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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5章
    第五十一章茶政之弊
    皇上首肯,首辅附议,准许牛羊互市之议便没有人反对,此事就算是定下来了。接着,朱厚熜突然问道:“马阁老,你前些日子奏称,据大同等镇奏报,自四月开市以来,马市已赚白银近十五万两,可是真的?”
    马宪成躬身答道:“回皇上,臣派员亲往核查过,各处互市共市马六千三百六十四匹,上、中、下马皆有,按每匹平均折银十二两计,共合银七万六千三百余两;又因鞑靼诸部马匹放养繁衍,多以现银交易,合计货殖近三十万两,依本利各半计算,实际盈利约一十五万两。此外,晋商贺兰石奏请朝廷恩准,另开民市,由昌隆号为牙商,统管往来货殖,两月之中货殖近五十万两,已按十成货殖一成关税的约定缴税五万两,另应按年缴纳三成利润给朝廷,因未满一年,尚未征收。”
    看来,只要废除了明朝以往“薄来厚往”,打肿脸充胖子的朝贡贸易原则,西北互市还是大有可为的嘛!而且官营马市毕竟还带有一点羁縻蒙古各部的政治色彩,在交易价格等方面还是采取了一定的优惠,完全依据经济规律运行的民市利润肯定比官营马市大许多,否则晋商集团不可能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得专营许可权!
    他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阵之后,说:“开通互市仅三月功夫,官民两市少说也赚了近二、三十万两银子。这么说,一年下来,朝廷能开源上百万两喽。”
    马宪成说:“回皇上,也没有那么多。开立互市这三个月里,每月三次每次三日的互市之所以所得不菲,乃是因去年鞑靼虏贼寇犯国门,徒费人力却未曾掠得许多粮食布帛,到了今年春荒之时,粮米粟豆就很匮乏,只得不惜银钱,高价向我朝购买。若论正常年份,想必就没有那么多了。但据户部测算,连同民市商税收入合计,一年多增五十万两收入当不成问题。”
    “马阁老言之有理。”朱厚熜又问道:“既然互市不失为朝廷开源之一大渠道,为何户部前些日子却又奏请在川陕两省厉行茶禁?”
    这份奏疏由马宪成领衔上奏,是为户部的公本,送入大内也有近半个月了,一直没有回音,马宪成以为是皇上还有诸多军国大事要处置,一时就将这件事给搁下了,听皇上这么说之后,才知道其实皇上早就看过,对此尚有疑议,忙解释说:“回皇上,所谓茶禁,非是禁官茶,而是严榷法,禁私茶,以利朝廷与西番茶马互市。”
    朱厚熜一哂:“莫非朕不知道你说的这层意思?朕之所以有此问,就是想与诸位辅弼重臣论一论这个官茶、私茶之分。张居正!”
    侍立一旁的张居正跪了下来:“臣在!”
    “朕前些日子让你去查了历朝历代茶马互市之史料,你可查了?择其要点给朕及诸位阁老说说。”
    “是,皇上。”张居正向皇上叩头,又半转过身向四位内阁大员叩头之后,说:“启奏皇上并报各位阁老大人,中原与西番茶马互市源于李唐,成于赵宋,而大盛于我朱明。晚唐之时,茶道大行,茶利大兴,遂专营禁榷,为国家赋税之一大来源,初旨仅限于充裕国用。其后茶道之风传诸西番,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蛮夷之人因而视茶如命,所需更是不菲,时有外番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但尚未成定制。至宋熙宁年间,为熙河用兵之需,委派官员尽榷蜀茶,运边易马,并设立都大提举茶马司专理其事,确定贸易年额及茶马比价,实行专营,严禁私贩,茶马贸易之制由此发端。经神、哲两朝治政者刻意经营,已趋完备。太祖高皇帝至正二十一年便行茶法充裕国用,建元洪武之后,南征北讨,兵力有余,惟以马为急,遂尽榷川陕之茶,贮边易马,并承唐宋遗制,先后于秦州、四川、雅州碉门等地置茶马司,几经革废改并,至今有四川、西宁、河、洮、岷、甘、庄浪、碉门等茶马司,以川陕官茶为主,辅以开中之商茶,自川西、朵甘、乌思藏一直北至哈密、吐鲁番,与西番诸夷互市,岁易马均在万匹以上。太祖以降,列位先帝也无不以茶马互市为重,专营榷卖,并设立巡视监察制度,派遣专门官员巡禁私茶,督理茶马贸易。初置四川等处茶盐转运司于成都,后改为月遣行人巡视,至景泰初罢行人巡茶之制。其后历经反复,正德二年,于陕西设立巡茶御史,著为永例;四川原由巡抚稽查,嘉靖四年归水利佥事代管,而令重夔、南安绵、建昌松潘诸兵备道分别职守,委官管理。由此可见,国朝于茶马互市极为重视,制度之详备,互市之繁荣,持续之始终,成为我朝制番、实边、裕国之国家大经,尤为制西番以控北虏之上策……”
    或许是久侍御前的缘故,张居正面对皇上和内阁辅弼重臣也是面无惧色,侃侃而谈,将茶马贸易的由来、沿革说得一清二楚,又言简意赅,其他阁老倒也罢了,连任职户部多年、精通财政之务的马宪成也频频点头,忍不住插话说:“正因茶政如此重要,非但关乎国朝财用之丰,更关乎军政边务之强,实为内充军实、外驭诸番的军国要务、西鄙重事,国朝才一直厉行私茶之禁,犯者治以重律,货物入官。但近些年来,茶禁废弛,私茶大盛,商旅满于关隘而茶船遍于江河,权要之人每私主之以图利,四川巡按卢孟良曾稍一盘诘即得十数万,平日更可知之。因茶政由户部兼管,户部闻知此事,才有禁茶之请。”
