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在孟玉楼的周围,或者说围绕在孟玉楼的财产周围,有三只狼闪烁着贪婪的蓝光,流着哈喇子,伸着舌头,蓄势以待。第一只狼是西门庆和薛嫂的组合,由于这只狼的主动进攻,引起第二只狼的警觉,它就是杨姑娘。与此同时,密切注视动静的第三只狼,也迫不及待地采取了行动。这只狼叫张四舅。
张四舅是孟玉楼丈夫的母舅,他依仗着小外甥杨宗保,也想分一杯羹。按照他的设想,想要把妇人嫁给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这样的话,他也能按照杨姑娘赚钱的方式,得到一笔封口费。如今听说是西门庆来谈这门亲事,心中大惊,如果要是其他人家,他还能采取一些别的手段,可是面对这个把持官府的恶霸,他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但是他辛辛苦苦地筹划,如何肯善罢甘休?自己冥思苦想,想把“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击败,最后还是认为“三十六计,‘破’为上计”。
于是他过来对孟玉楼说:“娘子不应该和西门庆定亲,还是参考我的意见,嫁给尚举人为好。尚举人知书达理,家里又有田地庄园,生活很有保障,强过嫁给西门庆百倍。那厮根本不知诗书为何物,把持官府,刁钻无赖,卑劣至极。他家有正头娘子,就是吴千户家的女儿。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名分已定。你过去是做大还是做小?况且,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没有正式扶正为妾的丫头还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嘴杂,惹气的事儿还不多了去了?”妇人听着话头,就知道这是破亲之意,就回敬道:“自古船多不碍路。如果他家里有正妻,我情愿让她做姐姐。虽然房里妻妾多,但是如果丈夫喜欢我,为我做主,就是多几个又何妨?如果丈夫嫌弃我,只我一个又如何?还不是守活寡?况且富贵人家,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你老人家不用为我操心,我自有主张,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四又说:“不光这一件事。他还是一个打老婆的班头,又像一个人贩子,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能受得了这个吗?”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这话差了。男子汉再厉害,不打勤谨省事之妻。我到他家,保持本分,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能把我怎样?”张四又说:“我还听说,他家里有个未出嫁的十四岁闺女。我怕你到了他家里,一旦处理不好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惹气还怪了?”妇人道:“四舅说哪里话,我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依照规矩行事,对待孩子们好些,不怕男子汉不喜欢,也不怕女儿们不孝顺。别说有一个,就是有十个也无妨。”
张四还不死心,又劝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这人行止不端,专门在外面寻花问柳。而且他外强中干,有名无实,欠了人家不少钱,只怕坑了你。”妇人回说:“四舅,你老人家又说差了。他一个年轻人,就是在外面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管那么多?若说有钱无钱,常言道:三穷三富过到老,哪是长贫久富家?况且姻缘是前世注定的,你老人家倒不必如此费心。”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反而被她抢白一通儿,面子上过不去,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正是:张四无端散楚言,姻缘谁想是前缘。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
张四铩羽而归,回家和婆子商议,就等着孟玉楼举行婚礼的时候,借口为小外甥争取利益,采取霸王硬上弓的方式,抢夺妇人的嫁妆。到了阴历二十四,西门庆送来了聘礼,二十六日,请和尚念经超度孟玉楼丈夫的亡魂,这些都是杨姑娘极力主张的。到了六月初一,正式婚礼的前一天,张四请了街坊四邻,来和孟玉楼做最后谈判。
当时,薛嫂正指挥着西门庆的伙计们和守备府里雇佣的一二十位军人,搬抬妇人的床帐和嫁妆。张四拦住说道:“媒人,请先住手,我有话说。”一面带了众街坊去见孟玉楼,张四先开言说:“列为高邻听着:娘子的男子汉杨宗锡和她的小叔子杨宗保都是我的外甥,如今大外甥不幸亡故了,白白挣了偌大的家业,无福消受,如今有人给娘子出主意嫁人,这也无所谓。只是有一件事,娘子这一走,我小外甥杨宗保还未成人,抚养这个孽障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今天当着娘子的面儿,我张龙本不该这样说,然而话不说不明,我还必须把事情摆出来,让大家评评理。这个杨宗保和娘子的男人是一母同胞,难道这份家产就没有他的份儿了吗?今天各位高邻都在场,我就冒昧地要求娘子把箱子打开,让大家看看,到底有多少东西,大家也能做个见证。”妇人听了这话,就哭了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他老人家这话差了。我男人不是我谋害致死的,如今又觍脸嫁人。我家有钱没钱,人所共知,我男人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也都使在这个房子上,这房子是不动产,我不会带走,家里过日子的生活用品,我分毫未动,就是外面还有的三四百两银子的欠账,我也把借款合同都给了四舅他老人家,陆续追讨回来也可贴补家用。我还有什么多余的银子?”张四道:“你没有银子就更不怕大伙儿看了,我只是要求你打开箱子让我们看一看。就是有,你照样拿走,我也不要你的钱。”妇人说:“难道我们女人的鞋袜裹脚之类,涉及女人隐私的东西您也要看?”
