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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下
    “我知道在这里,”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他藏在这里。”
    大君两指探进头颅嘴里拈出了什么。在灯火下慢慢摊开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东西躺在他的掌心,莹润可爱。老头子凑上去左左右右地细看,摇了摇头。
    “是当年我送给伯鲁哈的那枚玉玲珑。厄鲁说没有从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里,这枚玉可以吹响,他总是含着。”大君凑在火前凝视那枚玉,久久不出声。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进了嘴里。阿摩敕要拦,已经迟了。一个缓缓拉长的哨声响起在帐篷里,渺渺得很是空蒙。那枚玉吹响的时候有点像是牧马人的牛骨哨,声音却低沉了些,像是隔着水听到声音远远地传来。大君吹的调子阿摩敕不曾听过,绵绵的很是悠长,有股秋风般的寒凉。其间有几个错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可是吹起这个调子的时候,大君那么认真,阿摩敕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到了结束。
    “是真颜部的曲子,以前伯鲁哈吹给我听过,想不到还能记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紧紧地攥住。
    烛火被透进来的微风压得一低,老头子把鹿腿骨抛在了小桌上。
    “纵然有这么情意,后悔也已经晚了。真颜部灭了,龙格真煌死了。大君年轻时候的好朋友,如今只还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大君什么时候杀我?”他斜眼觑着,望向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
    阿摩敕心里猛跳,浑身都发软,几乎要起身跪下去。
    大君却异常的静,只摇了摇头:“沙翰你是说我不该讨伐真颜部?”
    老头子双手抄在腰里,搂紧了袍子,挪了挪屁股,侧过身去把背对着大君:“知道了还问我?”
    “我都是猜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老头子不吭声,弓起来像是一只干缩的大虾米。大君晃着濯银杯子,看着里面的酒液荡来荡去。
    “阿摩敕你出去,”静了一会儿,老头子偏偏头,“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大君摆了摆手:“沙翰,你是准备把大合萨的位子传给眼睛龙么?”
    老头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敕一眼,又看了大君一眼,沉沉的点头。
    24、反叛与征战
    “那眼睛龙也留下吧,沙翰你说吧。”
    老头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摸摸索索地掏出麂皮的小口袋,装了一袋烟,点上了,吐出一口青烟。
    “前几年北风来得猛,听说北方几个大草场都稀疏得很,只有铁线河边还有好青草。”老头子的声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讲故事,“朔北、澜马、沙池、九煵,几个大部落哪个不是把马羊放到了铁线河边真颜部的草场上?铁线河的草场才多大?哪容得下那么些牲口?吃秃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来年就没有新草,没有新草,大家一齐饿死,偏偏这个时候,真颜部一个小部落起来造反,还要反库里格大会。这下子真颜部被灭了,族人都北迁,终于把草场空出来了,皆大欢喜,倒是好得很。”“嗯。”大君低低地应了一声。
    “骗瞎子!”老头子把烟锅在床上一顿,花白的眉宇挑得老高,“龙格真煌是什么人?草原上的狮子是傻子么?谁不知道反库里格大会的下场?他真颜部几万武士?朔北、澜马、沙池,哪个部落灭不了他?可是他还是要反,他反什么?他不反他要饿死啊!阿苏勒说的大君听了么?肉粥都喝不上,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阿摩敕很少看见他生那么大的气,他的胡子颤着,浑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紧紧的,干缩的皮肤都像是要裂开。
    “嗯。”大君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老头子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平静下来,磕了磕烟锅,摇摇头:“龙格真煌不反行么?他没有退路了,他的草场被人占了,他背后就是海,难道叫他退到海里去放牧?要是我,我也反了!”阿摩敕眼前一黑,只觉得两只耳朵嗡嗡的作响。
    “我想你也会反的。”大君居然点了点头,“沙翰你说得不错,我知道伯鲁哈为什么要反。前年真颜部最后一次上贡,伯鲁哈的信里已经说了,真颜部里面饿死了人,有些地方冬天人跟牛马一样吃干草,再不行牧民就杀马,吃马肉。几个大部落都说真颜部抢他们的牛羊,杀了不少人,可是他们死的人没有真颜部饿死的人多。他们自己灭不了真颜部么?要派使者来北都请我们青阳出兵。他们是要逼真颜部反叛啊,再用青阳的兵力灭了真颜部,铁线河的草场还是部落间平分。这种诡计,大合萨能看得出来,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么?”老头子怔怔地看着大君。
    大君摇了摇头:“可是伯鲁哈太蠢了。真颜部抢牛羊,杀别的部落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他以为是库里格大会的制度不对,七部联合不对,这就错了,错得太厉害了。库里格大会是几百年来的制度,逊王定下这个制度,我们北陆七部才算是一个国,反对库里格大会,就等于叛国。有个库里格大会,虽然小部落还是被盘剥,可是比几百年前逊王的时候好啊,那时候你杀我,我杀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抢别人的妻子来生孩子,孩子养大又上战场。这几百年来,逊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样,就是因为这,连我也不敢说出一个字反对逊王建立的制度,伯鲁哈又能怎么样?”大君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看着烛火,那目光像是遥遥地望着远方。
    “就这样,就真的要整个真颜部都灭掉?”大合萨犹豫着,“几个大部落里,早先和大君交好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被诛了,九煵部的老主君被儿子杀了,青阳部里面巢氏的几个老家主死的死,贬的贬。如今龙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还有什么人支持大君呢?”“伯鲁哈是不能不死的。”大君低低地说,“如今想拆散库里格大会的,可不是伯鲁哈一个人。多少人都想做第二个逊王,自己统一这片草原,做流传子孙万世不变的大君。他们可不是伯鲁哈,会满足有片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族人可以安心地放牧。他们是要杀人的,杀到草原上只剩下他们和战俘,然后草原就像东陆一样,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国家,大君就成了东陆的大皇帝。”