    “户部所提奏议确系关乎国朝财用及军务的大事,不过,朕还是觉得尚有可再商榷之处。”朱厚熜说:“张居正,朕还让你查了历代先帝实录及皇史晟档案,找出风宪言官或地方官员论川陕茶课之弊、茶农之苦的奏疏以及朝廷开商茶之发端,也择其要点说来给各位阁老听。”
    原来,唐宋以降,对茶叶这种“不可一日以无”的生活必需品实行了严格的垄断经营和茶禁政策:唐朝时规定,凡贩卖私茶三次,每次满300斤,即处死刑,长途贩运不论多少,一律处死;宋朝更严申茶禁,视私自贩运的茶商为“茶寇”,派出军队巡缉、镇压。明朝虽也实行国家专营榷卖,却有所放宽,在东南皆无榷法,商人请引纳税即可运销,不拘地方。但为了维持茶马互市,独于四川、陕陕两省实行了严格的茶禁。
    川陕两省地处西北边陲,又是传统的产茶区,自洪武初年起,就在两省征收很重的茶课,如四川和陕西汉中府实行“每十株官取其一,民所收茶官给直买之”的茶课;官田茶园则由军士或民众承种,“以十分为率,官取其八”,比种粮食的课赋重了两倍有余,两省茶农苦不堪言。
    为了获取与藏族易马的茶叶,朝廷对茶户横征茶课,将大量茶叶贮藏于茶马司的仓库之中。可是,宣德以后,官营茶马互市衰落,造成了大批茶叶壅积,于是明朝zf不得不将大批“积茶折官俸”,“支销其不堪换马茶叶,具奏覆验烧毁”。
    当茶叶在官仓中悄悄地霉烂变质之时,茶叶生产也出现了萧条的景象。在封建超经济剥削之下,束缚了茶叶生产的发展,抑止了茶户的生产积极性,甚至破坏了茶户的家庭经济,导致茶园荒芜,茶枝枯朽,茶户濒临破产甚至死亡。如四川江安县茶户所说:“旧有茶八万余株,年深枯朽,户丁亦多死亡。今存者皆给役于官,无力培植,积欠茶课责征日急,乞赐减免,并除杂役,专办茶课。”又如陕西汉中府茶户,由于茶课负担沉重,“昼夜治茶不休,男废耕,女废织,而莫之能办也”。
    另外,明朝zf又禁止民间蓄茶,“所蓄不得过一月用,多皆官卖。茶户私鬻者,籍其园入官。”,这种“民有余茶,官买之”的茶叶统购统销制度,也给茶户带来了极大的灾难:“山人治茶,犹农之治菽粟。勤力经理,俯仰所资。今商茶之外,严禁私卖,又以茶多阻滞,商人不得多中,则将使小民终岁收获置于何地,而衣食之资取办于何所耶?!”
    听张居正摆出这些史料,马宪成脸上的颜色当即就变了,从嘉靖二十二年朝廷推行新政起,他身为户部尚书,秉承圣谕厉行财税改革,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增加财政收入,解决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局面,其间,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克服了多大的阻力,又经受了官场士林多少非议诘难?皇上突然这么说,莫非是要改弦更辙了吗?
    负气之下,他也顾不得御前礼仪,又忍不住插话说:“皇上奋万世之雄心,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便是为了缓解国朝财政危局,并有‘开源节流,是解决时下财政危局之唯一办法’之圣谕,臣至今言犹在耳。论及开源,杜绝偷税漏税走私贩私便是其中一大要务。以西、河、甘三司而论,洪武、永乐年间每年茶税可得六十万两之多;宣德以来,私贩茶马之风愈演愈烈,至成化、弘治年间,三司每年收项只有二十余万两,且有逐年递减之趋势,臣掌户部,为国家整饬财政,广开财源计,不得不奏请皇上重申茶禁之法。”
    朱厚熜见他话语之中已带有强烈的不满,也不高兴了,冷冷地说:“如何厉行茶禁?是把那些贩茶的商人全部处死,还是将那些私自将茶卖给商贩的茶农流五千里外充军?”
    马宪成说:“回皇上,按我《大明律》,凡私茶出境,没有拿到茶马司关防而进行茶马交易者,犯人与把关头目皆凌迟处死,全家流五千里充军,货物入关。太祖高皇帝时,驸马都尉欧阳伦私贩茶两万斤被赐死,连马皇上都不敢求情。”
    第五十二章藏富于民
    马宪成抬出了国家法律和洪武旧制,朱厚熜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见皇上语塞,严嵩立刻愤君之慨,出言反驳道:“马阁老此言差矣。斯时太祖高皇帝得国之初,四海不靖,寇心不死,为统摄六合,大扫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对贪名、贪利、贪位、贪色之徒课以重刑,严惩不待。盖因当时国中局势,遭受频年战乱之后,人心尚在焦躁狂乱之中而不能自拔,为救溺人心,拨乱反正,故治国用以重典。据此制定的《大明律》,未免失之过苛。譬如说,《大明律》中载有明文,民间百姓不许着苎罗绸缎,不许饰以金器,胆敢犯律者,或卸去双脚或流三千里外充军,南都百姓获罪者不知凡几。如今,满城百姓子弟,尤其商贾贩夫之流,哪个不是穿绸披缎?哪家女眷不是金翠满头,若都用《大明律》来定罪,只怕京城便有一时皆空之虞了。”
    马宪成岂能不明白严嵩的险恶用心,但他在朝政之争上从不让步,当即将严嵩顶了回去:“严阁老此论貌似有理,实则不然。穿戴只关乎个人好恶,充其量只是人心不古,民俗奢靡;而走私贩私则不然,扰乱国家大政,涉及国计民生,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岂能一概论之?”
    接着,他冷哼了一声:“若非要将两者拉到一起相较,孰轻孰重,孰大孰小,明眼人略略权衡便可知之,更遑论柄国大臣!”
