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从谏如流
东暖阁里,朱厚熜拍着面前的一封奏疏,生气地说:“这个夏阁老,最会扫朕的兴了!”
奏疏是夏言连夜草拟,今日一早便送抵通政使司的。对于前内阁首辅的具名本章,通政使司和司礼监都不敢怠慢,早朝之后就恭送御前。朱厚熜也即刻便打开来看。这份奏疏并不长,他已经看了近一个时辰,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余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令垂手侍立一旁的张居正也不寒而栗。
夏言所奏自然是昨日朱厚熜命李春芳去征询的整军之事。核心内容有两条:第一是关于建州女真之事。夏言认为,建州虽小,却负有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协助蓟州、辽东两大军镇守御东北边境,拱卫京畿重地之任,只保留一卫,兵力未免太过薄弱,且撤裁卫所有违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对其恩抚羁縻之既定国策,建议朝廷不必专行决断,三卫是否撤裁、军队是否整编应听凭三卫自愿,若不愿撤裁整编就全部保留,奴儿干都指挥使司下辖之所有女真卫所也应按此办理。不过,建州一地设立三卫确无必要,至多保留两卫驻守原地,重新划分辖区,剩余一卫调防,却不必调到京师,可以调至西北,将朝廷先前收复的河套地区划归该卫管辖,准其游牧渔猎,开荒拓殖,朝廷提供一切迁徙、安置的费用,并敞开与其互市。但此事宜缓不宜速,至快也要等到王师平定江南之乱,班师回朝凯旋献俘之后,方可议定此事……
建州女真之事朱厚熜一直没有考虑妥当,至于撤裁卫所、整编军队是否会激起女真各部的反抗,他也不知道,只能到时候密嘱蓟州、辽东两大军镇严加警戒,防备边乱。相比他原来的想法,夏言的建议倒是缓和得多,而且更得“二桃杀三士”之妙。卫所撤不撤、军队整编不整编都无关紧要,只要把他们分置两地,不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以免酿成日后辽事糜烂,最终导致明亡清兴的大祸就行了。调防到西北的女真部势必会在牧猎过程中,与占据河套的鞑靼发生冲突,削弱双方实力,朝廷更可坐收渔翁之利。至于为何要等平叛军班师回朝之后再议此事,自然是考虑到三卫若敢抗命不遵,朝廷可尽起大胜而归、士气正旺的平叛军剿而灭之,一劳永逸地解除皇上一直“夙夜忧叹”之心腹大患,保大明江山社稷千秋兴盛、万世永固。
这些话在奏疏之中当然不便明言,但君臣用意一致,朱厚熜自然看得明明白白,也觉得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但是,对于夏言的另一条建议——军制可改,官职名称不宜变更,尤其是什么“军衔”,与现行之武将品秩重复,可不必再设等等,朱厚熜却实在是觉得大为扫兴,以至于当着垂手侍立一旁的张居正的面,发出了那样的抱怨。
由于有鉴于唐朝手握重兵的藩镇节度使的跋扈,也担心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历史重演,自宋朝以降,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均推行了重文轻武的思想,明朝更实行了严格的“以文统武”,二、三品的总兵要受文官总督巡抚或五、六品的监军御史节制,甚至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也能直闯军营,对统率成千上万人马的总兵参将指手画脚,武将地位之低,世所罕见。
此外,军官素质之差,也是世所罕见。甚至可以说,相对于军制,明军军官的选拔任用机制还要更糟糕。与军户制度一样,明朝军官的任命多数采取世袭制度,任命的程序也相当的复杂,一般来说,低级军官无须降级,而中高级将领的子孙要降几级继承,这样子承父业的近亲繁殖如何能保证军队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对素质较高的军官集团?此外,明朝尽管开办了武学并推行武试,却不是任何有志于成为军官的人只要考试合格便能取得武举或武进士,以此作为投身军旅的进身之阶;大概也只是为了给戚继光、俞大猷这样本身就继承了军职却有心进取的年轻军官解决文凭问题,为他们日后晋升增添一块筹码。可以说,明朝的这种军事体制培养选拔出来的高级将领,几乎很少有人具备运筹帷幄的谋略,有明一代,除了若干开国元勋和戚继光、俞大猷、邓子龙等抗倭名将之外,被后世之人所熟知的军事家也只有袁崇焕一个人,而他却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因此才得以升任戚继光当年可望而不可及的蓟辽总督之职。
这样的制度和风气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便是明军战斗力的极其低劣,已经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在去年的那场北京保卫战中更是暴露无遗。朱厚熜忍无可忍,这才决意要借着平叛之际改革军制,参照后世的建军思想,建立一支强大的正规军。而建立军衔制,既是各国军队走向正规化、职业化的必由之路,更是改变明朝“以文统武”的陈旧制度,实行文武分治的一大基础。可是,他刚刚下定的决心,却又被夏言的这份奏疏搞得心神不宁,犹豫了起来。
目前的情势当然不允许朱厚熜提出“文武分治”的想法,连稍稍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也不行,否则,来自全国数万名文官的奏疏谏言会把东暖阁乃至整座禁宫大内淹没,金銮殿上那张龙椅只怕他一天也坐不安稳。因此,夏言自然不知道皇上还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在奏疏中只是就事论事,谈到了武将官职名称的问题,却几乎是逐一反驳了朱厚熜提出的帅、将、校、尉四等十六级军衔制度:
首先是元帅军衔。九边重镇总兵官和一十三省都指挥使等统军之将,甚或奉命独掌一军之其他军官将佐,都被习惯称为“军门大帅”或“总戎军帅”,故此不宜为某一级武将所专用;
其次是大将军衔。所谓大将,通常天子登坛拜将,授予印信、节钺、天子剑,代皇上执掌全军之人方可称为“大将军”,岂能为某一级武将所用?军中出现多位大将军,岂不成为笑谈?
