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进来给染衣温度计量体温,这意味着马上快关灯了,探视的家属或亲朋好友都必须离开医院病房。
大概只能留下一个当晚陪住的人。
染衣为了避免康弘和于淑丽辛苦,一住院就雇了义工,这时,她对河马说:“你和康弘、于淑丽都去休息吧,谁也不要留在这里。有义工照顾,我最多晚上解手需要她帮一下,其他没有什么事情。”
河马只好站起来,默默地说:“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的事情。现在重要的是静养,要心情平和。”
染衣笑道:“我知道,你们放心好了。”
她掠了一下头发,对康弘和于淑丽说:“你们回到住的宾馆,给南海艺术学院的老师们带好。”
康弘点头说:“会的。明天开幕式以后,大家都回来看你的。”
染衣微微摆手,说:“来见见,我很高兴。千万记住不要买什么东西。”
康弘就拉着河马出来。
他问:“你下飞机直接跑到医院来,没有住下吧?走,跟我回宾馆。让淑丽和另两个女生去挤一挤,你就住我房间来。”
河马说:“算了。我还是随便找个旅馆住下算了。”
康弘说:“这么晚了,你还哪里去找旅馆?再说,住旅馆不要花钱?你就跟我们走吧。”
于淑丽也劝他一起去住。
河马拗不过他们,再说奔波一天也真的很累了,就出来和他们打车一起回宾馆。
很近,在中国美术馆后边,一家内蒙古宾馆。
康弘告诉河马,这次南海艺术学院的好几位教授的作品入选桂南画展,其中就有染衣的作品。虽然她已经办了停薪留职,但毕竟仍然是南海艺术学院的副教授,以其作品优秀而缺席入选。
他和于淑丽,还有两名学生是过来帮着布展的。
很晚了,于淑丽劝他们不要去下馆子,弄了一瓶二锅头,买了一些熟食,就在宾馆的房间里喝。
两个人搬把椅子,铺开了东西,开始喝二锅头。
于淑丽冲了个热水澡,挽着头发说:“你们哥俩这么多年不见,慢慢喝着,别醉了就行。我先过去睡了。明天开幕式,得早起。”
河马客气了两句。
康弘拉他坐下,说:“别管她。她们三个人挤一个房间没问题,大不了打个地铺。咱们喝。”
慢慢长夜,两个人喝着,聊着,康弘从学院的大校忽事,到他和于淑丽结婚后的诸多烦恼,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几个小时。
河马主要是听。
他能说什么呢?他的事情要是跟康弘说了,这家伙会吓得跳起来。
你打死他,他都不信。
这些传奇般的故事,离谱得让正常生活的人们难以置信,到了可以认为是影视作品中才有的程度。
河马可不愿意做吹牛大王。
他更不想找死。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他什么也不能说。
最多,当康弘问他的时候,就用南滨酒楼的事情支吾几句。
康弘觉得,河马原本是个沉默寡言的同学,但是脑子还行,人很憨厚,绘画水平说老实话一度比他,也比班里的其他同学要成熟一些。现在,他几乎觉得河马有些木讷,呆头呆脑。
他暗想,这家伙做生意没有做得油头滑脑,反而有些呆了,真是不可思议。
他哪里知道河马心事重重,那些难言之隐?
快天亮了,两个人终于把一瓶二锅头喝光了,扔了一地的花生皮,吐了满椅子的猪蹄骨头,这才各自上床,和衣睡了。
河马醒来的时候,康弘已经走了,大概是被于淑丽拧了耳朵挣扎起来去美术馆忙活,开幕式,哪里能够睡大觉呢?
河马洗了把脸,振作一下,就出来往协和医院走。
公交车三站地,而且是很短的三小站,走了一刻钟就到了。
途中,他经过美术馆那个路口,拐过去就能进美术馆参观,但是,他一点心情也没有,毫不犹豫地往南走,一直走进王府井的步行街,走进协和医院。
他的心里,惦记着染衣今日的情形。
仍然是被拦住,仍然是软磨硬泡耍滑头,河马终于溜进了病房。晨检已过,医生都走了,病房里静静的,只有染衣靠在那里,看到河马进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河马轻声问她:“今天怎么样?”