    严嵩被他嘲讽,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马宪成又继续说道:“祖宗好生之德,不嗜杀人之心,而私茶通番,辄以极刑凌迟论罪。其意安在?盖西边之藩篱,莫切于诸番,诸番之饮食,莫切于吾茶。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故严法以禁止,易马以酬之。禁之而使彼有所畏,酬之而使彼有所慕,此所以制番人之死命,壮中国之藩篱,断匈奴之右臂,其所系诚重且大,而非可以寻常处之也!”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徐阶开口了:“马阁老且请息怒。其实皇上的心意,区区略猜到了一点:禁茶之议由来已久,却一直禁而不止。自宣德以来,藏汉毗连地带,东自潼关,西及甘肃,南抵汉中,绵亘数千里,到处都有私贩茶马的市场,以致出现了官营茶马互市久而寝驰,奸人多挟私茶澜出为利,番马不时至之情状。私茶之势,如洪水滔天,堵不如疏。皇上想从源头上想办法,大兴商茶以补官茶之不足。这在国朝也并非没有先例,甚或自弘治先帝之时,已有定例,可谓祖宗成法……”
    接着,徐阶进一步引经据典,论证说由于朝廷厉行茶禁,茶户生产的茶叶没有畅通的流通渠道,生产积极性被严重打击,最终必定使生产萎缩;而茶叶生产的萎缩,最终又影响了朝廷专营的茶马互市。“弘治三年,御史李鸾言,茶马司所积渐少,各边马耗,而陕西诸郡岁稔,无事易粟,请于西宁、河西、洮州三茶司召商中茶。”;“令陕西巡抚并布政司出榜招商中,给引赴巡茶御史处挂号,于产茶地方收买茶斤,运赴原定茶马司,以十分率,六分听其货卖,四分验收入官”。所谓“六分听其货卖”,就是说允许茶商私人经营百分之六十的自由买卖,这实际上也是承认或者说是默许了民营茶马贸易的合法性。这便是茶叶生产萎缩后,zf征收不到“官茶”,不得不开放茶禁,“召商中茶”的开始。
    同时,zf对茶户变征茶为征银,“初川陕茶课皆收本色,以易番马。永乐后番马由陕西道,川茶多霉烂乃令以三分为率,一分收本色,二分折银。至成化三年西宁等处亦折收银,粗茶百斤,芽茶三十五斤,皆量收五钱,无银收丝绢等,俱解本省有司支用……”。由此,才再一次活跃了茶叶的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使茶叶生产的复苏有了生机。
    徐阶的话恰恰切中朱厚熜所想,他自然大点其头,说道:“正是这个理。单靠茶禁,不但耗时费力,效果却还不佳。既然有祖宗成法在,何不依东南之例,敞开榷法,商贾纳税请引即准其贩运,未必就不如官茶互市所得利润为少!”
    原来皇上不但不同意厉行茶禁,还要彻底放开茶政专营榷卖之法啊!江南三大政:盐政、漕政和河政;北方三大政:茶政、马政和屯政,都与国家财政息息相关,而且茶政更是与马政密不可分,马宪成身为户部尚书,自然不敢拿国家的一大财源当儿戏,便说:“纵有所得,也尽在奸商而不在官,于国朝财政何益?”
    严嵩已从方才的震怒之中清醒过来,立刻抓住了他的话柄:“马阁老此言又差矣。皇上如今推行新政,广施仁政,禁用威权,趋利逐财之徒固然可恶,但也只能加以疏导,不可施以重典。马阁老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想必也读过《太祖实录》,可曾记得洪武年间,有广平府尹王允道上疏朝廷,奏请对磁州铁矿征税,太祖高皇帝亲下御批,曰‘朕闻治世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且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则必损于民。’关于利该在朝廷还是该在百姓之分别上,太祖高皇帝这段旨意已是再清楚不过了。我附议徐阁老,赞同皇上兴开中商茶,取代茶禁之法。”
    马宪成身为内阁大学士,《太祖实录》不晓得读了多少遍,此刻被严嵩这样嘲讽般地诘问,也气得面红耳赤,却也无从反驳。
    其实,若论派系渊源,马宪成与李春芳同为夏党重要一员,按理也不至于落到被严嵩、徐阶两人群起攻之而孤立无援的地步。只因他脾气太倔,于财政开支上太过苛刻,这些年里不但夏言对他颇有微词,李春芳更为军费开支、粮饷供应诸事上与他多生龌龊,怨气很大,眼下自然不会忤逆圣意,对他施以援手。
    朱厚熜听的心花怒放:为要打鬼,借助钟馗,朝臣们抬出祖宗成法、国朝旧制来作为攻击武器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也是抬出祖宗成法、国朝旧制来对付。严嵩、徐阶算是深得个中三味,更能完全体谅他这个皇上的苦衷啊!
    其实,不同意户部在川陕两省厉行茶禁的奏请,只是朱厚熜扶持新兴资本主义萌芽,促进商品经济发展的第一步,也是扔出一块石头试探一下封建官僚阶层的态度。没想到刚一提出这个意向,就遭到了马宪成这个以廉能著称的内阁重臣的强烈反对,幸好有严嵩和徐阶这两个既柔媚又能干的人在,帮他在明太祖朱元璋和历代先帝那里找到了理论根据……
    喜不自胜的同时,他又略微感到有些汗颜:回到明朝之后,他也曾读了《太祖实录》,并自认为狠下了一番功夫,却不曾想,比起这些学富五车的封建官员来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想来也是,这些内阁大学士都是从小就受严格的科举应试教育,历经县试、府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一路走来不知道磨光了多少砚台,写秃了多少狼毫,更不用说考中进士之后还带薪在翰林院钻研典籍史册,个个大概都是硕士、博士、博士后、博士后后的水平,对于《太祖实录》早就烂熟于心,要到用时自然信手拈来。看来,自己这个皇上,还需要进一步加强学习啊!