第三是各级将军、校、尉军衔。这个更是遭到了夏言的强烈反对,说是给了朱厚熜当头痛击也不过分。
夏言的奏疏里说的明明白白:明朝的将军分为三种,其一是作为宗室的封号。亲王后代中,长子可袭封号,非长子者称为世子,封镇国将军;其孙,封辅国将军;曾孙,封奉国将军。其二是指近似于国家仪仗队的大汉将军。兵部职方司选拔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之兵士以充朝仪,称之为“大汉将军”。凡大朝、皇帝驾临正殿或参加晋封、祭祀、午门献俘、接见外番使臣等一切礼仪大典之时,大汉将军身穿镶金介胄,手持金瓜、斧钺、龙刀、凤剑,列队于丹跸之上、皇帝的御座两旁。天子出巡或临田郊祀,大汉将军随御驾出入扈从,负责沿途警戒。第三才是作为武将的军衔,也分三级,却并非什么上、中、少之分,而是分为骠骑将军、金吾将军、龙虎将军,初授必定是骠骑将军,任骠骑将军至少三年之后,方可晋升金吾将军;其后,战功卓著者方可加封龙虎将军,或授之以平虏将军、镇夷将军等特定称号。
至于校官为三级军衔,也不适当——寻常军卒都被称为“小校”,校尉更为专用称谓,以之命名,既容易引起混乱,更难以让人接受。
尉官军衔则更不妥当,概因依大明律法祖制,亲王曾孙即奉国将军之世子,授镇国中尉。夏言据此在奏疏之中反问道:“此乃皇室专用之称谓,岂人臣所能受乎?”
夏言与北宋时的王安石一样,被时人称之为“拗相公”,素来刚直敢言,无所顾及,让朱厚熜很不高兴,但他也知道,夏言言之有理,看来现代的称谓用之明朝,确实很别扭,而且会引起混乱,带来很大的麻烦……
唉!实行军衔制的想法大概是泡汤了,真是遗憾啊!
朱厚熜无比懊恼地叫道:“张居正!”
张居正忙跪下应道:“臣在!”
“即刻将这份奏疏送到内阁,交给李阁老,让他仔细看了,再依夏阁老奏疏所言拟订整军方略。”
皇上当面臧否前任内阁首辅,随即却又说要依奏疏所言行事,张居正不免大吃一惊,迟疑了一下才应道:“是!”
朱厚熜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寻常反应,便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可有话要说?在朕的面前尽可畅所欲言。”
“臣不敢。”张居正也知道皇上为何会有此问,忙解释道:“皇上从谏如流,令臣不胜感慨,一时心情激荡,难以自持,故在君前失仪,请皇上治罪。”
朱厚熜冒着被朝臣非议、天下侧目的风险将张居正调到身边,可不只是让他伺候笔墨给自己答疑解惑的,还存了为大明王朝悉心培养这位“宰相之杰”的深远用意,便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是一人之天下,故不能以一人治天下。朕虽贵为天子,掌九州万方,一言兴邦,一言丧国,则更不敢专断独行,而应广开谏路,察纳雅言,才能弥补阙失,共致大明中兴。”
张居正感动莫名,俯身在地正要说些颂圣的话,就听到门外有人奏称:“臣马宪成奉旨见驾。”
朱厚熜闻声大喜:“哦,马大财神爷回来了,快快请进!”
接着,他低声对张居正说:“先不忙去内阁。马阁老于国朝财政精研多年,你要好好听他的奏对,多学着一点,日后可为朝廷所大用!”
注: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明朝zf为了防备东北各部与蒙古势力勾结,在黑龙江流域西起阿嫩河、东至库页岛,北达乌第河,南濒曰本海的广大地区,建立了几百个都指挥使司、卫、所等各级行政机构,对女真各族上层人物不断封官晋爵,进行笼络。永乐七年,设置奴儿干都指挥使司,统辖这些行政机构。到了嘉靖年间,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早已名存实亡,女真三大部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之间,及各族内部分为大大小小的许多族群,互不统属,彼此争斗不休,明朝zf一直实行分而治之,互相牵制的政策。初期还算奏效,后期……地球人都知道。
第四十七章讨价还价
马宪成进了东暖阁,刚要跪下行陛见大礼。朱厚熜摆摆手说:“不必多礼。看你眼睛红红的,怕是急着赶路,一夜也未曾睡吧!真是辛苦你了。”
马宪成还是坚持叩了头才起身:“身奉王命,敢辞辛劳。”
朱厚熜吩咐门外伺候的内侍给他赐座看茶,然后问道:“军粮可调运了?”
“回皇上,第二批军需计有粮麦十万石、粟豆各五万石,均已装船完毕,今日一早便可启运。但臣闻说平叛军露布告捷,言称缴获叛军囤于徐州的军储粮米多达五十四万七千三百余石,臣以为可命军需供应总署就地支领,按我军兵士口粮标准计发,不必从京师长途调运。”
朱厚熜说:“守着那么大一座金山,确实不必伸手向朝廷讨饭吃,就如你所奏。军中不可一日无粮,此事要着速办理,你与严阁老商议酌定之后立刻拟票呈进,司礼监今日就把红批了,八百里加急送到徐州。还有,十几万的俘虏也要吃饭,也按我军兵士口粮标准计发,不得克扣半分。”
“臣遵旨。”马宪成说:“大同、宣府两镇去年因鞑靼入寇,边屯多被兵火所毁,江南叛乱之后,商屯开中也不足弥补其用,臣请旨将以上粮秣转运大同、宣府两镇。转运之事就由叛军俘虏承担,将军粮运抵九边之后,可分散充补各边镇军伍。”
大胜固然可喜,但如何安置这十几万俘虏却让朱厚熜很头疼:这些人放下刀枪是俘虏,拿起刀枪又是一支不容小视的武装力量,即便转为军屯,要看管他们就需要动用为数不少的军队,势必削弱平叛军的实力。他曾一度想过按红军当年的作法,愿意从军的欢迎,不愿意的发放路费遣散回家,可一来朝廷不一定拿得出那么多的银子;二来似乎也过于宽大了一点——明朝兵士可没有红军战士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大都不愿意从军入伍,这下可好了,平叛军将士们尚且背井离乡征战四方,俘虏却能安然返乡守着老婆孩子过小日子,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势必招来朝野上下的非议,更令全军将士侧目,好心就铸成大错了!