染衣说:“精神好点了。早晨喝了一点粥。”
河马说:“那就好,能够睡着,有胃口吃东西,就是好事,现在主要是养。”
染衣说:“你别老站着,坐下来说话。”
河马就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来,看了一下吊架,问:“今天几瓶?”
染衣说:“四瓶,主要是消炎药。”
她看着河马,低声问:“河马,这两年你过得不好?”
河马说:“确实不好。过得很累。”
染衣问:“你需要钱吗?”
河马连连摇头:“不。我不需要钱。这两年我挣了一点钱,甚至可能比康弘他们经济状况要好一点。不过,我确实……荒废了学业,没有怎么用功画画。”
染衣说:“绘画,确实不应该扔下。但是,我也不赞成总是靠进修班学习。康弘他们一天都没有离开南海艺术学院,除了去公司上班,整晚都泡在艺术学院,但是我看他们的画没有太多进步,匠气重了。根本原因是脱离生活,去公司上班也是应付一份薪水,谁都看不起,觉得跟公司的人没话可谈,这怎么行呢?高高在上的艺术家都会被淘汰,何况是学生呢?”
她停了一下,休息片刻,说:“我倒是希望你能够在社会上闯荡一番,哪怕吃点亏,摔几个跟头,只要有心得,你的画必定有东西在里边。当然,前提是不能完全扔掉,否则将来眼高手低,你也很难表达你需要抒发的情感。”
河马暗叫惭愧,怕是闯荡的太出格了,以至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当然,他也不敢告诉染衣他的实际情况,如果说对康弘讲了算是吹老牛,但是对染衣就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他深深知道染衣曾经对他抱有的期望。
染衣再次提起钱的事情,轻声问:“河马,你说实话,需要不需要钱?”
河马惊诧:“我真的不需要钱。”
染衣叹息。
也许,她内心深深感谢河马对她曾经的帮助,长达半年之久每天跪在轮椅前给她按摩双腿,活络血脉;也许,她对河马有种说不出的情感,荧荧于心怀。
总之,董君走了,她感到自己也不久于人世,很想帮河马一次。
染衣默默地说:“你知道我父母不需要这些钱的,我哥哥也……”
河马打断她说:“但是你需要。你现在没有公费医疗了,我不知道你上了多少保险,希腊那边可以给你承担多少,但是,今后,你漫长的治疗过程会需要很多钱。可能董君挣了很多钱,你的画也值很多钱,你没有后顾之忧,但是你今后一定需要很多钱的。我这个穷光蛋不一定能够帮上你,但是,你一定不要考虑我。我打工能活,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做老板发大财。”
他停了一下,说道:“染衣,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要乐观,不要想太多。要做好长期与病魔作斗争的准备……说来惭愧,我现在的窘境,不能跟你讲的,但是我会想办法活下去……”
染衣惊愕地看着他。
女人的直觉,使她很有把握断定河马现在很落魄,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到生意场上很残酷而已。
河马不希望染衣再有半点绝望的情绪,他知道这样下去过不多久她就完了,但是,他现在和以前绝然不同了,他没有一点办法再象从前那样伺候她,鼓励她,希望她慢慢恢复。
他现在已是落魄到亡命天涯的地步。
河马终于泪盈满眶。
他无助地看着染衣,低声说:“你要好好活着,好吗?”
染衣的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说:“你放心,我病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学会了坚强。”
这个时候,河马的手机响了。
河马匆匆说了一句:“你不赶我走,就再也不要提钱的事情。”
然后,他站起来走出病房接电话。
号码是于淑丽的手机,但是康弘说话:“河马,你在哪里?”
河马以为康弘要他过去看桂南美术展,就说:“改天再看吧。我在染衣这里。”
康弘半晌没说话,突然问:“你小子说老实话,在外边惹了什么事情?”
河马吓一大跳,支吾道:“你说什么呢?”
康弘叹息了一声,说:“河马,你呀,唉……你知道,余教授这次也来参展了,他听于淑丽说你昨天从武汉坐飞机赶过来看望染衣,露了一句:‘这小子惹什么事情了,前些日子警方来学院调查他什么时候在这里学习、做模特,多长时间没有来了。’你要知道,他是管行政和安保的副院长,这老东西坏得脑袋长脓包,他要是给警方去个电话,说他们要找的河马就在北京,就在协和医院,还有你小子的香饽饽吃?你的事情我不多问,你赶紧走吧,晚了你就折了。”
河马脑袋里轰的一声,好像炸响一个惊雷。
他木呆呆地说:“那……怎么办?”
