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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85章
    第八十一章谋定议款
    此刻的清议堂上已乱成了一锅粥。徐弘君临走之时留下的那句狠话,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坚决反对通款。先前遭到围攻的吴伟业当即就来劲了,指名道姓地痛骂户部尚书蔡益、吏部尚书杨士聪等人是卖国求荣,变节事贼的贰臣,还揭发了两人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诸多丑事,扬言要履行都察院纠察百官、弹劾奸佞之权,奏请监国殿下将他们交付有司,绳之以法。蔡益、杨士聪等人情知自己犯了勋臣们的大忌,只怕在劫难逃,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被吴伟业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出言抗辩。那些看不过吴伟业嚣张气焰的人出来说上几句劝解的话,可因底气不足,几个人的声音也盖不过吴伟业的骂声。
    正在骂得起劲之时,吴伟业的余光看见三位勋臣的身影出现在清议堂的门口,更提高了声调,骂得口沫飞溅,而那些劝解之人,赶紧悄然收声,缩在了座椅之上,再也不敢说话了。
    徐、刘、汤三人进来,也不坐下,径直走到了大堂正中,徐弘君展开了手中的一幅卷轴:“监国令旨——”
    不待他读下去,蔡益便从座椅上滚了下来,扑在地上,声音因恐惧而异样地颤抖着:“罪臣蔡益接旨……”
    正在宣读令旨的徐弘君一愣,汤正中眼珠一转,立刻回过意来,笑着趋前一步,扶起了趴在面前的蔡益:“蔡大宗伯,监国殿下这道令旨不是给你的,且安心站着听旨便是。”
    蔡益怔怔地反问道:“当……当真不是给罪臣的?”
    徐弘君也明白过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提足了丹田之气喝道:“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跪听令旨!”
    吴伟业兴高采烈地跪了下来,心里想着八成又有什么好事了吧!大概便是升任都御史。虽说如今情势日迫一日,天知道这总宪都老爷能做得几日,但位列九卿,总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大不了,破城之时寻个机会偷偷溜了便是……
    正在做着白日美梦,就听到徐弘君面无表情地念道:“原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本是科道一寻常之人,实无经略之才,以阴谋权术蒙蔽本王,得以忝列宪台,执掌言路,其任何其之重,又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孤与诸位朝廷辅弼重臣之厚望。然其不思谨身向学,慎行修德,却妄议国是,所献‘背城守战’之方略误国误军,离间天亲,罪不容诛。着即免去其左副都御史之职,显戮弃市,以儆效尤……”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吴伟业的头上,他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若木鸡地僵在那里,喃喃地说:“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宣完了旨意,却不见他来接旨,徐弘君叫道:“吴副宪,吴副宪——”
    叫了两声,见吴伟业还是不应声,徐弘君来气了,厉声喝道:“吴伟业!还不领旨谢恩!”
    吴伟业被他这声断喝警醒过来,大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徐国老,这,这不是真的吧?”
    “大胆!”刘计成也厉声喝道:“监国亲笔手书令旨在此,你还敢抗旨不遵吗?”
    虽然是自己的主意,毕竟是欲加之罪、无妄之灾,汤正中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吴大人,在我大明朝为官,功罪自然非常理可以论之,既然监国殿下有此明断,你就安心去吧!”
    蔡益和杨士聪等人方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此刻都回过神来,仰天作揖:“殿下圣明,圣明啊!”
    吴伟业一下子跳了起来:“这……这定是你们这些勋臣蒙蔽监国殿下!我,我要见监国殿下,我要见监国殿下!”
    见他慌不择言,汤正中心中最后一丝愧疚也荡然无存,毫不留情地说:“你想见殿下,殿下却不想再见你这个无君无父、欺师背主之奸佞小人!方才殿下还与我等说起过令师张履丁张老总宪之事,说他都是受了你的密报所蒙蔽,才准允张老总宪致仕归里的!”说着,他朝清议堂外扬声喊道:“来人啊!将他拖出去。”
    吴伟业身为门生,告密出卖座主之事被当众揭发出来,如同生生被揭去了脸皮,也恼羞成怒,喊道:“蒙蔽殿下的人是你们,是你们!你们专擅欺君,堵塞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南都搅得一塌糊涂;你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江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你们,你们还掩败冒功……”
    几名闻声而来的兵士冲过来扭住了吴伟业,带队的军官狠狠地给了他几记响亮耳光,将他那张扁平的胖脸打得越发胖了。吴伟业却毫不示弱,一口血痰吐向了站在面前的徐、刘、汤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卸磨杀驴是吧?想拿着我的人头去通款,做梦!我敢悬眼国门,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死的!”