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杨姑奶奶出现了,她开口说道:“各位高邻,大家好。我是杨宗锡的亲姑姑,至亲之人,我是不是也有发言权呢?死了的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偏袒谁。如今且不说她男人手里没有钱,就是有十万两银子,也和旁人无关,张四舅你就是看上一眼又能如何呢?娘子也没有孩子,来去自由,如今还正当妙龄,你拦着不让她嫁人干什么呢?”众街坊高声说:“姑奶奶说得有理。”婆子接着道:“难道她家里陪送过来的东西,我们也要求她留下不成?她背后也没有给我什么,我也不会护短,只是想主持一个公道。不瞒众位,我这侄儿媳妇平常确实仁义,性情温柔,我确实喜欢她,要不然我也不会管她的事儿。”张四在旁边瞅了婆子一眼,对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冠冕堂皇地无耻到底的高手,自叹弗如之际,忍不住奋起反抗,说道:“你确实公平极了!凤凰无宝处不落(影射婆子贪财,收取西门庆的回扣)。”
这句话可是说到婆子的心病上了,也捅了马蜂窝,老婆子立时发怒,紫涨了面皮,指着张四大骂道:“张四,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我还姓杨,还是他们老杨家的嫡亲长辈,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原文是“老油嘴”,指油滑之人。这个词在本书中属于常用语。),又算是老杨家的哪儿头葱哪瓣儿蒜(原文很脏,找不到准确翻译,我只能用那句话,和前面的话搭配一起尚通顺。)?”张四说:“我虽然不姓杨,可这两个外甥都是我姐姐生的,你这个老咬虫,吃里爬外,一面儿捞取好处,一面儿愣装好人(原文是“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我如此理解应该和整个语意搭界。)。”杨姑娘道:“淫贱、没廉耻的老狗骨头!她青春年少的,不让她再嫁,你有什么算计?即使不是贪图女色,也有图谋家产的小九九,你是不是想把她的财产占为己有?”张四回骂道:“我不是图钱,就是怕小外甥大了,没有钱过日子。我不像你这个老杀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藏头露尾地捞好处。”杨姑娘说:“张四,你这个老奴才、老粉嘴、老花根(花根,意思是乞丐胚子,花,叫花子。讽刺张四穷疯了。),就这样信口雌黄,明天你死无葬身之地。”张四回道:“你这嚼舌根的老,什么样的黑心钱都挣,怪不得没儿没女。”老婆子急了,骂道:“张四,你这个老不死的,老猪狗,我无儿无女,也比你妈穿寺院,养和尚,陪道士,要强百倍,你还在梦里呢。”当下,两个人差不点打起来,多亏众人劝住了,大家说:“他四舅,你就让姑奶奶一句半句的吧。”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薛嫂看两个人吵成一团,见缝插针,赶忙带着西门庆家里的伙计和请来的士兵,七手八脚地把妇人的嫁妆,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儿似的搬了个干干净净,张四在旁边干瞪眼儿,好一阵儿说不出话来。邻居们看这乱子不好收拾,安抚一阵,都溜之大吉了。
到了六月初二,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把妇人接了过来,她小叔子骑在马上,也来给嫂子送亲。西门庆答赏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和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年方十五岁,也作为陪嫁跟了过来。
西门庆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处理好,就是履行合同约定,兑现曾经答应给杨姑娘的另外七十两银子和两匹衣料。因为这次商业合作愉快,所以作为亲戚,两家后来来往不绝。西门庆把西厢房收拾了个三室一厅,给孟玉楼做居室,这样除了老大吴月娘、老二李娇儿,她在家中排行第三,被人称为三姨。西门庆一连在孟玉楼房里呆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
