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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5章
    第七十一章纨绔参将
    嘉靖二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入夜时分,一轮弯弯的月亮渐渐升上了夜空,将淡淡的月色洒在了缓缓东流的大江上,也照临着岸边江防军用木城和水寨组建起来的,在江面上蜿蜒三、四十里的防线。;
    靖难军自徐州溃败之后,弃守淮扬,全军撤至长江南岸,扼守江北门户的重镇扬州守军也不战而降,使得挥戈南进的朝廷平叛军顺利推进至瓜州渡口,沿长江北岸排开了阵势。新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挡,唯一活命的本钱便是长江天堑。若是江防能守得住,南都及自家妻儿老小尚有一线生计;万一守不住,则万事皆休。因此,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调集了大量兵马,又四处拉夫抓丁,上至五六十岁的老者,下到十来岁的稚子都被强征入伍,总算是又拼凑起了一支五十万的大军固守长江南岸。大明王朝唯一的一支正规水军——江防军也沿江立下了木城和水寨,无数森然罗列的镰钩、撩钩和刀枪矛戈,还有那架设在船头的一尊尊铁炮,以及船上那些兵甲齐备的警卫兵士,在蜿蜒数十里的江边上,构成了一道威严肃杀而又似乎牢不可摧的防线。
    为了固守这道长江防线,新明朝廷可谓是下了血本,驱赶着数十万民夫日夜赶工,总算是在北兵到达江北之前,在南岸几处要地修筑了木城。和徐州城的外围防线一样,这些木城是用木桩、竹板搭成的,板材之间填满土石,远比一般的营寨更为坚固。临江的一面,矗立着一道用成排的巨型木桩筑成了高墙,顶部也象普通城墙一样,有女墙和走道,可以架设大炮,也可以登高观察敌情。
    而几座木城的中间,则是由大大小小数百条船只连结而成的水寨,参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淡淡的月光下看过去,就象是一块突出于岸边的黑色洲渚。水寨之中灯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樯桅,迎风招展的旗帜,交织的缆绳,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无数昂然排列的战船,其中有九丈多长、一丈多宽的四百料巨型战座船和巡座船,有二百五十料、一百料等等几种型号的体形稍小的战船,以及巡沙船、哨船、浮桥船等等供不同用途的船只,都按大船居外、小船居内的方式,安静地停泊在水寨之中,各船按行伍编队,之间有绳桥相连,以供平时往来,一旦战事有需,砍断连接其间的缆绳,便能分拆组成多支船队,驶出水寨迎敌接战。宽逾十丈的寨门两边,立着高高的望楼,高挂有一串串的灯笼,显然是用以向各军通报敌情、发布命令之用。此外,为了防备敌兵用快船火攻,水寨的外面,还用厚厚的木板挡成一道围墙。
    北兵虽说兵强马壮、火器精良,毕竟不习水战,仓促间无法拼凑起一支水师与江防军水战决胜,他们所能采取的战术,无非是避免水战,趁夜偷渡过江。可就是这种人尽皆知的战术,在以往一千多年来的南北纷争中,被证明是绝对有效的,三国之魏国灭吴、隋灭陈、宋灭南唐,无一不是如此;而且,无独有偶,长江绵延数千里,前朝的那些战事,那些来自北方的征服者却大多选择在眼前的这片数里之宽的水域——采石矶渡江,将物产丰饶、繁华奢靡的江南一次又一次地践踏在脚下,而采石矶,便成为历代兵家必争的千年古战场,在这里发生的许多或激烈或精彩的战事,都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此,光是立下蜿蜒数十里木城水寨防备北兵进攻也还不够,江防军还派出大量船只日夜轮班巡视江面,一为防备北兵偷袭;二来也是意欲半渡而击,将渡江进攻的北兵拖入水战决胜的不利局面,以己之长克彼之短。
    今夜正好轮到了信国公汤正中的二儿子汤啸风带队巡江。戌时许,他便带着二十多艘大大小小的战船驶出了水寨,贴着江心靠南岸的一侧缓缓巡行。
    进入了九月份,一天比一天更凉了起来,萧瑟的秋风拂过水寨林立着的樯桅,在烟波浩淼的大江之上,掀起了层层轻浪。手扶着绞盘、迎风伫立在船头的汤啸风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赶紧将身上的锦缎战袍又紧了一紧,心里开始咒骂起来。
    最先被他咒骂的是江防军副都督、总领江防守将龚延平。
    今日午间,巡江船队报告,北兵营寨之中号炮连天,喊声雷动,似乎正在举行誓师大典,想必很快就要有所异动,江防军立刻人上船刀出鞘进入了紧张的战备状态。全军提心吊胆了大半天,对面却又沉寂了下来,并没有立时便进攻。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大战前的平静而已,在对面忍耐了多日的北兵既然已经誓师,启动了战争机器,那么,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决战或在今夜,或在明日就要打响了,今晚的巡江便有最先遇敌接战的巨大危险。他曾私下里求过龚延平,以身体有恙为由恳请免了自己的差使,改委他人率队,却被龚延平以“班次已然排定,临时换人不妥”为由断然拒绝,还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当此国难,小王爷公忠体国,主动请缨投身军戎,辱任我江防军微末军职,自本帅以下,军中袍泽都是好生佩服。倘若今夜平安无事也便罢了,一旦有事,有小王爷亲冒矢石,奋勇杀敌,全军将士必感怀忠义,身受激励,敢不效死用命,一鼓破敌?”拿这种鸟话来将他的军,他还能再说什么?毕竟只有二十来岁,还有几十年好活,总得顾及一点自己的脸面,也只好硬着头皮率队出巡了。
    接着,他便埋怨起了自己的父亲,信国公汤正中。