    大君的声音变得森严低沉:“所以谁也不能在草原上提拆散库里格大会这事,谁说了,我就杀掉他。我们蛮族人再也不要互相残杀,几百年前大家都是兄弟,再有战争,死的也还是自己的兄弟!”老头子忽然坐直了,一扭头,大君正目不转瞬地看他。两人对视着,老头子嘴唇颤了颤:“可是”大君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沙翰,你有十几年不理我了。当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我推上大君的位子,可是我当了大君,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可是你以为大君真的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为什么要杀达德里大汗王,为什么又要杀伯鲁哈?我们在跟真颜部决战的时候,朔北部的白狼离北都只有两百里啊。”
    “白狼团?”大合萨脸色变了,“楼炎是要反叛么?”白狼团是个可怕的名字。
    朔北部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楼氏的家主楼炎是朔北的主君,总是随身带着一万名骑乘巨狼的武士,号称白狼团。整个草原也只有朔北部有驯狼的本事,他们从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来了白色的雪狼,从小养大,变成坐骑。青阳虎豹骑最忌惮的骑兵也就是白狼团,普通的战马无不会在凶恶的大狼前畏惧,不光白狼骑兵的战刀是杀人的武器,白狼们的爪牙也可以撕开战马的肚皮拉出肠子来。那股厚重的狼骚味从草原一侧遥遥飘来的时候,整个骑兵马群都会惊恐地嘶吼,仿佛末日降临般地恐惧着。
    大君继位后不久,朔北部曾经反叛,一直杀到北都城下,最后谁也无法取胜,朔北部终于交出了旗帜,表示臣服于大君,贡上两个女儿当了大君的阏氏,大君尊称楼炎为岳父。朔北部重新归于库里格大会,二十年多过去,这场血战对于青阳部的人们记忆犹新,说起来就想到攻城的恶战后,城门上厚而黏稠的鲜血无处不是,缓缓地滴落,无比狰狞。
    “不光是朔北,九煵、沙池几个大部落都把骑兵放在北都城的旁边,我不讨伐伯鲁哈,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讨伐我们青阳部,我不知道,沙翰你知道么?”大合萨默默地摇头。
    “谁都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大君的声音低而有力,“我是北陆的大君,也是青阳的主君,我没的选。”大君起身,攥着那枚玉,慢慢地踱到帐篷口,掀开羊皮帘子奋力地一挥手。阿摩敕伸长了脖子去看,凄清的月色下,玉光一闪而没,小小一粒珠子没在草丛里,就像一粒沙落进大海。北陆大君和真颜首领的那段情分,就此消逝在茫茫的草原上,仿佛一场梦,再也找不着痕迹。
    “所以就这样,伯鲁哈就死了。要还是当年的我,舍了命也要保伯鲁哈,把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杀了,又算得了什么?骑着马跑在草原上,多少人来打我,我又怕过什么?可是我不能了,我是草原的大君。”“这是命啊,”大君摇摇头,“生来的命。”
    大合萨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的不说话,末了拿起装酒的坛子在杯子边磕了磕,低低地说:“空了。”
    大君转身回来坐下:“我来找你,是有些事,说这么多,是担心你不愿帮我。沙翰,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有事,只有你能帮我。”
    老头子愣了一下,恢复了懒散的神气。他把袍子抱得更紧了些,歪着头:“你可不要骗我,又有什么事非得我去做的?说骑马上阵我不如木犁,说指挥大军我不如九王,几个王子都比我强得多,我一个老头子,只等着死了盘鞑天神收我去天上享福,我不听你骗我。”
    大君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沙翰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不能打败东陆人?”
    “这还用说?除了战马,盔甲刀剑弓弩车辆,我们什么都比不上东陆人。人也没有他们的多,怎么能打败东陆人?”
    大君摇头:“我可不觉得。我们确实没有东陆人那么好的装备,可是我们有大地上最好的骑兵,我们的战士最勇敢,一个人打十个东陆人,东陆人还是害怕。可是我们草原上的人坏在分散,北陆能有几百万人?东陆一个诸侯大国,都不只这些人。偏偏有七个部,七个部你不认我,我也不认你,打来打去。多少好男子都在打来打去里面死掉,若是组成军队,东陆早已打了下来!人心不齐,才是最大的弊病。”老头子歪着头看他,并不说话。
    大君清了嗓子:“我即位以来,一直都在想,为何我们北陆征战如此的多?传说逊王当年集合七部,一统我族,是大功业,可是算来算去,逊王征战二十年,我族剩下的族人不到一成,死了九成的人建立功业,这功业也是血迹斑斑。我翻了书去算,每隔四五十年,总有一场大战,从南边的海岸一直打到北边的山脚,死无数的人,才能安静一些时候。所以以前大君的位置在部落中轮替,过上四五十年肯定是别的部落来占北都城。我们青阳能够占领北都七十多年,可能还拜东陆风炎皇帝的福,他风炎铁旅两次北征,四十年前杀了我七部几十万人,我青阳才能维持至今。”“怎么说?”老头子瞪了瞪眼睛,“难道东陆人杀我们的人,反而是对我们好?”
    东陆风炎皇帝白清谥号武帝,振奋军武,威慑边陲,最后咆哮七海,乃至于挥十六国联军北伐蛮族,是东陆帝朝中罕见的纵横之主。风炎铁旅两次北伐,借助优秀的兵器和布阵,将蛮族武士杀得血流成河,在蛮族小孩心中就像东陆的魔神。
    阿摩敕心里想的和老头子一样,却不敢说什么。
    “不错。”大君点头,“正是因为那一次死了几十万人,我们青阳的地位才得以保全。我想了很久,四五十年一战,就像是个浩劫,阴魂不散。其实归根究底,不过是我们北陆的贫瘠。眼下七部大概总共五百万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养五百万人么?贵族们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隶却连老鼠都抓来吃,还要饿死人。每到这个时候,就只有一战。每次大战,剩下的人不过一半,这两百多万,是土地养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可是再过上四五十年,两代人出生,土地又养不活了,于是为了抢水草抢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余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伯鲁哈的反叛,就是个例子。”
    大合萨不由得坐直了。
    “若沙翰你是大君,你可怎么办?”
    “我?”大合萨使劲摇头,“我可当不了大君。”
    “东陆!”大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他一阵疼痛,却挣脱不开,“沙翰,是东陆啊!东陆是粮仓,每个人都能吃上米麦的粮仓,很大很大的土地可以放牧牛羊。我们蛮族的骑兵只要登上东陆,就再也不怕了!你想想,我们的骑兵从天拓海峡的南岸一直打下去,我们的马快,轻骑只要一个月就可以跑到东陆的皇城下面,什么也挡不住我们北陆的骑兵,我们可以绕过他们的关卡,直接打进最富饶的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守着草原呢?我们蛮族也可以是天下的主人啊!”
    老头子呆呆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不认识大君一样。阿摩敕也是第一次看见大君这样,像是忽然有一颗火星,点燃了大君心里的熊熊烈火。他的眼睛亮得逼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了血色,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下那股亢奋,和年轻人渴望征战那样,血管里有股激流。
    “我们和东陆隔着大海啊!”老头子好半天才喊了出来,“大君你想好了,要不是海,你的父亲钦达翰王早就打到了东陆去。那是海啊,百里宽的大海峡,骏马没有翅膀,飞不上天,我们没有船,没有的!”“不!我们有!我们有船!我们”
    大君忽然刹住了,一个人影忽然扑进了帐篷,他急忙按住腰间的剑柄,生冷的铁剑猛地出鞘一半,他就要猛扑出去。
    “大君!”扑进来的人怔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
    阿摩敕也回过神来,看清了跪在地上的英氏夫人,她的两眼红肿,惊惶不安地颤抖着。
    “起来吧。”大君收了剑。
    英氏夫人却没有起身:“大君,世子世子他不行了!”