因为这篇文章是从《水浒传》正式向《金瓶梅》转型的第一篇完整文章,笔者基本把整篇保留,让大家对《金瓶梅》的写作特色有个基本的认识。而且,就情节的完整性而然,这一回可以称得上是一篇短篇小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小说元素全都具备,而且有开头有结尾,所以对它予以保留。可是,在还没有介绍完潘金莲的故事,就插入了这样一篇文字,好像是在破坏潘金莲故事的完整,其实不然,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按照笔者的理解,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正是为了避免《水浒传》的老路。在创作《水浒传》的时候,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就是这些故事本来就是支离破碎的,而且人物众多,不用一种近乎是史学“列传”的写法,确实不好安排,这是施耐庵处理高明的地方。可要是从整体结构来看,在故事的契合之处,难免有刀劈斧凿的人为痕迹。笔者推测,《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应该是有“青出于蓝而青于蓝”的想法,脱胎于《水浒传》,但是又不想照猫画虎,因为二书的精神内涵和故事情节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大家知道,《史记》和《资治通鉴》是“史学双璧”,二者分别是“纪传体”和“编年体”最优秀代表。通俗一点讲,“纪传体”是以单个人物为中心的史书,它的最大优点是个人的人生轨迹十分明显,给人以深刻启迪,缺点是缺少宏观的人生和时代大舞台背景(相对来说。)。而“编年体”是以事件为中心的史书,围绕一个事件,各路人物纷纷显圣,优点是有全局感,缺点是少了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轨迹,不免遗憾。当然高明的“史学两司马”总是会使用种种手段克服自己的弱点,但不管如何努力,“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遗憾总是有的。这不是否定他们的成就,而是说两全其美太难了。
我之所以要举史学的例子,就是为了引用一句话。著名的《金瓶梅》评论员张竹坡先生在其《金瓶梅读法》第三十四条中说道:“《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个人传记,有合写传记,但是不管哪种写法,都是要单独作传(笔者另加:比如在《史记.高祖本纪》和《史记.项羽本纪》中,两个人同时在下一盘天下争锋的棋,双方各有特殊性的轨迹,同时又会有很多人生交汇点。这些交集在各自传记中如何表现,是个难点,全都描述,就显累赘,如果省略,情节不全。这样就要有详略得当的安排,当然,司马迁做得极佳。)。而《金瓶梅》却是用一百回的篇幅写了一部传记,把成百上千人共同归结到一部传记当中,可是又断断续续地为每一个主要人物都作了单独传记。于是,我认为能写《金瓶梅》的人一定能创作《史记》。为什么?既然能把难的问题克服了,容易的就不在话下了。”
当然,他这不是贬低《史记》,而是为了说明,要想像《金瓶梅》这样,在这样大的著作中详略得当地处理如此众多的人物,难于上青天。若是从谋篇布局、浑然天成的角度来看,也就是后起之秀《红楼梦》可与之媲美了。不知道别人说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是认为:《水浒传》偏重于《史记》的创作方法,而《金瓶梅》则是把纪传体和编年体的优点合二为一了。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金瓶梅》主体故事也就集中在大约6年的时间内。第四回中西门庆刚见到潘金莲时,他说自己27岁,第七回西门庆相亲时说自己是28岁,这应该是遇见潘金莲后的第二年了,在第七十九回他死的时候是33岁,如此短的时间,集中了如此众多的个性鲜明的人物,不是大手笔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这一篇文章也代表了《金瓶梅》的艺术特色。在中国的小说发展之中,第一次把关注的重点完全投向市井小民的伟大长篇著作,恐怕《金瓶梅》要算开山鼻祖了。在此以前的小说,一般都带有传奇色彩,《三国演义》是帝王将相的英雄事迹,《水浒传》是草莽英雄的人生轨迹,《西游记》是神魔鬼怪的浪漫幻想,它们基本代表了演义小说、侠义小说和神魔小说的最高成就。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金戈铁马的英雄豪杰和变化多端的神仙鬼怪,离真正的百姓生活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当然在会读书人的眼里,所有这些人物并不遥远,因为他们身上的人性光辉与弱点,同样在照鉴现实人生,包括那个凌霄宝殿中的人物都是现实社会的翻版。沙和尚只是失手打破一个琉璃盏,这种无心之失就受到了严酷的惩罚,可以说玉皇大帝身上包含了人间封建君王所具有的一切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在尘世当中,人人想要飞升的仙境,同样包含了等级、压迫、剥削,甚至是惨无人道的折磨。孙悟空不想进入体系内部,想要追求自由人生,结果激怒了全体的仙人,最后被镇压了五百年,只有在他做出让步之后,才让他恢复自由,当然这种生活打击也是让他定心的必经之路。“三打白骨精”根本不是缥缈的,而是在讲一个生动的说话办事方法的故事,也说明凡夫俗子不但自己看不清事体,反而对真理进行扼杀,唐僧充当了焚烧的哥白尼的宗教界人士。而且经历这件事以后,唐僧多少去掉了一些迂腐,而孙悟空则少了急躁,事后两人再很少发生这种尖锐的矛盾。一个紧箍咒,难道仅仅是一个道具吗?根本不是。这是告诉人追求自由是有限度的,不管什么人,头上都有紧箍咒。这个紧箍咒可能是家族、法律、习俗、责任等等。
