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东陆,胤朝喜帝六年一月。
帝朝元老、羽林上将军苏瑾深在天启城刽子手的快刀下,失去了头颅。传说他是假传皇帝旨意,号召诸侯抗击离国的罪魁。帝国公卿们在满是热血的屠刀前沉默,赢无翳被加封为“天启守护使”,以诸侯的身份守卫着天子的城市。
苏瑾深是在北陆建立了他的威名,五十年前,在震动整个九州的风炎铁旅北征中,风炎皇帝白清羽、军机参政公山虚、风炎大都护苏瑾深、“大胤李将军”李凌心、还有号称“名将之虎”的姬扬,都是那个时代传说中的英雄。最后一面英雄的旗帜也没落了,所有人的结局,恰如风炎皇帝夺嫡登位之初对朋友们所说的那句话一般“无论荣辱,我们注定无人可以安然死于床榻。”苏瑾深死前要求对着北方,说:“让我看见北陆来的云,那下面葬着我很多的好朋友。”“真好!”八十七岁的老人扯开了衣襟,拍着自己的脖子说,“兄弟们,为了大胤,苏瑾深最后还是跟你们在一起了!”
三个月后,北陆迎来了它的春天。
风从滁潦海带来了水气和温暖。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缝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阳光下,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青茸茸的细草钻出地面,无穷无尽的嫩绿色仿佛从大地深处涌起碧绿的春水,沿着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边。
爬地菊最先盛开。说是菊,其实是野草,匍匐在地上,开出嫩黄的小花,最耐荒寒。只要有根,它们是不死的,春天来的时候从叶腋中生出两条修长的花茎,开出嫩黄色的五瓣小花。
朔方原是整个瀚州爬地菊开得最盛的地方,简直是花山花海,压过了马草的绿色,嫩黄色的花潮一直绵延到天际,组成一张看不到边的巨大花裀.五十多年前,震惊整个蛮族的东陆风炎皇帝也是在早春的四月撤离了朔方原。那时阳光普照草原,风贴着大地流过,千千万万的小黄花摇曳,遮蔽了严冬那场残酷战争所留下的枯骨。
浩瀚的草原,像是盖着一层金色的阳光。
“是蛮族的黄金吧?”风炎帝策马离去前说,“这片土地的生机,远远没有绝尽啊。”蛮族人总对于爬地菊有种说不清的情怀,在灿烂的四月间,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把打来的野狐皮放在怀春少女的帐篷外的时候,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视若不见,任他们偷偷地跳上马背偎依着在草原上奔驰。
一黑一白两匹马儿狂奔着冲下草坡。马踏黄花的痕迹仿佛两道刀光,划破了春日的寂静。
两匹都是初长成的小马,胸膛已经颇为宽阔,烈鬃瘦腿,奔驰起来全身的肌肉如水波般颤动。马背上的骑士也是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身穿的都是狐裘打孔串联而成的无袖软铠,是蛮族富家孩子喜欢的衣装。
少年们握着弓,双手离缰,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镇静自若,细碎的小黄花被马蹄踏得飞扬起来,盈盈飘落,像是在马后扬起了嫩黄色的轻雪。两骑争进,倏忽前后,骑术不相上下。
少年们手中的角弓足长两尺半,檀木为背牛筋为弦,是成年人所用的大弓制式。弓弦上搭了狼牙箭,两个人的目光都追着前方那个白色的小东西,它一蹦一蹦地在近尺高的黄花碧草间隐现,折着灵活的“之”字路线狂奔。
距离猎物只剩二三十丈,眼前一片开阔。小东西也知道危机,东撞西撞地想要躲避,却终究快不过骏马。骑白马的少年猛夹坐骑,白马长嘶着奋力蹬地,瞬间超越黑马半个马身。就是这一刻,他双臂一张,角弓引满,乌棱棱的箭镞在阳光下寒芒闪烁。黑马上的少年武士急了,也是用力一夹坐骑。黑马奋起余力,又抢到白马前方。黑马上的少年身体一斜,挡住了同伴的视线。他只有瞬间的机会,不过瞬息的优势也已经足够,他全力拉开角弓,箭头锁住了忽然跃起的猎物。
刺耳的啸声在他背后响起!
