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元年,南方风波不断,但西部却在埋头苦干。首先是四川,五月麦收之后,四川宣抚使徐处仁继续坚定不移地执行他支援陕西的路线,大批物资通过水路北运,缓解了西军的燃眉之急。随后,又勒紧裤腰带,把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三百万贯钱紧急调往陕西宣抚处置司。
主政陕西的王庶,虽然没有他两位前任那样的魄力,但主持内政却是一把好手。在鄜州惨败,宋金和议等事件的影响之下,他用最短的时间稳定了陕西的局势。西军占领区域内,上到府州,下到县镇,没有缺员的现象,宣抚处置司派出的官员仍在司仪行政。同时,由于将帅们,尤其是徐家兄弟的支持下,西军惨败之后的躁动和乱象也得以遏制。
在四川钱粮输入陕西后,王庶精打细算,首先满足了秦凤帅徐卫的要求,拨下专款让他修建关隘和加固城防。其次,就得照顾熙河王倚和姚平仲。上次反攻,熙河一路损失最惨,四万大军出去,回来只一万余,急需补充。
但钱粮物资就那么多,顾得了东,顾不得西。泾原一路,兵力最多,所耗甚大,宣抚处置司难以满足。这就开罪了泾原帅徐原,他几次派人到宣抚处置司讨要钱粮,无果之后,干了一件让王庶非常头痛的事。
徐原派他的部下,经过堂弟徐卫、徐洪、徐胜的防区,进入兴元府,擅自采买军粮。兴元府在陕西宣抚处置司的安排下,接纳流民最多,压力本来就大,兴元知府惟恐徐原将粮食买尽,下令辖区内所有商行和私人,均不得出售粮食给泾原。
这一来,徐原暴跳如雷,指责兴元知府弄权,要求宣抚处置司加以制裁。王庶在面对西军将帅时,表现得很消极,他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将兴元知府调到宣抚处置司担任参议,以平息徐原怒火。
徐原还是不满意,但恰在此时,南方传来消息,太子赵谌已即皇帝位,尊其父为太上皇,升赏群臣,大赦天下。徐原此时已是三镇节度使,他的加衔已经到了“检校少师”,再升一级,就是太尉,品秩高过了王庶。
尽管诏命还没有正式抵达,但徐原已经摆出了太尉的架势。要求宣抚处置司给他保证,下一次,必须优先满足泾原路所需。
王庶急得没奈何,他知道秦凤帅徐卫跟徐原关系最好,所以让紫金虎去帮忙安抚安抚,让徐原不要把事情作得太过,让宣抚处置司太难堪。徐卫跟王庶私交匪浅,也乐意帮这个忙,遂亲自修书一封,送去渭州。
哪知,徐原就给堂弟回了一句话,你别管。
五月下旬,皇帝的御札和宰相的省札,同时到达四川。御札里说的无非是新君即位,内外群臣各升一级云云。但省札却无异于在川陕上空炸了一响惊雷!
罢四川宣抚司和陕西宣抚处置司,改组为“川陕宣抚司”,以徐处仁为川陕宣抚使,王庶为宣抚副使,徐良为宣抚判官,总揽川陕军民两政。省札又特别指出,鉴于陕西突出的抗金位置,和反攻失利之后的局面,需要有一员帅守,总管西军之训练更戍,军官之擢拔赏罚。以及筹划边事,临敌指挥等等。朝廷给出了一个“陕西制置司”的建制,归川陕宣抚司节制,驻陕西,总兵务,全面负责防范金军。并且明确规定,陕西制置使,对经略安抚使一级的帅守,也有处置之权,只需报川陕宣抚司照应即可。
不难看出,陕西制置使的权力极大,几乎是包揽了西部军事。谁当了这个制置使,谁就是西军的总帅,谁就是这支仍为大宋目下最强武装力量的大佬。
按说,如此重要的差遣,朝廷应该指名道姓由谁来担任才是。不过可惜,无论在皇帝的御札还是宰相的省札里,都没有提到制置使人选,甚至连支言片语的影射也没有。只是要求川陕宣抚司,谨慎而务实地考察西军帅守,择忠义、沉鸷、勇略兼备,可依办大事,能镇住局面的人担当此任。这就么,把制置使的任命权,下放到了川陕宣抚司。
徐处仁一接到这命令,自感责任重大,不敢贸然臆测。立即遣人赴成州,催促新任川陕宣抚副使王庶,宣抚判官徐良,以及原陕西宣抚处置司的幕僚们到绵州上任,正式组建川陕宣抚司。绵州,也就是后来的四川绵阳。王庶等接到命令,立即将原陕西宣抚处置司全班人马带走,南下绵州。
六月,川陕宣抚司宣告成立。
绵州,古称“涪城”,有涪江流经其境,汉朝曾在此设“涪县”,时至今日,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建城历史,号称“蜀道明珠”。
川陕宣抚司设在此地,似乎并没有让这座蜀中名城起太大的变化。王庶引徐良、张浚、刘子羽等官员行走在城中街市上,但见坊间无论老少,皆悠然自得,全都闲庭信步一般。看到他们这些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不少百姓驻足观看。而且等你走远了,回头望去,人家还在原地伸长脖子看着你。
这蜀中,自古是地灵人杰,便如脚下这个绵州,便是李太白之故乡,更是本朝名臣欧阳修的桑梓所在,文风可谓昌盛。而此间人民,得天之独厚,衣食俱无忧,终日得享乐。
“这蜀中,果是悠然富乐之乡。”王庶首次入蜀,不由得感叹道。
张浚接过话头:“宣抚相公,可曾看到,这街市上,什么最多?”