    吴伟业不愧是科道言官出身,在被拖出清议堂之前,仓促间竟以寥寥数语,将南都勋臣所干的坏事揭露了一大半,让人听来好似一篇讨伐逆贼的檄文一般。尤其是他最后发出的那句充满怨毒的诅咒,就象是一句不祥的谶语一般,重重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徐、刘、汤三人固然大为恼火,阴沉着脸不说话,其他人也都收敛了幸灾乐祸之心,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抑郁悄然自这清议堂上滋生……
    在这种情绪的干扰下,接下来宣布的那道颁给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史梦泽,命其即刻尽起南都仓储之中的金银财宝、珍玩珠玉出使镇江,与北兵商议通款的令旨就没有多少人留心理会了。P9Nhttp://www.bj-ibook.com2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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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徐弘君回南都兴师问罪,将益王朱厚烨软禁于深宫大内之后,史梦泽就不能进宫陛见监国殿下,一直心忧王驾安危,此刻见到朱厚烨亲笔令旨,心里遂安,便趁机提出要面辞王阙,请示诸多细节要务。被徐、刘、汤三人拒绝之后,他又提出了新的条件:无论能否说服北兵答应通款,都要绝对保证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的安全。
    徐、刘、汤三人不但满口答应,还戟指向天,以十八代祖宗和全家老小性命发出毒誓:若能行款,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仍是我辈人臣之君,自然要依礼优待,不必多言;即便不能行款,当他们奋起京营之兵据守南都之时,也定先将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及家眷安置于孝陵之中,北兵再凶顽好杀,想必也不敢在太祖高皇帝陵寝之地造次。
    接着,史梦泽又提出了第二个条件:留都乃太祖定鼎之地,若是有事,只怕无法向朝廷交代。如今既然议定行款,就要严加管束诸军,谨防再起兵乱;各有司衙门要妥善保管典籍、黄册、文书、仓廪诸物,完整奉还朝廷。
    徐、刘、汤三人也是满口答应,声称自己自打祖上起便在这钟山脚下、秦淮河畔定居,生于斯,长于斯,对这座以繁华奢靡和多灾多难同样著称的历史文化名城感情很深,若是毁于己手,不但无法向朝廷交代,更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太祖高皇帝、列位先帝和自家从龙有功的祖宗。他们方才已经奏请监国殿下同意,草拟两道令旨,一是严禁缙绅之家出城,严禁商贾贩夫休市,以保证南都秩序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二是南都诸军除了留下必要的守卫城门的兵士之外,其余各部一律入营休整,不得擅自出营。只是因其一牵扯民政,具体条款还需与应天府商议;其二又牵扯兵力部署调整,故此一时还未能拟定。
    见史梦泽又要提新的条件,徐弘君不耐烦了:“我说老史,你究竟是向北兵议款,还是我等向你议款?”
    史梦泽眼皮一翻,冲他露出一个白眼仁:“如今南都由诸位国公勋臣当家作主,老朽不事先请示你们,到时候被北兵问起来,如何回话?耽误了议款之大事,是你们担罪,还是老朽担罪?”
    见徐弘君瞪眼又要发作,汤正中忙劝说道:“老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史老先生受命于危难之时,自然要把诸事考虑妥当,方能不辱使命啊!”
    接着,他转向史梦泽,双手一揖在地:“史老先生,你是监国殿下倚重若泰山的辅弼重臣,又是天下瞩望的饱学硕儒,我等不能瞒你也瞒不住你。朝廷厉行新政,背弃祖制,凌虐宗亲勋显、官绅士子,以致天下大乱,内忧外患频仍,我等不得已才于去岁起兵靖难。行此非常之举,自非人臣所敢为之,无非欲为大明社稷并天下苍生谋一丝生机,我等早已约定,一旦事定便自裁以全人臣之节,谢太祖高皇帝并列位先帝于九泉之下。却因我等无德无能,于国事则一误再误,纵然拼却一死,也无以赎我等误国误民之罪……”
    说着,他撩起袍袖印了印眼角,将本来就不存在的眼泪擦掉,接着才说:“如今靖难不成,论说谁都可以言款,惟我等不可。但目下南都之势,已是危如累卵,北兵旦夕可至,情势已不堪论了。方才入宫呈奏之时,殿下再三言说断不能毁掉南都圣地,更不能惊动太祖梓宫,奏对不到半个时辰,竟几次痛哭失声。我等实在是愧对国人,愧对殿下……”
    兴许是听他说的颠三倒四,徐弘君瞪着眼睛说:“老汤,说那么多废话做甚!老史,就一句话,若能给我们留条生路,我们便把一个富足安康的六朝金粉之地南京奉还给朝廷;可若是不让我们活……”他咬牙切齿地说:“哼哼,就都别想活!”NhUbjibookcomQtx
    刘计成也插话进来:“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死不怕,但我毕竟是从龙有功的勋臣之后,断然不能受东市之辱。天恩浩荡,还请赐我等三人一杯鸩酒。”
    汤正中说:“一点私念而已,让史老先生见笑了。至于其他条款,则任凭先生定夺,我等无不从命。”
    见三位勋臣说的如此悲戚,史梦泽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国之大难啊!好吧,老朽拼却一死,也要为各位据理力争,至少也要给各位从龙有功的勋臣留下一点香火后嗣。”
    徐、刘、汤三人一齐俯身下拜:“全仰仗先生了!”
    第八十二章魏晋风骨
    南都的各部衙门,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门两侧,惟独刑部却设在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众多树木环抱起来的一大片房舍,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布满了防止犯人越墙而逃的蒺藜,那便是关押犯罪官员和重要犯人的监狱,亦即人们所俗称的“天牢”,与锦衣卫诏狱一样,罪官犯人进了这里,十停命已去了九停,能从这里安然走出去的,寥寥无几。
    除了锦衣卫诏狱为了关押位高爵显却尚未定罪重要犯人,有单独的小院之外,大明朝所有的监狱,无论是刑部天牢,还是各省府州县大牢,只有规模大小的不同,规制却是一样——从顶端雕刻着狴犴图形的券门走进:高峻的狱墙之中,穿过那道常年紧紧关闭着的,只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小圆窗的铁皮大门,是一排排低矮的牢房,一间一间都是石面墙地、土砖凉炕,用粗大的木栅栏隔开,里面有黑又潮,还散发着阵阵恶臭。两排牢房之间是一条终年黑漆漆、阴森森的过道,每隔一段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火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一尺见方的空间,显得异常的昏暗。这条过道是进出牢房的唯一通道,因此在它的尽头,照例建有值房,狱卒平日就守在那里。
    不过,在一排排牢房之中,却有两间与众不同。牢房里竟然各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房梁上吊着灯,四角也立着灯,书案上也摆着灯,照得整间牢房亮若白昼。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纸笔墨砚显见得都是上品,其中一张书案上摆着一张一头焦黑,显然是用雷击木制作的古琴,看那斑驳龟裂的漆纹,只怕有好几百年之久了;而另一间牢房的书案上,则铺着雪白的宣纸,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人正在挥毫作画。再往牢房靠墙的角落看去,照例还是一张低矮而破败的土炕,却不象其他牢房里那样铺着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席,而是铺着一床厚厚的被褥,被面和衬里用的还都是上等的松江府印花棉布。若不是有那木栅栏、土炕大煞风景,看整个房间的布置,浑然不象是阴森死寂,令人闻之色变的刑部天牢,更象是大户人家的书房。
    那间摆着古琴的牢房里,一个年轻的犯人扶着牢房向着过道处的木栅栏,一边向过道尽头望去,一边烦躁地说:“哎,都过午了,怎么还不见送饭来?”
