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过后,宾主尽欢。艾玲和麦西收拾碗筷,黑子也帮着一起抹桌子、倒垃圾,项枫也想帮忙,任海丰却拉着他的手,笑着道:“小项,有没有时间陪我聊一聊?”
项枫微愕,还是笑着点点头,他也想知道任海丰究竟想跟自己聊些什么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卧室:“任书记,咱们去那屋聊吧,那屋清静。”
任海丰点点头,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女儿的小脑袋,柔声道:“淼淼,爸爸要跟项叔叔进屋谈事,你去帮艾老师收拾碗筷好不好?”
“好!”任淼淼非常懂事,她快步跑进厨房,走到艾玲身边,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拍了拍自己圆乎乎地小肚子,有些扭捏地对艾玲道:“艾老师,您做的糖醋排骨真好吃,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我以后还可以来你家吃饭吗?”她母亲是河南人,只会做一些简单的面食,比起花样丰富的‘湘菜’来自然存在差距。
艾玲就笑:“淼淼愿意来老师家做客,老师当然欢迎啊!”
“老师真好!”任淼淼脸上又笑成了一朵花,她挽起衣袖,对正在水池洗碗地麦西道:“麦阿姨,让我来帮你洗碗吧!”
冯健看出任海丰和项枫需要单独的谈话空间,给他们泡好了茶,就笑着告辞离去,临走前他还向项枫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项枫从衣柜里拿出最后一包软中华,拆封后撕开锡箔纸,递了支给任海丰,微笑道:“任书记,抽烟!”
任海丰笑眯眯地接过烟,凑在笔尖嗅了嗅:“好烟啊,我记得上次我给你的是白沙,没想到这次你回敬我的是中华,看样子反倒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项枫笑了笑,拿出火机帮任海丰点上烟。
吞云吐雾间,任海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项枫,似笑非笑道:“项副主任,你可是瞒得我好苦啊!我说你怎么不愿意回家乡工作,敢情是在市委宣传部端上了金饭碗啊。”
项枫尴尬地笑了笑,随口道:“任书记说笑了,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在我看来,只要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华夏,无论做哪行其实都是一样的。”
项枫这话明显有点言不由衷,或许他曾经在年少时心里真有这么想过,但见识了太多的阴暗面后,如果他还把市委书记跟挑粪工等同对待,那他就是个傻子,当然这里面没有任何贬低干‘挑粪’这一行的意思,也就是做个比喻而已。
说完后连项枫自个都觉得太过虚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任海丰倒是表现的很大度,笑着道:“小项看问题的眼光很独特嘛,不过我却认为咱们**人无论做哪一行都要学会迎难而上,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特别是像小项你这样既有学识又有激情的年轻干部,更应该立志扎根基层,到农村一线来为广大父老乡亲谋福利……你觉得呢?”
项枫当然明白任海丰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方面入了任海丰的眼,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让自己回花桥镇工作,可组织调动谈何容易?再说他在雁阳还有很多东西放不下,比如帮麦西解决陈有睿的纠缠。使郑俊和陶雯雯得到教训。让阮丹和钱风那两小人喜剧开场悲剧收尾……这一系列事情未解决之前,若他就这么离开,恐怕会留下许多遗憾!
项枫沉吟半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方正色道:“任书记,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我现在真的无法离开雁阳,至少短时间内不行。”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里满是真诚。
任海丰便微微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强人所难,感叹道:“年初邓公南巡,提出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党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基本路线,坚持走有华夏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抓住当前有利时机,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集中精力把经济建设搞上去……给人以无穷的教益和启迪啊!”
顿了顿,他喝了口茶,接着道:“可咱们党内有些同志仍然着眼于‘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他们对于改革开放的必要性和经济建设的重要性视而不见,一味求稳、坚持保守策略,还大肆批驳改革开放路线,以为这样就能避免重蹈覆辙,却根本没考虑过咱们农村广大老百姓因为物资不畅、思想落后和基础建设严重不足……等等原因,大多数人至今仍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上。而由此造成医疗、教育、环境卫生、招商引资、社会风气等大多先天不足,让咱们基层政府拿什么出成绩?你说我们老百姓连穿衣吃饭都成问题,又谈何奔向小康社会?”
项枫没想到任海丰会在自己面前大吐苦水,对于任海丰的这番话他也深以为然,华夏要发展壮大,人民大众的生活水准要提高,城市的精神面貌要焕然一新……这一切都离不开经济建设,只有深化改革,加快发展,把广大老百姓的吃饭、穿衣问题先行解决,才能谈及其它,不然一切高屋建瓴都不过是纸上空谈罢了!
