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原来那小人不是小子而是小女子,芳名叫雁。
孟连长跳到祭桌下要往黑里伸腿,只听牙营长不住地哀叫。孟连长不敢,孟连长又拔出手枪,牙营长又不住地哀叫。孟连长颤抖起来,他明白他要处罚那叫雁的小女子,不见能一枪毙命,可牙营长的命倒有可能断在她手上。
蛇却是不动。她侧看孟连长,可话倒是说给牙营长听,她说:“动了,你喉咙就没有了。”
这时辰大家是给吓住。
真有两个盐妇拉铲过来催轿夫赶路。
牙营长抱颈也不是,拍耳也不是,不能站直不能下跪。孟连长慌作一团,一动,牙营长就嗷叫一声。
那黑色的雁哑了一样,冷酷,狠毒,就借那血光闪闪的魔绳调教牙营长。
大棺醒红。
祭桌冷黑。
丧礼一时都屏了声息,就听那牙营长的喉咙在咳。他咳嗽,是咳嗽,他呻吟,是呻吟。
蒙县长背了双手绕祭台连的大红棺一圈。因为祭台紧贴棺头,两侧是黑板,他也没能看见那黑黑的小人。因为关羽是平趴了瑟瑟颤抖,他也没能见关羽的脸。蒙县长绕到蛇的身侧,问道:“棺里的老人叫什么名?”
“娅王。”蛇说:“娅王。”
“娅王?”蒙县长吃了一惊,他知道娅王就是骗麻雀的稻草人。乡间是这么叫无依无靠的老妪的。如此说来,这凛凛然的盐妇拿命招惹官军,竟是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民妇!蒙县长一时苍白而阴惨,淡淡地笑了。
人群起了嘘声。轿子出村头了。轿子过来了。轿子突然在十丈外停住。嘘声更急了。
比猴子略长的巫师从轿里掉下来了,连滚带爬来见蛇,没头没脑篷篷篷乱叩了一通土地,仰道:“阿蛇,犯不得官呐!阿蛇,犯不得官呐!”
蛇听了这插满头鸟翅又披了半截虎皮的巫师这么说话,气急败坏,蹬一脚在地上。
一个盐妇窜上来就是一铲,旁人只见雪光一片,定神了看,巫师给掀翻了。
巫师打了三个滚,又爬过来哭嗓叫道:“阿蛇,犯不得官呐!阿蛇,犯不得官呐!”
蛇起了一脚。
这一脚似乎不是对巫师的,而是对官军的。
巫师哇呀叫了抬那左掌,只见那指爪粘在赶鬼的马鬃小竹鞭上,一甩,甩了一串血珠,点点滴滴黑在近旁的衣上,巫师却甩不掉,是那竹节裂了,夹住筋骨,巫师疼的嗷嗷直叫。这一叫,怎么也不象个巫师了。
蛇不是赤脚吗,那赤脚的脚跟真能砸烂指爪,连竹节也砸破了。蛇叱道:“你还当什么公仙,你眼里没神没鬼,就见官!”等巫师哑了,她又训斥道:“娅黄不是我们村的,不了断这笔孽债,我们能抬棺吗?”
“阿蛇,”巫师还是认那死理,哀哀求道:“犯不得官呐!”
蒙县长喝道:“公仙。你还知道不能惹官,好了,现在你就听本官,要念咒要跳神你赶快!大流血呐!你赶快!”