    那日自己正搂着娇媚的侍妾睡大觉,刚下朝的父亲就兴冲冲地派人将自己喊了起来去书房说话。不曾想,进了书房却发现母亲正在哭鼻抹泪地咒骂父亲,说什么偏心啊,眼中从来只有那个死鬼正室所生的老大啊,要生生地把他们娘俩往火坑里推啊诸如此类的话。母亲虽是侧室,但多年积宠成威,屡屡做河东狮吼,父亲也习惯成自然了,只能陪着笑脸不住嘴地解释,说正因挂念他们母子日后的荣华富贵,嫡出长子要承袭爵位是朝廷规制,任谁也改不了,只能如此苦心为他谋划前程云云。好不容易插话进去问,才知道父亲已求得操江总督、诚意伯刘计成的同意,委任他为江防军参将。说实话,自己从小受父母溺爱,整日价章台走马,眠花宿柳,从未好生读过一天书,一晃荡就到了二十多岁,娶妻生子算是成家了,可立业之事还未曾仔细想过,父亲在时倒无所谓,一旦春秋已高的父亲撒手尘寰,少时失母、时常受到自己母亲虐待的大哥袭了王爵,还不把母亲和自己往死里整?也该想想日后的事了。就算是能恩荫授个中书舍人或锦衣卫百户,怎比得上一步登天就当上正四品的参将这般风光无限?飞快地打定了主意之后,他反倒帮着父亲说话,挨了母亲好一顿数落。谁知道,上任不到一个月,他便吃不了军中之苦,屡屡写信声称“父母在,不远游,不孝人子当侍奉膝下”。父子连心,汤正中怎不知道他在军中所受的苦楚,本想趁着南京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叛逃之际,将他调回南京,从正四品的参将降任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算是为此事做个交代,顺便也能遂了儿子的心愿。可南都勋臣集议多日,最终决定还是仿效靖难军兵败徐州之例,将何心隐叛逃一事隐瞒下来,如此方能指责朝廷邸报上所刊载的益王求救血书乃是朝廷伪造,意欲动摇江南军民之心。一场可能引发江南剧变的危机总算是勉强平息了下去,可他调回南京的事情也就只好暂时搁置了。这段时日,他才真正明白了母亲当日为何要叱骂父亲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尤其是今夜站在这条大船之上……
    正在怨天尤人,汤啸风突然听见自对岸吹来的江风之中,隐约夹杂着一些不寻常的声音,他心里大惊,忙凝神向对岸看过去,朦胧的月色中,远远的从对岸漂过了一片黑影。他慌忙喊了起来:“汪将军,汪将军。”
    “末将在。”船舷黑影中闪出了这条战座船的统领汪宗瀚:“将军有何吩咐?”
    因为紧张,更因为害怕,汤啸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请汪将军看一看,江那边可有动静?”
    “哦,末将遵命。”说着,汪宗瀚手搭眼帘,朝着汤啸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即又说:“禀将军,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边的黑影已经越来越近了,隐约可以看见是一大片的木筏,正朝着这边急速漂过来。汤啸风急得就要哭出来了:“怎么没有?分明是大群木筏朝着这边冲过来了啊!”
    汪宗瀚慢条斯理地说:“将军,末将在江防军干了二十年,巡江的差使也干了十来年,江面上有没有动静还是能分得清的。”
    事态紧急,汤啸风也顾不得和这个老兵油子计较他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忙说:“求汪将军再仔细看一看啊,那……那真的是木筏啊!”
    “哦,且容末将再来看过。”汪宗瀚随意瞥了一眼,说:“倒象是几只木筏漂了过来。”
    几只?只怕几百只都不止!汤啸风只觉得两腿发软,说:“快……快发灯号啊!”
    “发灯号?将军还是再看上一看再说吧。”汪宗瀚冷冷地说:“将军有信国公护着,把天捅破了也不怕。末将和这么多弟兄,可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
    听他这么说,汤啸风也不禁犹豫了,说:“那……那就再看上一看也好……”同时,总算是明白了原本一直对自己客气恭敬的龚延平如今为何一点情面都不讲,硬要自己来干这要命的差使……
    第七十二章战场起义
    原来,尽管如今战事已迫在眉睫,但告警的灯号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发的,自龚延平以下,江防军全军都为此吃过大亏!
    长江北岸的朝廷大军虽说碍于船只运力不足,一直未能采取大的军事行动,可也没有闲着,时常不分昼夜,放出为数不多的船只木筏进行试探性的攻击。有一日夜半时分,还派出十来只木筏渡江,至江心处发炮,轰塌了镇江城的几处垛堞。沿江守军以为王师即将大举渡江,也不管有否看见敌船袭来,只将火炮鸟铳弓箭一齐朝着江面轰去。惊慌失措的江防军副都督、总领江防守将龚延平还派出飞骑向南京告急,引起了南京官绅百姓的极大恐慌,纷纷收拾家当细软准备逃命,好几个当初倡议靖难闹得最起劲的官员还吓得要举家投缳或投水自尽。主持留都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不得不下令全城戒严,并封闭了各处城门,这才遏制了一场已席卷全城的大逃亡风潮。事后查明朝廷大军只是佯攻袭扰而已,留都各位勋臣大为震怒,以监国益王的名义下令旨褫夺龚延平刚刚加封的镇江侯爵位,免去本兼各职,因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临战换将更非军中之福,才勉强许其留任,戴罪立功;令旨还切责了江防各军守将怯敌畏战,严命全军将士坚定心志,力持镇静,严禁慌报军情,违者定斩不饶。
    再看一看,汤啸风就看出了蹊跷之处,那一大片木筏每只上面堆积着一大堆东西,黑乎乎的也看不真切,上面只有寥寥数人撑着篙子。
    正在疑惑,汪宗瀚主动开口了:“将军请看,就那么几个人,不外乎还是故技重施,虚张声势而已。这些筏子都是从上游顺水漂下来的,只为迷惑我等发出灯号,骚扰全军将士不得安生休息而已。”
    “哦,”汤啸风应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说:“不对啊,就那么几个人撑筏,按说不应该驶的这么快,还能直直地朝着江心冲来。”接着,他又紧张了起来:“他们……他们该不会是要火攻我们巡防船队吧?”
    汪宗瀚一愣:“噢,将军也懂得这个?”接着,他笑了起来:“这倒令末将刮目相看啊!那就遵将军之命发灯号。来人啊!”