    想到这里,他便说:“严阁老所言甚是。太祖‘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则必损于民。’的圣训,一言以蔽之,藏富于民也!此四字当为我大明万古之移之成法!国朝以孝治天下,既然太祖高皇帝有此圣训在,朕这后世子孙也不能不恪守遵行之。”
    推行嘉靖新政,皇上不知道把多少太祖圣训、祖宗成法抛到了故纸堆里,但谁也不敢说他出而反尔,更不敢说他将太祖圣训简化为“藏富于民”有断章取义之嫌,严嵩、徐阶几乎同时躬身说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坦然地受了严嵩和徐阶两人的奉承,朱厚熜又将视线投向了暗自生闷气的马宪成,温言说道:“朕也知道,马阁老殚精竭虑,为国理财,为朕分忧,用心是好的。但却不能只想着国家,不想着百姓。国家财政吃紧自是实情,百姓清苦度命更是实情,两难若能两顾,才是我大明中兴之象啊!川陕茶禁之事就按方才所议,马阁老责成户部尽快拿出具体可行的方略来,呈给朕看。”
    马宪成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也没指望他能立刻便接受“藏富于民”的观点,顺坡下驴之后,似乎觉得意犹未尽,便又环视四大阁员,说:“一部华夏之史,三代以下,夏商两朝便是只有君王没有百姓的天下。《诗经》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可见暴君虐民,民不聊生,百姓便有了与夏桀商纣同归于尽之心。君失其民,民必亡其君,遂有商革夏命、商亡周替之事。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万古不变之治国至理。秦始皇一代雄枭之主,一统六合,兵势何其之盛,却因不思与民休养生息,对百姓横征暴敛,尽发民夫修长城、修阿房宫,简直视天下苍生如草芥,结果呢?先有博浪一锥,继而百姓揭竿而起,群雄逐鹿,号称要二世、三世,乃至千万世不易的强秦顷刻而亡,楚人一矩,可怜焦土!不是史家有云‘楚碎三户,亡秦必楚’吗?朕就藩便在楚地,与那西楚霸王项羽还有乡谊呢……”
    正说得兴高采烈,他突然瞥到四位内阁学士都是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禁皱起了眉头:“诸位爱卿莫非认为朕说的不对吗?”
    第五十三章欺世盗名
    四位内阁学士心里都是一哂:岂止不对而已,简直大谬!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褫夺孟子“亚圣”封号,将他的牌位迁出孔庙,便是不认同他所谓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之道。此外,昔日正统年间,于谦便是因为公然说出了“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话,以其匡扶社稷于即倒之功尚且不免东市之诛,如今这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则比于谦当日所言尤为过分,若非是你皇上自家说出来的,只怕难逃抄家灭族之祸!
    但是,皇上口吐天宪,谁敢当面直斥其非?严嵩带头,四大阁员和张居正一起跪了下来:“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朱厚熜却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又狠狠地扇了明太祖朱元璋一记耳光,反而得意地大笑起来:“看来诸位爱卿与朕心意相通啊!朕上膺天命为九州万方之主,便是万民的君父;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执掌国政,更要有心系天下苍生的宰辅襟抱。自古贤君治世,莫不以君为舟,以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长治久安,朕这个皇上,还有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虑事行政皆要周全谋划,所行政策定要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你我君臣一心,以民为本,何愁外寇内贼不平、大明国运不昌!”
    严嵩又带头俯身叩拜:“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臣等位列台阁,受君父社稷之托,敢不谨遵圣谕,辜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
    “说一千道一万,记得‘自古治世民为天’这句话就好!”朱厚熜说:“议了这半天的事,想必诸位爱卿也乏了。诸多军国要务这两日都已商议妥当,内阁着五府、六部有司逐项落实,从速去办就是。今日就不议朝政了,诸位爱卿都是饱学之士、诗文大家,朕昨日做了一首诗,请你们品评一下。”
    四大阁员立刻辞谢道:“臣等才疏学浅,怎敢品评御诗?”
    朱厚熜在嘉靖皇帝的起居注里,读过他不少诗词,个别颁赐朝廷重臣的诗如《太庙礼成,赐张元辅》、《秋日即事诗三章送元辅张罗山》等,由于多是夸奖赞誉之辞,还能勉强看得懂,至于那些用于敬天求道的诗文,则是一头雾水,但既能如此含混晦涩,想必也可算是出手不俗。因此,他大言不惭地说:“朕幼冲之年,颇好诗词歌赋,也曾下过一番功夫。可惜这两年国事蜩螗,内忧外患频仍,朕也不得不把舞文弄墨的闲情雅致搁了下来。昨日接到报捷露布,一时心情激荡,难以自已,就随口胡诌了几句,请你们斧正之后,想颁赐平叛军将士,诸位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严嵩代表四位阁员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几张写满了字的御笺,先举过头顶虚空拜了一下,才展开来与其他三位阁员同看。
    只见御笺抬头写的是《七律?喜闻营团军攻克徐州》,四位阁员心里先就看轻了几分:标题太过直白,未免落了下乘!但谁也不敢表露出来,严嵩还赞了一声:“好题,好题!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接着往下读,起首两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便让四大阁员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虽则失之过早,也不乏夸大其辞,却是御极天下的九五之尊才能有的冲天豪情啊!?
    待看到后来的两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之时,四大阁员都被深深地震撼了,不禁一同吟诵出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见他们如此凑趣,朱厚熜也是满心欢喜。可是,吟诵完毕之后,四大阁员却是谁也不说话,他顿时不高兴了:我知道嘉靖那个混蛋时不时还能附庸风雅来上一首两首,可我不会啊!怕你们看出破绽,不得不把毛主席的诗词操练出来,你们竟这样不给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就冷下脸来,问道:“怎么?朕涂鸦之作,竟入不得各位阁老的法眼吗?”
    其实是他太过心急,错怪了四大阁员了。他们不是看不懂,更不是看不起,而是被毛主席诗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千古霸气震慑住了!
    明朝开国之君朱元璋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皇帝,出身和经历使他醉心于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呆板与多疑的性格使他注重伦理而厌恶卓尔不群的人。皇帝的好恶决定了帝国的发展方向,尤其是他将古往今来一切礼仪制度恨不得一股脑全搬到明朝,皇权达到顶峰,还建立了有史以来最为严密的特务情报网以控制官吏百姓。这样的体制只适合循规蹈矩的人,长此以往,庙堂之上多保守卑琐之士,江湖之远多怯懦狷介之人,是故有“春秋战国养士,汉朝养武,唐朝养艺,宋朝养文,明清养小人”之说。
    有明一代,既没有汉朝的剑气四横,也没有唐朝的雍容大度,更没有宋朝的儒雅风流,根植于这样的土壤之上的文坛,根本培育不出屈原、李白、苏东坡这样雄视千古的俊才大家。时下最流行的,是前期三位名相,即有“明称贤相,必首三杨”之著称的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联手开创的文学流派,因三人都为台阁重臣,这一流派便被称为“台阁体”,其诗文貌似雍容典雅,平正醇实,实则远不及唐诗宋词那样直面时政,贴近百姓生活,既缺乏深湛切著的内容,又少有纵横驰骋的气度,徒有华丽的形式而已。但因三杨官位显赫,权倾一时,许多追逐功名利禄的士人拼命吹捧,得官之后也竞相摹仿传习,以致相沿成风,成为影响很大的一个文学流派。眼前正捧读御诗的四大阁员,就无一不受台阁体的影响。目前诗文冠绝一时的严嵩,也不过是以“秀丽清雅”而著称,以他们的眼光和品位,如何能品评毛主席的宏文诗篇?!