此刻,听马宪成这么一说,他当即就乐了:“哈哈,你马阁老就知道做没本钱的买卖,此议甚好,就准你所请,由你与李阁老和兵部会商酌定。不过,朕闻说俘虏其中多有被叛军强拉从征的青壮农夫,这些人打仗不在行,种田却是一把好手,他们还是以屯田为主,将原本用于屯田的兵士调回营中操练守备。”
“回皇上,臣已与李阁老商议过,李阁老也正是此议。”
朱厚熜也知道分管军务的李春芳跟自己一样,也不放心这些俘虏的忠诚度,便点点头说:“看来你们是动了一番脑筋的,集思广益,甚好,甚好。不过,朕急如星火地招你回来,主要是商议犒赏六军并优抚恩恤阵亡伤残将士之事。这种事朝廷虽有章程可循,但朕的意思,既然是国朝前所未有之大胜,于全国更有稳定局势、振奋人心之大功,朝廷就不必吝啬了,尤其是对阵亡伤残将士的优抚恩恤,一定要从厚。将士们在前方为国家浴血奋战,国家便不能让他们有后顾之忧!马阁老意下如何?”
内阁派人通知自己即刻返回京城面圣,马宪成就知道一定是为了此事,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歇过,此次大战战果辉煌,可军队也损失不小,承担攻城之责的营团军阵亡八千余人,伤者近万,单是优抚恩恤阵亡伤残将士,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还有大胜之后的犒赏全军,都得要户部掏银子。马宪成在心里盘算了又盘算,好不容易咬牙拿定了主意,皇上却开口就把调子定了下来,想必也有了一定之规,他只好说:“如何从厚,臣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果然有了主意:“朕的意思,阵亡将士除朝廷例行的优抚恩恤之外,无论品秩,每人另予白银二十两,米一石,布一匹;重伤者赏银十两,米一石,布一匹;轻伤者赏银五两,米一石。如今江南叛乱,朝廷手头上的布帛不足,可按市价折银计发,朕看过东厂的仿单,京城布帛价格略有上涨,每匹中等棉布合银五两,就按这个价码给阵亡伤残将士折银……”
六月暑天,马宪成头上却冒出了一层冷汗,朱厚熜没有注意到,还在自顾自往下说:“余者,营团军及辅助攻城的中军炮营全体将士每人赏银三两;其他各军将士每人赏银一两。还有,前方打仗,后方供给军需调运粮秣也功不可没,漕军、兵工总署、军需供应总署及各地军需转运衙门职官司员,包括工匠民夫,也应一例同赏,每人赏银一两。”
说完之后,他才瞥见马宪成身子在微微晃动,当即笑道:“你马阁老是我大明朝的财神爷,这点银子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不至如此吧?”
马宪成跪了下来:“回皇上,徐州大捷,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六军将士效死用命,皇上要厚赏恩恤全军将士,自是天恩浩荡,臣受宪命掌户部,又蒙圣恩,许以内阁辅弼之重任,当体察圣心……”
朱厚熜摆摆手说:“好了好了,这些过场话就不必再说了,朕想听你‘但是’之后的那些话。或者,回京几十里地,你坐在大轿之上竟没有合眼,想必也已谋划停当,就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再商议。起来回话吧”
“谢皇上!”马宪成叩头之后起身:“此次大胜乃是国朝近两百年来前所未有之盛事,朝廷于常例恩恤之外再行赏赐也是理所应当。臣以为,当予阵亡将士每人加赏银五两,米一石;伤者赏银三两,米一石;营团军及辅助攻城的中军炮营将士每人赏银一两;其他各军及漕军将士每人赏银半两。兵工总署、军需供应总署及各地军需转运衙门职官司员虽不无微劳之功,却不必给赏,可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再恩赏如例。”
一刀下去,竟砍去了一大半还不止!朱厚熜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这也太少了吧!”
马宪成心中叫苦连天:还少?这已经是我感怀浩荡圣恩,依据“从厚抚恤”的圣谕,悄悄将原本考虑的抚恤标准提高了一倍,咬着牙报出的赏格了!他赔着笑脸回奏道:“回皇上,其实也不少了。阵亡八千,每人赏银五两,便是四万两;伤者一万,赏银就需三万;营团军及中军炮营合计赏银五万,其他各军并漕军将士共计四十三万余人,赏银就需二十一万五千余两,诸项支出共计需银三十三万五千有奇。”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你还好意思跟朕讨价还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每位兵士平均赏银竟还不到一两,朝廷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
马宪成涉及到财政开支问题从不让步,不管是面对内阁,还是面对皇上,颇有“强项令”之风范,当即说:“朝廷财政吃紧,国库更不宽裕,臣不敢大气。”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朕看你是山西老抠的习性难改!去年抄没仇鸾及薛林义、陈以勤等谋逆之臣家产,到了年底你户部太仓尚有存银近三百万两,新正年节诸事,包括犒赏六军及安置难民、兴办农务等各项开支,都应付了下来。年初议事的时候,匡算过今年的财政开支,你户部给朕打了包票,说是发行一千万的国债之后,应付两年的战事不成问题。如今看这情势,平定江南之乱也就是半年一年的事了,军费开支便用不了原先预计的那么多,你该算是我大明开国以来最富的户部尚书,怎么又跟朕哭起穷来了?”
“回皇上,依臣之愚见,即便王师能于今年平定江南之乱,江南甫经大乱,无二三年休养生息万难恢复元气。这二三年里,江南诸省非但不能为朝廷上缴赋税,反要朝廷拿出许多银子抚恤流民、恢复生产,臣不得不精打细算。此外……”马宪成犹豫了一下,说:“朝廷举债乃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为天家体面和朝廷信用计,不但要按期承付利息,还要考虑到期赎回国债。臣掌户部,不但要预留今年一百万两银子的国债利息,更要为五年之后朝廷依约偿还一千万国债的本金未雨绸缪。”
其实对于那一千万两白银的国债,朱厚熜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偿还,当然不是想赖帐,而是另有重要打算,想以此为契机推行自己谋划了许久的一项改革。只因事体重大,他至今还未考虑成熟,还不便泄露出去。因此,他说:“平定江南叛乱之后,不是还有那么多谋逆倡乱的藩王宗亲、勋臣贵戚的家产可以抄没收归国用吗?国家养了他们近两百年,个个肥得流油,莫非就不够抚恤江南流民、恢复生产之用?”