    “兴许是有事绊住了腿,晚来一时半刻而已。”隔间正在挥毫作画的那个犯人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笑着说:“圣人有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崇君兄精通琴艺,何不弹上一曲韶乐,聊解腹中之饥?”
    被称为“崇君兄”的那位犯人没好气地说:“舜帝所制之韶乐失传已上千年,我从哪里学得,能弹给你齐大探花听?”
    原来,这两个人便是嘉靖二十年的状元赵鼎、探花齐汉生。两人因上疏反对新政激怒皇上,被廷杖之后削籍还乡。江南叛乱之后,那些谋逆之人为了拉拢天下士子儒生支持他们起兵靖难,便强拉赵、齐二人到了南都。赵鼎替他们写讨伐新政的檄文,被施以酷刑囚禁在刑部天牢之中。而齐汉生也不愿附逆,隐于闹市以卖书画为生,并在外面四处奔走,要救赵鼎出樊笼。后来南都起了益辽亲贤之争,那帮勋臣贵戚担心拥辽派将齐汉生拉了过去,就干脆把他也抓了起来。齐汉生精通丹青之术,答应每日给管事的牢头和狱卒作画卖钱,买通了牢头狱卒将他与赵鼎关在了一起。刑部掌管天牢的官员也仰慕他们的才名雅望和傲然风骨,就以“两人俱系朝廷要犯,不能与其他犯人混杂关于一处”为由默许了,还将那一大排牢房的犯人全部调开,将偌大一块天地留给了他们。
    赵鼎本是苏南世家子弟,家中豪富一方,他前脚被绑缚押解南都,他那貌美贤淑的夫人黄氏后脚就带着众多丫鬟仆役跟了过来,不惜重金买下距离刑部天牢不远的一处大宅子,将家安在了那里,更不惜财帛上下打点。钱能通神,加之关押的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再理会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赵府家人探视也就无人再管,不但给他们送来了书籍琴瑟,每日还送来珍馐美食。赵、齐二人身陷天牢之中,终日或推谈义理,或弹琴作画,日子过得十分逍遥,比之外面那些身经战火、饱受离乱之苦的寻常士人百姓,竟还要快活许多。不过今日不知为何,时已过午,赵家还没有送饭进来,惹得享受惯了的赵鼎发起了少爷脾气。
    齐汉生说:“不管是不是韶乐,经你崇君兄这状元妙手弹奏,想必也能令人不知肉味呢!”
    赵鼎摇头苦笑道:“你老齐不懂音律,操琴讲究心境平和,才能手抚五弦,神游物外,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如今饥肠辘辘,哪有那份闲情雅致,勉强弹来,只怕越弹越饿,恨不得拿眼前的这张焦尾瑶琴去换一大盘东坡肘子,哪里还能不知肉味!”
    “哈哈,说的也是”齐汉生笑道:“不若在下为你崇君兄画上一副仕女图,人常说‘秀色可餐’,你看着画中美女,想必就能忘记腹内雷动之事了。”
    没来由地发了一通少爷脾气之后,赵鼎自己倒觉得好笑了,摇头叹道:“身陷囹圄仍能谈笑自若,子方兄,愚弟不如你远甚!”
    “哪里哪里,既来之,则安之。愚兄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齐汉生说:“这一次你我身陷囹圄,盖因不肯附逆为乱,得罪了那帮乱臣贼子,但彼辈仗势逞凶,滥捕无辜,江南士林、乃至天下之人,必不直其所为。彼辈纵然凶恶,格于公论,是必不敢对我等下毒手。既无性命之虞,又何必自怨自哀?况且,前日贵府家人送饭之时曾说起过,王师已强渡长江,攻克南都门户镇江城,不日即将整军南下,克复南都,我等脱离罗网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不这么看。”赵鼎走到两人牢房中间的栅栏处,说:“那帮乱臣贼子之所以不敢对我等下手,盖因碍于士林清议而已。可经历这一二年连番劫难,愚弟算是看明白了。所谓清议者,乍听之,似有雷霆之声;实按之,并无雷霆之威,不过是浮声虚响,徒逞片刻口舌之快,又何尝能真的掀翻几个权奸,吓倒几许丑类!再者说来,那帮乱臣贼子若能成事还则罢了,若是事败,自家九族尚且难保,还在乎什么清议不清议?为了泄愤,只怕也要将你我除之而后快。若愚弟料想不差,王师兵临城下之日,便是你我尽节殉国之时。”
    说着,赵鼎长揖在地:“子方兄,都是愚弟连累了你啊……”
    齐汉生摆摆手:“罢,罢,罢,此生交友不慎,也只好陪你一道命丧于此了!”
    正在说着,那长长的过道尽头突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听那声音,似乎有许多穿着厚底官靴的人正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大概便是他们来了。”赵鼎笑道:“以那帮乱臣贼子的胆色,断然不会将你我显戮弃市。那么,且让愚弟为兄弹上一曲《广陵散》!”
    “方才还自谦不及愚兄,说实话,想到立时便要不明不白死在这天牢之中,愚兄此刻两股战战,几不能立,你却还能如此泰然自若,那才是真正的魏晋风骨啊!”齐汉生摇头叹道:“昔日嵇康临刑之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士竟无一人能懂,以致嵇公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可惜愚兄不通音律,比之那三千太学士,更不能领受你琴曲之妙。你莫不成弹完之后还要做此叹息?”