    十几个兵士从船舱里冲了出来,一个身材健硕的兵士手中提着一只灯笼,走到汤啸风身边。
    借着灯光,汤啸风看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甚是面生,不禁问道:“你可是这条船上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卑职是这条船上的。”那人淡淡地说:“这条船上一两百号弟兄,将军是贵人,哪能都记得住?”
    不对!寻常兵士一来不敢这样坦然地跟自己说话,二来自称也是“小军”,只有有品秩的武将才能在上司面前自称“卑职”,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汤啸风刚要喊人将他拿下,却见那人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带着无限杀机的眼神,汤啸风如被雷击,浑身僵在那里,已冲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汪宗瀚看出情势有点不对劲儿,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说:“七爷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公子哥儿其实还不算是很草包,灵醒着呢!”
    汤啸风喃喃地说:“七……七爷?”
    那个兵士打扮的人见汪宗瀚曝露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再隐瞒:“北镇抚司千户,朱七。”
    汪宗瀚已经将腰刀抽出压在了汤啸风的脖颈之处,却还在笑着说:“听见了吧?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七爷亲自来给你当亲兵小校,够给你面子了!”
    早在汪宗瀚亮出利刃之前,只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汤啸风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舌头也仿佛抻不直了:“北……镇……抚……司……七……七爷……啊!七爷!”他“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七爷饶命啊七爷,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朱七轻蔑地说:“你个窝囊废不如你那狗爹有分量,还不够格让我来抓!滚一边去,别挡道!”说着,将手中的灯笼冲着已经越来越近的木筏划了三个圈,然后将灯笼吹熄了。
    得了暗号,木筏驶得更快了。与此同时,在领头的这只战座船的带领下,巡防船队大多数的船已拨动绞盘,正在缓慢地调整航向,看样子是要返回南岸。
    老老实实跪在甲板一侧的汤啸风急了:“汪将军,汪爷!七爷都亲自屈尊来招降了,为何不赶紧驶向北岸投效朝廷,却要回去?”
    汪宗瀚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呵呵,七爷大概是觉得我等兄弟献上你这个参将,功劳还不够大,要将整个江南作为我等兄弟投效朝廷,悔过自新的见面礼呢!”
    “这么说,整个船队都……都愿随汪爷投效朝廷?”
    汪宗瀚突然来气了,恶狠狠地说:“操你娘的!弟兄们落到这等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都是你那狗爹那帮人给害的,谁不想杀贼报国?再说了,七爷他们的能耐你也知道,就算有几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你那狗爹那帮人陪葬的,大概也都先行一步,去阎王殿打前站去了。”
    汤啸风媚笑着说:“汪爷,兄弟我虽来军中时日不长,总没难为过诸位弟兄吧?这投效朝廷,悔过自新,能不能也算上兄弟一份啊?”
    “哦?”汪宗瀚诧异地说:“令尊信国汤公可正在南都威风着呢!你这做儿子的就忍心撇下他独自投效朝廷?”
    “我呸!”汤啸风咬牙切齿地说:“他既反叛朝廷,便是国贼,我是大明的臣子、圣上的子民,岂能再认贼作父?”
    汪宗瀚来了兴趣,追问道:“若是让你去抓你那狗爹,你也愿意?”
    汤啸风毫不犹豫地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操!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汪宗瀚将腰刀收了起来:“老实跪着,我跟七爷说算你投诚。”
    “谢谢汪爷,谢谢汪爷。”汤啸风自觉地将身子朝着船舷边上靠了一靠,一是刚才又惊又吓,尿了裤子,缩在黑处不会被人发现;二来跪了这一阵儿,这个阔公子可受不了这个罪,靠在船舷上可以省点力气。
    他们说话的时候,从江北来的那些木筏靠得更近了,船上的人这才看清楚,原来木筏的后面跟着大队的兵士,一只手扶着木筏,保证自己不被江水冲走,一只手拼命地划水,推动木筏前进。江面上只漂浮着黑压压一片人头。
    朱七拢着双手,冲着下面喊道:“戚将军可在?”
    领头的木筏下面钻出一个人头:“本将在此。可是朱七爷吗?”
    “是卑职。已全部准备妥当,请将军发令。”
    “依原定方略,下锚驻泊,放下绳索让我们登船!”
    朱七的策反工作做的十分扎实,在巡江船队的带兵统领汪宗瀚的帮助下,说动了绝大多数的营官队长,如今每条船上几乎都有镇抚司的暗探潜入其中。戚继光下令之后,朱七发出了灯号,他们立刻指挥着答应投诚起义的官兵调整航向,将船身一侧对着江心下锚停船,并抛出了大量的绳索。水里的兵士接过绳索,将木筏系在船舷上,开始沿着船上放下的绳梯登船。
    戚继光上了朱七和汪宗瀚的那条战座船。当日皇上御驾亲征,于德胜门外设下行在,锦衣卫多位太保随行护驾,朱七也在其中,和戚继光算是旧识,见过礼之后,便为他引荐了率军起义的汪宗瀚。汪宗瀚久仰戚继光大名,此刻见他如此年轻,不禁吃了一惊,又见他身为统兵大将,却身先士卒,与寻常兵士一样,穿着简便的皮甲泅渡过江,心中更是深感钦佩,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便忙着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方略。戚继光知道朱七为人谨慎,事先未曾将定下的方略透露给汪宗瀚,但此刻兵士都已登船,已然完全控制了整个船队,便不再隐瞒,说军中商议再三,还是决定采用火攻之计,木筏之上装载有引火之物,将引燃的木筏推向寨门,火攻敌寨。
    尽管平叛军诸位将帅都知道,江防军早就对火攻采取了多项防备措施,此计未必就能奏效,但水战实力毕竟与江防军相去甚远,也只能用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便不能毁去江防军船只,也能引起混乱,阻止他们解缆出击,然后大军便可全速渡江,与江防军决战于江岸浅水之处。
    此计成功的关键在于能悄然避开巡防船队的侦察,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长江南岸,并在江防军发炮拦击之前用木筏堵塞水寨寨门,打江防军一个措手不及。为此,从屯兵江北开始,平叛军就施出了“疲兵之计”,日夜不停地骚扰江防军。在锦衣卫卓有成效的策反之下,巡防船队战场起义,更为此计的成功赢得了梦寐难求的良好开局!
