幼冲之年即位大宝,以外藩身份入继大统,便为了故皇考、皇妣尊号一事与朝臣公开对抗,三朝元老、内阁首揆杨廷和顷刻失势;百余官员同日受杖;张熜张孚敬以南京刑部六品主事的身份奉调进京,两年位列台阁,再次年擢升首揆……这些事情,哪一件又简单了?”
李春芳摇摇头:“上尊号是尽人子之孝,树皇权之威;杨廷和致仕,则因神龛里的菩萨请是请不下来的,只有搬走;百余官员受杖、张熜张孚敬那个奸佞小人破格拔擢,则是君上凭一己之好恶干扰官制、臧否大臣。这往昔种种非常之事虽不简单,大致也能想得过去。历朝历代,雄猜多疑之主莫不如此。可那年‘宫变’之后,皇上行政理事之举措,便令人有些想不通了。你我遍读天下诗书,又身历两朝,见过民间之疾苦,享过朝堂之荣耀,尚且不敢做如斯之想;当今圣上乃是太祖血脉,一落地便钟鸣鼎食,锦绣堆里长大,他竟也能如此勘破时世、洞察先机,岂不奇矣怪哉!”
“你这话说的非人臣之礼!”夏言反驳道:“皇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掌乾坤权柄,心比日月还明,岂是你我这等红尘俗世凡夫俗子所能比之的!”
“公谨兄,我那话说的自非人臣之礼,你这话说的却非是朋友之道啊!”李春芳笑道:“历朝历代九五之尊,除却那些个亡国之君,哪个不是膺天命为九州之主,掌乾坤权柄?怎不见有这等识见?治政之才倒也罢了,新政诸多举措大多有形迹可寻,纵然没有,也可谓之曰‘圣心深远,睿智天纵’。难得的是天文地理、格物算学诸般学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就拿在去年那场大战之中大建奇功,今次又在徐州城下扬威破敌的御制神龙炮来说,我私下里问过何儒何老先生,皇上赐下的图谱,他们兵工总署军器局诸多能工巧匠竟无一人能看得懂,皇上亲传亲授,从原理到制造工艺技巧,无不详尽确实,火药配方也未见有任何典籍所载,皇上又是从哪里获知的?”
“皇上称其‘得之天授’,莫非你竟怀疑此说?”
“怎敢怀疑啊?非但深信不疑,先是兵工总署军器局,继而京里各大衙门上至部院长官,下到司员胥吏,哪个不说当今万岁爷是神仙下凡?”
夏言一撇嘴:“若说偶然天人感应,有诸多神物得授于天也就罢了,怎会冒出个‘神仙下凡’之说?再者,小官胥吏这么说,你这个内阁辅弼之臣也这么说?农夫工匠这么说,你这个受教于孔圣先贤,又是正德十二年状元郎的饱学之士也这么说?”
李春芳说:“非此说不足以解释诸多疑惑啊!”
夏言冷笑道:“神仙?神仙也有仙籍仙班,当今皇上于嘉靖二十一年前崇道灭佛,称什么‘万寿帝君’、‘飞元真君’,天天在大内炼丹斋醮,搞得乌烟瘴气;‘宫变’之后幡然悔悟,却连道也一并灭了,提出什么‘宗教信仰自由’之说,自家却对诸天仙佛一概不礼,寺院道观一概不敬,香火灯油钱还要按例抽税,若说是神仙,该属哪门子的神仙?即便孔圣儒家,他也取消官绅免税之优抚国策,释、道、儒三家,他到底信的哪一家?”
李春芳想想觉得夏言说的有道理,就笑着为自己打圆场说:“那便是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罗天仙了。其实对于‘神仙下凡’之说,我也是不大信的,不过依我之见,经历宫变,兴许天佑我大明,皇上开了天眼,能洞察万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也说不定……”
夏言平生只信儒家,对于仙佛之说深恶痛绝,否则当年也就不会有拒戴皇上亲手所制、赐于内阁辅臣的香叶冠一事,因此,听李春芳这么说之后,他立即反驳道:“你这话更是荒诞不经!什么‘开天眼’,什么‘洞察万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鞑靼入寇、京师谋逆、江南叛乱,哪件事是先预料到了的?若能预料先机,有所部署,朝廷也不至于被搞得手忙脚乱,几有亡国之虞!”
“呵呵,你公谨兄这话说的也非是人臣之礼啊!”李春芳说:“推行新政以来,我大明开国前所未有之祸事固然是接踵而至,可事过境迁再重新审视,纵有那些祸事,哪一件令皇上乱了分寸?哪一件又真能乱了我大明江山?说句非人臣敢言之言……”
他盯着夏言,一字一顿地说:“乾坤自在皇上掌控之中,这些事或许出之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却被皇上运用自如啊!”
六月暑天里,夏言竟打了个寒战:“你的意思是——”
“朋友之间,畅所欲言,若有不当之处,你就当我没说。”
“说吧,未必你还担心老朽会上疏参你妄言谤君之罪不成?”