    “哈哈,见贤思齐,也是我辈士子应有之德嘛!不过,愚弟不会那样刻薄事兄,弹完之后,自当效法伯牙高山流水酬知音,将这张古琴摔碎了事!”说着,赵鼎径直奔向了书案边,一振衣衫,坐在了古琴旁,左手按着琴弦,右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发出了清脆的一声。接着,清越的琴声自他的指尖流泻而出,顿时盈满了这阴森冷凄的天牢。:HP北京爱书&4l
    江南素为国朝富庶之地,尤其是太湖流域一带,到了嘉靖年间,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品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空前繁盛,一大批富庶书香子弟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已俨然成为一种风气,一种时尚。而出身与苏南大户人家的赵鼎,因天赋极高,两般本事都堪称一时之翘楚,修经制艺做到了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于度曲染墨则更不止酷爱,而且极为精通,可谓鱼与熊掌兼而得之的人中龙凤。此刻一坐到了琴前,手抚五弦,神游八极,立刻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诚如自己坦率地承认的那样,齐汉生确实不懂音律,如此美妙的琴声入耳,他却并未陶醉其中,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琴声一起,过道上的脚步声竟然都停住了,似乎不想打断这悠扬中又带着无尽凄美之意的琴声。
    一阵疾速的抡弹之后,赵鼎双手都悬浮在距离琴弦有一寸高的上方,停在了那里。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一指轻轻一勾,发出了一声象是呼唤,又象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随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自指尖流淌,他那微闭的双眼眼角渐渐闪出了泪光。
    第八十三章《广陵》
    这个时候,那厚底官靴的声音再次大煞风景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快,象是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如此扫兴,齐汉生摇头苦笑,赵鼎也蓦地睁开了双眼,寻声朝着走道尽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绯红色官服的身影从走道尽头疾奔而来,按照规制,那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用的服色。
    那人奔得近了,赵鼎才看清楚,来人瘦高身材,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胸前飘拂着一蓬花白的胡子,身着用苎丝精心缝制的圆领官服,袍背上缀着的那块补子上,用彩色丝线绣着一道翻腾的波浪和几朵冉冉的浮云,而在耸立于波涛之中的那块山石之上,傲然屹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锦鸡,这是二品官阶的标志。
    看来,要悄无声息地送他们上路,新明朝廷竟派来了一位二品大员,也算是对得起两人享誉天下的文名清望了。
    与此同时,赵鼎却分明地感觉到,来人虽然乌纱盖顶,官服齐整,但骨子里都透出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倒不象是一位官员,更象是一位饱学硕儒,只是不知他为何做出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他的心中正在疑惑,齐汉生已经长揖在地:“学生齐汉生见过临川史公。”
    赵鼎明白了,原来此人便是如今南都监国柄政的益逆朱厚烨的受业师傅、南都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听齐汉生说,他曾由何心隐引见,拜访过史梦泽,恳请他出面救自己出樊笼,史梦泽也满口答应了。谁知道,竟是他今日来送自己和齐汉生上路,真是可笑!
    如果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者是南都嚣张不可一世的勋臣贵戚那样不知礼义为何物的粗鲁武夫,如此行事倒也不足为奇;可他偏偏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文坛祭酒,如此变节事贼,就绝对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甚至千秋万代之后,也会受到后世士人学子的指责和唾骂。莫非他竟毫不在乎几十年潜心书斋,皓首穷经才换得的一世文名清望毁于一旦;不在乎天下士林清议的哓哓众口吗?
    不过,礼乐崩坏之时,什么样的人都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来,这个昔日王府五品长史,若不全然将礼义道德、纲常伦理抛诸脑后而委身事贼的话,又怎能短短一年时间就擢升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哦,他如今身着二品官服,想必是做了六部尚书,要不就是已升任台阁,宣麻拜相了。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赵鼎正在心中叹息,史梦泽已随意地拱手向齐汉生回礼:“一别数月,子方先生别来无恙?”
    天牢之中,这个腐儒竟然问出如此极其俗套也极其可笑的话,齐汉生一脸尴尬,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史梦泽却转头对着赵鼎拱手一揖:“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苏南赵公子崇君先生?”
    尽管十分讨厌史梦泽打断了自己临终一曲的雅兴,更鄙夷他的为人,但史梦泽的年岁及文名都绝非自己这样的后生小辈所及,赵鼎还是勉强起身回了一揖:“不敢,学生正是赵鼎,见过临川史公。”
    “方才听崇君先生所弹之曲,正是嵇公之《广陵散》。想先生身处囹圄,情致却如此高远,令老朽不胜钦佩之至。先生琴技之精,已入化境;度曲之妙,更得魏晋之魂,老朽驻足倾听,心弛神往,实在不该冒昧惊扰。只是,”史梦泽说:“老朽平生最尊崇之人,便是嵇公;最不能容忍之事,便是《广陵散》出了谬处,故此才出声喝止,还请先生见谅。”
    赵鼎微微一笑:“先生也懂《广陵散》?学生冒昧,请先生指教。”
    史梦泽气得七窍生烟,黄口竖子如此无礼,想必自持是状元,就小觑了天下之人!但又一想,毕竟是自己失礼在先,若不作答,岂不更让他以为自己浪得虚名,便强压着火气说:“《广陵散》乃是嵇公根据古曲《聂政刺韩王曲》改编而成。战国时,聂政父被韩王所杀,聂政舍妻弃子入宫行刺,失败后潜逃深山,遇仙人授于琴曲,苦练数载后毁容出世,街头奏琴遇妻,妻悲伤不已。聂政问其所故,妻称齿似其夫。聂政便又重回深山,敲碎牙齿,又修琴艺。终大成而出山,琴声妙绝,引韩王来观,乘机杀之。为免牵连亲友,自刎而亡。官府悬尸寻查,聂政之姐不愿苟且偷生,毅然前往,也自刎而死。聂政所弹之曲便名曰《聂政刺韩王曲》,累世而传至魏晋,嵇公习得并悉心调制数年,无一节不稳,无一音不谐。并古为今用,以此曲歌颂当时王凌、毋丘俭等人在广陵起兵反抗篡魏自立的晋司马昭,故更名为《广陵散》。”
    与史梦泽一样,赵鼎平生也最崇拜嵇康,从小便操习《广陵散》,如今身处天牢,更能体会嵇康当日的心情,日日都要弹上一遍两遍,自度也颇有心得。可是偏偏齐汉生不懂音律,即便不能说是对牛弹琴,也不免让赵鼎有曲高和寡的遗憾,听史梦泽将《广陵散》的来历说的头头是道,想必也是同好之人,不禁忘记了他的为人品性,问道:“史公所谓的谬处,是指什么?”