    不过,皇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且不说这首御诗本就气魄豪壮、不同凡响,即便四六不对,平仄不工,他们也得震天价地交口颂扬,否则就不是人臣事君的正道了。
    但是,御制诗文若是随口说上几句俗套的赞语,就显得俗不可耐,皇上想必也不会高兴啊!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都是惶恐、疑惑的神情,严嵩知道自己身为首辅,又是公认的一代文豪,怎么也推辞不过去,就又躬了身来,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如此率性自然、气冲斗牛的诗篇,非千古之才、如椽之笔,断然写不出来,臣等实在不敢妄加置喙……”
    不愧是行家里手,严嵩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更挠到了朱厚熜的心痒之处,他立刻展颜笑道:“哦?严阁老真这么看?”
    有严嵩在前探路,其他三位阁员也不敢再落人后,一起说道:“回皇上,非但严阁老这么看,臣等皆同此心!”
    徐阶还意犹未尽地咂着嘴,摇头晃脑地说:“微臣昔日读杜子美之诗,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两句殊为不解,今日恭读圣诗,方知诗圣之言诚不我欺啊!”
    “是啊,”李春芳和马宪成两人一起猛地点头,说:“宋南渡之后,稼轩以降,再无可读之豪迈诗词,我辈士人每每思之,皆引以为撼!皇上御诗既出,意境高远,豪气干云,一扫宋元至我大明今时四百年之颓丧文风,于世人更有振聋发聩之效……”
    通过这么两年的接触,朱厚熜知道徐阶品行大节不亏,却是个滑头,少不得在自己面前说些阿谀奉承的话,但李春芳、马宪成两人却是刚直方正已近乎迂腐之人,通常不会说什么违心话来逢迎君上,听他们也这样大肆吹捧,便笑着说:“怎么没有?且不说宋相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便是传诵千古的名联佳句,我朝也有于谦‘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全诗及‘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一联,朕怎敢受你们这样的赞誉啊?”
    三位同僚一个比一个更肉麻的吹捧,严嵩正在懊恼自己太过谨慎,被别人抢了风头,此刻立刻接口说:“请皇上恕老臣直言,皇上方才所举二例,皆是臣子之诗,论意境,论气魄,岂能与天子之诗相提并论!”lrn北京_爱书uAT
    本来还很满意几位阁员都是识货之人,能体会到毛主席的诗词的意境,此刻一听严嵩居然把毛主席的大作说成是“天子之诗”,朱厚熜又立刻警醒过来,知道若不赶紧打住话头,那些阁员会一个劲地吹下去,便说:“诸位爱卿是给朕留面子啊!既然如此,就请严阁老手书条幅,颁赐平叛军。”
    李春芳前日与严嵩交相攻讦,被皇上敲打了一番,更被夏言斥为“不知进退,祸在不测”,便想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与严嵩其实并无隔阂,当即就说:“皇上的诗,阁老的字,堪称双星并耀。平叛军受此浩荡天恩,军心大盛,是必‘宜将剩勇追穷寇’,‘百万雄师过大江’更是指日可待!”
    朱厚熜得意地笑道:“哈哈,张老公帅、吕芳于露布上也是这么信誓旦旦地给朕保证,你李阁老又给朕打了包票,朕才敢抢先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啊!”
    “臣有事要启奏皇上。”徐阶说:“圣德巍巍,却不能让平叛军专美于前。臣恳请皇上准于将御诗明发邸报,令我大明文武百官、亿兆生民都能同沐圣恩。”
    如此明目张胆地剽窃毛主席的诗,朱厚熜也曾犹豫了许久,为了激励全军将士,只好厚颜无耻一回。但既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对于徐阶这样凑趣之议,他以“鼓舞全国军民,促进文艺复兴”为理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也就欣然同意了。
    第五十四章圣恩浩荡
    据稗官野史所载,是夜,一贯惜福养生的严嵩焚香沐浴,又破例喝了半斤新正年节皇上御赐的六十年茅台佳酿,酩酊大醉之后命人将晋商贺兰石送的张旭《率意帖》张挂于明烛高堂,仰躺在躺椅之上看了半夜。天色微明之时,严嵩一跃而起,抓起斗笔,扑到早已铺好宣纸的书案,一副酣畅淋漓的狂草顷刻而就。嗣后,严嵩扔掉斗笔,大笑了三声,继而却怅然泪下。一直伺候在他身边的严世蕃殊为不解,追问其故。严嵩慨叹曰:“浸淫书道逾五十年,自诩略有小成,却难以写出君父御诗之气魄于万一,老朽愧对浩荡天恩啊!”因是私家所言,不足为信,闻者也多一笑置之。
    皇上御制、首辅恭录的条幅《七律?喜闻营团军攻克徐州》被以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到徐州军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朝廷赏赐的五十五万两白银。皇上特意省出制龙衣的工价银用于犒赏六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和监军吕芳岂能不大张旗鼓地宣传?遂于徐州城内军校场举行了盛大的领受圣赐的仪式,并着军需供应总署着速将赏银分发每一位将士。