巫师听见官在说话,转给蒙县长猛叩那头在地上。叩了不敢抬头,抬头,却不明白长官说了什么话。
“这是蒙县长。”蛇正色道:“蒙县长说啦,大流血的,要念咒要跳神,你赶快。”
巫师于是象一只蚱蜢,一伸一扭,一斜一仰,从地上弹了起来,一头向大红棺扑去,惊得整个丧礼嘘声一片,哪想巫师比凡俗都怕死,快贴大棺的棱角,斜里一扭,盘旋回来,惊倒几个人后,劈缝里一窜,落在一群盐妇当中,盐妇哗倒,巫师便在乱人丛里锥立一脚,众人哗然,只惊他竟能全身离地,但细看了,却有一只脚趾锥在地上,等人都闪亮,大家猛怔,只见那巫师足足立了一丈的人影,冷静了,才看着巫师是横的,不是身长臂长,是那翎羽虎皮横了飘飘,虎皮尾上又续了蟒袍,也不知道哪来的飓风鼓荡那轻薄,火舌四窜,焚烧起来,这夜雨菲菲的,突然亮起这一片火来,谁的心里都舒畅,只见那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急,原来这巫师是真的拨了洋火,烧了一柄狸油染的麻心火炬,倒是那绸缎是假的,是一只细铜丝编的长笼,火舌是窜在长笼里,那绸缎拍不起火,只是照着映着,红出血腥子来,煞是惊心,加上那巫师的确了得,随屁股一摸,一只猴爪把小锣小钹小鼓全抚响了,乱作一团,众人听急了,只当是天庭的雷池惊了,阵阵轰鸣,这心一急一慌,火势也有了,雷阵也有了,竟没一人认出来那巫师早已上了疯驴,这时辰可不是巫师锥那地扮的群魔乱舞,他是骑在驴背踢打疯驴,疯驴可是四蹄有眼,扑那人的缝隙窜,把个巫师仰巴叉携在背上,巫师这时是四脚朝天,手有手的绝活,脚有脚的阴功,喧闹一片时,更有口中发的厉鬼惊魂,喃野语,咒异言,描神画符,挤眉弄眼,唱到那冥府的邪话,得意忘形,原是一丝一毫也闪失不得的险招,他玩来却象一百人闹的有声有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分的身段耍的障眼,窜焰火,喷瘴气,摹天幕,仿魂烟,驱邪进山,招魂过界,鞭魅上树,赶魈入瓮,魔剑,雷鞭,龙鐾,枭爪,阴符,冥钱,忽儿点石成金,忽儿吹风起火,忽儿鸡犬升天,忽儿仙踪杳杳。正当妖光魅影里闪出十张席子的宽广好看那神奇,那巫师啪地摔下疯驴,刮地去了一丈来远,也不知道是打了几个滚了,光怪陆离一时熄灭,徒剩一具扁扁薄薄的妖尸一般,而那疯驴倒象是醒了,臭鸣了一通,回头窜到巫师的身侧,把付驴头低了闻着,象是千言万语一般,嘤嘤地喷着。
苍生皆皆灵魂出窍,踮脚尖惊诧,不敢近前,嘘声四起。
人中最急,倒是孟连长,他领教过多少大巫的把戏,那巫术纵是天马行空,断也出不了障眼的法则,哪能越雷池一步。果然这巫师俗也太过,神也太玄,这下好了,机关算尽,颠倒下来了。孟连长窜上前十步,隔三步就不敢动了,俯看再俯看,巫师似乎七窍喷血,一命乌乎了?
殊未料,那火是假的,烧的是绸缎光影,那血也是假的,流的乃是红浆。那巫师屏声静气了一回,运上一口元气,嘎地发了一声,叽哩咕噜又调试了一把,呼哩哩啸了一串,提了一付假嗓,扮那十二岁的女声,亦娇亦嗔,清音唱道:
“唐朝拜佛出奇缘
一缘一盆百蹄莲
长安百代落金雨
青瓦红叶砸铜钱
娅黄本是莲花女
九世金贵一世怜
昨夜睡觉落错枕
明朝归去做神仙”
三成人只是哑了不敢笑,七成人是听懂了,想来倒也真是,谁也不熟悉这邻村的娅黄,只一口闷气死了,这不跟个娃婴呛一口奶的事呵,死得轻巧,福命真是福命。
“凡间哭死凡间冤
何苦生死泪涟涟
俗眼只见香火尽
不知香火在青天
明年初三魂回转
十分模样是新娘
三寸眉毛一寸眼
两枚樱桃是腮圆”
这倒是奇了,想想是不是,人死也就死了,年年清明祭奠,真是有风有影有缘有路呵,想那魂,哪会是一样呢?魂必自有面貌的,只是人间苦哇,没长那仙眼。
“老者有善须心静
莫把邪念老来癫
宝马金鞍勿须勒
错投媚眼枉少年
魂回阴阳两重苦
仇怨本是人世冤
不是冤家下得手
哪有新佛到西天”
千般的若厄,只听这一叹一叙,清清地都释然了。笑声顿作,这时辰棺里的薄尸哪是个落难的魂呢?这一去一回,有福了,还有姿有色有富贵呢。人们再看那趴地的巫师,嗡地都笑了。
可笑声又象泄了气的鱼泡,啾嗤一声断了。
是地上的巫师突然窜了起来,巫师好高好大,他不闪不避冲的就是大红棺,大家都忘离大红棺,忘了丧礼,这因哗地都醒了,象是那大红棺生气了,天打雷劈了,打着的是巫师,雷劈的是巫师,巫师惊起来了,直扑大红棺。巫师真的怦地一声直撞了大红棺,碧血四溅,轰然倒地,而且,巫师徐徐放气,慢慢瘪了。象一张挂不住的虎皮,人槁上滑落了。
整个丧礼长高了一尺。
人们踮脚看那巫师的殒灭。但巫师好象脱壳去了,只留下一付熊熊燃烧的冤魂。
蛇的灰眼最先追到棺旁,她俯身扇扇那扁头的左耳,好象是把些魂扇进那死人的耳里。
果然那贴地的巫师象听见了召唤,他突然斜伸了一只长得出奇的左臂,抖擞那付猴爪,鬼声鬼气叫道:“快快礼送官军!快!”