    皱着眉头沉思了半天,汪宗瀚重重一拳砸在了自己的手心上:“我看此计可行!他娘的,龚延平那老小子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巡防船队会全部倒戈,堵住寨门正可瓮中捉鳖!”
    戚继光和朱七对视一笑,抱拳说:“既然汪将军不持异议,就请带着贵部下船乘木筏至北岸吧。张老公帅、陈老侯帅和吕公公都在江岸边等着迎接各位英雄呢!”
    汪宗瀚疑惑地说:“我们下船?那……那谁来操船送你们过江?”
    “这个,将军不必担心,”戚继光说:“随戚某前来的不只是我营团军的兵士,还有许多漕军弟兄,由他们操船即可。”
    “漕军?”汪宗瀚轻蔑地说:“他们只会操舟运粮,不习水战,怎能替代得了我们江防军?”
    “哦,这个也不必担心,末将还带有我营团军神机营的炮手……”
    汪宗瀚急了:“戚将军,也不是末将在你面前自夸,水战可不是只会发炮即可。值此大战即起之际,戚将军为何定要我等作壁上观?”
    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脸上立刻挂上了一层寒霜:“莫非朝廷还信不过汪某这个罪将?”
    第七十三章反戈一击
    “啊,汪将军误会了,误会了。”戚继光忙说:“将军虽曾……曾受南都乱臣贼子蒙蔽,做过一些令人痛惜之事,但皆是奉命而为,实属公罪,国朝律法载有明文,公罪一概不论。皇上更早有恩旨,只要临阵起事,便可赦免一应官民军将从逆之罪。圣恩浩荡,将军何必如此多虑?将军此番率军起事,助我大军一鼓破敌,更可谓是功在社稷,朝廷旌表厚赏尚且不及,怎会有信得过信不过之说?”
    “对啊,老汪,你我相交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早就给吕公公报了上去并转呈了皇上。”朱七与汪宗瀚早有私交,说话毫不客气:“你自家想一想,要不是信你终归还是我大明的忠臣,皇上和朝廷又怎会把关乎我大明国运之战的胜负全系在你一个小小的统领身上?”
    戚继光拉起了汪宗瀚的手,热情地说:“戚某虽与将军初次相识,但见将军风华卓异,气宇轩昂,定非寻常之辈,也想与将军并肩杀敌。只是,请将军率贵部回北岸,也是张老公帅和吕公公遵着皇上‘江防军久习水战,日后抗击倭寇、守护我大明万里海疆还要倚重他们,能保全的就要尽力保全’之圣谕定下的方略……”
    汪宗瀚猛地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戚继光:“皇上真这么说?”
    “呵呵,戚某不才,可总也是个大明军人,何时说过一句诳语?”戚继光迎着汪宗瀚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将军到了军营之中,吕公公便会把圣谕拿给将军拜读。将军信不过在下,莫非还信不过皇上?”
    汪宗瀚的眼泪立刻就涌出了眼眶:“天恩浩荡,天恩浩荡!既然如此,罪将就更不能回去了,我和我手下的弟兄们要用鲜血来洗去身上从逆的耻辱!”
    戚继光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我都是大明的军人、皇上的健锐,该以君命军令为重!”
    “不行!”汪宗瀚说:“龚延平那个老小子虽说是个逆贼叛将,但为人谨慎,又统兵多年,治军甚严。比如巡防船队回营,照例要以灯号问答,确信无误之后方准允进寨。所定灯语有几十种之多,答错者就要发炮攻击。木筏上装有许多引火之物,一旦中炮便会起火,以致前功尽弃。为了皇上的浩荡天恩,罪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的苦心孤诣,到了最后一刻却功败垂成!”
    戚继光将征询的眼神投向朱七。朱七也不知道江防军有这些防范部署,但小心无大错,便冲着他点了点头。
    “那,那……”戚继光犹豫着说:“既然如此,就有劳将军了。”
    汪宗瀚喜出望外,又更进一步提出了新的要求说:火攻只能以封锁实力最为强大的中军水寨为目标,以期造成江防军指挥上的混乱,不能很快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此外,为了给大军渡江赢得时间,巡江船队还可出其不意地主动攻击左右两军水寨,使各寨人人自危,不能及时出击。如此说来,巡江船队定会面临一场激烈的、以寡敌众的水战。而水战关键在于船只进退往来,还有船队之间的协同配合,应该把各船的营官、舵手都留下操船掌舵。至于漕军,还是回去准备运送大军渡江,那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就不必赶鸭子上架,让他们跟正规水师交手了……
    戚继光也是统兵大将,怎能不知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道理?大战当前,尤其是执行如此艰巨而又危险的任务,谁不想用自己熟悉和忠诚的手下?此外,根据线报,江防军水寨林立,绵延数十里,其实各寨前沿都布放了好些“水底鸣雷”和“混江龙”等各种水雷,而江防军主力战船编为三队,分立左、中、右三大水寨,三寨之间相距五里,互为犄角。起初的计划只能舍小图大,以龚延平的中军为目标,战事一旦打响,总得要面对江防军左右两军的前后夹击,但若能同时袭扰左右两军,则更能收取全功,便欣然答应了汪宗瀚的要求,让漕军兵士押着汤啸风上了几只空木筏,朝北岸驶去。
    不必换人操船,就比原定的计划节约了小半个时辰,汪宗瀚还将各船营官叫到自己的战座船上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分派了各船的任务。巡江船队各船的营官闻说皇上有恩旨,既免了诸人从逆之罪,还能叙功论赏,无不感激不已,誓言要杀敌报国以酬圣恩。
    亥时许,巡江船队徐徐起锚,由汪宗瀚所在那条四百料的战座船领头,朝着南岸江防军水寨直驶过去。众多木筏都藏身在船队之中,仍由营团军兵士推着前进。行进之中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江防军的战船都是久经江水浸泡的旧船,坚固无比,为了防备北军火攻,又在船身上蒙上了厚厚的牛皮,别说是几只木筏子,就算是战船撞上去,也未必会散架进水。
    巡江船队接近了灯火通明的中军水寨,汪宗瀚命人升起了一串灯号,接着就命令调整航向,加速划桨,朝着左右两军的水寨驶去。
    戚继光此前从未经历过水战,船越接近水寨他便越紧张,到了此刻,那颗心更是已提到了嗓子眼里,却未见到汪宗瀚只命令挂出灯号,想必是通知水寨船队即将回营,却未见有什么灯语问答之事,疑惑地朝着汪宗瀚望了过去。朱七也正在纳闷,不过他可是镇抚司的太保爷,心机比戚继光这个军中大将深重多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笑着擂了汪宗瀚一拳:“好你个老汪,想立功便明说,何必要编出那等鸟话来吓唬戚将军与我!”