    “啪”的一声,老头子手里的烟锅落在地上。
    25、血厥之灾
    大君猛地揭开了帘子。
    诺大的帐篷里挤满了人,奴隶们呼喊着递上热水、药膏和绷带,帐篷里弥漫着有些刺鼻的草药气味。床整个的被人围住了,只看见无数的人头在晃动。
    “都静下来!”大君低低的吼了一声。
    帐篷里骤然静了,奴隶们惊恐的跪下,让开了一条通道。大君第一眼看见床上的人时,眼睛瞪得像是要突破眼眶,他猛地抢过去抱住那个人形,浑身已经染满了鲜血。
    “怎么会这样?到底怎么会这样?”他大吼起来。
    孩子的整张面孔泛着可怕的赤红色,他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住的哆嗦着,惨白的皮肤下,血管像是红色的细蛇一样浮凸出来,不断的搏动着。他的全身都是血迹,那些血竟然是从他的毛孔里渗出来的,结成大粒大粒的血珠。
    英氏夫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下:“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世子练着刀,忽然就不行了。”“去请陆大夫!去请陆大夫!”大君大喊,又指着英氏夫人,“你也会医术,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他的脸微微扭曲,变得森然可怖。
    “陆大夫来了,陆大夫来了!”小仆女急匆匆的进来报。
    “快让他进来!”大合萨大喊。
    年轻的东陆大夫陆子俞提着随身不离的药袋,蓬头垢面的冲进了帐篷。一贯从容不迫的陆子俞是名医屠寄尘的学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进来时候还带着一丝不悦,可是一看到床上的孩子,神情完全变了。他扑到床边,几乎是推开了大君,双手颤抖着,似乎是想去触摸孩子,却又不忍打破一件珍宝一样,只悬在阿苏勒身上几寸。
    “血厥血厥!”他终于喊了出来,“是血厥啊!”“血厥?”“他全身血脉极旺极盛,血从体内压往体外,医术上说-血露如珠,身如赤炭,牙色乌青,刹那而亡。”“不可能的!不可能啊,”大合萨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刚才还好好的!”“我没有说谎,”陆子俞叹息着摇头,“行医的人,一生一世也许都遇不到一个血厥的病人,看到绝世罕见的疾病,本来是医生的喜事,我何苦危言耸听。血露如珠,身如赤炭你们都已经看见,我现在拨开他的嘴唇,你们再看看。”他上去拨开了孩子的嘴唇,清清楚楚的暴露出两派乌青色的牙齿。
    “怎么怎么会这样?”大合萨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是中毒了么?”“错!患有血厥之症的人,极难中毒,他的血脉极盛,轻而易举可以洗去毒性,中了一般的毒物,被蛇咬伤,服用麻药,对他几乎都没有效果。他牙色犯青,是因为血液已经从牙龈渗入牙齿里,淤血太多,是以牙色乌青!”“那那怎么办?”大君终于回过神来。
    “我只有三成把握”陆子俞计算着,“现在如果不开针放血,一切就太迟了。”“放血?”“必须挑开最旺盛的血脉,把血放出来大部分,人才能活下去,但是,”他摇头,“一旦放得不准,就像杀人砍中了动脉一样,血如泉涌,再也无法挽救!”“我”大君起身,在帐篷里不安的踱步,“到底怎么会怎么会忽然害了血厥”“以前有过的病例,只说极少数的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会血脉反旺,出现血厥的例子。”“劳累?”大君猛地回头看着众人,“他刚才在干什么?”“练刀”英氏夫人的声音颤抖。
    仿佛被雷电轰击在头顶,大君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无力的坐在床边。
    “再不决定,把握就越来越小!”陆子俞已经从药袋里取出了银针。
    大君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夫,你要救我的儿子!”他猛地抱住了阿苏勒:“放血是么?我见过的,我来抱着他,陆大夫你下针!”“好!”陆子俞取出的银针粗长,其中带着空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针定在阿苏勒的眉心,再吸一口气,双手缓缓的一齐推了出去。一根银针,在他手里推出去像是武士的刀剑。
    针刺入眉心,一股飙射的血珠从银针中的空洞里射出,直射在陆子俞的眼睛里。他受不了那股疼痛,大喊一声倒退出去。
    大君忽然抱不住阿苏勒了。
    谁也不敢相信,濒危的孩子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色赤红,仿佛恶鬼一样,挥舞双臂荡开周围的人,像是一道赤红色的电一样,冲向了帐篷口。被他扫中的一个小仆女哎哟一声,臂骨已经断了。
    “不要让他跑掉!”陆子俞捂着眼睛大吼。
    已经迟了,那个血色的人影已经冲到了帐篷口。
    他忽然站住了,以一个痛苦的僵硬的姿势停在那里。他全身的骨骼都爆出细碎的响声,每个人都能听清他心脏搏动的可怕声音,那简直像是击鼓。
    而后他的全身皮肤猛地全部裂开,血液在一瞬间化成雾气从每一个裂口中迸射出去,冲到他身边五尺以内的人都被溅得浑身鲜血。他的身体裂出无数的刀口一样的裂纹,身体忽然间彻底苍白了,像是全身的血一次都迸射出去了。
    他重重的栽倒在地上。
    “大君,大君,”有人低声的喊。
    “阿苏勒!阿苏勒!”大君猛地站起。
    “阿苏勒还好还好”大合萨急忙扶他回到坐床边坐下,“陆大夫一直在陪着,现在血是止住了,额头也不那么烧了。”两个人都是老人了,也都快记不得自己坚持了多久,大君最后疲惫的倒在外面帐篷里的座椅上小睡了一刻。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脸上用力的抹了一把,恢复了镇定:“怎么样?放血怎么会放出这样的结果?”“陆大夫也说不出来,只是说行医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流血的,像是血都流干了。不过世子的血气还是旺盛,所以暂时还能顶住。但是陆大夫又说什么-阳亢虚损-,我也没有听懂。”“能能活么?”大合萨愣了一下,喃喃的自语:“能活么?”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隔了好久,大君低声道:“对陆大夫说,无论是多好的药,费多么大的功夫,让他救救阿苏勒。治好了阿苏勒,我封他两千户人口。”
    “是。”大合萨犹豫了片刻:“大君,以你从小的性子,真难想你居然也会对儿子那么在意实话说,你当了大君,这些年,我觉得你血都冷了。杀了达德里大汗王,又杀了龙格真煌,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迟早你把我也杀了。”大君仰望着帐篷顶,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沙翰,这些你是不会懂的。阿苏勒,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可怜?”“他根本就不该被生在这个世上”大君的脸色忽的有些苍白,“他生下来,完全是错了。”大合萨的脸色也变了:“大君难道还是相信那些谷玄的蠢话?”
    大君愣了一下,疲惫的挥了挥手:“不是,沙翰,你别问了。我睡了多久(大君什么时候睡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合萨走到帐篷口挑起了帘子,“睡了半日,快要入夜了。我还撑得住,今晚我在这里看着阿苏勒,大君还是回去歇息吧。”“都入夜了?”大君惊得坐了起来,“睡得过了!”“大君还有事?”“有!”大君点头,“若是一般的事,再什么也重不过我的儿子,可是这件事,沙翰我本来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现在就跟着我出发!”