    通常犒赏六军的银钱物事,只分发到各军,由各军自行发放。皇上担心贪墨成性的各级文官武将上下其手、随意克扣,自今年元日发内库银两犒赏营团军起,便命有司按人点卯,唱名发放。寻常兵士能分文不少地领受圣赐,自然欢欣鼓舞,却令具体经办此事的职官司员叫苦连天。五军都督府和户部曾为此上奏朝廷,朱厚熜却不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反而以“吃空额、喝兵血乃是军中一大弊政,且已成积重难返之势。要根除此弊,矫枉必须过正!”为由,固执己见,自此著为永例。
    正所谓过犹不及,这个法子在京城行得通,在其他地方却不一定能行得通,倒是朱厚熜始料不及的。就拿今次恩赏平叛军来说,三十五万将士或一两或半两都能同沐圣恩,但皇上御赐之物照例要裹以明黄锦缎,最不济也要用黄纸贴上标签以示圣恩浩荡,京城不存在这个问题,可徐州城哪有那么多的黄纸?军需供应总署无奈之下只得前去请示监军吕芳,能否将原定“分发每一位将士”的章程改为按营计发。吕芳斟酌再三,也只得同意了他们的作法,但反复强调各营领回御赐赏银之后,务必将一分一文足额发至每一位兵士手中,“自各军指挥使以下至营队哨官,若有贪墨情事,必于军前正法以酬圣恩。”
    尽管上上下下三令五申,可军中还是出现了个别营官克扣兵士赏银之事,最为过分者是一位右军的营官,将一营五百余众的赏银全部侵吞,本营兵士没有得到一分一文。手下一名队官气愤不过,告了上去。
    此事一出,全军大哗:即便要贪,也不应该如此过分,生吞活咽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可谓丧心病狂之至!吕芳更为震怒,命随行军中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派人彻查各军发放赏银之事,果然又揪出了十数位营队哨官,甚至后军有位统领也将本军兵士所得赏银每人私下里扣了一分,共计得银二百三十余两。
    查实了军将贪墨情事,吕芳要张茂请天子剑将这些干犯律法军规之人斩首示众,以正国法、明军规、儆效尤。张茂素有“爱兵如子”之称,就与吕芳商量,将右军那位营官斩首,其他人等因贪墨银两不多,可饶其不死,褫夺军职,发边镇充军。他的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武将常年驻守边关要隘,舍出性命保家卫国,拿血肉之躯去挡北虏南倭的刀枪箭石,却与那些四平八稳做太平官的文官一样按品秩拿朝廷的俸禄,这本就不公平;而且,那些文官掌民政,要捞钱路子野得很,即便不挖窟窿掏洞弄银子,朝廷如今也给每个官缺定了火耗养廉银,一家老小吃穿不愁,军中武将却没有这等好事,且常年没有银子过手,又不让吃空额喝兵血,仅靠那么一点干巴巴的俸禄,日子过得着实清苦,怎能不对白花花的银子红眼?偶起贪念,固然可鄙可恨,倒也罪不至死……
    即便没有张茂为武将请命,吕芳也知道,当年太祖爷那样严刑峻法,惩贪肃奸,对自己的驸马都不曾手软,更有一位县令因贪污了十两银子被剥皮揎草,高挂大堂之上的极端事例,即便如此,尚不能根除官员贪墨之事,更遑论国朝历时近两百年,已到了中平守成之期,文恬武嬉,贪墨敛财已成官场锢蔽,官员看见岂能是一两道诏命,三言两语的训诫所能改变的?但正惟其如此,才需要如皇上所说的那样“矫枉必须过正!”,尤其可恨的是,他们贪墨的是本来应该用于给皇上造龙衣的工价银,皇上体恤将士征战辛劳,将之省下来用于犒赏六军,这是古往今来贤明之君也不多见的浩荡圣恩,却被那些坏了心肝的武人入了私囊,其罪九死难诛!
    吕芳费尽口舌说服了张茂,并答应将武将俸禄微薄一事密奏皇上之后,以平叛军中军行辕的名义将一干犯将于军前正法,六军惊惧,诸将服威。
    与举国欢腾、全军同庆徐州大捷相比,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一朵小小的浪花,淹没在滚滚向前的时代大潮之中,很快就被人们淡忘。平叛军全军将士感怀浩荡圣恩,前军戚继光、中军刘鼎望等统军大将纷纷请缨求战。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从御赐圣诗中那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读出了皇上的催战之议,遂于七月十八日择吉时率全军北向遥辞帝阙,继续挥师南下。
    拿下中原重镇徐州,便打开了南下的大门。兴许是被平叛军一战而破徐州坚城所展示出的强大战力所吓倒,也或许是被朝廷宽恕叛将林健并优待俘虏的宽宏大度所折服,王师所到之处,守城的叛军将士要么一哄而散,要么大开城门自缚请降,甚至前军还未抵达城下,叛军领军之将和伪明政权封授的地方官员便派出专使主动前来联系投诚一事,还奉上痛悔自己受乱臣贼子的蒙蔽胁迫,不得不附逆作乱的请罪疏,看那奏疏的日期,竟都是在徐州城破之前就恭撰的。这些请罪疏经吕芳加盖平叛军的关防之后送通政使司转呈御览,朱厚熜看后大笑不已,也不与他们计较,只吩咐吏部、都察院记档,立此存照。
    那些降官降将被平叛军槛送京城,依朱厚熜的本意,这些人等大多是恪守祖制、食古不化的迂腐书生,既然文有张居正,武有林健的前车之鉴,只需经过三法司会审甄别之后,便豁免其罪,贬谪降调闲职了事。bm7北.bj-ibook.comDze
    但是,严嵩率内阁诸位阁员联名上奏,说谋逆之罪,罪在不赦,依律当抄家灭族,皇上法外施恩,自是仁君天厚,但于国家尊严朝廷法度却不免有损。故此建议,对于这等倡乱之人,死罪可免,活罪不饶,罢官撤职永不叙用,还要追比家产入官以为国用。
    江南附逆官员多出自夏言门下,严、徐二人要痛打落水狗,不让夏党继续充斥朝堂、占据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府衙门也在情理之中,但李春芳、马宪成两位夏党干将严惩奸逆的调门竟比严嵩和徐阶还高,就让朱厚熜难以理解了。不过,毕竟是当了几年皇上的人,他随即就想通了这个道理:正因都是一党之人,怕受牵连才要如此痛下杀手,免得殃及自身啊!
