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原来雁跑不出两百步,天旋地转,一头撞在一棵小树上,晃了,颠倒,滚到草丛里。半梦半醒爬上路口,听得马蹄踏雷,猛一抬头,牙营长到了路口。她吓得曲了两指塞耳,只听凭天打雷劈。
牙营长没想到雁没跑出一百丈就蔫了,滑下马来,止在三丈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现在雁可想起来了,这位长官,正是她倒刺绳勒过劈过的长官。她刚呼呵回到身上的那口气啾地飞了,象只折了腰的蜻蜓,跌死在草丛里。
牙险些抬不起眼眉,这暮色很湿很粘。
雁漏了抱眼的指缝,发现记忆里凶神恶熬的长官象醉了酒,笑得象个外婆故事里的人熊,人熊是捉了人不吃,放了,玩了,耍了,耍到饿了,人困了,人熊再把人给撕了,高高举起,象吃酸瓜一样,歪嘴,一口一口吃。
牙营长说:“孩子,别怕。听长官说,长官也是乡下人,长官不是好人,赌,输了,逃命,长官逃命还丢一个媳妇一个娃仔,娃仔要是活着,也长你这么高了,不呵,比你高了。长官今天心里老鼠蹦跳蹦跳,长官不害人了,孩子,你会骑马不?”牙营长把马僵折在马背上,拍马过来,他自己傻傻地站在路上看着。
雁一眼看着哼嗤哼嗤过来的马,一眼看着傻站在路上的牙营长。
雁是了阵风,她爬到路上摸了马脖子翻上马背再摸索着找僵绳,轻的象了阵风。马箭出去,比风还轻。
但雁策马跑了三十丈却又把马勒住,调头回来,她对远远站着的牙营长说:“长官,你不许打枪。”
牙营长不明白雁的话。
雁又叫道:“长官,你不许打枪。”
牙营长听明白了。笑着摇摇头。
雁和马一阵风旋入了蕉林。
牙营长吓一跳,叫道:“天黑了,你要赶回家,孩子!”
雁显然没走。她是躲进了蕉林。她说:“长官,我不从大路走。我走啦!”
没错,蹄声渐去渐远了。
夜幕从雨帘之前掉落。
蒙县长突然问龚队长:“龚队长,你看我跟牙师长,看不出是兄弟?”
龚队长奇耻大辱,一时伤了个半死,听蒙县长突然这么一问,心头嘎嘣一下扑死了,他满心寒凉,惶惶地悟道,完了。这蒙县长把牙营长支走,原来是要折腾他了。蒙县长和牙师长,长的象不象兄弟?龚队长见识蒙县长也就五天,重生诡谲也够阴柔了,若是再联络起他龚队长惧为雷霆的牙师长来,这石头冒烟青树生火的恶梦算是白日见鬼。龚队长这么一惊一乍,眼冒金星,他剪纸贴神想了一把,蒙县长就是牙师长,牙师长就是蒙县长,太神了,一胎模倒的,太神了,他们是兄弟!龚队长气闷不过,还想起那位号称望瑞年的蒙老爷,还有个徐娘半老的三房,还有个咯噔咯噔裹小脚蹬马蹄靴的四房,还有个呼喝主人口气却又干着粗活的30岁贴身女仆,且那贴身女仆不婚不嫁倒有个小小女儿,尊尊贵贵就住在蒙老爷厢房,县城小,可蒙老爷当妖精的传闻传大了,九十岁怎么还能冒火生根有胎孕呢?不能冒火生根有胎孕,怎么又容得一个淫邪女仆住厢房呢?龚队长不惊不乍侧罢了,一惊一乍,活色生香就想见那蒙老爷的一撇狼眉正了就贴牙师长的猪眼上,反了就贴蒙县长的羊眼上。
蒙县长问:“这是什么年头?抗战,兵农统一,区区一县长的杀头椅子不是明令由驻军长官擢用么?国民政府县政府条例,不是规定又添规定,战时之兵民统一,县长可以兼党部特派员,兼民团长么?要是蒙某和牙某隔衣服又隔肚皮,牙师长会糊涂抬举蒙老爷当筵席尊贵?”
龚队长明白了,蒙县长这是抬牙师长压他,但蒙县长错了。
蒙县长又问:“那晚牙师长为蒙某洗尘,蒙某是吃惊,怎么陪席上衮衮诸公就挟一个短裤捕快龚队长?噢,牙师长抬举你,你就戏耍蒙某?知道提共产党的话头是什么意思?生个疮冒个疸就能杀头的,龚队长你在中统里滚油锅爬油罐,升官发财是你的,当天王老子也是你的,你我见面才多少天?跑了两个共产党你就铐我,两个共产党回来了,你不给我说声对不起,你要杀人灭口?”
龚队长通身是蚁爬了蜂螫了乱颤。他知道这来历神秘的蒙县长一旦把牙师长这一头认成了直系亲属,这党国法规鞭长莫及的事端就惨了。可龚队长就想,蒙县长大错而特错了。
“我杀你跟牙师长杀你,有什么不同吗?”蒙县长突然问道:“龚队长,哪个年头在广州混的?”