王庶不明就里,试探着回答道:“人多?”四川,是大宋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区,拿张地图一看,尤其是成都府路一带,密密麻麻全是城镇,这城镇一多,代表经济发达,人口自然也不会少。
“非也,宣相仔细看,这街市两旁干什么的人最多?”徐良笑道。
王庶四处张望,发现了端倪。这大街两侧,最多的,就是茶馆。上到七老八十的长者,下到十几岁的少年,都坐把竹椅,三五个聚一桌,品着盖碗茶,听说书人胡吹海侃。那还穿开裆裤露屁股蛋的娃娃,奔走其间,兴高采烈。王庶一数,就这么一条街,茶馆竟达四家之多,而且每一家都是高朋满座。
“茶馆多,茶客多。”王庶笑道。
“不错,这蜀中百姓,得天独厚,沃野千里,产物丰饶。因此衣食无忧,生性悠闲散慢。便说这茶馆,一坐可能就是一天,或品茶、或听书、或赌博,有的是办法打发时间。”张浚笑道。
王庶听罢,啧啧称奇:“你说此间人民,终日享乐,似乎不事生产,唯懒散而已。然四川所产之丰,财货之足,文风之盛,先贤之广,非他处可比,岂不怪哉?”
众人皆笑,不多时,眼前开朗,见一广场方圆近百步,一座庄严的府衙就建在广场之上。王庶等人至场边便下马,行于那衙门之前,门匾上写得分明,川陕宣抚司。因本司草创,一切尚不完备,除了这块簇新的门匾,其他任何装饰也没有。
但就这个地方,从今往后,却是四川陕西两地,最高权力枢纽所在!
门前护卫之卒,前来牵了战马,王庶等整肃衣冠,入得衙内。开司之初,事务繁杂,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大小官员,相当多的人并不认识王庶等陕西来员,仅从服色判断品秩,执礼问候。
至日常办公之二堂,外间设文案十余张,本司的干办公事、准备差使、准备差遣等俱在此办公。往里走,便有独立之室,参议参谋一级官员,才配享此待遇。再往里,便是轩敞之堂,只有正副宣抚使,宣抚判官,才能在此地办公理政。
此时,那居中的宣室之中,有一身着紫色公服,束金佩鱼,挂着玉剑的官人正埋头疾书。他写一阵,停笔,略微抬头,凝视自己所写之文,口中默默念着,感觉没有差错之后,又才下笔。
须发花白已过大半,看模样,年纪当在古稀之间。王庶等人进去,朗声道:“宣抚相公。”
那官人闻声而起,虽年高,然身板挺拔,面色红润,全无老态龙钟之模样。双目炯炯有神,神情威而不失恩慈。见王庶,放下手中毛笔,匆匆从公案后出来,笑道:“子尚,本相正有一事要请教,你倒来得巧了。”语毕,作个四方揖,慌得徐良张浚刘子羽等匆忙相还。他,正是川陕地区最高长官,曾经当过首相的,徐处仁。
因为他身份特殊,历年来对陕西又大力支持,因此这班陕西官员极敬重他。王庶虽为宣抚副使,仍执礼甚恭:“宣相有事,吩咐一声就是。”
“哎,如今川陕合治,俱为一家,不要分亲疏,来来来,都坐下说话。”徐处仁热情地招呼道。
众人坐定,徐处仁首先说了些关于川陕宣抚司草创,有很多事情要大力仰仗,希望本司上下,精诚团结云云。又说自己才智有限,担此大任,心中惶惶之类。
这几名陕西官员,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听他说场面话,却也不方便插言,就耐心听着。一阵之后,徐处仁话锋一转:“本相这些日子在考虑,宋金虽然议和,但很大的原因在于,金帝吴乞买的辞世。议和之前,金人占据绝对的优势,在陕西,击败西军主力,连夺坊耀诸州,京兆一府,兵锋直逼凤翔。在江淮,已耀兵于大江之北。因金帝一逝,而偃旗息鼓,罢师北归。本相担心,议和在金人而言,不过权宜而已。早不过两三年,晚亦不过五六年,必起争端。”
“本相所虑者,首推西军。鄜州一败,元气大伤,非一两年可复原如初。又兼个别将帅,拥兵自重,不听节制,终究是个隐患。再有,就是军需,四川固然富饶,然西军所耗甚巨。要解决这此问题,就需要诸位大力协助!”