“是箭!”黑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回头,不由自主地仰视天空。一个身形正在他的头顶,遮蔽了刺眼的阳光,太阳在那个身影边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灿然不可逼视。
“巴扎!”黑马上的少年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巴扎从自马鞍上腾空跃起,飞踏马鞍桥张弓放箭了。无愧于他“鹰眼郎”的绰号,弓弦一声绷响,羽箭流星般一闪而没,将跃起的猎物钉回了草丛中。
巴扎落地,毫不停步,疾追上去,在草丛里面一抓,将中箭的小东西抓了出来。是只不大的白兔,身上刷着白垩,更加地显眼,虽然中了箭,还是挥舞着两只前爪挣扎,箭穿透了它圆圆的小尾巴,并没有伤它要害。
“是我的!我先射到,哥哥你又输了!”射中了兔子,巴扎的兴奋都写在脸上。他拎起兔子的两只耳朵在那里舞蹈起来,又学着螃蟹步,对哥哥耍着鬼脸。
他的哥哥巴鲁兜住黑马,瞟了他一眼,心里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巴鲁和巴扎是青阳大将巴夯的两个儿子,东陆文的大名是铁颜和铁叶,年纪只差一岁,都是世子阿苏勒的伴当。两个都是贵族孩子中最勇敢的,巴鲁刀马过人,可是骑射上,弟弟巴扎灵活柔韧,更占优势。
巴鲁跟弟弟比赛射猎,总是输多赢少,刚才挡住弟弟的视线,已经是耍赖,可是弟弟凌空发箭,一样箭无虚发。他心里知道自己骑射上差得远,嘴里却不肯承认。
“不就是射中兔子,比刀你哪次赢过?”巴鲁嘟哝着。
巴扎跑回自己的白马边,眯起一只眼睛对他吐舌头:“牦牛牦牛。”巴鲁身形魁梧,一身的蛮力,却不灵活,有一个“牦牛”的绰号,巴扎一直拿这个嘲笑哥哥,乐此不疲。
“你!”巴鲁猛地抬头瞪着弟弟。
他没有巴扎机灵,有时被欺负得受不了,就会发怒,将弟弟揪在地上打一顿出气。巴扎也有些怕他发怒,捂了捂嘴:“不说了,不说了。”巴鲁忽地有些不安,放眼望着周围:“奇怪,世子呢?世子哪里去了?”巴扎也愣了一下,想起了这事:“嗯,奇怪了,刚才还骑马跟在后面呢,这一下子就看不见影子了。”巴鲁催着战马冲上附近的草坡眺望,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这里可以远望四五里地,可是一片黄花草原,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巴赫的脸色渐渐变了,绷得铁青。巴扎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可是你说今天你看着世子的,你就知道争强!”巴鲁终于发怒了,恨得一把把弟弟从马背上推了下去,“射个兔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世子又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巴扎摔在爬地菊丛中,倒是不痛,不敢反驳,抓了抓脑袋低声嘟哝:“世子,世子,说得好听,早晚也是被大君废掉。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小孩,丢了自己会回来,谁会害他?”<
33、情素暗生
阿苏勒微微一运气,笛声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样从每一个笛孔溢了出去,静悄悄地溢满了天地。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背后,云雀轻盈地掠过天空,划出曼妙的弧线,仿佛女孩儿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黄花堆起齐膝的花海,一直铺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边,偶尔远处的草坡上像是飘过白色的云,那是放牧的少年带着他的羊群经过。
爬地菊的小黄花随着风势起伏,翻出一层一层的花潮,土地像是缓缓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枣红色的小马撒着欢在周围乱转,这边啃几口草,又去那边啃,然后贴过去舔着阿苏勒的面颊。阿苏勒低低地咳嗽几声,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说:“遥遥真笨,追不上巴鲁巴扎,还来捣乱。”这匹东陆产的小走马是他的坐骑。身体康复之后,父亲再不许他习武,连雄壮高大的北陆马也不让他骑了,换了这匹温顺却淘气的小马。巴鲁和巴扎的坐骑都是战马的后代,马腿比遥遥的腿长了一倍。遥遥跑着跑着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这里等自己的伴当。
蛮族所谓“伴当”,是“朋友”的意思。贵族少年从练武开始就会有自己的伴当,根据家境的贫富,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伴当陪着主子习武打猎,一起长大,将来上阵杀敌也齐马并进,是一生的忠勇随从。
阿苏勒九岁才有了自己的伴当。大君钦点了巴夯的两个儿子作为阿苏勒的伴当,巴夯是长子窝棚的人,谁也不知道大君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不过大君那天召见巴鲁和巴扎,亲手拍着他们的肩膀:“从此,你们就是世子的伴当了,生死你们都要跟着他!”