本书的西门庆之所以能够横行无忌,就是因为他身上没有紧箍咒,他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诗书教化,没有道德观念,而且有钱、有势、有力气,所以他才会如此骄横。为什么说西门庆这样的人物肯定要少,就是这个道理,普通人物身上总是有或多或少的紧箍咒,要么是有父母管束、家族观念,要么是受过教育、道德高尚,要么是有兄弟之情、朋友之义,要么是穷困潦倒、受尽屈辱,所以人类社会才有与动物世界的种种不同。当然西门庆也有紧箍咒,就是生理的极限,他最后纵欲而亡,这种生命的规律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脱的,管你是什么达官显贵。人类只有这一次平等,就是死亡。你看,一个小小的紧箍咒,让我想起来这么多,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信矣夫!提到的这几件小事,都说明了,只要善于读书,一切皆能为我所用的道理。可是毕竟这些需要转化的学问,离普通百姓的距离过于遥远。
但是《金瓶梅》的故事就是立足于现实生活。张竹坡说过:“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张竹坡已认识到《金瓶梅》是“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而这正是现实主义创作的特征。就是说小说由“神话”、“仙话”、“鬼话”、“史话”,转变成了“人话”,一下子拉近了文学创作和普通读者的距离。按照现在的定义,这样的小说叫“世情小说”,所谓“世情者,世态人情也”,这里描摹的是更加纯粹和现实的人性。
在这一回中,最能体现现实主义的地方,就是杨姑娘与张四舅的骂仗。三国的祢衡“击鼓骂曹”过于文雅,“诸葛亮骂死王朗”过于玄幻,“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绝对真实,好像我们今早在街头就又看见了这一幕。纵观《金瓶梅》中的人物,按照骂人的狠毒、策略和丰富多彩等综合指数来衡量,潘金莲始终是名列前茅,春梅排位第二,这个杨婆子恐怕要屈居第三了。半斤八两的两个人互相攻击,最后张四舅败下阵来,不能不说杨婆子具有出奇制胜的骂人策略。本来我是想要删掉这一段的,因为怕教坏了小朋友,可是要如此处理,就破坏了这一回的完整性。中国人的骂人文化太出众了,世界第一,我也真不忍心删除这一段,以此做照看。能不反思一下吗?
当时的封建礼教高唱守节论调,但是在民间这没有市场,如果孟玉楼要是一直抱着什么从一而终的想法,那么这一帮生意人首先就不会答应。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一回不是讲什么婚姻,而是在谈如何分配利润。这场婚姻的先决条件是孟玉楼的老公死了一年多,又没有留下子女,而西门庆那面,第三个小妾卓二姐刚刚去世,正少顶缺儿的人,双方在财力上还算门当户对。按照常理,以孟玉楼是个富婆的条件,再找一个正妻做做也非难事,可是她被西门庆的外表所吸引,竟然没有仔细调查研究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当然这件事能够成功,薛嫂和杨婆子的功用至关重要。作为媒婆,薛嫂是最先提出来要为双方搭桥的,当然这是她的职业,是需要中介费的。而薛嫂不愧是个老江湖,一眼就看到了整件事情的关键,就是不把杨婆子搞定,没有成功的可能。杨婆子一方面能给孟玉楼做思想政治工作,一方面能阻挡住张四舅的疯狂进攻,如果说薛嫂是探路先锋的话,那杨婆子就是独当一面的将军。在西门庆和杨婆子讲好条件之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但是西门庆不愧是一个懂得生意场规矩的商人,他只能先打过去三十两的预付款,只有合同履行了,成为既定事实之后,也就是孟玉楼带着嫁妆过来了,资金回笼了,才能把尾款七十两兑现。在这个过程中,西门庆倒是遵守了商人的基本职业道德,对薛嫂和杨婆子没有抵赖。
这是西门庆不同于一般的恶霸和无赖的地方,大家千万不要一棒子打死他,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但是对孟玉楼,这三个人因为共同的利益,进行了不折不扣地欺骗。最能撒谎的是薛嫂,这种职业媒婆几百年没有改变,两头撒谎,说西门庆“钱过北斗、米烂陈仓”云云,都是假的,那时西门庆还没有真正起家,对西门庆说妇人二十五六也是假的,其实她都三十了,大了西门庆两岁。西门庆最大的谎言,就是骗孟玉楼说娶她回去是为了做正妻,其实是做第三房小妾,当时妻和妾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妻是主子,妾是奴才,这个最大的谎言,让孟玉楼婚后郁郁寡欢。