项枫喝了口茶,微笑道:“任书记,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跟咱们农村建设工作有关。”
任海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项枫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下周一上午咱们市各级党组织、政府机关、行局以及下辖各县区乡镇在内的所有正科级以上干部,将会集中组织到红旗影剧院深入学习和贯彻党的十三届五中全会和省委五届十一次会议精神吗?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就地取材,帮我们林部长写一篇关于农村建设方面的发言稿出来。”
任海丰点点头,慢慢品了口茶,这次会议他也有份参加,县委办早一个星期前就提前已下发了通知。听说这次会议的规模很高,不仅褚凤知书记、董南市长等十三位市委常委全体列席,就连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长唐趣峰也会莅临雁阳,参加此次会议。而分管市委宣传工作的林忠和必定会在会议上作出发言,他的发言稿分量也可想而知,没想到会交给项枫来完成,不过项枫要是拿花桥镇作为反面例子来书写,被人知道的话,自己这个镇党委书记面子可就丢大了。
项枫仿佛看出了任海丰的疑惑,笑着道:“放心吧任书记,我也是土生土长的花桥镇人,再怎么没出息也不会故意拿家乡抹黑来取悦上级领导。我的稿件中肯定不会提及咱们镇任何一个字,而且我也只是想把咱们镇这些年来发展建设所遇到的一些实际问题和困难结合我个人的一些想法综合表达出来,看采取怎样的措施才能更好更切实有效的将这些问题一一解决。”
任海丰微微一愣,这小子倒是挺滑头啊,他笑道:“那你准备写些什么?”
项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我打算把咱们镇‘赶集’时遇到的问题以书面的形式列举出来。”接着他简单描叙了一下那天回家时看到的情况,比如市场无序管理,卫生情况糟糕、交通拥堵以及严重影响附近居民生活状况……等等一些情况一一列举了出来。
任海丰默默地喝着茶,项枫所说的这些情况他何尝不明白,为了解决‘赶集’的遗留问题,党委办公会都开了无数次,也争吵了无数次。他也曾做过多方面的努力,无奈效果总是不明显,毕竟这事主要归镇政府方面管,他就算是党委书记也不好把手伸的过长,免得郝建设又跑到县领导那里去唧唧歪歪。
项枫见任海丰一副忧心忡忡地样子,知道他是真的很无奈,毕竟任谁摊上郝建设那样一位喜欢倚老卖老的镇长,都会很头疼。他笑着道:“任书记,关于‘赶集’这事,我倒是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本来他还想着告诉冯健,看能不能为那小子带来一份政绩,既然任海丰已经知道自己和冯健的关系了,想来这份‘功劳’他那边也不会落空。
任海丰眼眸一亮,笑着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还望项老弟你不吝赐教!”竟是连称呼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项枫笑了笑,反问道:“不知道任书记你注意到小谷水库旁边那快荒地没有?”
任海丰点点头,小谷水库就在小镇的最北边,是六十年代川口钨矿建矿时为解决广大职工饮水问题而自行修建的一座方圆七八平方公里的小型水库,离中心街大概有5、6里路,有一条宽度不超过2米的土泥巴路能到达。说来也怪,这小谷水库一头靠着连绵的青山,另一头则是寸草不生的荒地。也曾有人试过在那片荒地上种植粮食和林木,可连最不挑环境的马铃薯都无法栽种成功,至于林木也是栽一棵死一颗。大家也就死了心,平时除了偶尔去水库边玩耍的孩子外,基本上无人问津,可以说是连鬼都懒得路过。
任海丰苦苦思索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项枫问自己那块荒地干什么,他老脸一热,装作不满道:“我说项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啊?我都叫你半天老弟了,你却吝啬的连声大哥都懒得喊。”
项枫苦笑一声,挠了挠头道:“任大哥,你没发现水库边的那块荒地面积其实不小,就算不能用来种庄稼和林木,但荒废在那仍非常可惜。”
任海丰望着项枫,若有所思道:“我想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可以用那块荒地取代中心街成为新的赶集市场?”