女孩子侧盘着双腿坐在阿苏勒身后不远的地方,咬着线头纫针。
她穿着绿色的马步裙,白色的绫子束腰,宽大的裙裾洒在黄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蛮族少女喜欢这种装束,马步裙张开的时像一领大氅,围绕腰身缠起来,束上衣带,就成了裙子。上面贴身干练,勒出身体柔软起伏的线条,裙幅却宽大,便于骑射。她们也不穿东陆仕女喜欢的丝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软皮靴子,这样可以像男子一样大步地跑跳。
可是阿苏勒背后的女孩却是宁静婉约的,一声不吭地低头纫针。她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发梢结着小小的金铃,风来的时候,金铃就丁丁当当地轻响,她才会抬头,沉默地看风来的方向。
那里是南方,曾经在铁线河附近的牧场,有一个叫做真颜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声忽地停顿了,尾音袅袅。阿苏勒挪了挪,坐到她身边去:“苏玛,你是想家了么?”女孩默默地摇头,坐开了一些,低下头去缝手里那条衣带。
“我知道你总是想着的,”阿苏勒低声说,“虽然你说不出来。”龙格真煌的女儿龙格凝苏玛那年十三岁。
草原上的牧人说,时光是无鞍的野马,奔驰起来像闪电,最好的骑手都无法驾驭。初到青阳部的时候,苏玛只有十二岁,消瘦蜡黄的一张小脸,干瘪得像个贫家的小男孩,在艳绝的姐姐龙格沁身边,谁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这个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样,十二三岁正是她将要绽放的时候。人们眼里的她一天天都在变,肌肤像是沁红的软玉,漆黑的眼底带些清澈的蓝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笔描画出来的,瘦削的身材变得修长丰腴,胸口也渐渐饱满起来,衬着细长的腰肢。
毕竟是龙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说真颜部龙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会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儿们。
北都城的贵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个漂亮的女奴,阿苏勒带着她出去骑马,少年们就驾着飞鹰跟在后面看,肆无忌惮地吹着口哨。
“苏玛,苏玛,我来吹笛子吧。”阿苏勒忽然笑了,“我来吹笛子,你来跳舞。”苏玛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苏勒知道她是说不跳舞,听阿苏勒吹笛子。苏玛是真颜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苏勒记得他在真颜部的那些年,每逢烧羔节,龙格沁唱歌,苏玛在火堆边舞蹈。
可是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他微微运气,想起个高些的调子。“呜”的一声,笛子走音了,像是闷声的牛吼。苏玛吃了一惊,抬头看见阿苏勒窘迫地左顾右盼。她把针扎在正在绣着的衣带上,从阿苏勒手中拿过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个唇形给他看。阿苏勒的笛子也是苏玛教的,他初到真颜部的时候只有六岁,苏玛已经是个八岁的大女孩,可是几年过去,倒显不出苏玛比阿苏勒大多少了。
苏玛的无名指在按孔上轻盈地跳跃起来,笛声有如串串带着回音的鸟鸣,草间几只小雀在笛声中唧唧清鸣着飞上天空,阿苏勒的目光追着它们,就出了神。
天边的云懒洋洋地舒卷,大地静馨,像是一场春天下午的梦刚刚醒来。