    汪宗瀚一改方才发布命令之时的严肃表情,回了个鬼脸,冲戚继光抱拳说:“对不住戚将军了,圣恩浩荡,兄弟们更不能就那么两手空空地去见皇上啊!”
    一片报国之心固然可嘉,可军中之事岂能儿戏!戚继光微微有些不快,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苦笑一声,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船舷,另一只手使劲抓着腰间的刀柄,准备迎接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水战。
    中军水寨之中,那高高的了望台上负责了望的兵士看着巡江船队没有笔直地驶向寨门,却向左右两边驶了过去,着急地喊道:“偏了,偏了!唉!这帮笨蛋,偏了!”
    了望台上带队的哨官正缩在角落里打盹,被他的骂声惊动了,跳起来正要骂人,突然看见巡江船队的后方漂过了一大片燃起大火的木筏,直冲水寨寨门而来,不禁怔住了。随即明白了过来,大声喊道:“敌……敌军来袭!”抽出腰刀,砍掉了了望台上那一大串灯笼。
    其实,用不着他示警,刚才还是平静沉寂的秋夜,转眼之间就被隆隆的炮声打破了。在长达十几里的江面上,中间那两三里宽的江面上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而在左右两段,则有熊熊的火光忽明忽灭地闪耀着,那是巡防船队的所有战船已经飞速就位,船上的火炮朝着江防军左右两军的水寨开火了,随着颗颗炮弹撕开夜色,呼啸着向水寨里停泊的战船砸去。
    北兵雄据江北,说不上哪天就要挥师进击,江防军也不敢懈怠,水师兵将这段时间都宿在船上,袭击骤然从天而降,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涌出船舱,耳边立刻便分明地感到四下里交织着炮弹落在水里、船上的“噗嗵”声、“砰嘭”声。任凭那些统领、营官们扯着喉咙大喊:“勿要慌,勿要慌!”那些新近才被强征从军的兵士还是一个个吓得抱头乱窜,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却很快又觉得那条船也不安全,便又跳回了刚才的这条船,不时有兵士因为心慌意乱而失足落入两船之间的江水之中;个别有经验的老兵则躲在船舷边、绞盘下,根本不去理会军官们的喝骂。DYX北+京&爱=书TMZ
    一个五十来岁的将军带着一大群随扈军校从左军水寨边的旱寨里跑了出来,怒吼着说:“混帐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便是江防军副都督、总领江防守将龚延平。今日对岸北兵的动静闹得那么大,龚延平也知道一场关乎全局的决战即将爆发,故此在派出汤啸风带队巡江之后,便带着随扈亲兵来到了左军水寨,一是视察防务,二来北兵若要进攻,中军势必首当其冲,左军位居上游,占有地利,有他坐镇指挥则更能御敌于江面之上。至于有没有躲在左军,暂避北兵锋芒的用意,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竟然没有人应声作答!他又大叫道:“混帐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由于愤怒,更由于惊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狰狞。
    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他们也只能看见眼前一片冲天的火光,视线却被水寨之中那些高高低低的战船遮挡住了,看不到水寨前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大帅已经发怒,有人便怯生生地说:“回大帅,北……北兵杀过来了……”
    龚延平猛地一激灵,忙凝神看过去,只见水寨里一片混乱,江面上不时地窜起一股一两丈高的巨大水柱,更有多条船只被轰折了桅杆、炸裂了甲板,有好几条船还着了火,更有一条二百五十料的大战船,兴许是被一颗炮弹击中了火药仓,接连不断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船身也象一个醉汉一样,激烈地摇摆起来,十几个浑身着火的兵士从船舱之中冲出来,惨叫着跳进江里。片刻之后,那只战船船头越翘越高,尾部开始下沉;终于,折断的桅杆连同巨大的船帆一道,猛烈地倾倒在江面上,不但砸沉了旁边两条小船,掀起的巨浪直立起来,又横扫开去,整个水寨都被颠簸得上下晃动起来。
    一丝悲凉的心绪悄然泛起在他的心中:莫非,我命要丧在此地吗?
    第七十四章惨烈水战
    毕竟是统军多年、精通水战的老将军,这个当儿,龚延平已大致从那隆隆的炮声中判断出来袭的船只并不多,便强自镇定了心神,怒骂道:“混帐东西!既然敌已袭来,为何还不出击?”
    “回大帅,大概都在等候中军发令……”
    “混帐东西!我就在此地,为何还要等中军发令?!”龚延平喝道:“擂鼓,全军出击,一举歼灭来犯之敌!”