    26、东陆虎豹骑
    夜色漆黑,是一个阴晦的天气。
    骑兵小队逼近了北都的城门,夜风扯直他们漆黑的大氅,雄骏的战马全力奔驰,却没有带出丝毫声音。这座巨木和石基筑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凭空而起的大山,无声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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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人?再敢前进一步,就放箭了!”城楼上忽然有成排的火把一齐点燃,戍卫武士的首领一振马刀,垛堞后弓箭手纷纷暴露了半边身子。他们的弓都已经张满,箭镞上闪烁着冰冷的铁光。
    战马低声地嘶吼着,骑队在城门下煞住。他们有大约四五十人,每个人都是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的装束。他们头顶搭着遮面的风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间的刀鞘敲打在马鞍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戍卫武士们成群结队地冲下了城楼,将长枪并成一排,封锁了城门。他们中为首的百夫长提着修长的马刀,警惕地上前,以马刀指着为首的骑士:“没有大君的命令,夜里不准进出北都城!敢冲关的,可以就地处死!”两骑黑马从骑队中悄无声息地驰出,在百夫长来得及反应之前,战刀已经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两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挡住那个为首的骑士,一声也不吭。
    双方艰难地僵持着,百夫长颤巍巍的退后几步,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把森冷的战刀上,惊讶的发现刀锋竟然带着细微的锯齿,像是无数细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着他脖子上的皮肉,生痛的。
    “虎虎豹骑”他嘶哑的说。
    整个草原,最善于用这种带齿战刀的是青阳的精英骑兵们,这种刀可以轻易的划开皮甲和敌人的身体。
    “放下刀!”骑队中为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声,他抖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风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利刃般的眼睛。
    两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马刀,拉着战马退后一步,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你认识我么?”为首的武士压低了声音,问首领。他直视百夫长,眼里那块白翳在黑夜里似乎隐隐的发着亮。
    “大大君!”百夫长惊得要跪下。
    “起来!”大君低低的喝止了他。
    百夫长不敢出声,小步凑到大君的战马前。
    “打开城门。还有,”大君压低了声音,“今夜没人出过城,你可什么都没看见,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么?”百夫长愣了一下,急忙应答:“是!”骑队无声地通过了城门。(百夫长)敬畏的跟在骑队后,把他们送了出去,他忽然发现,这群武士竟然没有打一根火把,而所有人的战马马蹄上都包裹着松软的羊皮。
    大君挥手指向东南方,骑队跟在他的马后小跑起来。
    “就是这里!”大君终于勒住了战马,挥动马鞭指了指脚下。
    他们不知在草原上奔驰了多久,大合萨只觉得骑队去向东南方,而后折转向西,兜了一个不小的圈子。虎豹骑们纷纷下马,在周围展开了防御。他们都是精干的武士,警惕的引着角弓散开在周围的,三个四个的聚集成团,以防偷袭。
    火堆点了起来,大君挥挥手,请大合萨和他一起坐下来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大合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他环顾周围,认不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凹陷的地方,周围都是高起的草坡,静静的连风也没有。
    “把你拉到这里来,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说。
    “你以前倒是也经常做奇怪的事情。”大君笑笑:“沙翰,我记得我父亲和东陆风炎皇帝两次决战的时候,一直是你跟在他身边处理文书的,是不是?”大合萨点了点头:“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青阳部真正精通东陆文字的人并不多,大合萨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钻研星相典籍,他从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听说东陆的大皇帝送信给父亲劝降,父亲只回了五个字,说是-战,唯死,不降-”“钦达翰王的战书一直就是那么短,不过东陆大皇帝的劝降书信倒是也不长,我还记得是三十四个字,说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积尸百万,无非子民,为王者,纵于九幽下身受斧钺之刑,心能安乎?-这两封信东陆的学士都说是帝王手笔,风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训子孙。”大君低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再没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东陆人面对面的交涉”他沉默下来。大合萨扭头看了看他静默的侧脸,心里忽的一亮:“东陆有人来!”大君举手制止了他。
    27、星天的运转
    “是的,有人来。只是来的不是一般人。”大君压低了声音,又摇了摇头。
    大合萨看着他的眼睛,觉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从小的朋友,当初朔北部的骑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门,成千上万的战马围着金帐奔驰,无数的火把投过来,几乎把大君和黄金帐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旧操着他的重剑,指挥仅存的伴当武士们死战。北陆的大君敬畏过谁?大合萨真的不知道,即使有过,也是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历史上的英雄而已。
    他在烟锅里扎扎实实的塞上一锅烟草,点燃吸了一口,捧给了大君:“吸一口?”大君沉默的接过去,用力吸了一口,袅袅的青烟从他鼻孔里滚了出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恢复了以往的神气。
    “沙翰,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伟大的力量?”“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大合萨迟疑了一下,“那是盘鞑天神的右手吧?他左手握着劈开天地的斧头,右手握着可以杀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宝剑,他双手握着斧头和宝剑转动,每转动一次,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这些我还用你告诉我么?我们青阳的孩子,哪个没有听过盘鞑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说是星星,那些人说,星天的运转才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无法改变的。沙翰,你相信么?”“星天的运转?可是一切都在盘鞑天神的手”大合萨忽然止住了,侧耳向着背后。他听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向那边奔了几步。声音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歌声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飘着,伴着低声呜咽的什么乐器,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声音却没有那么低沉,像是笙笳,可是笙茄又没有那么雄浑。
    “来了!”大君也起身。
    虎豹骑的武士们互相递了一下眼神,一齐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萨身前展开成半月的形状,缺口对着大君的方向,半拉开了手里的角弓。
    (大合萨)摸了摸胸口的短刀。那是前代大合萨传下来的“熊刀”,据说里面宿有熊王的灵魂,是柄驱邪的圣刀,他日日配着,却很少去摸它。他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这歌声令他觉得不安,安静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
    “都静下来!”大君喝道。
    大合萨用心去听那个男人的歌,却发觉他唱的一切自己都听不懂,可是偏偏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哪里听过这种古玄的歌,仿佛从很古老的时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歌声和乐器的声音都近了,远远的听着也还罢了,可是声音越是接近,大合萨的心就绷得越紧。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那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东南西北,无处不是,像是四面八方无数人在吹奏,唱着古玄的歌。月光忽然投了下来,他抬头,看见黑云中裂开了口子,一轮圆满的月正悬在天空。沿着那道裂缝,整片整片的黑云裂开消散,星空也展现出来,满天都是清光。周围浩瀚无边的草原上,每根草叶上都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浩瀚无边的草原