马宪成说:“回皇上,户部向来只能按既得或确知必能得到的银钱匡算收入、安排开支,象这等镜花水月之物,断不敢考虑在内。”
本来朱厚熜对于承付国债利息的一百万两开支,已经预先安排了汪直南下吕宋与葡萄牙人通商互市,不必户部考虑,但马宪成既然连抄没江南那帮藩王宗亲、勋臣贵戚的万贯家财都视为镜花水月,此事也就更不用提了,他一时竟想不出来反驳的话。气愤之下,也就顾不得刚刚在张居正面前说的那些“从谏如流”的大话,气哼哼地说:“朕见你撇开内阁其他阁员,一人来见驾,就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跟朕吵架。全军将士浴血奋战,才赢得徐州大捷这般国朝前所未有之大胜,让你拿出几两银子来犒赏有功将士,你却不肯。还有那些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抚恤之银竟还不够买半匹马,岂不令全军将士、乃至举国上下为之寒心?!朕告诉你,你的提议朕不允,户部要重新考虑抚恤标准!一应赏赐都要从厚!从厚!!!”
第四十八章外臣家奴
马宪成果然强项,立即回奏道:“回皇上,臣已将户部家底盘算清楚,只能拿出那么多的银子,皇上之命,臣万死不敢奉诏。”
朱厚熜大怒:“好你个马宪成,竟敢如此傲慢无人臣礼!”
马宪成跪了下来:“臣非木石,岂能不感念皇上体恤将士为国征战的辛劳?但户部确实拿不出再多的银子了,请皇上体谅微臣的难处……”
朱厚熜厉声说:“朕体谅你的难处,可谁能体谅朕的难处?朕的将士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连命都不要了,让你们拿出一点银子予以优抚恩恤,你也推辞!你道优抚恩恤将士是朕收揽人心吗?”
“臣不敢!”马宪成将头在地上一碰,随即又抬了起来:“恩赏抚恤有功将士,朝廷自有定例,皇上若要从厚,可发内库犒军。”
“好啊!竟反将起朕的军了!”朱厚熜更是怒不可遏:“说起来都怪朕以前对你户部体谅得太多了,把宫里的用度一减再减,搞得内库空空如野。若非如此,朕又怎会伸手向你讨要给将士们的赏赐?”
马宪成终于被逼得没有退路,梗着脖子说:“内库空虚,太仓也不充裕,今日攻克徐州便如此厚赏,他日克复南都又该如何赏之?臣身为内阁辅弼之臣,又掌国库锁钥,不敢不从长计议,恳请皇上体谅臣的苦衷!”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朱厚熜也有点能体谅这个过惯了穷日子,不得不精打细算的财神爷了。但自己说一句他便顶一句,实在让人气恼啊!
就在君臣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陈洪的声音:“奴才陈洪给主子请安了。”
朱厚熜正想有个台阶下,便扬声对外面喊了一声:“进来。”
陈洪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是这样一副场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马阁老先起来吧,坐着好好想想朕方才的话。”朱厚熜转头问陈洪:“你有何事?”
陈洪大致判断出是马宪成得罪了皇上,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便说:“徐州大捷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奴才们估摸着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便是指日可待了,就想给主子造几身龙衣,以备午门献俘大典时用。昨儿奴婢就与黄锦商议,把差事交给了尚衣监的奴才杨金水。今儿一早,杨金水找了工部林部堂,拿出了造价单子,特呈送主子御览。”说着,他双手举着那张造价单,高高地举过头顶。
尽管这两年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危局,朱厚熜对于造龙衣的提议一概不准,但他也知道,午门献俘是朝廷十分重要的一场礼仪大典,丝毫也不能马虎,自己做两身新衣裳是为了维护天家威仪和朝廷体面,不是自己表现勤俭节约的时候,就接过了单子,随口说:“昨日告捷露布才送抵京师,今日造龙衣的单子都造好了,你们这些奴才倒是挺有心的。”
陈洪的脸上再次绽开了一朵花:“这是主子的喜庆事儿,更是朝廷百官和全天下百姓的喜庆事儿,奴才们累死也不敢耽搁啊!”
看着手中的那张造价单上骇然的数字,朱厚熜刚刚缓和的面容又一次绷紧了,正要发火,心里却又一动,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此事你们跟工部沟通好了,但还得户部拨银子,你可曾与马阁老商议过?”
“回主子,按祖宗家法和朝廷规制,宫里和工部造好单子之后,该先请得主子的旨再知会户部,奴婢不敢坏了规矩。”
陈洪其实还是说了谎。按照程序,此事确实不需要先知会户部,皇上下旨,户部如数拨付即可。但他知道户部尚书马宪成是个有名的山西老抠,更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犟驴子,较起真来连皇上和内阁首辅的面子也敢驳,因此,拿到杨金水和工部两家造的单子之后,他就悄悄去了内阁,可马宪成却奉旨见驾,到东暖阁议事去了。他悻悻然地准备回司礼监,才走出两步就改变了主意:当着他马宪成的面请示皇上,他纵然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此其一;其二,他马宪成此时不说,日后也就更不敢说,再难也得乖乖地遵旨掏银子;还有其三,退一万步说,若他马宪成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天大的喜事儿扫主子的兴,司礼监便可以卸担子,省得日后惹出麻烦,主子没有亲见亲闻,还要怀疑他们这些个奴才从中颠倒黑白挑拨离间。打定了主意,他便兴冲冲地拿着单子就直奔东暖阁而来。
朱厚熜说:“好,朕知道了。既然马阁老就在这儿,你就给马阁老说说。”
“是,主子!”陈洪转身面对着马宪成说:“马老先生,龙衣的许多规格,朝廷都有定例,我也不就不多说了,只拣要紧的几处说与您老先生知道。今次造龙衣,主要还是两套大朝时穿的章服,原本该由杭州织造局现织的,一来时间上就不凑手,二来杭州如今还陷落逆贼之手,宫里就打算用往年贡来的衣料代替,工价银就省了许多,每套定价四万两,两套合计八万两。还有两套龙袍,每套定价三万两,两套合计六万两。大宗儿就这两项,还有其他的如太平冠、乾坤带、步云靴、皮弁服等一应物事,合计用银也是六万两,共计二十万两。”
马宪成心里“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问道:“多少?”