项枫含笑点头道:“不错,我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大二暑假期间,曾有一位玩得非常好的同学一起来过咱们镇,他是学地质测量的。他曾经计算过,如果排除房屋建筑和坡地等杂质,那块荒地距离咱们镇中心街的直线距离不超过2公里。如果我们能修理一条更为宽敞的水泥马路,直通荒地。然后再在那上面搭建起一个防水防晒的两边敞开式窝棚,窝棚里建满两排空心水泥石台,可以让商贩将货品摆放在石台上。依次排列,中间留出足够宽敞地过道用于人流的通过……这样就解决了交通拥堵问题和影响城镇面貌问题。至于遗留下的垃圾,因为是半封闭式地窝棚,打扫起来要容易许多,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花钱请专人打扫。”
项枫为将自己心中所想向任海丰娓娓道来,描绘出一个大大的奶酪。
任海丰抽了口烟,沉吟半晌,方道:“项老弟,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听过后亦为之心动。可你所说的这一切,归根到底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咱们镇的财政收入已经是年年赤字,入不敷出啊。就连给职工干部工资都困难,哪有余钱来投入?”
“任书记,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财富在民间。其实这些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日见成效,咱们镇先富起来的人已有不少。如果这次政府趣章做的好的话,或许可以……”
项枫微微一笑,凑在任海丰耳边说出了自己那个有些阴损的主意。
“和你们年轻人相比,我们这一代的思想就显得僵硬了许多。”任海丰摇头苦笑,叹了口气道:“如果关书记知道他当年颇为看重的小任工作好几年了,到现在竟连小小的花桥镇都没治理清白,怕是要气得拍桌子骂娘咯……”
进入九十年代,雁阳及周边各地市纷纷将大小不一的乡合并成镇,其中很多规模不大的乡,无论是非农业人口基数、财政总收入、p人均产值、城区规划面积……等等均达不到成镇的要求,无非就是跟着赶时髦,叫起来好听点而已。
可还真别说,镇党委书记比乡党委书记进步的可能性确实更大,特别是一些经济实力较强的镇,更是出干部的摇篮。比如任海丰的前任罗有鸣原本只是隔壁三水乡的党委副书记,他上头还压着书记和乡长呢。结果罗有鸣调到花桥镇当镇长不到半年时间便由镇长变成了镇党委书记,接着又用了三年时间从交通局局长、副县长、常务副县长直至成为现在位高权重的雁南县党委副书记,早已将三水乡的一干同僚给远远的抛在了身后,让人看了眼热不已。
任海丰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还是因为他跟已经退休在家的原县委书记关有江的关系不错,关有江是老八路出身,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部队就是正团级干部,作战非常勇猛,经常身先士卒。但他的脾气却异常火爆,犯倔的时候敢跟上级首长顶牛,结果打完仗之后没过两年便光荣退伍。回到地方后,组织给关有江安排在雁南县粮食局当局长,因为性格等原因,刚开始他工作并不是很顺利,其在粮食局长任上一干就是十年,后来赶上趣化/大革命,整个雁南县委班子都被斗垮了。关有江因为根正苗红,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是老八路出身,便稀里糊涂地被上级任命为雁南县革委会副主任,这一干又是十几年。等到了七十年代末,全国大面积平反冤假错案和追究一些领导干部的相关责任,雁南县革委会办公室除关有江之外的几位正副主任均黯然下台,他又因自身立场坚定,曾帮助和维护过许多被错误批斗、下放的老同志,而又一次得到组织提拔,成为新的县委书记。
虽然在宦海磨砺了二十多年,关有江的火爆脾气却丝毫都未收敛,依旧在会议上当众拍桌子骂娘,如果他认为自己有理,哪怕是县长的面子他也不给。在位期间得罪了不少人,人都在背后叫他‘老顽固’。虽然关有江的工作方式有些简单粗暴,但他对手下干部的关心和爱护也是出了名的,说白了就是部队的护犊子行为。凡是被他看重的人才,都敢于不拘一格降重任。比如任海丰,退伍回乡后原本是安排在雁南县公安局当副局长,只不过是副科级干部,可关有江在仔细看过任海丰的相关履历后,竟是认可了他的能力。之后关有江曾多次找任海丰谈话,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跟当时的组织部长沟通过后,连县长都没通知,没过多久便在县委常委会上宣布任命任海丰为花桥镇党委书记,让许多人大跌眼镜。
于是,关有江背后又多了个外号叫‘老糊涂’!
说起这位‘老糊涂’关书记,任海丰依旧是感慨不已,既有对对方的挂念,也有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项枫和任海丰坐在屋里一边品茗抽烟,一边谈话聊天,彼此发现有许多想法和见解都惊人的相似,这也坚定了任海丰的结交之心,在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提议下,项枫只得喊起了任大哥,而他自个自然成了项老弟。
茶水不知不觉已添加了好几次,而那包大中华也快见底了,等任海丰抓起空烟壳将最后一根烟倒出来,才发觉时间已是下午2点40分了,他们俩的谈话时间也超过了一个半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