    “咚!咚!咚!”“咚!咚!咚!”随着龚延平的一声令下,急促的鼓声骤然响了起来。江防军毕竟是大明唯一成建制的正规水师,也可算得上是训练有素,龚延平治军又严,违抗军令者立斩不饶,因此,催促进军的战鼓一响,很快,整个水寨都动了起来,兵士们纷纷从藏身之地涌了出来,冒着身边不时飞过的炮弹,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起锚的起锚,解缆的解缆,扯帆的扯帆。过不多时,各船都已经陆续准备就绪。然而,也只是做完了出击准备而已,接下来该启航出寨迎战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各船象是受到什么无形的禁制一样,动作忽然变得迟缓起来,开始左右观望,谁也不敢第一个驶出水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进军的战鼓越发擂得震天响,已经完全压住了那隆隆的炮声。
    船队起了轻微的骚动,打头的两只四百料的大战船似乎抵御不了战鼓的催促,勉强将船动了起来。可是,只驶出不过数丈,见其他船只没有跟上去,便又迟迟疑疑地停了下来。
    手下养了一帮什么货色,龚延平自然十分清楚,在命人擂鼓的同时,已将自己的亲兵小校都派了出去。此刻便有一名亲兵赶到了船队的后面,扯着嗓子喊道:“大帅有令,此战关乎大明国运、全军存亡,惟有拼死一战才有活路!全军速速出寨迎敌!违抗军令者立杀之!”
    龚延平的话提醒了各船的统领、营官:尽管北京的那位皇上早有恩旨,杀官起事者既往不咎,可北兵都已杀到眼前,再说这些也是无济于事,大概真是龚延平说的那样“拼死一战才有活路”了!因此,附和的呵斥声从四面八方一齐炸响:
    “妈的!听到没有?被北兵破寨,全家老小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混蛋!快开船!”
    “还呆着干什么?想找死吗?”
    军官们寒光闪闪的腰刀、佩剑胡乱挥舞,正缩着脑袋发呆的各船兵士水手们哆嗦了一下,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开始不由自主地抓住绞盘、划动长桨,虽然动作仍不免有些迟疑而无力,但总算是动了起来。随着第一只战船鼓足勇气离开了水寨,其余的船也开始挤碰着、避让着,缓缓向外驶去……
    无独有偶,汪宗瀚也深知,对于不习水战的平叛军来说,沿江溯流而下的江防军左军更具威胁,他只留下了少数战船牵制下游的右军水寨,自己带着巡江船队的大部分战船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封堵着了左军水寨的寨门,一见有船驶出寨门,立刻调整炮口,朝着领头的那只四百料大战船齐射过去。
    出于军人的本能,更出于为自己乃至家中妻儿老小挣扎出一条活路的强烈求生欲望,江防军的兵将水手们在船向寨门外驶去的时候,已经逐渐摆脱了刚才的迟疑和畏惧,变得紧张而勇敢起来;而且,在遭受到第一轮的炮火打击之后,更是恼羞成怒,不待军官催促,便一边飞快地迎着巡江船队冲上去,一边开始了猛烈的反击。
    水寨门口,双方船队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大炮火铳火箭烟球一个劲儿地向对方砸了过去,炮口喷着阵阵浓烟,海碗般大的弹丸带着尖利的呼啸声从头顶飞过,无数带着火头的飞箭在船与船之间流星急雨般地穿梭,带着死亡的气息,交织成一片死亡之网,疯狂地、贪婪地追逐着、收割着双方兵士的性命。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双方的战船已经缠斗在了一起,四下里全是腾升的烈焰、呛人的浓烟,耀眼的火光,飞驰的利箭,以及狂怒的呼喊,垂死的哀号,飞溅的鲜血;再加上樯帆的倒塌声、船帮的碰撞声,被炸飞到天上又重重地跌落下来的人体“噗嗵噗嗵”的落水声,被激起了内心深处嗜血狂欲的兵士们的喊杀声更是有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交织混杂在一起,场面显得异常惨烈而又异常混乱。
    到了此时,戚继光才真正体验到水战有多么的残酷和可怕,一点也不亚于陆上野战你死我活的搏杀;甚至因为只有船上那么大的进退回旋空间,既要依靠船只和整个团队的密切协同,又要依靠兵士各自独立为战,完全可以说,比之陆上交锋,水战还要更令人感到紧张和无助。由于他所乘坐的这条四百料的战座船是江防军的主力战船,不但船身上蒙着厚厚的牛皮,船头上还包着坚固的铁甲,炮弹火箭轻易都打不穿,而且被其他船只护在当中,使他还能避开搏杀,有余暇四下里观察战场上的情形。不过,也许正因如此,他分明地看见,随着越来越多的江防军战船驶出水寨,只有十来艘船,显得势单力孤的巡江船队渐渐落了下风,有一条船被轰折了桅杆,在江面上打着转,尽管此刻还能勉强地保持着平衡,但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倒覆下沉的结局;有两条船着了火,浓浓的黑烟从船篷和帆樯之间涌冒出来;其余各船甲板、船舷中弹的也不少,又受到了江防军那些大战船猛力的撞击,整个船身都在剧烈地左右摇晃着。
    不过,所有的兵士们都没有慌乱,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一边尽力救护,一边奋勇还击,发出怒雷一般的呐喊,更加奋力地射出带火和不带火的利箭,更加狂乱地挥舞着手中的镰钩、撩钩和刀枪,在熊熊的火光之中不时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尤其是那些随同戚继光上船的营团军神机营炮手,比之江防军显然要更胜一筹,炮打得既准且猛;更有许多营团军的兵士冒着身边飞驰而过的炮弹火箭,不停歇地将手榴弹朝着江防军的战船上扔了过去,将江防军兵士炸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也就顾不上再发铳放箭和投掷烟球火砖了,不少船只接二连三地着火焚烧了起来。
    最先接战的江防军战船都吃了大亏,心存忌惮,不敢过分进逼,从两翼包抄过来,意图以数量的优势围攻巡江船队。汪宗瀚连忙传令改变阵型,不待敌船合围便全力向外反插,往来穿插,将敌船分散。一时间,战斗陷入了胶着状态。
    与其他兵士一样,戚继光的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情知若是继续这样缠斗下去,终归还是要被占有数量优势的江防军战船围歼。于是,他抓起了一支镰钩,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的战斗。不过,唯一能让他稍微安心一点的是,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一俟江防军水寨火起,平叛军第一波攻击船队就要启航,直扑对岸而来。如今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大概也快到了……
    与此同时,爬到了旱寨边上的一处高台之上,一直紧张地关注着江面上的激战的龚延平怒喝道:“中军的人都死绝了吗?战事如此激烈,怎不见他们出击来援?”