“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马宪成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再不出声了。
听出他话语之中流露出不情愿爽快地掏银子的意思,陈洪便说:“马老先生,当着主子万岁爷的面,我这做奴才的就冒死多嘴说上两句,您老先生该是知道的,打从太祖爷起,就定下了天子各色章服每年各做四套的规矩。当今万岁爷爱惜民力,于即位那年又定下了新规矩,各式龙袍减半,每年定例不得超过两套,许少不许多。自嘉靖一十七年起,更不许再做,算起来已有八个年头没添置过新衣裳了,主子身上的龙袍边儿都磨毛了,让朝臣们看了不雅相,我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心里更是难受啊……”
陈洪说着眼圈就红了,朱厚熜心里十分满意他的表现,嘴上却呵斥道:“马阁老在户部任职几十年,坐堂掌印也有些年头了,你说的这些能不清楚?何需你这狗奴才多嘴饶舌?给朕造龙衣,照例朝廷出一半,宫里出一半,宫里内库已是空空如野,哪里能拿得出十万两银子?”
陈洪就等着皇上问自己这句话,忙说:“回主子,内库确是拿不出十万两银子,莫说十万,就是一万也拿不出来。可奴才们想了,主子的喜事儿,就是奴才们的喜事儿,宫里该出的一半由所有中官捐出今年下半年俸禄的一半。这些当然还是不够,奴婢就与黄锦商量,由二十四衙门掌印、监丞,还有各宫的管事牌子掏自己的腰包补齐。奴才们饿死也要给主子把喜事儿办好!”
“你和黄锦愿意,二十四衙门的奴才可愿意?不要为了给朕造龙衣,搞得宫里怨声一片!”
“主子这样体谅奴才们,奴才们若不能为主子分忧,就枉披了这张人皮了!”陈洪说:“昨儿下午,奴婢就把二十四衙门和各宫的奴才们叫到了司礼监问话,尚衣监的奴才杨金水带头认捐了二百两银子,其他各衙门和各宫的奴才们也惟恐落在人后头,都多过了二百两,奴婢和黄锦在宫里待的时间长,平日得主子和主子娘娘的赏也比别的奴才们多,就一人捐了五百两,不到半个时辰,奴才们就凑了两万两。有的奴才还说了,若还是不够,就把主子往常赏赐的天物拿去当了。关乎宫里的体面,被奴婢骂了一顿,不敢再出这馊主意了……”
朱厚熜越听越满意,却打断了他的话:“废话连篇!朕问你,那个杨金水是不是陪荣王从江南逃回来的那个奴才?”
“回皇上的话,是那个奴才。吕公公看他人老实,还算能干,就抬举他做了尚衣监的掌印。”
“这件事吕芳奏过朕。朕问的是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尚衣监四品掌印,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百十两,又刚从江南回来只半年时间,怎会有二百两银子的积蓄?是不是吕芳一走,你们这些个奴才就无法无天,开始不规矩,动手脚捞银子了?朕告诉你陈洪,还有你管着的那些个奴才,就为了索要贿赂,兵杖局管库太监的人皮至今还在兵杖局衙门的大堂上挂着呢!你们最好时常去看一看!”
一直没有得到主子命他起身的口谕,陈洪只得一直跪着,此刻顺势就将身子俯在地上:“回主子,虽说吕公公如今不在宫里,可奴婢遵着主子‘萧规曹随’的圣谕,丝毫也不敢放松了对下面那些奴才们的管束,奴才们死也不敢做那种欺天的事儿。杨金水那个奴才的二百两,有二十两是主子给的年赏,三十两是他这半年攒下的俸银,余下的一百五十两,黄锦帮他捐了五十两,奴婢帮他捐了五十两,又代吕公公帮他捐了五十两。奴婢和黄锦想的是这是他尚衣监的差事,他这个掌印该带个好头的。”
“还有便是怕宫里其他人说你们的那个把兄弟不中用,伤了你干爹吕芳和你们几个掌印大太监的面子吧?你们可真够义气的!”
陈洪一凛:“主子的心比日月还明,奴才们这么点小心思瞒不过主子,也不敢瞒主子。”
“真难为你们能这样念着朕。”朱厚熜说:“不过,光你们掏自家腰包拿出十万两银子也还不够,还得户部掏十万两,你该先征得马阁老同意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一进门就感觉到的那样不寻常的气氛,陈洪已经明白了皇上为何要问的这么细,便说:“打太祖爷起就定下了规矩,内廷苏州、松江、杭州三大织造局用银,一半由内廷支付,另一半由朝廷拨给,这都是历代先帝爷承袭的祖制。因江南叛乱,今年宫里就都没有提说给三大织造局拨银的事儿,已经给朝廷省了一大笔开销,宫里的人穿旧点穿破点都没什么,可为主子造龙衣是关乎天家威仪朝廷体面的事儿,奴才们也是念着国步之艰,盘算了又盘算,俭省了又俭省,并按规矩与工部会商,征得了工部同意的。”d6g北&京+爱#书k#@
“蠢奴才,你可晓得,你们都是朕的家奴,心里只有朕这么一个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马阁老掌管的是天下财政,不是只为朕一人当家!户部不愿拿出钱来,朕也只好穿破衣裳!”
第四十九章克己为国
马宪成知道,皇上与司礼监太监一唱一和,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给皇上造龙衣以备即将到来的午门献俘大典,宫里的中官捐俸禄、捐积蓄,甚至还有人说要把皇上的赏赐给当了,无一不是在他这个外臣面前显示内侍对皇上的忠心。要说给皇上造龙衣,毕竟是关系朝廷体面的事情,也确实应该。尤其是这个陈洪,偏要挑这个时候来呈奏御前,摆明了是要将自己的军,不答应岂不更加触怒了皇上,更给了这个阉奴找茬发难的机会……RxL北京_爱书:P(
马宪成的心中正在紧张盘算,此刻又听到皇上这么说,他就更不能不表态了,赶紧站了起来,说:“皇上爱惜民力、戒骄戒奢、俭省克己,我们做臣子的都感动莫名。且不说午门献俘大典是朝廷一大盛事,照例该风光大办,皇上已有八年没有添置新龙衣,便是臣等的失职。”
朱厚熜立刻将眼睛盯向了他:“这么说,马阁老是同意掏十万两银子给朕造龙衣了?”他嘲讽道:“户部也不宽裕啊!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银子出来,你可有难处?”