笛声停了许久,阿苏勒才回过神来。苏玛把笛子递到他面前,又低下头去缝纫。阿苏勒想着她刚才的指法,把吹孔凑到嘴边。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凑近笛孔嗅了嗅,是从笛孔中散发出来的,像是麝香,却又那么飘忽,只是在鼻尖轻轻地拂过。
“苏玛,你抹香了么?”苏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是你身上的香。”阿苏勒说着,把笛子递到她面前。
苏玛闻了闻,摇了摇头。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凑到她脖子边嗅着。苏玛回过神来,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滚倒在草丛里,一簇细碎的黄花仿佛被轻盈的蝶翼扑起,又飘落。阿苏勒粗粗地喘了口气,苏玛被他压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绿裙上散碎的爬地菊花瓣像是绣成的金色花纹,却更加鲜明清亮。她的头发有些散乱,细长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随着呼吸有淡淡的青纹。她扭过头去,不看主子,饱满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阿苏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来,凝在苏玛的脸上。苏玛觉得自己的脸那么红,那些纤细的血管就在皮肤下紧张地跳着。
“苏玛,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妈是一个气味。”阿苏勒低声说。
他坐了起来,怔怔地有些出神。
苏玛飞快地整理好裙子,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纫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苏玛。”孩子抱着膝盖看着她说,“苏玛你那么好看,又那么灵巧,吹的笛子那么好听,身上还是香的不知道将来是谁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娶到你”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看到?”苏玛一惊,抬起头,看见主子眺望远处的眼神。那么安静,没有欢愉,也没有悲戚。
阿苏勒觉察到苏玛在看他,扭头对她笑了笑:“陆大夫常说,我要好好养着,十年都不会出大事。我想陆大夫大概是说,我还能活十年吧?其实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来什么用都没有,然后自己就悄没声地死了。”苏玛的手颤了一下,一滴血红在她手中的绫子上浸润开来。
“你的手”阿苏勒跑过来握着她的手。
针从绫子上透了下去,扎进了苏玛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红得像一粒透熟的红豆。阿苏勒举着那只手,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可以包扎的东西,张开嘴想把苏玛的指尖含住,却忽然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过来,呆了一下,讪讪地笑了一下,把指头送到苏玛自己的嘴里。
苏玛跟着他笑,无声地。阿苏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头去。
34、难以忍受的凌辱
“哎哟哎哟哎哟,堂堂的世子、真颜部贱民的女儿,在这里偷情!这就是我们吕家豹子血的后代么?”阿苏勒猛地起身,十几个人从草坡下忽然跃了起来,阿苏勒已经被团团地围住了。那是一群披着重锦的武士,领头的人一颗闪亮的光头,只有一根粗大的独辫从头顶垂下,辫子上缠满了金丝,辫根钉了一块鸽蛋大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丹胡?”阿苏勒认了出来,那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小儿子丹胡。青阳部四个大汗王里,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最年长的哥哥,土地最大,奴隶最多,从西边的火雷原到东边的彤云大山,草原上处处都有他家的牧民。丹胡十五岁了,是大汗王最宠爱的儿子,粗壮得像是一头小牛犊,脸上的肉堆起来,有几分像他父亲的样子。
