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老孔和何了凡住在最西头。待只剩下老孔和了凡时,老孔紧走一步,贴近何了凡,悄悄地问:你不打算去劝劝于县长?
何了凡低头不语。
老孔说:十八里铺只你够格劝劝他。
何了凡一声不吭。
老孔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了凡听见老孔将锄头重重地搁在自家台阶上。当生气的锄头把碰在木板墙上时,板墙也毫不客气将它弹开,倒地时可能是打中了一只睡懒觉的猫,猫“喵”的一声惨叫着蹭上了屋顶。
中秋之夜,十八里铺上空的月亮躲在云层里始终没有露脸。十八里铺的大人和小孩都没有出门去看十五的月亮,也没有人埋怨十五的月亮怎么不亮又不圆。各家各户的门一如往常一样早早地就关了,狗也觉得没有什么义务要尽,找个合适的地方睡觉了。
这时何了凡悄悄地离开了十八里铺,他去看自杀未遂的下野县长于长松。于长松被摘掉县长帽子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后,被贬到十八里镇来当农民。他是个孤儿,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他往郭如玉的老家放。
在谁都觉得何了凡对于县长寻死路的事表现得麻木不仁时,他这才去看他。就像浓云遮挡着十五的月亮一样,他不希望人家摸到他的真实想法。他毕竟是在单位上混过的人,他比十八里铺人更了解这场运动的严峻和复杂。他不想因感情办事而让于长松雪上加霜。
待何了凡走到十八里镇时,几十户人家居住的老街只剩下了一星灯火,那就是地主郭先知家。
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灯火下,沉浮着好几个脑壳。何了凡没有从前门进去,他走的后门。尽管轻手轻脚,进门时带去的一股风还是将那粒灯火吹得一阵乱晃,那些灰蒙蒙的脑壳便像水塘里游动的鱼。下野县长于长松坐在油灯下,身子裹在一床棉絮里面,这显然是防他再度自杀,他的几个家人和亲戚陪着他过夜。除了吸水烟发出的“咕咚咕咚”声,屋里死气沉沉,连屁都没有人放。
何了凡的出现,给这一屋的晦气注入几滴清新,那深深地埋在被窝里的于长松也睁开了无神的眼睛。何了凡不敢看那眼神,昔日的英雄气竟这么快便荡然无存,人哪,怎会是这么脆弱,这般不堪一击。
于长松抖抖索索从被窝里伸出根手指来,朝了凡勾了勾,要对他说什么。了凡忙附上耳去,那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完了,你不该来。
了凡说:我早该来看你,只是我不晓得你成了这个样子。
于长松眼里便滚出两行浊泪来:你不该来看我。
了凡:我怕什么?我可是贫下中农。
于长松:咳,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敢来看我了。
了凡:莫讲这些了。你枪子都不怕,怎么能轻生呢?
于长松:生不如死呵,还要连累一大家子人……
了凡便吩咐家人:把灯给端过来。
有人把油灯端到了凡眼前。
了凡又交代:把火捻亮些。
家人把火捻到最大。
了凡捏着于长松的左手,又捏着他的右手,然后仔细地看看他的脸。他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的救命恩人。
于长松也痴痴地看着了凡,幽幽地说:了凡你好好地看我一眼吧,看一眼算一眼,有这一回,怕没有下回了……
看罢何了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你我的缘分还没有断,还有几十年。
于长松又流出泪来:了凡你不要安慰我,我晓得我完了,完了……
了凡便有些生气:谁说你完了,谁说你完了?于县长,哦,我现在不能叫你县长了,因为你现在不是县长了。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没完!十年之后,你还是一条好汉,你还会官复原职!要是你一定要轻生呢,你就等不到那一天了,信不信由你。我看,你就信我这一回吧,十年之后,要是我的话没有兑现,你再上吊也不迟。到时候要是真兑现了,你要专门请我吃一桌饭。
说这话时,了凡的声音不大,却是朗朗有声,连了凡自己也觉得他这个做给县长听的报告很有气势。这话他是同时要让大家都听听的,这个屋子里不能这么死气沉沉,在这样的晦气中呆久了,人不死也会发癫,他这气势可以驱赶这倒霉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