蛇听得明白。但她还不明白巫师怎么嘣出那么多血,更不明白的是,巫师的一盆血都溅到了身外,怎么还能吩咐她快快礼送官军?但她一时也顾不了了,转到祭桌前,怯怯地说:“长官,你们走吧!”
牙营长果然蹩不住了,见个人影,吓了一跳,听了,居然不明白蛇的意思,只一抬头,又嗷嗷地叫,抬不动。
蛇这才想到去摸摸那血光熠熠的绳子。蛇也吃了一惊,那绳子是拴在桌腿上的!蛇解绳的时候,牙营长和孟连长才惊知这个在眼皮底下的秘密:原来那拴了牙营长并牵了牙营长命的雁早已溜掉!
牙营长是和蛇同时松手的。那一圈绳掉地的时候居然是清清脆脆的一串链响。牙营长仰脸抱他一脖子血,噢噢直喘,这会没锋利的链勒他,可他的脖子却疼得要断了。
孟连长是往黑桌下踢了一螳腿,空的。他气了回肘掀翻祭桌,桌下空空如也。
全场嘘了一声,没有了那个叫雁的小人。
牙营长是让一名小目扶上马的。可一上马,牙营长才又惊醒过来,他滚下马来捡那圈血淋淋的绳子,仰了,朝整个丧礼空甩了几甩,喝道:“回头我要逮这个小妖精!回头我要逮了这个小妖精!”牙营长给扶上马,又从马上滚下来,喝问怔在一旁的蛇道:“小妖精是谁?叫什么名字?”
蛇很奇怪,因为已经一叫再叫雁的名字,牙营长不是聋子。
“告诉我!小妖精叫什么名字?”
“长官,小民女叫雁。”蛇又指着大红棺,并以大红棺的名誉宣告:“死者是雁的外婆!”
牙营长又叫道:“我不管她是谁!回头我要逮了这小妖精!”牙营长再次让扶上马,得得追上孟连长和蒙县长。可不知道为什么,牙营长又调转马头,策马狂奔,绕整个丧礼一圈,又冲天空甩几下那匝血绳,踢马犯叫道:“回头我要逮这小妖精!”
天快亮了。队伍吃罢饭就要开拔了。牙营长因为在颈上缠了绷带,亦窘亦辣,喝了闷酒,人更闷了,他问孟连长哪有镜子,孟连长去问回来,说了。牙营长要去看看能不能再松一松绷带,但牙营长突然在一扇门背上碰见一个清清瘦瘦的小人。这人是谁?没等牙营长想起来,小人叫道:“长官!”牙营长眼冒金星,这不是用碎蚌壳倒鱼刺绳子勒他的小妖精阿雁么!牙营长懵了。叱道:“大胆!你要干什么?”雁仰道:“不干什么。我走了,可听说你回头要逮我,我又来了。”牙营长看这小人双手是曲在腰背,鬼才知道那腰背藏的什么阴招!牙营长一时吓倒退三步,叱道:“你要干什么?”雁说:“不干什么。要回我绳子。”牙营长怔了一会,想起来了,从右裤袋摸出那圈滑溜溜的血绳子递过去。雁不客气,拿了就跑。牙营长一看这小东西腰后什么也没有,顿悟之时,恼羞成怒。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在门板上,这不吐则罢了,一吐,牙营长真吓了一跳,那门上的腥臭,乃是一抹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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