丹胡手上套着马鞭悠悠地转着,斜着眼瞟了阿苏勒两眼,忽然上去一步,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苏玛站起来想去扶他,却被后面丹胡的伴当武士在膝盖上踢了一脚,倒下去撞在阿苏勒的背上。
阿苏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丹胡又上去在他肩上一推。
阿苏勒还是倒在草地里。
丹胡得意地笑了起来,伴当们也跟着笑。他围着阿苏勒和苏玛慢悠悠地转着圈子,头顶那根独辫子上的宝石折射着日光,亮得刺眼,阿苏勒不由得举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
丹胡转着转着,忽然蹲下身在苏玛面前,去捏她的下巴。苏玛闪了一下,紧紧挽着阿苏勒的胳膊。丹胡又去捏她的耳朵,这次苏玛没有再闪避,她狠狠地咬住了丹胡的手指。
“哎哟!”丹胡差点跳起来,“这个小女人会咬人。”他抽出手指,看见两排齿痕上隐隐都是血迹。他的伴当抄着马鞭走了上来,丹胡一把拦住了,他低头,看见那个小女人直直地盯着他。她的唇色越发地红了,羊奶一样的肌肤下殷殷透着粉,眸子在阳光下似乎带着蓝。
“世子?”丹胡转到了阿苏勒面前,“我出十匹马,跟世子买一件东西。”“什么?”阿苏勒受不了他嘴里浓郁的酒味,退开去紧紧靠在苏玛的背上。
“这个小贱女人。”“我不卖!”阿苏勒断然地摇头,“我不卖苏玛,阿爸说的,苏玛不能卖也不能送永远都跟我在一起。”“十匹马!”丹胡啐了一口,“这样的女人,十个我都买到了!不能卖也不能送是吧?那就借到我帐篷里!你的小女人咬了我,我要好好地罚她,才消了我的气。”“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阿苏勒的心抽紧了,他伸手过去握住苏玛的手。
“你还小,嘿嘿,”丹胡笑着,“说了你也不懂。”他忽然伸手抓住了阿苏勒的衣襟:“来,我跟你摔跤。”他身高力大,整个地把阿苏勒提了起来。阿苏勒慌乱地挣扎着,他没有可借力的地方,只能紧紧握着苏玛的手。丹胡猛地发力,把阿苏勒整个扔了出去。苏玛的手和他的手脱开了,他摔在草丛里,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丹胡狠狠地攥住了苏玛的腕子,满口的酒气都喷在她脸上,扭头对着伴当喊:“给我把他围住,别让他起来!”七八个伴当抢步上去,围死了阿苏勒。阿苏勒抬头,阳光完全被挡住了,他只能看见一片蓝色的天,像是在一口水井中。他想爬起来,可是脑子里面像是有一群蜂子在嗡嗡地飞着。他挣扎着跪起来,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根本站不起来。
他喘息起来,全身重得说不出来,只想倒在地上。
丹胡的笑声从外面传了进来,他听见挣扎和扭打的声音,里面夹着某个细细的声音,像是离群的雁子的鸣声。他忽然慌张起来,他熟悉那个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苏玛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流眼泪,就是这个低低的声音。
她是个哑巴,哭不出声。
他努力要从伴当们的缝隙里看过去,可是他扒不开那些粗壮的武士。只有武士们腰间那条细缝是透光的,从里面看见那件绿色的马步裙在闪。
“哈哈哈哈,”丹胡笑着,“想看啊?想看啊?你没看过么?你没看过我可先看了。”他双手掐死了苏玛的腕子,把她的两臂撑开,看她柔软的长发凌乱了。苏玛拼命地低头想去咬丹胡,可是她咬不到,凑过来的是丹胡满是酒气的大嘴。