    他生在这片草原上,却是第一次觉得草原那么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
    大君按着他的重剑站在金帐外,一动不动的看着南方。他的目光恢复了锐利,还是北陆大君的锋芒。
    他目光的方向,地平线泛着蓝白色的微光,微弱的光芒中升起了阴影。孤零零骏马的黑影在光芒中沉默的立着,它背上的主人高举着巨大的幡。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挂着满是棘刺的重铠,像是从古代的壁画中走出来。虽然只是个剪影,但是大合萨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帝王般的俯视。
    更多的黑影缓缓升起,围聚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影子看起来都那么相似。战马们喷着滚滚的白气,武士们调整了队形。他们奔驰起来,风扬起他们乌黑的大氅,他们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哗哗声,为首的一人高举着乌黑的幡,幡上的清冷的银光流动。
    大合萨想要退后,却挪不开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的迎着远来的骑队。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变得如此锐利,清楚地看见战马身上的肌肉跃动、看见马喷出的丝丝白气、看见武士们铁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无形的威压像是墙一样推到他的面前,他就要喘不过气来。
    为首的武士高举起幡,停顿一下,猛地插进了泥土里。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们翻身下马,默默的排成两队,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
    停了许久的呜咽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大合萨觉得胸口的压力忽的减轻了。那面巨大的黑幡忽然扬起,黑幡后站着黑衣的人,他手持着一件浑圆的陶器,满头的发丝是一色的银白。那是一个老人,高瘦、挺拔,披着和武士们一样的黑氅,黑得像是无边的夜色,立起的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
    虎豹骑的战士们也感到了同样可怕的压力,没有人下令,他们所有人已经拉满了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整个阵型已经转成了反弯月,如果现在发箭,那么这支神秘的队伍将会被数十支羽箭钉死在月形的中心。
    “收起你们的弓箭!退后,为我们的贵宾让出路来,”大君出声喝止。
    “又相见了,山碧空先生,”他对着老人微微欠身行礼。
    “感谢大君,我们来得晚了,”山碧空以蛮族的礼节按着胸口躬腰,“路上遇见了大群的麋鹿在河边取水,月光照在它们柔软的背脊上,满眼的望不到边,像是母亲的胸口。我贪图看草原的美景,迟了一步。”他抖开黑氅,大火堆边盘膝坐下。
    大君拉了大合萨一把,两人也与老人对面坐下。
    “信使前几天越过海峡,送来了我们陛下的亲笔书信,”山碧空伸手示意。
    武士们中走出一个清秀的年轻人,他和山碧空一样没有穿铠甲,漆黑长袍上绣着金色的玫瑰花图案。他手里捧着深红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头把盒子高高的呈了上去。大君揭开盒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只信封。
    大君从信封里抽出的是一页金色的信笺。他在手里反复的摩挲了片刻,递给了大合萨:“沙翰,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大合萨捏住那张信笺的时候,微微吃惊了一下。那根本不是纸,而是一页薄薄的黄金,在月光下泛着乌金色的光。他强忍着惊诧小心的展开那份黄金的书信,叠合在一起的两页黄金分开,精致的东陆文字被人以极为精致的刻工,一个手掌大小的印章印在正中:“极天之高,极地之远,皇帝之信,威临九州。”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这是”“是真的么?”大君低声问。
    “是真的”大合萨点了点头他终于抬起了头来:“我不会记错我年轻的时候看过风炎皇帝写给钦达翰王招降的信,就是印着这个印章。连那个缺口都是一模一样的,晁帝国覆灭的时候,末世的皇帝用镇国的石玺投掷大胤的开国皇帝,石印碎成了两半,后来以黄金箍好,可是这道痕迹永远也消不去。”山碧空微微点头:“这样博学的人,只能是沙翰大合萨吧?这封金书就是来自东陆天启城,胤朝大皇帝的国书。由皇帝陛下亲笔书写,少府工匠镌刻,印有我们大胤镇国之玺。我是大皇帝的信使。”“东陆皇帝的密使?”大合萨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的一切。
    “不单单是密使,”山碧空恭敬的说,“还是希望改变未来,为草原蛮族带来伟大兴旺的结盟使者?”“结盟?”“是的,沙翰,”大君说话了,“山碧空先生自称是东陆大皇帝的秘密钦使,他来的目的,是要以一个诸侯国的名义和我们青阳部订立盟约!”“我们还希望看见蛮族强大的铁骑出现在东陆的国土上,纵横驰骋!”“这不可能?”大合萨断然的说,“这样的说法我绝不相信。”
    山碧空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轻轻摇头:“在风炎皇帝的时代,当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萨都知道威武王赢无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蛮之地的离侯赢无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虽然也有种种不好的传闻,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屡次勤王,更为皇室剿灭过意图作乱的晋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赏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赢无翳带着五千雷骑兵仿佛天降一样出现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启城,随后四万赤旅大军内外夹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殇阳关。赢无翳已经彻底的暴露了阴谋贼子的面目,意图胁持皇帝,号令整个东陆。”大君和大合萨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28、密罗幻术
    “其实不必否认,不光是赢无翳,诸侯中不乏意图称霸的人。帝朝本身的势力已经衰弱了许多年,再也无法弹压他们了,赢无翳不起兵,也会有其他人起兵。如今皇室可以倚靠的诸侯,大概只剩下唐公百里氏,但是下唐国的兵力和其他诸侯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正是因此,我向皇帝陛下上书,希望突破多年来的限制,以下唐的名义和青阳结盟。有了蛮族铁骑的帮助,加上下唐的财力”大合萨还是摇头:“可是大皇帝不担心么?我们蛮族的铁骑踏上东陆的土地,不是东陆历朝最忌讳的事情么?”
    山碧空幽幽的叹息一声:“也许我们将不得不与大君分享东陆的国土。但是与其看着作乱的诸侯把白氏皇族几十辈的基业毁掉,还不如让出部分给能够帮助我们的盟友。否则,十年之后,白氏是否能够保护自己的宗庙,都难说呢!更可怕的是”他的脸上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轻轻的按住胸口,仰望星空,起身默默的跪下,行了古老的礼节。
    “更可怕的是,”他站起身来,“我们得到可怕的预言。这个世界将不再是我们东陆帝国可以主宰的,它就会割裂,强大的敌人来自北方,分去帝国的荣耀。夸父和羽民在我们东陆的强兵重甲下还不是威胁,那么这个敌人,只能是草原人。”“所以你们要主动把国土让出来?”大合萨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
    “是的。”“这是笑话!”大合萨忽然高声说,“这是骗子的言论,什么人又可以预测到那么遥远未来的事情?我是青阳的大合萨,我也观看星辰去判断凶吉,山先生不要用虚无的命运来作为幌子!你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山碧空还是微笑:“我知道大合萨会怀疑,是的。一般人是无法去预测遥远的将来的,可是大合萨不要小看了我们的力量。”他忽然起身,对着天空张开双臂,仿佛皇帝那样昂然立于星光之中:“我们就是星辰诸神的使者,我们可以听到他的耳语,我们有它伟大的力量。大合萨真的以为我们需要以谎言欺骗去获得什么好处么?我们想要的,我们都可得到!”他从怀里套出一件东西,递到了大合萨的手中。
    “大合萨看手里,这是什么?”“镜子。”大合萨疑惑的翻弄着那枚沉甸甸的铜镜,像是东陆的古物,看不出年代,厚厚的铜绿已经填满了它背后的夔雷纹,可正面还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
    “不是镜子,”山碧空微笑,“那是蛮族青阳部的大合萨沙翰巢德拉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合萨吃了一惊,知道“沙翰”这个名字的人在青阳部里也是屈指可数的。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个人的名字,现在你看着镜子,就看见他了,”山碧空还是微微地笑着。
    大合萨翻过镜子,在里面看见了熟悉的面容,那是他自己。
    “山先生到底要说什么?那是我的影子,这就是镜子!”他把话说出来才觉得有一点奇怪,“不,你什么都不是,青阳部的大合萨沙翰巢德拉及在你的手中。”大合萨觉得他的声音如此的虚无缥缈,他想把目光从镜子里挪开,可是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做不到了。他的视线根本就是落在镜子背后,镜子里面是一片水波在荡漾,里面那张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一丝一丝的皱纹和秃光的头,花白的眉毛下一对带着诡笑的眼睛。
    他和那人的眼睛对上了,那人忽然对他轻轻的笑了。
    绝大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他抛下了镜子看着周围,可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帐里!