    “先生所奏之《广陵散》,精神潇洒而雄浑,气质清新而激越,神韵高奇而猛烈,琴声疾速时快而不乱,舒缓处慢而连绵;低沉时似夙夜忧叹,高亢处如仰天长啸,激荡奔突,把嵇公那愤懑不平的怨情和那悲痛凄切的情调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尽得其妙。只是……”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到了先生适才所奏那段,本该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先生却突然转为角音,虽凄婉有余,气势不免就逊色了几分。如此重大之错处,以先生琴曲之妙,怎能不知?”
    “哈哈哈,”赵鼎得意地大笑起来,眼睛也闪出了亮光,仿佛是知音恨晚一般:“史公点评,学生愧不敢当。请史公恕学生放言,古往今来,清雅之士无不推崇‘竹林七贤’,七贤之中,又首重嵇公。可是,究竟能有几人真正懂得嵇公,又真正懂得《广陵散》?谬种相传,以致《广陵散》往往错就错在此处。”
    听他的言下之意,竟将自己也扫到了不懂嵇康,更不懂《广陵散》的其人之列,史梦泽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越发狂的没边了,不禁沉着脸,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齐汉生也叫了一声:“崇君兄,史公乃是江南硕儒、海内人望,我辈后进学子该以师礼事之……”
    赵鼎也注意到了史梦泽脸色和语气的变化,不由得一愣,多年受教于孔孟,养成的“尊老礼贤”的品德使他有些不安了。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冲着史梦泽躬身做了一揖:“史公既然下问,学生也只好直陈愚见,谬妄之处,还请先生指正。嵇公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宁肯隐身萧萧竹林之中,以竹为伴,视竹为友,冬日以长发覆身为被,夏日编草为衣,打铁为生,以正气为风,刚义为火,炉膛里燃烧便不是普通柴草,而是他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然其虽身操贱业,也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其情操之高洁,远非寻常人可比。及至临刑之时,嵇公终悟得邙山乃我华夏生灵之脐,惟有死后魂归邙山才是真正归宿,故悲欣交加,手抚五弦,神弛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学生以为这一段弹的应是角音。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岂不大谬?”
    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先生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只是所有曲谱上都记载此处该转宫调,先生独持此议,可有根据?”
    赵鼎摇头笑道:“史公当世硕儒,岂能不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那……那……”史梦泽又问:“既然无书有载,先生又从何而知?”
    赵鼎说:“嵇公临刑之时,索琴弹奏《广陵散》,是为酬谢作别为他请愿的三千太学士,惜乎那三千太学士竟无一人领会,遂使嵇公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那三千太学士既能舍出性命为他请愿,岂能不知嵇公情致高洁、身殉名节之志?若此段翻做悲壮激越的宫调,示其至死无悔,这本在情理之中,又怎能无一人领会?岂不奇矣怪哉?”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嵇公对窃国篡位的司马氏深恶痛绝,口诛笔伐,声讨其矜威纵虐、屠戮名教的血腥暴行,并奋起如椽巨笔,做洋洋洒洒一千七百余言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公诸于世。此书将利禄比作死鼠之膻腥,将官场隐喻为疯人院,以古之圣贤老、庄、柳下惠、东方朔‘亲居贱职,安乎卑位’自砺,断然拒绝好友山涛山巨源共登仕途之议,声言‘一旦迫之,必发狂疾’。如此掷地有声、震烁古今之宏篇巨作,在当时便传诵一时,以至洛阳纸贵。是故学生以为,此段必已翻做已勘破荣辱生死、得大解脱大自在的角音,虽较之宫调不免少了几分慷慨,多了些许凄婉,却更能彰示嵇公之境界远非常人可比……”
    说到这里,赵鼎傲然站了起来,对正拈着胡须、皱眉苦思的史梦泽说:“嵇公所奏《广陵》一曲,琴声入云,则凝为霓霞;琴声坠地,则变为金石;余音回荡,更化为一股浩然正气,激荡于浩瀚九州之内,充塞于广袤天地之间,穿越岁月之深邃与神奇,冲破历史之风云与雾霭,直抵今时今日乃至将来,令魏晋之后,千秋万代之人高山仰止,更令一切攀附权贵、附庸风雅之名教罪人越发显得卑微可
    第八十四章殷殷苦心
    听出了赵鼎越来越不留情面的讽喻,齐汉生忙叫了一声:“崇君兄!”待赵鼎将视线投了过来,他微微摇头,说:“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史梦泽又何尝听不出赵鼎的弦外之音,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反而长叹一声:“贤者赵君,老朽自愧不如!今生有日,老朽也不敢再论嵇公,更不敢再弹《广陵散》了。”
    赵鼎淡淡地说:“平生皆被功名误,嵇公本是散淡之人,从未想过要出来做官,没有那等胸怀,自是不能领会《广陵散》之妙。学生也是拜南都诸公所赐,身处此地,才悟出了这番道理。”
    赵鼎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史梦泽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赵鼎,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平生皆被功名误……平生皆被功名误……”面色已如死灰一般。
    片刻,他突然深深一揖在地:“谨受教!”
    “岂敢,岂敢!”赵鼎说着,突然抱起了案上的那张古琴,劈手摔到了地上。
    一到这里,史梦泽就注意到了书案上那张古色古香的瑶琴,虽然自称今生不敢再弹《广陵散》,但看到赵鼎如此暴胗天物,他还是不免有些心疼:“这……这张琴制式古雅,琴声清越,想必也非凡品。赵君为何要将它弃若蔽履?”