而她自己也要负一半责任,这样的大事一问便知,可是她不知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个实践真理,犯了女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凡事只看表面,犯主观主义错误,最后度过了几年压抑的日子。杨婆子不管她孟玉楼嫁给什么人,是死是活与她无关,她最关心的就是她能得到什么,最后也得偿所愿。可以说,除了孟玉楼,这三人都是赢家,包括那个张四,也能得到一杯羹。通过这一回,也产生了对比效果,西门庆正与潘金莲热情似火的时候,他也不会放弃现实考虑,只能说明,所有的女人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不过这一回在第九十一回中再次上演,女主角还是那个孟玉楼,不过男主角换成了李衙内,清河县知县的公子,媒婆还有这个薛嫂,只不过那时西门庆早就命归黄泉了,西门府家业凋零,基本只剩吴月娘和孝哥儿这对孤儿寡母,李衙内的求婚也带有无形的强制性,使本来就凄凄惨惨戚戚的西门府,更增加了一份悲凉。而且当时还有议论:“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念咸。意为撕、扯、拔毛。)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我现在提起这一段就是告诉大家,这书中有多么离奇的情节和丰富的思想啊!哪是什么淫书啊!
还有一个人物,我要引用一下他的话。大家不要感觉烦,如果我们要是不培养一点文学欣赏水平,从中得到一点理性思考,那么这样读书一点作用都没有,还不如多参加一些社会实践更有活着的意义。同样我不想侵犯别人的“话语专利”,不想当一个“文学大盗”,而是想把任何一个人的精彩评论展现给大家,让人们共同欣赏那种美。大家也不要以为我这是凑字数,我反而一直在思考如何减少字数,因为这项工程太大了。我百无一能,但是写点东西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信手拈来。而且如果想要剽窃,我只要看完原意,就会用我自己的语言描述出来,而且可能更好更全面。这种思路我现在阐述一下,后文就不再一一说明了。
我要提的这个人叫郑振铎,郑先生有篇文章叫《谈〈金瓶梅词话〉》。举完“杨姑娘气骂张四舅”这个例子后,评论道:“这骂街的泼妇口吻,还不是活泼泼的如今日所听所闻的么?应伯爵的随声附和,潘金莲的指桑骂槐,……还不都是活泼泼的如今日所听所闻的么?然而这书是三百五六十年前的著作。到底是中国社会演化得太迟钝呢?还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写,太把这个民族性刻画得入骨三分,洗涤不去?谁能明白地下个判断?像这样的堕落的古老的社会,实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难道便不会有一个时候的到来,用青年们的红血把那些最龌龊的陈年的积垢,洗涤得干干净净?
我们一起来思考。好吗?文龙先生早就在思考,请看!
文龙先生评论道:张竹坡在批评《金瓶梅》时,总是说孟玉楼身上有作者的影子,是兰陵笑笑生塑造的一个近乎完美的艺术形象,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而且他还总是一口咬定自己所说的确凿无疑,唯恐别人不能理会此中深意,时时点出,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孟玉楼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佳人,但是她也并非尽善尽美。她的丈夫去世还不足两年,家资也颇丰饶,她的亲小叔子杨宗保还未成年,纵然不能守节,也不至于如此急于嫁人,想要嫁人也不至于如此草率鲁莽呀!怎么能一见到西门庆就魂飞魄散,就好像潘金莲的不能自已,李瓶儿的心摇神荡呢?妇人如此急色,便非良善之辈。嫁过去是做大还是做小,这首先要探听明白呀!纵然张四舅的话不可全信,像有名、有姓、有财、有势如西门大官人这样的,一访便知。纵然谋死武大之事尚未泄露,但是吴月娘是吴千户之女,且已嫁西门庆为继室这件事,即使琴童(孟玉楼家的小厮)年幼无知,也可探听得一清二楚的呀!不能做正妻也罢了,可连老二也做不了,宁肯屈居李娇儿之下,难道这就是孟玉楼的本来心意吗?如果这并非其本意,为何刚刚见面就要订婚,难道不是太过急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