徐处仁这番话一出口,徐良和张浚刘子羽三个都互递了眼色。看出来了没有,徐宣抚虽然笑意吟吟,可一碰面就来了个下马威。这就是告诉我们,不要以为徐某久在四川,不了解陕西情况,咱清楚得很。
王庶马上代表陕西官员表态道:“请宣抚相公放心,我等必同心同德,共体时艰。”
“那便好!那便好!”徐处仁笑道。
又说一阵,他起身至案桌之前,取了一物,回来先交给王庶道:“子尚看看。”
王庶接过,见是由行在发来的省札,乃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朱胜非亲笔。他初看时,都是已经知道的设立川陕宣抚司等事。但到了后头,脸色越发凝重,看罢,合上,又转交宣抚判官,徐良。
设陕西制置司?徐良看到这里,眼睛为之一亮!又仔细看了制置司的建制和职权之后,他若有所思,转手递给了宣抚司参议刘子羽。
“诸位看到了吧?鉴于陕西突出的抗金位置,以及反攻失利之后复杂的局势,行在决议设立陕西制置司,以制置使总节西军,专一措置边务。”徐处道。“可这么大的事,行在连句影射也没有,完全放权给我们川陕宣抚司。”
徐良接过话头:“宣抚相公,行在是考虑到,毕竟我等才熟悉边情。而陕西制置使人选事关重大,若所托非人,将危及全陕。这是行在考虑周密,同时,也是对我们川陕宣抚司的信任。”
徐处仁见他话说得光亮,不由得赞道:“徐判所言甚是!也正因如此,我等责任重大啊。据本相考虑,这陕西制置使既然明确规定要帅守担任,那么,陕西四位大帅,必有一人要出来挑这个担子。”语至此处,顿了顿,继续道“据本相所知,四帅中,若论资历深,实力强,非泾原帅徐原莫属。如果由他出任制置使,能否上下悦服?”
“上下悦服?”王庶笑着摇了摇头。
“哦?愿闻其详。”徐处仁请教道。
“首先,熙河姚平仲就不会服气。反攻鄜延之时,都统制徐子昂,派遣泾原都统制张俊会同姚平仲进攻鄜州。然张俊一触即溃,裹挟着熙河兵跟着大败。被困大山之时,张俊又投降了女真。及至后来凤翔被围,徐姚二帅率残部抗争,宣抚处置司命徐原出兵接应,其阳奉阴违……凡此种种,试问,姚平仲怎能甘受徐原驱使?”王庶分析道。
徐良接过话头道:“非但如此,泾原徐经略,镇泾原一路前后十数载,侍威而骄,不受控制。假使以他为制置,必成尾大不掉之势。”
徐处仁听他这么说,感觉有些奇怪:“徐判与徐原、徐卫、以及驻大散关和尚原一带的徐胜徐洪,俱为堂兄弟,徐原又排行老大,他若出任制置使,旁人不说,至少徐卫、徐洪、徐胜三人会受其驱使吧?”
见宣抚使并不避讳,徐良也就说开了去,笑道:“宣相,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泾原徐经略制置陕西,徐胜、徐洪、徐卫这三人,肯定不服。”
徐处仁暗思,徐原的优势,就是他能控制住徐家子弟兵。既然这个优势不存在,那就不用考虑他了。
剩下来三帅之中,刘光世也不在考虑之列,他在陕西这些年,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讲的功劳,而且还在延安府被俘虏过,不宜出任如此要职。
舍了这两个人,止余徐卫姚平仲二帅。早在东京时,徐处仁就对这两个少壮派的代表人物有深刻印象。在他看来,姚希晏志大而勇毅,徐子昂沉鸷而大气,论资历,姚平仲占优势,论战功,徐子昂拔头筹。二选一,还是有些难度的。
“宰相省札中说,要担任陕西制置使,须具备几个条件。忠义、沉鸷、勇略兼备、可依办大事,能镇住局面。”
徐处仁话音一落,王庶就道:“这说的,就是徐九。”
徐处仁一怔,立马问道:“何出此言?”
“论忠义,太上皇曾亲自赐‘忠勇’战旗给徐九;论勇略,数载以来,西军帅守之战功,首推徐卫;至于镇住局面,上下悦服,也非徐卫不可。他若制置陕西,至少,姚平仲没有意见,徐胜徐洪也乐于效命,刘光世暂代帅位,易制。有此三点,陕西制置使,舍徐卫其谁?”王庶如此恳切、正式、隆重、大力地推荐徐卫,便连徐良刘子羽等官员都感觉惊讶!
要知道,自徐绍去职后,王庶扮演的,就是一个受气包,和事佬的角色。他不顾暂摄宣抚大权的威严,到处和稀泥,面对咄咄逼人的徐原,处处忍让。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忠厚的长者,会如此旗帜鲜明地,毫无保留地支持徐卫!
徐处仁见状质疑道:“然徐子昂此前为都统制,对鄜州战败负有责任,还在处分当中。且年纪是轻,资历最浅,能胜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