    赵鼎与史梦泽谈论了一番《广陵散》,听他见解不俗,心中不禁对这个同好中人泛起了一丝赞赏几许慨叹,但此刻听他这么说,以为他贪图自己的古琴,想将自己处死之后将之据为己有,那些复杂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当即冷笑道:“学生与子方兄有约在先,当仿效伯牙摔琴酬知音。再者说来,此乃学生心爱之物,宁可摔碎,也断不能让它落到那些失却纲常大义的乱臣贼子、名教罪人之手。免得某人食言,又弹起了《广陵散》,嵇公在天有灵,不被他气得活转回来,也会雷殛了他!好了,学生心愿已了,让你的人进来吧。”
    史梦泽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摇头叹息道:“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竟如此性急,没来由白白毁了一张古琴。”
    “哦?原来你竟不是来送我们上路的?”赵鼎嘲讽道:“是学生孟浪了,三两个兵士狱卒便能了断我等性命,何必劳动史公大驾。想来也不至如此,江南士林向来以临川史公为尊,而以史公之尊,当然不会干这种皂卒屠夫之事,但不知史公今日前来,是要与学生推谈琴理,还是要与子方兄切磋丹青之术?”
    史梦泽脸色微微红了,苦笑道:“战火纷飞,国变在即,数百万江南士民流离失所,不死于战乱,也死于道途,又岂是雅谈之时。当日子方先生曾屈尊舍下,老朽为保留我江南斯文元气,已答应了要救赵君出樊笼。”
    “史公好意,学生心领了。”赵鼎冷笑着说:“学生可是南都那些乱臣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史公竟然不怕得罪了他们,自家荣华富贵便没了指望?好容易才位居二品,服蟒腰玉,就这么白白折了进去,兴许还要搭上身家性命,划不来嘛!”
    史梦泽摇摇头:“即便当日未曾答应子方先生,只为不使《广陵散》谬种相传,老朽便是舍去身家性命,也断无坐视不救之理。但此番却非老朽之功,如今南都监国益王已俯允群臣所请,要与北兵议款,以安社稷、定人心。为表诚意,特命老朽将两位赦出牢狱。”
    “赦出牢狱?”赵鼎狂笑起来:“哈哈哈!那真是天恩浩荡啊!学生是不是该拜上谢表,说一声‘臣罪当诛兮,谢主隆恩’?”
    许久没有说话的齐汉生皱着眉头说:“议款?那些乱臣贼子要与朝廷议款?他们是不是疯了?”
    赵鼎冷笑道:“他们没疯,而是算盘打得太精明了!王师压境,军心溃散,守城御敌已成泡影,惟一可以仰仗者,便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陵寝所在。他们要拿这个做本钱,向朝廷乞求一条生路而已。”
    接着,他又转头面向史梦泽:“学生敢问史公一句:放我等出狱,可是要我二人与史公同往朝廷当说客?”
    见史梦泽默然点头,赵鼎又冷笑道:“南都衮衮诸公也太高看我等了吧?我与子方兄区区两布衣而已,焉能受此重托?”
    史梦泽说:“赵君有所不知,你二人耿忠节烈,朝廷也多有所闻。皇上于数月之前已颁下恩旨,赦免了诸位先生妄议国政之罪,并着南下大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二人救出樊笼,复冠带礼送入京陛见。此事不但已明发邸报,诏告天下,更刊载于朝廷新办《民报》之上。老朽冒昧猜测,你二人陛见之后,想必朝廷还另有重用。圣恩浩荡,赵君且不可妄自菲薄。”
    “既然朝廷以我二人不肯附逆为乱才赦免我等书生误国之罪,我等若是再帮着那帮乱臣贼子说话,岂不又辜负了浩荡天恩?”赵鼎嘲讽似地反诘了一句,又给了史梦泽一个台阶:“还是方才说的那句‘平生皆被功名误’,学生这两年来经历颇多变故,早已将功名利禄看淡了。”
    史梦泽摇摇头,说:“国是多厄,内忧外患,正是仁人志士效命家国、致力中兴之际,赵君正当盛年,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做优游林下、独善其身之想?”
    史梦泽还未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当说客,倒先帮朝廷当起了说客,令赵鼎心中觉得十分好笑,但随即一想,便知道他用意还是想说服自己与他一起向朝廷陈说南都议款之事,并借自己的文名清望代为周旋而已。如此殷殷苦心,让他心中不禁对史梦泽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便说:“学生虽一直习学程朱理学,却对阳明先生之心学也钦慕已久。只是苦于无明师指点,未能得窥门墙,久闻临川史公乃是阳明先生衣钵传人,许多疑问,还请史公不吝赐教。”
    大凡读书之人,都好为人师,更何况史梦泽本就是做了一辈子先生的老学究,听才华横溢的赵鼎如此客气地请教自己,也就忘记了方才他曾屡屡出言嘲讽,拈着胡须笑道:“老朽也不过是跟阳明先生读过几天书,听阳明先生讲过几次学而已,‘衣钵传人’之说断不敢当。不过,赵君乃国朝理学后进俊杰,也能对阳明先生之心学颇有兴趣,倒叫老朽十分欣喜。指教不敢,赵君但有所问,老朽管窥之见也不敢藏私,愿与赵君做一番切磋探讨。”
    “谢史公。”赵鼎躬身一揖,说:“阳明先生《传习录》之《与王纯甫书》中有言‘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学生不知当做何解,请史公不吝赐教。”
    斯时王学大盛,许多士人学子也转投门下,研修心学已俨然成为一种时尚风气。不过,程朱理学传习数百年,其影响力则更为深远,又被朝廷钦定为科举取士的“正经学问”,是一块货真价实的仕途“敲门砖”,因此,许多人研修心学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史梦泽原本以为赵鼎也只是偶有涉猎而已,没想到一问竟问到了阳明心学的根本论点,让他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奇,更多了几分得意。
    作为王阳明的入室弟子,史梦泽对这个问题自然有过深入的研究,略略整理了思路,便答道:“阳明先生所谓之‘心’,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宇宙万物皆由心生,心若不在,万物无存;然万物无存,惟心仍在,则万物亦能得而复生。心其实并无形体,以意为其形体;意亦无形体,以知为其形体;知亦无形体,以物为其形体。而物之形体,则大略可分为天下、国、家、身四目。是故若分别而论,则此‘心’实由天下、国、家、身、意、知、物等七目合成。七目之中,意、知、物三目为其精,天下、国、家、身四目为其粗。”
    “那么,”赵鼎看着史梦泽,问道:“阳明先生所谓之‘知用一原’又是何意?”