“哎哟喂!”丹胡忽然松开了双手,苏玛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她忽然被紧紧地搂住了,那股巨大的力量让她几乎窒息。丹胡放肆地笑着,狠狠地抱紧苏玛,想要把她整个地抱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的手掐着苏玛的臀和腿,全身热得像是火炭。他猛地把苏玛压在地下,膝盖压住苏玛的腿,狠狠地一扯裙子的襟口。
丹胡还没有忘记对着缝隙里的那双眼睛笑了一声。
阿苏勒忽然觉得自己听不见声音了,面前的一切是幅残酷狰狞的画。苏玛的领口被扯到了腰间,赤裸的背上肌肤像是羊脂。她动不了,丹胡把脸埋在她的胸前。
苏玛忽然对着他的方向回过头来。她脸上还带着泪水,可是已经没有了表情,那么安静,静得让他心颤,像是已经死去的荒凉。
他感觉到一股可怕的燥热在心口跳跃,像是火。他竭力按着自己的胸口,想把那火压回去。他有过这种感觉,那一夜他病发全身裂开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可是他已经压不住了,那火焰正在顺着他的血脉流往全身,有一种强烈的律动撕扯着他的身体。
他想站起来,可是压着他肩膀的那双大手增加了力量。
他再次用力,他要站起来。
他抬起了头,看见那个粗壮武士的脸上充满了诧异。
他的肘狠狠地撞在武士的小腹上。
武士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这个孩子,似乎不敢相信。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是疯了,他影子一样扑击出去,扯住了武士的腰带,不大的拳头一连串地击打在武士的小腹上。
血管里的那股火已经控制了阿苏勒。他忽然有种可怕的快意,他有个强烈的念头,要把武士的小腹打成一个血洞。
武士吐出一口血,栽倒在草丛里。
丹胡和苏玛忽然暴露在他的视线里,丹胡满是横肉的脸上尽是惊诧。阿苏勒逼了上去,抬腿狠狠地一脚踩在丹胡的脸上,踹翻了他,他一把抱住了苏玛。苏玛柔软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滴落在阿苏勒的肩膀上。
肩膀上微微的凉,让阿苏勒忽然清醒过来。他惊恐地左顾右盼,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刚才到底怎么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他,给我打他,给我打他啊!”丹胡对着伴当们狂喊。
面对的毕竟是世子,伴当们还在犹豫,可是他们还是一起逼了上去。苏玛和阿苏勒互相抱着,惊恐地看着重新围成的人墙。
马嘶声传来,像是惊雷。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一黑一白的两匹健马狂飙着逼近。巴鲁和巴扎举起连鞘的战刀,全力地劈斩下去。不愧是铁氏的儿子,即使成年的武士也被他们凶狠的刀劲震慑,不由得退让了几步。
巴鲁跳下马背,从伴当中抓起一个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掼在自己的脚下。巴扎一兜战马,把阿苏勒拉上了马背。巴鲁对着胸口裸露的苏玛,觉得头有平时三个那么大。这时他那匹灵巧的战马已经兜转回来,他咬咬牙,飞起一脚,把离他最近的那个伴当踢翻,拦腰抱过她,一起跨上马背。
伴当们还要围过来,巴鲁忽然低喝一声。刀光像是电光般一闪,巴鲁战刀出鞘了,探身横扫过去。
没人敢挡他的锋芒,人们认识这个铁氏的孩子,成年武士输在他刀下的也数不清了。
两匹战马从包围的缺口直冲出去,把丹胡和他的伴当们抛在那里。
那匹懒洋洋吃草的小马好奇地看了看这些人,“啾啾”地低鸣一声,撒开小蹄子,跟着离去。
丹胡愣了好一会,才暴跳起来:“追啊!追啊!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丢了我们家的脸么?”
35、无情的惩罚
平坦开阔的草地上骏马交错,马身上的汗气蒸腾起来,比赛已经白热化。场上十二骑奔驰着换位,草尘飞扬,追逐着小小的栎木马球。
马球在东陆也算流行的游戏,但是发源于蛮族。曾经有青阳部的使者们奉着贡品去东陆觐见胤朝皇帝,以八人结队大胜帝都禁军的十二名好手。举国惊叹蛮族的骑术,天朝上国折尽了颜面。皇帝大怒之下甩手而去,从此东陆的贵族豪商也都再不玩马球了。