    一切全部都错了,他头痛欲裂。
    他冲出了金帐。他看不见东边雄伟的彤云大山,也看不见周围的栅栏和其他的帐篷,总是围绕帐篷的火盆也没有。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草原和满天的星月。他喘着粗气奔跑了几步,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
    他猛地一回头,帐篷也没有了。只有一面明亮的镜子,躺在草地上,反映着漫天的星光。
    那个人从镜子中缓缓的站了起来,他对着天空张开双臂。风吹起他白色的长袍,他胸前配着青阳神圣的熊刀,对着天空祈祷。他才是青阳的大合萨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他在行一个古老的礼仪,对着星空发出了呼喊。
    星光明亮起来,它们的光变得火热炽烈,颜色转为耀眼的蓝白。周围热得像是沸水,全身的毛孔都紧紧的收缩起来。大合萨颤巍巍的看着天空,耀眼的光仿佛瞬间就把他的眼睛完全烧毁了,可是他偏偏能清楚的看见那些世间所没有的光芒后,顶天立地的巨大武士满身是光明的火业,他们在天空背后挥舞着每一击都足以击碎天穹的武器互相搏斗,天空因为他们的搏斗而开裂焚烧。
    漫天的光明流了下来,像是惩罚之火的大雨。每一滴雨落在大合萨的身上,都燃烧着他的身体,把他化为一团火。天压得越来越低,大地都在溶化了。那个镜子中站起来的人,如今大合萨也相信他是真正的沙翰?巢德拉及,他向着东南西北各走了十步,光芒的脚印步成了神圣的烙印,在熔岩般的大地上发出最炽烈的白光。
    他忽然成为青色的影子成千上万倍的膨胀起来,猛地转身,大合萨才发现他的脸已经变成了山碧空。
    “四方上下,天地穹隆,我是世界之主!”山碧空把手按在大合萨的头顶,“你可要我救你于毁灭么?”大合萨就要跪了下去,他的膝盖已经软了,完全被那种威严压服了。那不是帝王的威严,那是神的威严!
    他咬牙,也许他的牙已经不在了,被火焰烧毁了,他不知道。
    牙上传来了感觉,他还有牙,还有嘴。
    “无方无方之境”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起来,“这是幻境!”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一次排了出去,他整个人像是崩溃一般背摔倒下。
    有人扶住了他。
    他还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对着一堆篝火,手里持着那面镜子。大君就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拼命的摇晃着他,可是他却全然没有感觉。“无方”大合萨喘息着,“那是无方之境!”“不愧主要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山碧空点了点头,“是的,这是密罗心幻之术,无明流的-无方之境.大合萨看穿了,我的幻术也就失败了。”“沙翰!沙翰!你你到底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大合萨喘息着看着大君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疲惫的摇了摇头。
    山碧空在火堆里加了一根木枝,“大君不必问了。大合萨看见的,和大君上次的看见的,必然不是同样的情境。无方之境本身虽然是个幻术,但是它映出的,却是每个人的本心,你心中最恐惧的事情会在镜中映出来。”大合萨恐惧的是什么呢?“大合萨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死死的盯着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操纵麻痹人五官六感,完全陷人于虚无的密罗幻术。这是可怕的力量,你确实可以用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可是,你到底想从我们青阳要到什么?你用幻术欺骗了我们,想要我们臣服在你们东陆人的脚下么?“山碧空摇头:”我们是世界的主人。我们掌握的力量是凡俗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我们可以使死人活过来,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我们可以使大地开裂,也可以使雪山融化;我们可以唤来太阳一样的光明,也可以让。我们顺应星辰的指引来到这里,把蛮族伟大的未来指点给大君,绝没有任何的诡计。大合萨,虽然你刚才看穿了密罗幻术的本相,但是如果我不终止施术,你能够自己从幻术中解脱出来么?“大合萨沉思了一刻,摇头:”我虽然看穿了,可是解脱不出来,你那时候打可以在幻境中杀了我。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即使看穿了,也还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感觉到,是你自己解开了幻术。“”世上无论什么幻术,只要被看穿了,或是被迷惑的人心智超过施术的人,立刻会自己崩溃,这是不变的术理,但是大合萨看穿了,却解不开我的幻术,“这个因为我当时加在大合萨身上的,是两个重叠起来的幻境,大合萨只看穿了一个,”山碧空起身,退后几步,静静的凝视着大君和大合萨。
    他忽然举起了手臂,对着天空低低的喝了一声。
    一切的星光忽然都消失,头顶还是乌云压着的天空。大合萨惊讶的站起来四顾,火堆、虎豹骑和那些黑马的武士都在。可是黑马武士身上那种帝王般的威严此时都不见了,他们只是披着东陆式样铁铠的护卫而已。
    山碧空深深的鞠躬行礼:“其实当大君带着人马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走进了我的幻境。天要下雨了,这样阴沉的天气,不适合我们重要的会面,所以我令星光照耀。我带的随从都是普通的武士,可是我以幻术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是太古武神的追随者,那些神秘的-铁皇.大合萨说得还不全,最伟大的幻术不是封闭一个人的五官六感,而是封闭整个世界的五官六感,也许这样,你才能感觉到真实的存在。”“向大君和大合萨告罪,我并没有欺骗的意思,只是希望以我的力量证明,我不是骗子,而是带着伟大力量和使命而来的,命运的使者,”山碧空竟然单膝跪下,郑重的行礼。
    大合萨和大君互相望着,大合萨轻轻咽了一口唾液,这才感觉浑身的汗凉了,粘在身上冰得他一哆嗦。
    大君站起身来:“你刚才说,你们可以使死人活过来,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是,”山碧空回答得毫不迟疑。
    “那么,给我看看你们除了幻术,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我的儿子现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够救活他么?”“这算是大君信任我们的条件么?”大君沉默不语。
    “那好,”山碧空微微点头,我愿为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暴露我的脸,“让我们去看看世子吧。”
    29、诸神的棋子
    深夜,木犁家的帐篷里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被远远的驱逐到外面去,金帐的侍卫武士们把帐篷围成了铁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没有获准进去,只能远远的看见一行黑衣的队伍在侍卫武士的护卫下急匆匆的踏进了世子的帐篷,跟进去的还有大君和合萨。大合萨最后一个进入,帐篷的帘子被紧紧地闭合起来。
    那面黑色的长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风中呼啦啦的飘个不住。人们远远的望着,其上银绣的星月光辉流动。
    “这就是我的儿子,”大君掀开了阿苏勒身上盖着的织锦。
    山碧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随从们。
    一名年轻秘道士无声的走出人群,来到床边,他的手指在阿苏勒的胸口上轻轻按下去,血色立刻透过绷带透了出来。
    年轻人闭上眼睛默立了一会儿,嘴里喃喃地唱诵起来,他的手轻轻按捏着孩子的全身,温柔得仿佛是一个纤细婉约的女人弹奏着一张秀丽的古琴。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弹,他直起了身子。
    “怎么样?”山碧空低声问。
    “这样的伤,从未见过,”年轻人摇了摇头,“像是有种力量从里面炸开了他全身的皮肤一样,想必血管也裂开了吧?还有他的内脏和筋络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呢?”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摇头。