    “回大帅,已经派人去探了。”江防军挂总兵衔、左军指挥使何勇小心翼翼地说:“据职部观察,中军那边燃起了大火,兴许是受敌火攻,无法出援……”
    龚延平眼前一阵发黑,真是天要亡我啊!但事已至此,只好强自收敛心神,喝道:“速传我将令,避开火势,以四百料战船撞开木墙,速速来援!”
    一个亲兵领命,正要下台,就见一骑快马从中军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大声喊道:“闪开,闪开,我有急报!”
    龚延平恶狠狠地骂道:“混帐东西!区区五里之遥,水路受阻,这时才想起快马来报!误国误军,罪不容诛!”但情势如此紧急,也容不得他再多脾气,便说:“让他进来。”
    旱寨的营门打开了,那名一身军校打扮的骑士顺着守卫兵士指示的方向继续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道:“报大帅,汤将军率巡江船队倒戈,接引北兵渡江,火攻我中军大营!”
    “什么?”龚延平恶狠狠地骂道:“混帐东西!汤啸风那公子哥儿能有这般胆色?分明是汪宗瀚那个混帐东西起了贰心,杀了姓汤的那个窝囊废临阵倒戈!到了这个关口还不明白,老夫恨不得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是是是,”那名军校已经奔到高台之下,滚鞍下马,单膝点地,抱拳奏道:“大帅,韩将军有紧急军情要奏报大帅!”
    听说是中军指挥使韩亚平有紧急军情要奏报,龚延平恶狠狠地骂道:“混帐东西!既有紧急军情,还不速速报来,军中岂是多讲俗礼之地!”
    “是。”那名军校起身,“蹬蹬蹬”飞快奔上高台,来到龚延平的跟前,又单膝跪地:“大帅,北兵所纵之火不但已封锁中军水寨寨门,且已呈蔓延之势,船只势所难保。韩将军命卑职请示大帅,可否将全军移师旱寨?”
    “胡说八道!我江防军战力大半全系于船上,弃守江防、移师旱寨,亏他韩亚平想得出来!”龚延平冷冷地说:“传我的话给韩亚平,救不了船,他自己跳到江里去!哼,守着一江之水,却连一点火都扑不灭,朝廷养他何用!”(i#北+京&爱=书zyk
    “是。韩将军还有一封密信要卑职转呈大帅。”那位军校伸手入怀,突然——
    第七十五章六军夺帅
    明亮的灯笼火把映照之下,只见那名军校一跃而起,手中白光一闪,迅若闪电般地没入龚延平的胸膛之中。
    “啊!”龚延平惨叫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站在龚延平身后半步的左军指挥使何勇闻声忙向那边看去,只见一柄利刃穿透了龚延平身上的甲胄,在他的后背露出了尖利的、泛着寒光的刃尖,一连串的鲜血正从刃尖不住地涌冒出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了,一时竟没有人反应过来,倒是那名军校欺近一步,才扶住了龚延平。
    龚延平手抚胸口:“你——你——”
    那位军校说:“韩将军已决意顺天应命,反正起事,命我取你这逆贼狗头献给朝廷。”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刀柄狠狠地向前送了一送,又搅了一搅。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是那样的诡异而狰狞。
    龚延平强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那名军校:“堂堂王师,竟施出如此卑劣手段……”话还未说完,他仰面倒地。
    这个时候,在场之人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抽出刀剑将那名刺客围在了当中。何勇声音颤抖着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名刺客将手中那还滴滴答答流着龚延平的鲜血的利刃扔在了地上,赤手空拳站在了刀枪剑林之中,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高高地扬了起来:“北镇抚司千户,谢宇翔!”
    原来,早在王师南下平叛之前,镇抚司已派出了四位太保先行南下,四太保高振东坐镇南京重建江南情报网,七太保朱七、九太保谢宇翔和十一太保段双城专司负责策反工作。在七太保朱七通过老关系,成功策反了巡江船队汪宗瀚部之后,三位太保就根据平叛军拟定的作战计划,周密策划了这一次的暗杀行动。九太保谢宇翔截杀了中军派到左军向龚延平报急的传令兵,假扮信使,上演了这场六军夺帅的好戏。而与此同时,十一太保段双城也将假扮成中军派往右军的传令兵,假传龚延平的命令去诱降江防军右军指挥使王之仁,如若象方才那样诱降不成,也便要将王之仁袭杀,使江防军各军群龙无首,不能及时组织有效的反击,为平叛军渡江赢得万分宝贵的时间。
    这当然不是堂堂王师所该用的计谋,但对于镇抚司的人来说,维护皇上的统治是唯一要务,为此,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和龚延平一样,从那名刺客骤然一刀便能洞穿甲胄刺透人体的那份功力,何勇已经猜到他绝非寻常之人,但听他自报家门之后,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你……你便是锦衣卫的九……九太保谢宇翔?”
    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忙又补充说道:“单骑平了大同之乱的那个谢九爷?”
    “不敢!在下正是谢九,”面对四周逼近的刀枪,谢宇翔毫无惧色:“大同之乱得平,上托皇上洪福齐天,下赖我大明军将天良未丧忠心不泯,还有高四哥及大同李玉亭李将军旧部忠勇虎贲之士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在下不过附人骥尾,岂敢贪天之功!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在下今日前来,还请何将军追效大同之例……”
    “住口!”何勇声嘶力竭地说:“何某世代便在江防军供职,嘉靖初年,何某以弱冠之年袭职正千户,蒙诚意刘伯与龚大帅悉心栽培并不次拔擢,如今更许以二品总兵之衔职掌一军之众,两位大人待我可谓恩重如山,我岂能做此不仁不义之事!”