    为了让内阁辅弼重臣安心理事,更为了给日后重建遭受浩劫的江南筹措资金,他便俯允了内阁所请。那些罪官能逃得生天都要感谢十八代祖宗行善积德,也就顾不得痛惜万贯家财,反而同声称颂圣恩浩荡。朝廷五府、六部各大衙门和北方诸省那些因江南叛乱而提心吊胆了大半年的文武官员无不扬眉吐气,拍手称快。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毫无悬念,平叛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象样的抵抗,就一路势如破竹地进抵长江北岸。
    报捷的奏疏一封紧接一封飞马送到京师,每日邸报塘报之上都有平叛军胜利的消息,天下官吏百姓无不欢呼雀跃。但是,皇上,内阁学士及六部九卿等一干朝廷重臣,以及平叛军诸位军将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起来:一是所到之处满目创痍,流民四野,皇上不得不责令自供给前方的军粮之中拨出一部分用以赈济难民,无论是户部、军需供应总署还是刚刚恢复起来的各省府州县牧民之官都觉得压力很大,更担忧经过此番战乱,昔日富庶天下的江南诸省百业凋敝,三五年间断然无法恢复生机;二是叛军主力撤回江南,沿江布防,势必为王师“百万雄师过大江”平添了许多困难;三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叛军主力回撤江南,势必对俞大猷统帅的江南游击军加紧围剿,那支只有万人的偏师能支撑几时,会否有全军覆没之险,实在令人堪忧啊!
    朱厚熜忧心如焚,手书“打过长江去,收复全江南”颁赐平叛军,催促进兵;戚继光及营团军诸位将士更是挂念俞大猷等人的安危,多次请令乘胜渡江,一举荡平江南逆贼。正副帅张茂、陈世昌和监军吕芳却顾虑缺乏足够船只,又逢秋汛时节,长江浪大江深,水宽逾十里,无法泅渡,冒死联名上奏朝廷,请准圣旨将全军留驻长江北岸休整补充,一方面等待漕军将全部漕船调到江南集中,另一方面四处搜集官船民船,并发动兵士伐木扎筏,一俟运力充足或秋汛结束,便大举渡江,征讨逆贼。
    正如朱厚熜和戚继光等人担忧的那样,俞大猷统帅的江南游击军此刻陷入了极大的危机之中,全军被包围在位于长江出海口的弹丸之地江阴县城,困守孤城已有半个多月了!
    此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第五十五章勋臣弄奸
    打着“维护道统,恢复祖制”旗号起兵靖难,南直隶的藩王宗室、勋臣贵戚自然要严格恢复前朝旧制,比如监国益王不象北京的朱厚熜那样每日早朝不辍,“临门决事”只以三、六、九日为期;奏事朝议也不象北京朝廷那样以事情轻重缓急确定先后,而是严格按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的班次轮班上奏,且最多只以八件事为限。监国益王乐得逍遥自在,终日躲在深宫大内饮酒作乐;把持朝政的勋臣贵戚也不必要走那烦琐的过场,倒也是君臣相得益彰.E7北京爱书Go^
    这天本不是监国益王临门决事的日子,四更天时分,却有三顶八抬绿呢大轿在一队兵士的簇拥下,朝着紫禁城逶迤而来。看兵士们手中所擎灯笼的字样,打头的是“魏国公徐”、紧随其后是“信国公汤”和“诚意伯刘”,竟是如今在南都炙手可热的三大勋臣齐聚至此。
    再炙手可热,人臣之礼不可须臾偏废,到了“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皇极门处,三位勋臣都停了轿。率先钻出大轿的魏国公徐弘君阴沉着脸,等着后面两位勋臣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一同入内。
    眼下,天色已开始放亮,周遭的景象,譬如那黄色的琉璃瓦顶、红色的宫墙,以及汉白玉石雕砌的金水桥渐次变得清晰起来。
    南都去年遭受兵乱,明太祖朱元璋建造的紫禁城也被烧得几乎成了一片白地。自年初以来,皇城里一直在大兴土木,为了标榜正统,凝聚士心,无论是监国益王,还是南都重臣都对整修宫殿一事不遗余力,不惜耗费国帑,尽发南都及周边州县的青壮民夫日夜赶工,原本凋敝残破的帝王之居如今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旧观,重新显现出了昔日庄严宏伟的王者之气。
    如斯盛景就在眼前,沿着宽敞的御道缓步而行的三位勋臣,脸色却一直没有缓和下来。尤其是魏国公徐弘君和诚意伯刘计成两人,更是一脸肃杀之气,目不斜视。更令人奇怪的是,论爵位官秩,以徐弘君为高,他应该走在中间靠前的位置,汤正中和刘计成应分列左右拖后半步,却不知为何,今日却是徐弘君和刘计成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并排走在一起,走在他们中间的汤正中反而拖后半步,这在最重礼仪法度的明朝,就不能不让人心生疑意了。
    快进端门之时,徐弘君和刘计成两人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徐弘君也不正眼看其他两人,冷冷地说:“待会儿见了监国殿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的人可要给我记清楚了!”
    “心虚什么?”刘计成冷哼一声:“只要有的人不把误国误军的罪责推委他人,我也不会让监国殿下忧心的!”
    徐弘君破口骂道:“混帐东西!你说谁误国误军?”
    刘计成也不甘示弱,回声骂道:“哪个混帐东西误国误军,自家心中有数!”
    “不是你手下那不中用的奴才黄定国早早逃离了徐州,我靖难军怎会有徐州之败?”
    “笑话!黄定国离开徐州,专司督运漕粮,是请得了监国殿下令旨的。若这都有罪,却不知你手下那个叫什么高得功的奴才丢了重镇徐州,损兵折将近五十万,又该如何论罪?”诚意伯刘计成冷笑道:“照我说,不但要将他抄家灭族,连他什么靠山什么后台,一个都不能饶放!”
    “你!”徐弘君戟指刘计成,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计成把眼睛一瞪:“我怎么啦?朝廷官军只三十五万人,听说攻城的还只有营团军一军,尚不足五万人。别说是折损了五十万将士,就算是五十万只鸭子,都够营团军捉上好一阵子的了,真真可笑我们那位高大帅,手握八十万大军,背靠徐州金城汤池,竟会有此番大败,不独为国朝前所未有,更是开天辟地之来一大奇闻,可籍此名标青史了!”