东陆的华族并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蛮人对于马球技艺精湛,是因为在北陆上至王子贵胄,下到流浪的牧民都玩马球。马球对于蛮族的年轻人是生存的本事,只有借此练好了骑术,才能牧马走遍天涯,来日上阵也有更大的机会生还。而东陆的贵族们则始终以马球为一个闲雅的游戏罢了。
比莫干一转球杆,把球定在地下,笑了起来:“我队连胜三场,还玩不玩?”他已经解了衣甲,只穿一条马裤,露出上身线条分明的肌肉,身上尽是热汗。
“玩!怎么不玩?还不是仗着你那匹马?”贵木愤愤地哼了一声。
“换头神龙给你骑也未必就能怎么样?认命了吧!”铁由得意地大笑。
“轻易认命了,也不配姓帕苏尔了。”旭达罕还是一如往日的冷静,“玩了才知道!”赛球的是四个王子带的队伍,兄弟四个并不和睦,这项争强斗胜的事情倒是都喜欢。
旭达罕和铁由的骑术都寻常,比莫干和贵木却是蛮族武士中的佼佼者。贵木更以刀术和臂力称雄于贵族少年中,松木的球杆在他手中仿佛一柄利刀,挥舞起来锐得啸响。比莫干的伴当不敢正对他的锋芒,比莫干却不在乎。他骑的是大君赐与的极西骏马“雪漭”,总能抢先赶到球边。贵木就恨他那匹马,可是是父亲赐的,却也没有办法。
“好,旭达罕,我们两个开球!”比莫干把球抛了起来,一把抓住。
马蹄声乱了,三匹马从草坎子对面登了上来,奔得急促。球场周围护卫的武士们张开长弓,警觉地围堵上去。
“是哪家王子帐下的人,是哪家王子帐下的人?”巴扎勒着跑疯的马大吼。
“几家王子都在这里赛球,你们是什么人敢冲撞?”巴扎闪过肩膀,露出了背后的阿苏勒。
“世子!”为首的百夫长认出了他,一手按胸跪下行礼。
“快救救我们,有人追我们!”巴鲁也跟了上来。
“什么人那么大胆子,在朔方原的地方敢追世子,不是找死么?”百夫长骂骂咧咧的,挥手一招,“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是我找死!怎么样?”随着吼声,成群的战马如风卷一样也登上了草坎子,他们打着墨绿色的大旗,旗上绘着凶猛的狰。领头的武士年纪不大,顶着一根独辫子,挥舞着马鞭使劲地吼。
“丹胡”百夫长哆嗦了一下。
丹胡的骄横在北都城附近都是有名的,可是从来没人敢管,也没人能管。他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儿子,有人说大君的位置都是台戈尔大汗王当年让给他的,所以对大汗王最宠爱的孩子,大君连训斥都没有过。
丹胡喘着粗气,指着自己的脸:“你们的世子,看看,你们的世子踩了我的脸。什么人敢踩我的脸?我生下来,我阿爸都不敢打我一下!你们谁有胆子拦我,信不信我杀了你们?”丹胡半边脸上沾了灰泥,是一个清清楚楚的鞋印。
他跳下马,从马鞍上抄过了鞭子,恶狠狠地咬着牙逼向了阿苏勒。巴鲁和巴扎一动,丹胡的伴当们也一起逼了上来。
一匹白色的骏马带着疾风,忽然插入,瞬间把阿苏勒他们遮在了马后。
丹胡暴跳起来:“什么人敢挡我的路?我把你”他抬头一看,把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马背上蓄着短须的年轻武士低头玩着手里的球杆,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那是大王子比莫干,丹胡认识的,父亲提醒过他,这个跟九王出征过的王子并不好惹。
比莫干略一抬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丹胡,我打球的时候,可不想有人搅了我的兴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我不跟你说!你把阿苏勒交出来!我跟他拼个输赢!”丹胡气喘吁吁地指着比莫干的马后,“那个狗崽子敢踩我的脸,我要跟他比刀,我绝饶不了他!”“啪!”清脆的一声响过,丹胡“啊”地惨叫了一声,捂着红肿的脸退了出去,比莫干坐在马背上,闭起一只眼去瞄自己的球杆直不直。所有人都愣住了,是比莫干出手打了丹胡一记耳光,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台戈尔大汗王在青阳的势力,和大君谁强谁弱,很难说得清楚,虽然不是名义上的部落之主,可是进金帐不跪,也不听从大君的调遣,是和大君平起平坐的人。