    “物其实并无作用,以知为其作用;知亦无作用,以意为作用;意亦无作用,以心为作用,这便是‘知用一原’,便是‘显微无间’。”
    赵鼎微微一笑:“既然其他诸般皆无作用,俱出乎一心。那么史公为何却要违背本心,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奔走呼号?”
    史梦泽闻言一震,这才明白了赵鼎请教自己心学的深意,不由得黯然沉默了下来。
    赵鼎又接着说道:“学生虽身陷囹圄,却也知道江南诸事与史公全无干系,一番琴曲之谈,也知史公非是那等贪栈恋位、沽名好利之人。既然不能兼济天下,何不激流勇退,独善其身?”
    史梦泽长叹了一声:“老朽不才,自不该有兼济天下之心,但若欲独善其身,却也不能……”
    “这是为何?”
    “老朽愧为王学门徒,却总不能做到阳明先生所谓之‘灭人欲,存天理’。其他声色犬马乃至名利之欲,倒不值一提,所无法勘破者,惟一个‘情’字而已。”史梦泽黯然说道:“老朽供职益藩已近三十年,前后侍奉过三代益王,当今益王更是自发蒙之日便随老朽习学。说句不恭的话,益王未曾有一日视老朽为臣属,老朽又何尝有一日视益王爷为君上?但凡有一线之机,老朽也要拼尽全力,为益藩保留一点骨血。”
    “唉!”赵鼎也长叹一声:“被囚已近年许,家严家慈日夜忧心,如今幸而脱死,学生本该先返家探视,以慰其怀,更尽人子之孝才是……”
    听他话语有所松动,史梦泽欣喜地说:“这么说,赵君是答应与老朽同行了?”
    “六朝金粉胜地、太祖陵寝所在若能得存,更使南都百万生民免遭战火涂炭,学生敢以家事请辞?”赵鼎自嘲似的一笑:“学生不敢比类史公,但无法勘破者,也是一个‘情’字啊!”
    虽说都是一个“情”字,但意境之高远,远胜于己。史梦泽被深深地触动了,向着比自己年轻了几十岁的赵鼎长揖在地……
    第八十五章投鼠忌器
    就在史梦泽屈尊来到南京刑部天牢,苦心说服赵鼎、齐汉生两人与自己一同前往平叛军商议通款一事的同时,长江锁钥、南京门户镇江城的府衙里,吕芳也皱着眉头对张茂和陈世昌说:“议款?那些乱臣贼子要与朝廷议款?他们是不是疯了?”
    平叛军全军渡江之后,为了安全,将经历兵火,早已破败不堪的镇江城稍加修缮,中军就移驻城中。张茂和吕芳他们也是刚刚得到了锦衣卫暗线自南都送出的重要情报:南都逆臣已定策向朝廷行款,即将派挂礼部尚书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史逆梦泽为使,前来商议。
    张茂咬牙切齿地说:“历来通款只合用于两国交兵,到了这步田地,那些乱臣贼子竟还不思悔改,做此痴心妄想,真真丧心病狂、罪不容诛啊!”
    陈世昌也是义愤填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乱臣贼子意欲与朝廷分庭抗礼,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如此目无君父,异想天开,狂悖之罪,凌迟难诛!”
    三人都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态之后,却都又沉默了下来。看他们个个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其实每个人早就心花怒放。
    一路势如破竹打过了长江,本该遵从“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圣谕,乘胜直取南京,一举荡平江南逆贼。在众志成城、士气如虹的平叛军面前,南都那帮逆贼拼凑起来的五十万大军不堪一击,克复南都已是指日可待。可是,平叛军狂飙一般急进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除了前军营团军所部绕过南京,驰援正在坚守常州孤城的江南游击军之外,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联名上奏朝廷,恳请将全军留驻镇江休整,理由一是因全军于渡江战役中伤亡过大;二是各军历经血战,将士疲惫焦虑,更痛心袍泽殉国死难,以致有不遵《三大军规八项铁律》,虐杀降卒之情事,但背后真正的原因,却是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此话听来可笑,其实一点也不可笑,因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大明王朝全国臣民百姓心目中的圣地——南京!