    “将军……”谢宇翔和何勇身边的几位亲信偏裨将佐同时叫了一声,却都又停住了,互相看了看,那几位军将尴尬地冲着谢宇翔笑了笑,将身子朝人群背后躲去。谢宇翔也报以微微一笑,接着对何勇继续说道:“将军所言自是不差,但依在下看来,将军从祖上起便承袭军职,可谓世受皇恩,皆是我大明的职官,从来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不是他刘计成、龚延平两位逆贼家中的饭食,将军岂能耽于小义而失了大节!再者,谋逆可是灭门的罪,朝廷数十万大军已杀过江来,不日便可直下南都,剿平叛乱。将军莫非就不念及手下这众多袍泽全家老小的性命,决意要为那帮乱臣贼子殉葬于此吗?”
    何勇沉默了一下子,突然说:“中军韩将军与本将军不同,他是刘计成的家生奴才,又是龚延平的门生故旧。你方才说,他已决意率军起事了,想必是为谋刺龚大帅而编出的诳语吧?”
    “不敢欺瞒将军。巡江船队起事投诚之后,中军已被火封寨门,不能出战,我们也就懒得再去管他。至于右军,则是由我镇抚司老十一段双城专司负责,具体情形如何,在下也不知道。”谢宇翔说:“不过,依在下之见,对将军来说,他两军愿否起事都无甚打紧,甚或两军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只怕对贵军还要好些。话丑了些,还请将军三思而复三思。”
    又沉默了许久,何勇慨然长叹一声:“诚意刘伯和龚大帅待我恩重如山,我……我不该负他……”
    周围的裨将军校脸上都变了颜色,只有谢宇翔仍看着何勇,含笑不语。
    何勇突然提高了声调:“可是,九爷说的对!何某是大明的军人、朝廷的职官,不是他刘计成、龚延平两位逆贼的奴才,不能耽于小义而失了忠孝之大节!我决意率军起事,投效朝廷!诸位弟兄,可愿与我一同举事?”vS6bj-ibook.com?;X
    左军的列位军将一齐喊了起来:“愿为朝廷效死!”
    龚延平的那些随扈亲兵纵然不情不愿,但在周围诸人的怒视之下,也只好都跪了下来:“愿为朝廷效死!”
    “鸣金收兵,全军摆出香案,以迎王师!”何勇吩咐完毕,冲着谢宇翔抱拳:“九爷请随我到帐中宽坐,一俟王师进抵本寨,何某便自缚出迎,还请九爷代为引见。”
    话虽说的很客气,用意却显然是要将自己扣为人质,但谢宇翔知道,龚延平一死,江防军左军上至指挥使何勇,下到偏裨牙将和寻常兵士,都是兵无斗志,将无战心,也不会再做出什么狂悖造逆之事,便向何勇还礼道:“皇上早有恩旨,首恶必除,胁从不问。将军能感怀忠义,幡然悔悟,自缚便不必了,约束贵部立刻收兵罢战,安守水旱两寨。只要防备镇江城中叛军趁乱袭击,协助王师安全登临南岸,将军便是立下了社稷之功。张老公帅、陈老侯帅并吕公公诸人也自会上奏朝廷,为将军请功的。”
    按照新明朝廷原定的战守方略,江防诸事由诚意伯刘计成麾下的江防军专司负责,但或许是担心江防军的战力不足以抗衡数十万平叛军,也或许是勋臣贵戚们彼此之间也互不放心,靖难军撤回江南之后,总领南都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就毫不客气地命江防军让长江锁钥之地镇江,改由靖难军驻防,并在长江南岸各处战略要地和镇江至南京之间部署了五十万大军,苦心打造了一道长江防线。情势如此危殆,刘计成也顾不得计较徐弘君强占江防军的固有地盘。谢宇翔的提议可谓万无一失。
    何勇连连点头,不歇气地发出一道道将令,调集自己麾下的陆战军卒驻守寨外各处咽喉要地,并让人将安放在旱寨之中的火炮对准了镇江方向;随即想了一想,又派人向中军方向也放了警戒。
    待他做完军事部署,谢宇翔又说:“何将军,在下还有一事,既然贵部已决意起事,可否将龚延平的首级匣封送至中军,以免中军弟兄做无谓之抵抗?”
    “这……”何勇虽答应投诚起事,但让他立时就翻脸无情,对昔日老上司做出这等亵渎遗体之举,他还是狠不下心来。
    谢宇翔微笑着说:“在下也知龚帅平日待下不薄,实在不该行此非常之举,但为避免我大明军中自相残杀,更为保全江防军一点血脉香火,也是情非得已。将军乃是人中豪杰,怎也如此拘泥俗礼,却不晓得‘大行不必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之理?龚帅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怪罪将军的。”
    谢宇翔俯身过来,悄声说:“韩亚平碍于王师势大而自己投降,或被将军说降,对他来说分别不大,却对将军就大有不同了。大战之后,江防军势必要重建,韩亚平与将军资望相当,将军可有把握定能胜他一筹?”
    何勇沉思了片刻,咬咬牙说:“谨受教!来人,将龚延平的首级取下,送到中军!”
    “何勇!”一名龚延平的亲兵小校怒骂道:“大帅待你恩重如山,你……你竟做出这等事!你……你不是人!”
    何勇冷冷地说:“龚延平一意逢迎刘逆计成,陷我江防全军于不忠不孝不臣不子之境地。若能以他的首级平息一场战祸,倒还能赎其大罪于万一。如今军中以我为长,岂有你这个微末小校说话的份!来人,给我将这个不遵军令、咆哮上司的罪兵抓起来,斩首示众!”
    “慢!”谢宇翔伸手阻止了扑上来要捉拿那位小校的兵士,转身向何勇抱拳道:“在下向将军讨个情。此人虽愚顽不灵,却也有几分义气豪情,杀之未免可惜了。不若就让他将龚逆延平的首级送到中军,将军意下如何?”
    何勇笑道:“好好好!既有忠,又有义,不愧是名震天下的九爷!此事就照九爷说的办。”
    谢宇翔对那名小校说:“中军降与不降,只要派军使前来接洽,我军便会将龚延平的尸身奉还,让他得以全尸而葬。”
    那名小校怒视着他,眼睛里象是要喷出火来,随即却又跪下,“咚咚咚”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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