马宪成知道皇上是为他方才那样直言抗上不满,但话已出口,也不好更改,便汗颜道:“户部的难处,臣会想办法。”
朱厚熜继续嘲讽道:“你的好意朕心领了,可想是想不出来白花花的银子的,朕也不能不体谅你的苦衷啊!”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臣身为户部尚书,打理国库、安排正项开支是臣的责任。”
“给朕造龙衣真是朝廷正项开支吗?”
“回皇上,太祖高皇帝定下规制,历代先帝也有旧例,臣等理应照此办理。”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朕也只好准司礼监所奏了。不过,”朱厚熜语气陡然阴冷了下来:“朕想请问你马阁老,请问户部,恩恤赏赐将士可是正项开支?太祖高皇帝可定下规制?历代先帝可有旧例?”
“回皇上,臣方才所奏之对将士恩恤赏赐之事正是循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制,参照历代先帝的旧例,并秉承皇上‘从厚’的圣谕拟订的标准。”
朱厚熜立刻意识到若论言辞机锋,自己并不是眼前这位浮沉宦海几十年的内阁学士、户部尚书的对手,方才见他似乎方寸大乱、节节败退,其实他每一句话都给自己容留了反击的余地,便撇开刚才那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那你的意思是户部有钱给朕造龙衣,却不肯多拿一点钱出来优抚恩恤阵亡将士、犒赏全军吗?”
马宪成不肯正面回答,说:“回皇上,天子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一国之体面。”
“国朝近两百年前所未有的大胜,推说朝廷财政吃紧,不肯厚赏将士,却从现在就开始筹谋午门献俘大典,还说要风光大办,光给朕造龙衣就要花二十万两银子,一场庆典下来要花多少?可供朝廷优抚恩恤多少阵亡将士的遗孤?又能供朝廷厚赏多少为国家社稷效死用命的将士?”朱厚熜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几乎是咆哮了起来:“你们看着朕的衮冕龙袍之上镶金嵌玉华美无比,朕却觉得沾满了将士的鲜血、军属的眼泪,这样的章服,你们让朕怎能穿得下去!”
顷刻间便是雷霆大作,陈洪自然趴俯在地上簌簌发抖,马宪成也不得不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只得微微闭上了眼睛,却有两颗浑浊的老泪从他沟壑密布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看着这位忠诚勤勉的老臣伤心落泪,朱厚熜突然又觉得于心不忍,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马阁老,纵是穷门小户,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当着我大明朝这么大一个家,朕知道你难。可再难,难得过前方那些舍弃性命不要,保卫我大明江山社稷的将士吗?他们都是精壮虎贲之士,更是家里的顶梁柱,殉难之后,剩下的孤儿寡母可怎么办?朝廷对阵亡将士自有恩典抚恤,这话不假。午门献俘大典风光无限,载诸史册少不得也要大书特书一笔,更少不得要给你们这些朝廷重臣加官晋爵、恩荫子嗣,可朝廷的庆典从何而来?你们的官秩恩荫又从何而来?若无众将士效死用命,我大明江山社稷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能有那样藻饰太平的庆典?若被外寇内贼亡了我大明,你们的身家性命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能有那样盛隆一时的荣华富贵?举国上下欢庆胜利之时,最不能忘且不该忘的,便是那些浴血沙场、为国捐躯的将士啊!”
马宪成脸上的眼泪如线一样跌落下来,不禁也深深地趴俯在地上,哽咽着说:“臣冥顽愚钝,不能体念圣心仁厚……”
“好了,朕也不让你为难。这造龙衣之议,既然司礼监、工部和你户部都同意,朕就批了。”说着,朱厚熜抓起御案上的毛笔,饱蘸了朱砂,在陈洪呈上的清单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然后将那份清单递到了马宪成的面前:“这造龙衣所需的二十万两银子,朕再把它捐出来,加上你方才奏请的那三十三万两,一并用于优抚恩恤阵亡伤残将士及犒赏全军有功之人。如何合理使用由你酌定,户部行文军需供应总署尽快发放。此事应着速去办,朕信得过你,就不必请旨了。朕只说一句,这是朕捐出来的钱,若有一分一文被那帮经手的文官武将贪到自己的腰包,却到不了朕的将士们的手中,朕会让他一百倍一千倍地给朕吐出来!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剥皮楦草的刑罚,朕只在宫中用过一次,效果大概还不错,有人若是坏了心肝,想尝试一下那样的滋味,尽管放手去贪!”
马宪成捧着那张御批的笺纸,激动得浑身颤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觉得在这样的君父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最后只化做简短的一句:“臣遵旨!”
“张居正,替朕送送马阁老。把那份奏疏也送到内阁李阁老那里。”
打发走了马宪成和张居正,朱厚熜对着一直趴在地上,肩膀却还在一耸一耸地抽动的陈洪说:“起来吧。外人都走了,朕有话要和你说。”
陈洪乖乖地起来了,朱厚熜看着他那张糊满鼻涕眼泪的脸,不禁哑然失笑:“心疼你们捐出来的那十万两银子了?”
“回主子,奴婢不敢。”
朱厚熜叹了口气:“东挪西凑,恨不得把这禁宫大内掘地三尺,最好再能挖出一窖元宝来;不惜得罪宫里所有的人,好话说尽坏话也说尽,硬是压着那帮钱眼里打滚的奴才掏自家腰包,好不容易凑出了十万两银子,想给朕锦上添花,让朕高兴高兴,转手却被朕卖了人情,能不心疼?换做是朕,一番苦心化为泡影,朕也心疼!”