    南京在元朝时被称为集庆,元至正十五年,朱元璋率军攻克此城,改称应天府,以此作为根据地。元至正二十五年,也就是朱元璋登基称帝,建立大明王朝的前两年,朱元璋便开始修筑城墙,营造皇宫,至洪武十九年,用了整整21年的时间,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和物力,修建了这座南京城,是明朝初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即便是成祖文皇帝靖难功成,于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之后,仍在这里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的一整套zf班底,以示遵从祖制之意,一直沿袭至今,成为在北京官场斗争中失意的官员养老之地。
    南京城由朱元璋根据地理形势和防守需要,亲自精心设计而成,东连钟山,西据石头,南贯秦淮,北带玄武,城周11万1200余丈,南北狭长、东西略窄。城墙依山傍水,高度厚度因地制宜,最高处达20余丈,最厚处达8丈3尺,下部以花岗岩或石灰岩的巨型条石为基,上部用大型城砖垒砌内外两壁和顶部,内外两壁之间填以碎砖、砾石和黄土,层层夯实。内外两壁和顶部的砖缝都浇灌夹浆,所用夹浆用石灰、糯米汁或高粱汁再加桐油掺和调制而成,凝固之后黏合力非常强,能使城墙历千年而不坏。
    为了兴建这座都城,所耗费的人财物力难以计数。仅承担制造城砖的就有一部,118个县、3个镇。所有的城砖都按照统一的规格尺寸,烧造而成,每块长约1尺5至6寸,宽约7寸,厚约3寸,重约20至40斤,上刻有承造州县、监造官员及工匠姓名、年月,大多都是质地细密的青灰色砖,十分坚固。
    此外,南京共有城门13座,水关2座,垛口13616个,窝铺200余座。城门上方都有高耸的城楼,聚宝、三山、通济三座城门各有城墙四道,每两道城墙之间是“瓮城”,可作防守之用。城墙内侧还留有“藏军洞”,即是里端封闭的砖券门洞,可埋伏兵士或储存军需。如这样的“藏军洞”,仅聚宝门一处就有27个,每洞可容纳兵士百名以上,共可藏兵3000余人。此外,每座城门都有内外两道门,外面一道是从城头上放下来的千斤闸,里面那道木门也厚逾一尺,外包铁皮,都是十分坚固。从军事上来说,南京堪称金城汤池,想要强攻,绝非易事。VnGhttp://www.bj-ibook.cn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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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并不是说南京城就真能固若金汤,永不陷落。相传,南京城建成之后,朱元璋率其子及左右群臣登上紫金山,俯瞰王城之势。群臣极尽溢美之辞,惟独年仅十一岁的四王子朱棣却直言不讳地说:“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击中紫金城。”朱元璋闻言大怒,几欲手刃逆子,被左右劝阻。但回头仔细看来,城周山峦起伏,东面钟山,南面雨花台,北面幕府山等一些重要的制高点都留在了城外,实为城防之大忌,因而对全面筹划筑城的诚意伯刘基刘伯温怒恨有加,回宫后便命内侍赐给了刘伯温一盘桔子。朱棣语惊四座之时,刘伯温就在左右,以他通天彻地的才华,岂能不知朱元璋赐自己桔子是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抽筋生啖其肉之意,吓得连夜逃入茅山避祸。
    虽是民间传言,却揭示了南京城防上的重大缺陷。如今平叛军装备着威力、射程都远胜过洪武、永乐年间火炮的御制神龙炮,只要夺取了城外的制高点,用火力覆盖整个南京城也不在话下。问题是,有这个能力,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也没有这个胆子。
    当初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前两次互有胜负,第三次于白沟河一役大败奉诏讨逆的李景隆所部六十万兵马,率军攻至山东首府济南。山东参政铁铉收容溃兵败卒据守城池,在城头竖起许多木牌,工楷大书“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以朱棣之刚毅果敢、暴戾嗜杀,也不敢公然命人发炮轰击,以致全军被滞济南城下达三月之久,最后还是无法破城,直至朝廷派兵袭击德州,欲断燕军粮道,朱棣只得黯然引军退回北平,第三次南征遂功败垂成,草草收场。一块小小的木牌尚且有如此之大的威力,更遑论明太祖朱元璋的定鼎之地、陵寝所在!别说是真的让张茂、陈世昌和吕芳“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击中紫金城。”甚至,就连在脑海之中偶尔冒出这样的念头,都被他们立刻认为是狂悖不经之论,自动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当日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便是把守金川门的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大开城门,引军入城。但据潜伏南都的锦衣卫暗线密报,那帮勋臣贵戚鉴于文臣武将献城投降之事层出不穷,早就委派自己的铁杆亲信分守各门,锦衣卫策反工作毫无进展,反倒折损了不少人手,足见那些守将皆是冥顽不灵的死硬分子,指望他们开城投降怕是难于上青天。
    不能强攻,诱降未果,投鼠忌器的平叛军两位勋帅和监军吕芳都是大伤脑筋,不得不命全军留驻镇江休整,期待着南都那帮乱臣贼子能慑于朝廷天威、王师兵势,顺天应命,自缚来降。果不其然,只几日功夫,南都便已议定通款了,这等好事,怎能不让他们心花怒放?
    佯装生气,其实暗自在心里偷笑了一阵子,吕芳欠身问张茂和陈世昌:“此事如何处置,还请两位老勋帅示下。”
    皇上最亲信的大伴任监军,张茂和陈世昌哪敢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拿主意,忙连连摆手:“听凭吕公公决断。”
    “两位老勋帅在上,咱家哪敢言‘决断’二字?”吕芳说:“兹事体大,非人臣可以自专,我等还是立时拜疏上呈朝廷,恭请圣天子裁夺明断吧。”
    奏疏被八百里加急送抵京师,朱厚熜愤怒地拍着面前的御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朝廷议款?有什么资格跟朕讲价钱、谈条件!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生气归生气,朱厚熜也知道,为了保全南京这座六朝金粉胜地和南京数百万百姓的生命安全,朝廷接受南都那帮乱臣贼子的通款之请,对于双方来说都不失为最佳选择。何况,他更没有断然拒绝受降、强攻大明王朝定鼎之地南京的勇气——连小小的一个改革茶政榷法之弊,都需要从人家朱元璋的语录中找到“藏富于民”的理论根据,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人家的陵寝夷为平地?真要敢那么干,非但江南从此多难,天下只怕立时就要大乱了!
    皇上“俯允所请,以安太祖陵寝、慰天下士心”的英明决策得到了满朝文武的一致拥护,内阁首辅严嵩代表群臣进献贺表,言称“天威赫赫,群逆慑服,王师兵不血刃便能克复南都,太祖陵寝之地得以保存,江南无数生民免遭战火涂炭,此乃我大明二百年恩泽自在人心之故,更是皇上圣明天纵,圣德巍巍所致……”读到此处,许多人都发出由衷的高呼:“圣德巍巍,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坐在龙椅之上的朱厚熜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心中却在暗暗发誓:下次再穿,一定要穿个开国皇帝,省得动不动就有人拿劳什子的祖制来压朕,让朕这个皇上当得一点也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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