    山碧空点了点头:“可以救得活么?”“看来是没有办法了,说他已经死了,也不为过,”年轻人踌躇着,“除非”“我们要他活过来!”“是!”年轻人低头行礼,他忽然郑重的跪了下去,亲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卷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细腻,远不像他的面孔那样沧桑黑瘦。从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双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弹在年轻人的头顶。他围绕着床缓缓地踱步,低声地唱颂起来,年轻人随着他一起唱颂,坐在床边握着阿苏勒的手。两个人的歌声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们的歌声无人能懂,远不是东陆的语言。
    大合萨拉着大君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有种不适的感觉,像是唱颂声是从自己的颅腔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却震得头骨都麻了。
    阿苏勒的身子微微的颤抖起来,年轻人跟着他一起颤抖。他原本就白皙,这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变得有如透明一样,仿佛有光从他身体里照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唱颂声越来越低沉和连贯,有如古代的诅咒一样,又像是低低的雷鸣。年轻人握着阿苏勒的手,抖得也越来越厉害。大合萨全身都开始麻了,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这时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轻不重的跺了一下脚。一切声音忽然都消失了,帐篷里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了。不要打搅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来,”山碧空抖开衣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轻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外面久候的英氏夫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冲了进去。
    大君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出去:“山先生!山先生!”山碧空没有回答他,他在帐篷外停下,年轻人跪在他的脚下。山碧空伸手按在他的头顶:“白玖淳我的孩子,大神的威光与你同在,你的魂将不朽,永远行走在天空上,与星辰同命。”山碧空缓缓地收回了手,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欢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他的身体忽然的干瘪下去,皮肤迅速的发白而后发灰,皱缩起来,最后紧紧地裹在骨头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棵树的枯死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年轻人变成了一具蒙着皮的骷髅,他深陷的眼眶里,两颗失去生机的眼珠默默地对着天空。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根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轻人的肩膀上。那具骷髅忽然就崩毁了,表皮碎裂成灰随着微风飘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几乎看不见血肉,像是已经死了千年之久。
    “世子世子醒过来啦!世子醒过来啦!”英氏夫人惊喜地喊着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看见所有人都惊恐地瞪着一堆白骨,山碧空跪在骨骸前低声唱颂着什么。
    大君掀开帘子,看见床上的阿苏勒睁着眼睛,艰难的对他点了点头。
    仆女和大夫们急匆匆的涌了进去,大君踏出帐篷的时候,骨骸已经被收拾了。山碧空等候在那里,随从们围绕着他。一个同伴刚刚死去,这些随从却没有任何悲戚的神情,其中一人捧着的彤色木盒里应该就是年轻人的尸骸。
    “谢谢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礼。
    山碧空回礼:“我们确实掌握着伟大的力量,可是生命是神的恩赐,要把人从死亡的手里抢回来,总要付出些代价。大君已经看见了,我的学生牺牲了自己,救回了世子的命。我们带着诚意从遥远的东陆来,绝没有欺瞒,大君可以回报我以相同的诚意么?”“我已经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山先生就在天启城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吧。”“星辰的神祉们把神圣的威光加在大君的头顶。大君派出的使节,金书就是凭证,”山碧空从随从的手里接过了马缰,“这里不是我们应该久呆的地方,我这就告辞了。”“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萨从帐篷里追了出来。
    山碧空微微点头:“大合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大合萨喘息了几下,压低了声音:“先生掌握着这样伟大的力量,可以把濒临死亡的人救活,又可以造出那样可敬可畏的幻境,难道还会为了权力和一个家族的存亡而努力么?是什么使得先生效忠于白氏皇族的呢?”
    山碧空沉默了一会儿:“大合萨的目光有如鹰一样锐利啊!我们并非只是效忠一姓的皇族,鸟雀永远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大鹰的心,因为它飞得不够高,看得不够广。我们不臣服于任何人,只臣服在星空之下,带着伟大的使命。”“伟大的使命?”“直到有人看见这天地的末日,星辰和月亮的光轮涨大得有如正午的太阳,诸神末日之战的光辉把一切生命都埋葬。那时我们一切的信仰和牺牲才会被世人所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山碧空在武士的搀扶下跨上骏马,回首看着大合萨,“没有平静的世界,神创造这世界,就是用它为战场。”大合萨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几步:“诸神末日之战的”
    “够了,”山碧空并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和马蹄声一起远去,“在镜中,你看见的,我也曾看见。大合萨是蛮族最聪明的人,已经知道得太多了。没有英雄能够拯救这个天地的覆灭,我们都不过是诸神棋盘上的棋子。知道得太多,还不如蒙昧。”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见老师失魂落魄,他像是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完全的糊涂了,呆呆的眺望着远方,直到那支黑色的队伍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30、伤口痊愈
    九月初五。
    雨后,夜空分外的深静,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过。
    大君挑着金帐的帘子仰望星空,点了点头:“干了那么些天,终于下雨了。好在马草都收完了,现在下雨,正是好时候。”金帐里,坐床上的大合萨接过他的话:“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北风已经起了,就要下雪了。”“今年是个好年啊。”“好年。”“这几天阿苏勒恢复得很快,”大君回到坐床上盘腿坐下,举起了银杯。
    “伤口的干痂已经都退掉了,再过几天估计疤痕也会消掉,只是身子还虚,这些天只能用肉粥养着,昨天我去看他,还跟我说了一阵子的话,”大合萨举杯饮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着烟锅。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大君盯着大合萨的眼睛,“阿苏勒没事了,沙翰你也该放下心了。出使东陆的事情,你一直都没有回答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答复?”大合萨转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一口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来金帐拜见的时候,告诉大君吧。”大君点了点头:“沙翰,我知道你担心。你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是盘鞑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该过着悠闲的日子。可是一踏进这里面,就再也出不去,没准连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仪仗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我等你的答复。”老头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这还不是在逼我么?”他也不告辞,缩肩佝背地出帐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远远的敬了敬大合萨的背影,自己饮尽了杯中的古尔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静,静得似乎能听见风掠过草尖的微声。