龚队长弹了一下,说:“没,没有。”
“噢?”蒙县长问:“那是在南京混的?”
龚队长牙齿打架,说:“没,没有。”
“武汉?”
“没……”
“你行呵!”蒙县长吃了一惊,说:“你是天神帮的忙呵?你怎么就买到了第四战区司令长官的红印呢?你自己刻的?”
“蒙,蒙县长……”
“买的?你祖上坐的金坟?”
“蒙县长……”
“两句话,听说过么?‘中统比共产党可恶,共产党比中统可怕。’”
“蒙县长……”
“你撞上中统,你撞了鬼中之魁。”说这话时,蒙县长的烟枪是横的,吸嘴的一头刺入龚队长左胸的第四支肋骨与第五支肋骨之间,不深,一寸。
龚队长感觉左胸通了一眼寒风。这寒风吹得他有些晕眩,他怙念起宣誓加入三青团的时候,这股寒风是打耳根啸啸而过。他又想起宣誓加入国民党的时候,这股风是打脑门啸啸而过,可这时,这股风真射心扉,很冷很冷。他叫道:“你多蠢!”
蒙县长吃了一惊,他不相信刚才一瞬间听到的。
龚队长说:“你是个怪物。”
蒙县长还是不相信一瞬间听到的,因为,在此之前的说话,是别样的。
龚队长说:“逆贼。”
蒙县长终于听明白了,蠢;怪物;逆贼。谁蠢?谁是怪物?谁是逆贼?蒙县长粲然而笑。
“我认错了人。”龚队长说:“一个大蛇洞。”他觉得直入心扉的风太冷太冷,他感觉他的肺腑呼啦啦吹进了霜支。他说:“一个大大的蛇洞。我让鬼牵着手了,钻错洞了。”
蒙县长又听不明白了。但蒙县长是觉得龚队长是钻了个大大的蛇洞。蒙县长说:“好,明白了就好,要是你明白我会堵死这一头,牙营长会堵死那一头,就更好。”蒙意犹未尽,又说:“要是你现在明白,你回头吧。”
“回不了了。”
“倒也是。”蒙县长也很沮丧。蒙县长说:“中统,多古怪一条蟊虫!这蟊虫长得太快了,这蟊虫好饿,今天咬咬这个,明天咬咬那个,把国民党咬疯了,把共产党咬疯了,都疯了。龚队长,”蒙县长哂道:“我在广州混了那么多年,这把赌注都没投下去,你人乡巴佬,念了两年师范,你连财带命,连命带魂,赌进去了。”蒙县长浩叹一声,说:“牙营长算不上混世魔王,总算个混世魔鬼了,他被窝里养你这么条蛇,好险。”
但注定是蒙县长错了。
龚队长说:“蒙县长,你多蠢,你是个怪物,逆贼。”龚队长吐了一口半黑半白的腥血,哂道:“我只是牙师长一个跟屁虫。牙师长打过什么仗?一个副团长是跟逆贼陈炯明买的,这十年,就靠卖共产党当到师长。”龚队长昂起头,又吐了半口腥浆在蒙县长的襟上,呼喝道:“牙师长在中统的衔头比在桂林行营主任那里的衔头高一级。”
蒙县长吃了一记五雷轰顶。
很难说是蒙县长猛一顶还是龚队长猛一顶,烟枪穿透龚队长的左胸,从脊背露了半寸。偾以为是蛇咬,弹开了。
龚队长一张,一缩,一歪,轰然倒地,上一截软了,蔫了,焉截仍抽搐不止。
蒙县长反寒嗖嗖的烟枪旋了一下,旋不动,推了一下再旋,旋动了,拔了,夹在轿帘上抓紧,一抽,烟枪裉尽污血,金铮闪亮。
牙营长赶在龚队长倒地时露头。牙营长单膝蹲下,轻轻拍了拍龚队长的血腮,问道:“这畜牲临了说什么?”
蒙县长说:“临死倒有几句人话。”
牙营长噢了一声,盯着戚戚然蒙县长看。
蒙县长说:“昨晚两个共产党是你牙营长亲自安插的位置,两个共产党跑了,你牙营长把那个小目,就那个监督共产党的小目,你把他给灭了,灭口了。”
牙营长想了想,骂道:“畜牲。那小目让盐民打惊了,投火,不该枪毙?”
“你牙营长有种。你赶上了,没让龚队长灭了两个共产党的口,要灭喽,嘿。”
牙营长捶头哀叹,道:“这国家要完蛋要完蛋了,还化银两养这么一路灾星。权柄又是镶珠镶银的,惊死人噢。”
蒙县长仰道:“还有更古怪的,牙营长你倒是好好看看我这死鬼相,看噢!”
牙营长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他不能明白蒙县长的意思。
“看噢!”
牙营长苦笑道:“天黑了,看不见了。”
蒙县长说:“这龚队长他前面铐我,吓我,临死了又叩我,又夸我,说我多象牙师长,说吉人天相,从蒙老爷那里印了寿眉,印了神眼,印了福腮,我象牙师长!”
牙营长吓倒五步。这话他十年前听的是传闻,三年前听的是言之凿凿,五天前是一眉一目一颦一笑地对过。他心都寒了,还有象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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