李春芳说:“推行新政,本是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危局,求我大明国富兵强,你我能认识到此节,顶着天下骂名一力辅佐皇上。可朝中如你我者,能有几人?说句丧气话,寥寥无几!宗亲勋贵闹到大内,跪哭请愿;部院大僚虽不明言,却多有腹诽,若非你强力压制,他们来个阳奉阴违,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只怕就要付之东流了;更有陈以勤,还有贵门生赵鼎那等迂腐书生囿于祖制更不明事理,将王道霸道对立而论,以书生意气妄议国政,人言汹汹,天下侧目,朝野上下闹得不可开交,几成无法收拾之势,比之当日礼仪之争,有过之而无不及!适时鞑靼入寇,强敌压境,当此兵凶国危之际,什么书生意气的废话也不必提了,全国一心奋力抗战吧!朝局顿时安稳,皇上便渡过了一次难关。薛陈二贼谋逆,大概也是陈以勤那个书呆子得了失心疯出的主意,圣驾本不在宫里,却要闯宫夺门,滑天下之大稽,圣驾入城,逆贼顷刻而亡,对新政素怀不满的宗亲勋贵、言官词臣也被一网打尽,于日后新政行于天下大有裨益,皇上便又渡过了一次难关。再说江南叛乱……”
“不必说了!”夏言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为人臣者,岂能如此妄加揣测圣意、诽谤君父?圣德巍巍,皇上纵然要推行新政,也断不会置我大明江山社稷于不顾,行此玩凶弄险之事!”
李春芳笑道:“哈哈,我说什么了吗?我什么也没有说啊!玩凶弄险是你公谨兄的说法,在我看来,皇上可谓审时度势,运用妙乎一心。譬若今日所议的改革军制之事,时机便把握的恰到好处。圣主明君睿智如斯,乃是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福啊!”
夏言想想,觉得李春芳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便叹了口气,说:“时机把握的确乎恰到好处,可惜处置之法却有诸多可容商榷之处啊!”
“这便更是皇上睿智之处了!”李春芳说:“分明圣意已决,整军思路也详尽确实,却只说是个大略,责成内阁、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商议,拿出个周全的方略来;还逐一纵论我大明一十三省的卫所军现状,决议分步实施,矛盾阻力便小了许多。即便如此也还不够,大约不放心严分宜那个老贼和我这个分管军务的内阁阁员治国理政之才,便让我来找你问计,晓得你断然不会坐视不管,任凭严分宜那个老贼和我这个庸才乱了大明军队,危及江山社稷……”
夏言摇头叹道:“子曰:‘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你子实兄是一甲进士及第、名满天下的状元郎,老朽只是个二甲进士出身,若说庸才,也只是老朽可以论之,你如此之说莫非在取笑我吗?”
李春芳笑道:“若无大小之分,缘何你公谨兄闻听此事便斥我误国误军?”
夏言哑然失笑:“好你个李子实,转了这偌大一圈,竟是对老朽第一句话心怀不忿?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累也不累?莫非要让老朽给你赔罪,才肯原谅老朽失言之过?”说着,就要站起来作势要向李春芳拱手作揖。
“岂敢岂敢!”李春芳慌忙拉住他的衣袖:“你公谨兄向来心直口快,出言无忌,若受不得你区区一句话的诘问,我又怎能与你相交几十年?皇上示下圣意,本就该内阁辅弼之臣弥补缺失,拟定方略然后再大行于天下,让我找你公谨兄这个离职首揆问计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整军之事,严分宜那个老贼和徐阶一个也没能脱得了干系,断不能从中作梗甚或借机生事。没有他们这些朝中大员撑腰,那些军汉纵然对整军不满,又能闹出多大的事来?”
“还不承认自家误国误军?整军之事关乎社稷安危,定要周密谋划,妥善行事,且不能出任何纰漏,怎能如此掉以轻心?”夏言叹道:“老朽呈上那道《请开海禁疏》之后,便已决议不再妄议国政,可你既已在皇上面前力主此事,老朽也只好勉为其难,食言而肥了。”
李春芳笑道:“哈哈,我是奉皇上‘问问夏阁老对整军之事有何意见’的口谕来的,公出公入的事情,可不承你这个私情。不过,你公谨兄若要上疏还请快些,我奉旨与兵部、五军都督府拟订方略,若皇上准了你的奏议,我岂不又要重新谋划?”
“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该是你的差事,却还抱怨什么?兹事体大,皇上且没有催我尽快明白回奏,你子实兄却催起我来了,岂不强人所难太过甚矣!”
“你公谨兄之捷才,张熜张孚敬当年可是领教过的,今日弹章今日回驳,绝不过夜,满朝文武谁不佩服?再者说来,旁人不知道,我李春芳却知道,这些年你尽管没有同意我的整军之议,却一直在考虑此事,想必也有所得,圣恩浩荡,你就不必自谦逊谢了。我还等着你‘一封朝奏九重天,暮回内阁掌权枢’呢!”
夏言一凛:“且不敢这么说!我不做如斯之想,你最好也莫要做如斯之想。睿智天纵如皇上者,是断不会让我再出山了,以资顾问便是让我老有所用,还能再为我大明略尽人臣之本分,这才是真正的浩荡圣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