陈洪嘴一咧,又要哭出来,却硬生生地又把眼泪咽了回去,低着头说:“回主子,奴婢能体会到主子一片苦心……”
“能体会到就好!”朱厚熜说:“这些年朕一直压着你,压着宫里所有的奴才,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回主子,奴婢和宫里有些奴才不守规矩,给主子惹出了许多麻烦,败坏了主子的圣名……”
“错!”朱厚熜说:“是因为朕明白了一个古往今来许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个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外面的那些臣子,得实惠的是朕,还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惟有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我大明王朝中兴伟业、太平盛世才有指望!也惟有如此,朕的天位,还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的荣华富贵才能长久!吕芳掌了那么多年司礼监,把宫里二十四衙门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何却从不在宫外惹是生非?就是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勤勉肯干,人也机灵,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也惟有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才能把司礼监的位子坐得安稳,坐得长久!”
“奴婢记住了。”陈洪说:“奴婢再给主子想办法,砸锅卖铁也要给主子把龙衣做出来!”
“不必了。”朱厚熜说:“朕听说尚衣监的库房里还存着不少龙袍,可是真的?”
“回主子,是存着数百件,可……可都是旧的……”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不说列位先帝一年做四套,朕即位以来一年也做了两套,只在一年数次的礼仪大典上穿过,旧能旧到哪里去?”接着,他饶有兴味地问道:“里面最贵的是哪位先帝的?”
“回主子,最贵的一件,是正德先帝十一年做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命织造局赶制了一件,工价银八万两银子。”
“啧啧,不愧是古今少有的玩乐天子……”
听到朱厚熜这么说,陈洪的脸色剧变,又“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奴婢万死多嘴说上一句,请主子慎言。”
“有心了,朕会注意的。”随口夸了他一句,朱厚熜说:“就把那一件给朕找出来,洗净熨干,虫蛀鼠咬的地方就着针工局的奴才们织补,他们都是巧手,管保外面的那些臣子看不出来。嘿嘿,正德先帝穿着它御驾亲征抵御外寇,朕就穿着它平定家贼!我大明两代天子之洪福聚于一身,何愁外寇不靖、家贼不除!”;so北!京http://www.bj-i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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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已经因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得意地大笑起来,陈洪却骇然惊惧:“主子,若是被旁人晓得了,奴婢千刀万剐也赎不了欺天的罪啊!”
朱厚熜说:“蠢材!朕就是天,朕不说你欺天,谁能说你欺天!至于宫里的人会不会把消息走漏出去,嘿嘿,就看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治理宫禁的本事了!”
第五十章远人服威
四大阁员齐聚在东暖阁里,跪在了御案前。严嵩带头叩拜:“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理政,轻徭薄赋,恭行俭约,推衣衣之藩王使臣官吏将士,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上古贤君,非尧、舜、禹、汤不足名之;三代以下,更无可堪与吾皇比肩之人……”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朱厚熜说:“天天被你们‘鸟生鱼汤’夸着,朕就算想‘鸟生鱼汤’也‘鸟生鱼汤’不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四大阁员尴尬地笑着站了起来。严嵩看看三位同僚,大家都冲他点了点头,遂躬身说道:“将议造龙衣之银用之恩赏抚恤,将士闻知此事,必感怀浩荡天恩,誓以身许国事,赴汤蹈火,不敢人后,江南叛乱必定指日可平。但臣等以为,朝廷财政吃紧固然是实情,礼仪大典也不可偏废。故恭请皇上收回此议,仍由户部拨银,工部会同司礼监为皇上赶制龙衣。若皇上心忧朝廷财用不足,不愿动用国帑,臣等愿率文武百官捐出三月俸禄,为皇上造龙衣。”
马宪成回到内阁,左思右想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通报了严嵩、李春芳和徐阶三人。四大阁员商议了半天,都认为内宦尚且能够捐出俸禄为皇上造龙衣,外臣若还无动于衷,岂不显得对皇上寡情薄义?日后司礼监借机造谣滋事,好不容易赢得的zf压倒内宫的局面就有可能翻过来。因此,绝不能让司礼监那帮阉奴专美于前!经过商议,内阁想出了这个法子,虽有拾人牙慧之嫌,却也不失为即时补救之策。
朱厚熜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看来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的,有我这个皇上以身作则,这些封建官僚们的思想觉悟也都提高了许多,能互相体谅,共谋国家大事了啊!
不过,这种感动转瞬即逝。他随即已明白过来,大明王朝宫府之间的矛盾与生俱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只不过是内阁为了与司礼监争宠邀宠固宠的一个手段而已,也别指望那些封建官僚真的就能与国同体、为国分忧!而且,明朝官员的工资水平实在太低,他们这些内阁大臣、部衙堂官谁也不指望着那么点俸禄过活,可各部院司寺低级官员还要靠俸禄来养家糊口,一下子要捐出三月的俸禄,让那些官员一家老少喝西北风去?为给自己扯件新衣裳,就逼得宫里宫外的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种事或许嘉靖那个混蛋能做得出来,他却做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缓缓地说:“诸位爱卿的好意,朕心领了。去年京师告急,朕已俯允户部所请,发动文武百官捐出了一两个月的禄米,当时乃是强敌压境,社稷危倾,凡我大明臣民百姓无不同仇敌忾,共赴国难,官员们食朝廷俸禄,更应做出表率。但此事毕竟关乎朝廷体面,可一而不可再,如今只是为了应付午门献俘大典,就不必再如此行事了。”
严嵩说:“回皇上,天下一心为的君父。我大明文武百官,乃至全天下的臣民百姓,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
朱厚熜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外臣和宫里的奴才们不一样,朕再穷,三餐一宿还是少不了他们的,他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们却不同,都有一大家子人口要靠你们的俸禄去养活,我大明官员俸禄本就很低,再动辄克扣,让那些品秩低微的朝廷命官如何过活?”
“仁德天厚无过皇上!但再苦也不能苦了君父,为人臣者皆同此心……”
同样是说话,严嵩就比马宪成得体多了,听起来也让人很舒服,但朱厚熜毕竟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赶紧收敛心神,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对朕忠不忠,不在这上头,办好了朝廷的差事,别让老百姓在背后骂朕‘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就是我大明朝的忠臣、贤臣!”