    徐弘君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当即就捋袖子准备与诚意伯刘计成大干一场。两人祖上一为大明开国第一武将徐达,一为开国第一文臣刘基刘伯温,或许是基因遗传的缘故,徐弘君长得高大魁梧、孔武有力;刘计成却身材赢弱、瘦小干瘪,情知肉搏不是徐弘君的对手,忙往旁边的信国公汤正中身后一躲:“粗鄙军汉,你竟要动粗!”
    “老子打得就是你这个穷酸措大!”说着,徐弘君就要朝着他扑过去。
    被夹在两人中间的汤正中爵位虽然不低,但自从他手下掌管的南直隶锦衣卫哗变之后,实力大减,受到了兼任南京守备的徐弘君和兼任操江总督的刘计成这两位各自手握重兵的勋臣排挤打击,早就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此刻本想坐山观虎斗,却因刘计成躲在了他的身后,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累及自己白白吃了徐弘君的老拳,不得不挺身而出,左右拱手,陪着笑脸说:“好我的两位哥哥唉!这是什么地方?怎能喧闹动武?里面那位虽不足虑,太祖爷,还有我等祖上的在天之灵,可都瞪大了眼睛在看着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呢!”
    徐弘君和刘计成心中一凛,对视了一眼,都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却也肃整了面容。
    一言既出,两人都颇为信服的样子,一向在两人面前受气吃瘪的汤正中不禁有几分得意,便又说:“老刘啊,老徐说的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确是要仔细着点。咱们三个商议了这一整夜,不是都已商议好了吗?徐州之事,能不提就不提,反正宫里宫外都是咱们的人,咱们不说,他益藩也不知道……”
    刘计成看不惯汤正中小人得志张狂不可一世的样子,更听不惯他附和徐弘君的论调,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反驳道:“八十万大军顷刻大败,亡、俘、逃者近五十万,这样古今罕有的事儿早就传遍了江南,还想瞒过谁去!”
    见他插嘴,徐弘君又恼怒了,厉声说:“瞒不过去也得瞒!吓死了他,或是撂挑子逃了,谁来给我们撑台面顶纂儿?莫非你刘家有意要改朝换代?且问问我老徐,还有老汤答应不答应!”
    汤正中自持有徐弘君撑腰,也大着胆子反驳道:“我们倒都在其次,关键是外面那些酸腐书生,还有那些个愚顽刁民,可不见得会答应啊!要我说,这天下,还得朱家的人来坐。”
    两人一唱一和,刘计成也不敢强辩,质问道:“那他若是追问起来,我们岂不是要担干系?”
    “那也都商议好了的啊,真要问起来,咱们也有话回他,”汤正中说:“一是他器重的那个何心隐勾结辽逆余孽张居正私通朝廷,刺探军情,被朝廷侦知我靖难军虚实,乘虚偷袭得手;其二,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靖难军副帅、凤庐总兵李明博那小子私通朝廷,率军于阵前哗变投敌!哼哼,他手下那个参将林健如今就任营团军前军副统领,众多军将兵士也入了营团军,朝廷都明发了邸报,便是他私通朝廷的铁证!”
    刘计成说:“方才议事的时候我就说了,李明博治军不严,部下哗变,杀了他一家老小都难赎大罪,可他偏偏又没死在徐州,虽不敢回南京,却带着自家人马溜回了中都凤阳,顶多说他个拥兵自重,首鼠两端,要坐实他通敌的罪名只怕不容易……”
    “怪我没给你老刘说清楚,怪我,怪我!”汤正中说:“要坐实他个通敌之罪还不容易?他益藩不信我们,未必还不信朝廷邸报?他若起疑,给他做一份出来便是。朝廷邸报上说委任李明博为平叛军副帅,他还能怎么说?”3-*beijing爱书|R%
    “就你老汤鬼点子多!京里那么多巧手闲汉,秦砖汉瓦、朝廷的官牒凭信、银号的银票都能造得出来,何况区区一份邸报?保管他益藩看不出半点破绽!”徐弘君随口夸了他一句之后,自己却又担忧了:“还是我刚才说的那话,吓死了他,或撂挑子逃了,谁来给咱们撑台面顶纂儿?照我说,终归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可难就难在既不能让他知道徐州之事,又要把撤军回江南的事儿定下来……”
    原来,兵败徐州之后,三位勋臣情知靖难之事已不可为,经过一整夜的商议、争吵,终于定下了收拾残军退守长江沿线的方略。可这么一来,就等若是放弃了靖难大业,且不说南京各大衙门里那些期盼着靖难功成,自己能重掌权柄的官员们断然不会答应;江南那些一心想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的缙绅士子也断然不会答应。尽管他们兵权在手,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持朝政,可倘若众人不服,闹将起来,被朝廷兵马乘虚南下,局势便就更是难以收拾。因此,不得不奏请监国益王朱厚烨颁下撤军的令旨,以监国的招牌来堵住那些朝臣和缙绅士子的嘴。
    性命关头,刘计成也顾不得再跟徐弘君置气,对汤正中说:“他益藩再蠢,总也不会不知道徐州乃是中原四战之地,哪有不战放弃的道理?这个慌,你得扯圆了!”
    听出他话语之中竟有质问的意思,汤正中心里冷笑一声:现在倒问起我来了!当年的刘基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民间有“上有诸葛孔明,下有刘基伯温”之誉,甚至谓之曰“神人”,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其笨如猪的后世子孙,只顾着跟徐弘君争吵谁的手下更不中用以至有徐州之败,都不想承担兵败之责,却不想着如何济时救难,赶紧想法子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真是竖子不足与谋也!
    可是,不满归不满,汤正中却更知道,要想永保自家荣华富贵,就必须守住江南半壁江山,争取南北两朝划江而治的局面;要固守江南半壁,凭借靖难军那帮乌合之众是断无可能的,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长江天堑,就是眼前这位其笨如猪的诚意刘伯手下那十几万江防水军。因此,他也不敢太过触怒了刘计成,陪着笑脸说:“老刘也不必着急,我想了个法子,也不晓得中用不中用,还得你和老徐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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