康弘说:“还怎么办!染衣这里,有我和淑丽照顾,你就赶紧躲吧。咱们是同学,将来你可千万别把我抵出来。祝你平安。”
河马看他要挂电话,急回头看了一眼染衣的房门,焦急地低声说:“千万不能让染衣知道这些。”
“你放心。”
“重要的是阻止余教授来医院胡说八道。”
“他想也别想去医院。”
“好,康弘。”河马急促地说:“我走了。感谢你。”
康弘也急补一句:“记住,任何时候,我和淑丽的电话你都不要接。过段时间,你再联系我们。”
河马说:“我知道。”
挂了。
他走进染衣的病房,低声说道:“艺术学院的老师们就要过来看你,我不太想见他们,我想……我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染衣说:“好的。昨天你们走那么晚,想必你又与康弘聊了半宿,你回宾馆睡一会儿吧。改天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河马点点头,握住染衣瘦弱的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走出了病房。
他没想到,这是永久的诀别。几个月后他大着胆子打电话联系康弘时,得到的噩耗是:他离开的第三天夜里,染衣就在医院病逝了。
河马重新登上去往大连的火车,他坐在窗前,久久凝视着无际的田野,沉浸在对染衣的思念之中。
人到这种境地,最需要你的地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得不远去,甚至是仓皇远遁,个中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那不是痛苦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也不是无奈两个字可以笼罩的。
那是什么呢?
那是撕心裂肺般的折磨,而你表面还要异常平静,免得惹人注意。
河马感到自己坐在那里,全身都在颤动,如同将要爆裂一般。
所有的这些,仅仅是开始。
混江湖的,总得要还!
受着吧。
好在,离年节还远,车上人并不多,河马尚可以到厕所去抹抹泪,出来在水龙头洗把脸。
一路上,他洗了多少把脸,自己都记不清。
车声隆隆,搅扰得河马有点昏沉。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起来,他开始盘算自己今后的日子。
首先,河马手里就有六千多块钱,这是他从北京飞到青岛前,温柔给他的五千,加上吴媛最后一笔结保姆的帐和买小船剩下的一千多块钱。
钱太少了。
这比河马当初认识温柔的时候,自己唱歌攒下的钱还少了一半。
今非昔比,那个时候,河马虽然挣扎在社会最底层,但是,他无忧无虑,每天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钻进酒吧唱红了,再参加个青年歌手大奖赛什么的,能够一夜成名。
很幼稚。
也很执著。
但是,他有机会。
有微乎其微的机会。
现在,没有了,他怕出名,怕人认出来。
因为他是通缉在案的逃犯。
虽然河马花两百块钱做了个假身份证,虽然东北这地方他举目无亲,远离同学朋友,但他还是要万分慎重。
如果河马不犯任何错误,哪怕是交通警察河马都不去和他打交道,警方很难抓到他。
因为河马没有命案,在贩毒案中既不是首犯,恐怕说是主犯都很勉强,货不经河马手出入,都是吴媛一手安排,最多,河马就是她的情人加马仔,负案在逃。
警方不会把河马列为很高级别通缉犯的。
重要的是,河马不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再与警方打交道,哪怕别人认错了人一板砖把他脑袋开了瓢,最先要逃离现场的是河马,而不是别人。
要想活下去,就得真忪,而不是装忪。
河马会不会再回到地下通道去唱歌赚钱呢,绝对不会。
河马手头的钱虽然比那个时候少了一半,那个时候他有一万多块钱都不敢投资做买卖,怕被人坑,怕被人骗,但是,他手里现在只有六千块钱却可以做生意,因为这几年的摸打滚爬,不是白白浪费光阴的,他积累了一定的生活经验,也使自己心里有了谱。
在酒楼、药房、百脑汇,大小生意河马都做了一段时间,这经商的经验是不会作废的。
河马在百脑汇就见过有人做无摊位的小本生意,交了一定的押金,可以拿到CPU、光驱和其他硬件,挨个摊位问,有要的就留货打收条,过些日子挨家结账,没有什么风险,也能够赚钱,比打工赚钱多是真的。
河马手里有六千块钱资本,还不能投资?
积累的经商经验不多,但还是比这六千块钱价值高得多。
河马不怀疑自己的生存能力。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