乍一听这句话,严嵩等人吓得猛地打了一哆嗦,赶紧又要跪下请罪,朱厚熜忙说:“各位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严嵩明白皇上不想再听废话,便说:“徐州大捷,举国欢腾,臣再给皇上报个小喜:鞑靼贡使黄台吉已向礼部提出回国之请。”
“哦?”朱厚熜笑道:“昨日露布才送达京师,他们今日就得到了消息吗?”
“回皇上,王师一战而破徐州,是我大明之盛事,也是我大明诸多藩篱属国之盛事。臣昨日就命人将露布抄写数份,由礼部远人司属官送至鸿胪寺礼馆,让诸番使者也能同享欢欣,共沐圣恩。”
去年鞑靼酋首俺答兵犯国门,被严嵩好一番忽悠,仨瓜俩枣子的打发回去之后,才听说了江南叛乱的消息,遂屯兵塞上,意图趁火打劫,并于年初派出二王子黄台吉以贡马为名来探听虚实,结果又被严嵩好一番忽悠,以为江南叛乱不足为虑,明朝上下一心放在北面的防御之上,只好接受了明朝提出的诸项目互市条件,返回河套地区,散军放马休养。过不多时,明朝在京师举行誓师大典,倾全国之兵大举南下平叛,消息传到塞外,俺答几乎气得发疯,又派黄台吉以贡马为名来朝,提出了从优核定马价、增加皮币珠玉粮米布帛等一应赏赐的诸多条件,还蛮横无理地要求明军退出已收复的河套地区,拆除大同、宣府、宁夏、榆林等镇沿边修筑的城寨堡垒,否则就要刀兵相向。朱厚熜自然置之不理,严嵩也避而不见,却以加强警卫为名,派出大批锦衣卫散布馆驿四周,摆明了要将黄台吉等人扣为人质。
一向以“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自居的明朝突然一改往日作风,令被困在馆驿之中的黄台吉十分愤怒,只能终日借酒浇愁,喝醉了不是大骂严嵩老贼就是肆意鞭挞随员,惹得随员也都满腹怨气。鸿胪寺礼馆的官员、杂役早就换成了厂卫的特务,趁机发展了好几个内线,探知了许多有用的情报。
就这么过了十来天,明军徐州大捷的露布送至京师,黄台吉看过之后酒也醒了,长叹一声,吩咐随员收拾行李,向礼部提出了回国的要求,什么马价之类的要求也不提了。严嵩怎能不赶紧给皇上报喜?
朱厚熜完全清楚此事的始末,此刻听严嵩说得如此一本正经,更是乐不可支:“论说对付夷狄之人,我大明大概无人能出你严阁老之右啊!”
严嵩忙躬身说:“臣受命掌枢朝政,外镇四夷是臣的责任,略尽本分而已,当不得皇上如此盛誉。”
朱厚熜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有朋之远方来,不亦乐乎?外番贡使辞行,天朝照例要给予赏赐,就按常例去办,不必另行请旨了。黄台吉离京之日,由严阁老代朝廷为其设宴饯行,并让他带朕的一句话给俺答:蒙元诸部游牧渔猎为生,农业、手工业皆不发达,仰仗天朝之处甚多,只要其安分守己,朕便准允他们与天朝平等互市,货殖有无。可若是还欲南下牧马,我大明百万将士、亿兆生民必叫他有来无回!”
接着,他又略带嘲讽之意地问道:“他当初提的那些条件呢?”
“听礼部转奏黄台吉所言,其他都未曾提及,惟请朝廷恩准所部民众以牛羊易物。臣不敢自专决断,恭请皇上圣裁。”
原来,此次黄台吉进京朝贡,所提出的条件大都被朱厚熜嗤之以鼻,惟有其中一条却让他拍手叫好,便是严嵩方才提出的“恩准所部民众以牛羊易物”之请。
俺答提出这个要求的理由很简单:通常互市以马易物,故称“马市”,各部富人有马可用于交换,穷人家贫无马,但也需要粮食布帛,恳请明朝同意用牛羊交易。
此议正中朱厚熜的下怀,几乎当场就要拍板准允,却被严嵩立谏不可。
当时朱厚熜就纳闷了:朝廷如今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急需大批耕牛骡马,为此还特令辽东女真各部及藩属之国朝鲜进贡耕牛骡马若干,并不惜长途跋涉,远天远地以钱粮布帛交换耕牛骡马若干,分发垦荒百姓,以助农耕。如今鞑靼各部把牛羊送上门来,岂有不答应之理?
可是,严嵩却说,自古以来,马与戎事相联,马的数量是国家富强的象征,太祖高皇帝曾说:“昔人问国之富,即数马以对者何?盖事在戎。其戎始轩辕。其马载甲士,代涉劳,备边御辱,足折冲,斯力之大,斯功之美,可不爱育乎!所以古人先马而钱粮,故数马以对。马之功不但备戎事耳,若使君有道,则马之力牵犁耜驾粪车,辟上沃田,其利甚焉,所以古重之者为此也。”因此,与蒙元诸部互市只许以马交易,此乃祖制,不可不遵。
朱厚熜根本不会把朱元璋当年说过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自然对这条理由大为不满,但严嵩说的第二点理由却让他改变了主意:此事虽小,却关系到国朝威严,以往鞑靼各部也多有所请,都被朝廷拒绝,为此还引发了不少边境冲突。而夷狄之人向来贪欲无壑,未尝不是以之试探天朝,若准其所请,难免不会被他们小觑,更进一步要提出更加蛮横无理的要求,因此绝对不能轻易答应。
当时有这样的顾虑也是对的,不过如今王师赢得徐州大捷,大明军威正盛,想必也能震慑远外夷狄,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再拒绝这一合理要求,那就是食古不化,损人损已了……
拿定了主意,朱厚熜说:“俺答虽是夷狄酋首,却还要一片爱民之心,且其部既已受朝廷封贡,部众之人无论贫富皆是朕的子民,朕也不忍任其衣食无着而坐视不救。只要牛羊价钱公道,就准其所请。各位阁老意下如何?”
严嵩也甚是乖巧,立即应道:“皇上圣德巍巍!夷狄部众感怀浩荡天恩,是必不敢再生桀骜之志,再起南侵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