    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只有一只火盆点燃了,照着孩子苍白的脸。他身上还裹着绷带,但是已经可以活动。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见的玩意儿,用青色笔挺的草叶编织而成,远远的看和真的没有区别。
    孩子手中的那只已经干枯了,皱缩在一起,瘪瘪的并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的看着它,火焰映在他眼里跳动。
    他把草蚱蜢轻轻放进火堆里,小声地说:“飞走吧。”“阿苏勒。”孩子惊讶地回头。他看见一身白麻的长衣,秃顶的老人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大合萨摸了摸他的脑袋,跟他一起看火里那只燃烧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双翼映得几乎透明,像是要随着腾舞的火焰飞起来。火焰忽的一卷,把它吞没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么烧了呢?”孩子低着头:“是哲甘的小儿子编了送给我的这是我留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了”“为什么又烧掉呢?”“大合萨,我是不是很软弱,很没用?”“不是,谁跟你这么说的?”“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颜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见这只蚱蜢就会想到哲甘,想到诃伦帖姆妈,想到伯鲁哈表哥。我成天就想这些,白天想晚上想,练刀的时候都想。大合萨,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练刀,我要把蚱蜢烧了,阿爸说的,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要坚强。”“练刀唉,还练什么刀啊?”大合萨埋怨着,“就是练那个破刀,把身体都练出病来了。以后我们可别再练什么刀了,好好地喝着nǎi子,听那些小奴们给你说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獭子肉,过得多悠闲。”他抓了抓光秃秃的脑门:“对了,世子啊,大合萨教你星相之学吧!你比阿摩敕那个傻小子聪明,一定学得快。”孩子笑了,是那种他固有的拒绝别人的笑容:“谢谢大合萨,我还是要练刀,阿爸说了,我要变成男子汉。”“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萨觉得说漏嘴了,“阿苏勒啊,你是世子,吕氏帕苏尔家族的小儿子,你祖宗的勇敢和荣耀都要你继承,将来有千千万万的勇士跟在你马后。帮你打仗。别听那些人瞎说,会刀术有什么用?你阿爸剑术再好,又杀过多少敌人?何况你身子刚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觉得闷呢,大合萨把巴呆送给你玩几天,不过你要按时喂它,可不要把它饿瘦了。”孩子低着头,转过身去。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天空,声音变得格外的遥远:“大合萨,你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回来,不肯叫夫人姆妈。”“记得啊。”“我不是不愿意,我是很怕听到姆妈两个字。”孩子忽地回过头来,“大合萨,我害怕啊。”“害怕”大合萨不由得站直了。
    “我在真颜部的时候,姆妈叫做诃伦帖,九王带着兵打进真颜部的时候,姆妈死了。我那天练刀,很累很累了,可是我很怕,我不敢停。我想到姆妈死的时候,我怕我停下来就会更忍不住去想所以我就拼命的出力,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大合萨,我很怕的,很怕再看到那样的场面。看见那么的火,我认识的人一个一个被杀掉,伯鲁哈叔叔死了,谁都救不了他们,我很想救他们的,可是我没本事。大合萨,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能指望我们的勇士,可是那些又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事了!”他想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又觉得那张稚嫩小脸上的神情不可轻侮。
    “大合萨,我是不是很傻?”“阿苏勒不傻。”大合萨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不要听那些蠢人的话,我们的阿苏勒会成为英雄,草原上的大英雄!那个时候,大合萨骑着马,打着旗,为你开道。”孩子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大合萨是来找木犁将军的么?这么晚,将军大概睡了。”“哦,我不找他。我来拣个东西,前几天在这里落在草丛里了,一直没有时间来找找,刚才好容易才找到。”老头子沉默了一下,拉过孩子的手拍了拍,“阿苏勒,大合萨要去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都不能回来看你。可是看到你这样,大合萨放心了。”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青色鞘的短刀,放在孩子的手中:“这是你阿爸赐给你的,狮子王的刀,大合萨把它带来还给你了。来,握紧它,等到大合萨回来的时候,你就像你的哥哥们那么强壮了。”他起身走了,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再不回头。
    孩子看着他一袭白衣的背影就此隐没在黑暗中,低头看着手中青色的刀,刀柄上油润的皮子被换成了青色的丝绸,青色的丝绳上多了一枚青翠的玉玲珑。
    夜风从玲珑上的孔隙里穿过,仿佛叹息一样的清鸣。
    31、向南,一直向南
    阿摩敕被帐篷外可怕的响声惊醒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什么人敢在大合萨的帐篷附近这样喧哗?可是那声音那么真切,仿佛混着武器交击的声音、吼叫的声音、马嘶的声音,他又以为是朔北部的白狼团打进了北都。他在帐篷里瑟瑟发抖了一阵子,不知道是该提上他的短刀冲出去,还是立刻钻进被窝里捂住耳朵。
    “阿摩敕,阿摩敕,起来,起来!”竟然是老头子破锣一样的声音在大喊他的名字。
    他咬咬牙,提着裤子钻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子。老头子骑着高大的青马,穿着祭祀和大典才用的华贵礼服,胸前配着神圣的熊刀,一手高举着铁马镫,一手拿着粗大的火把敲在马镫上,火星溅落,鸣声震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夜间的寂静恶狠狠地劈开了。
    “阿摩敕,走了!”老头子勒着青马大喊,“懒惰的小鬼,要一直睡到死么?”“走?”阿摩敕傻了,“去哪里?我刚刚睡下,明天早晨不是还要进金帐拜见大君主?”
    “大君?我们不管他!”老头子一指身后,“我们这就出发,我已经把仪仗和队伍都带来了。我刚才听人说,说得很对。他们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青阳这个地方还是不能少了我的,阿摩敕,让你见识见识老师的本事。朔北部打到我们青阳城下的时候,老师也带着鬼弓在城上游射呢!”他身后真的是五十名精悍的鬼弓武士,这些隶属于虎豹骑的精英骑射盛装束甲,跨坐在嘶咆的战马上,高高打起了剑齿豹图案的白色大旗。这大旗是大君出行的仪仗,一瞬间阿摩敕几乎以为是老头子喝醉了,僭越了大君的礼仪。可是就算老头子喝醉了,精锐的虎豹骑武士们却不可能都喝醉了,他们每人马后都拴着两匹备用的骏马,分明是要远行的模样。
    他上去扯住老头子的马嚼铁:“可是可是到底去哪里啊?”“向南,一直向南!海南边,有个王国叫做大胤的,你知道么?”“大胤?”阿摩敕呆呆地张大了嘴,“那不就是东陆大皇帝的国家么?”“对!我们要去大胤!那里遍地都是黄金和玉石,收获的季节,棉花和麦子堆得比山都高,放起牧来,纵马一年都跑不到海边!那是黄金之国,我们蛮族千年来都没法得到的土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就要去了。没了我,他们不行的!就让我亲手为青阳打开通往黄金之国的门吧!”他望着南方,眼睛里闪烁着阿摩敕从未见过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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