“你你你敢”“狗崽子?什么狗崽子?你在说谁?这里只有帕苏尔家尊贵的儿子们,没有狗崽子。”比莫干冷冷地喝道。
“哥哥,哥哥。”铁由策马上来,挡住了比莫干,“消消气,别跟孩子一样见识。”他转过脸又对丹胡露出安抚的笑容:“丹胡,你若是跟世子有什么冲突,就该去和大汗王还有大君说。这样私下打斗,我们都是帕苏尔家的子孙,不是为祖宗丢脸么?”“我不管,我不管!他敢打我他怎么敢打我?”丹胡拼命地吼着。
比莫干忽然一把抓起铁由的衣襟,把他推到了一边:“别挡我的路!”“怎么敢?!怎么敢?!”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带着战马缓缓地逼了上去,“打你的是我,有什么要说的也跟我说。没长眼么?野狗一样瞎喊。丹胡,你以为自己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小儿子,将来要接大汗王的爵位是不是?台戈尔大汗王了不起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招惹的是世子,我们家族真正的继承人。信不信我一箭射死你,我们吕氏帕苏尔家也一样是草原的主人!”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回去跟你父亲说,是郭勒尔的儿子比莫干欺负了你们,让他去请郭勒尔来责罚我好了。”他手触到了马鞍上的剑柄,雪漭缓缓地逼了上去。
丹胡的伴当们惊慌地互相看着。
比莫干忽然松开缰绳打在马头上,那匹极西名马脱去了束缚,长嘶一声,龙一样舒展了身形直冲出去。高大的北陆雄驹带起的疾风扑面压向了丹胡和他的伴当们,比莫干放声大笑,他的剑挑着风声对着丹胡的头顶斜斜地削下。
“哥哥!”铁由变了脸色。
丹胡惊恐地扑倒在泥土里,伴当中没有一人来得及拔刀。雪漭舞蹈般在丹胡的人马中折返,比莫干的长剑随着手腕转动,凄冷刺骨的寒光压在头上,没有一个人敢抬头。比莫干带着笑声兜了一圈,重新回到阿苏勒的面前。
丹胡的伴当们放开抱头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忽然觉得腿上生凉。他们所有人的裤子都脱落下来。
丹胡也站了起来,裤子却没有落下。他没有丢尽面子,喘息两声,额头的筋跳了跳。
比莫干看他发狠的样子,笑了笑,把手中的东西扔在他脸上。丹胡接住了,乌黑粗大的一条,是一条辫子。丹胡不解地看着比莫干,比莫干手里还剩一块宝石,阳光下璀璨耀眼。
“倒是个值钱的东西。”他掂了掂,顺手扔给旁边一个伴当,“送你了,拿着玩吧。”丹胡忽然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过来,战战兢兢地摸自己的头顶,那条从小就留的独辫没有了,只有齐根的一束短发披散下来。
“杀、杀杀人啦!杀人啦!”丹胡不顾一切地惨叫起来,捂着头顶飞一般地跑了。伴当们呆了一下,提着裤子追了上去。比莫干也不追赶,勒马原地放声大笑,看着狼狈的一群人冲上草坡,其中一个被落下的裤子一绊,一个滚儿栽了下去。
36、兄弟对手
“大王子,我们不是故意和大汗王的儿子冲突的,丹胡他”巴扎想上去解释。
比莫干挥挥手打断了他:“不必说什么。记得你们是世子的伴当,我们才是帕苏尔家的主人。他们敢把肮脏的手伸到我们的头上,就要教训他们!”“唉!哥哥”铁由凑在比莫干的马侧,想跟他说什么。
比莫干不理他,转过头对着旭达罕冷笑:“不帮他?台戈尔大汗王不会怪你么?”“丹胡做得不对,大哥出手惩罚,我看罚得很好。”旭达罕不动声色地回应。
“虽说是万世不易的大汗王,可是阿苏勒毕竟是我们青阳名正言顺的世子,帕苏尔家血脉真正的传人。一个分家的儿子居然敢跟本家的少主为难,台戈尔大汗王就不怕盘鞑天神的惩罚?未来的大君,可是天神选中的人。”比莫干话锋一转,“不过,也许大汗王觉得自己才是天神选中的人吧?毕竟他们家也姓帕苏尔。”“哥哥有见识,为什么不自己去跟伯父们说?”旭达罕一振手里的球杆,“打球的时候,我就只知道打球。”“打球?”比莫干斜眼扫过全场,“好!那么我们也不必浪费力气,一球定输赢。我比莫干有的,随你旭达罕要什么,我都赌得起!”旭达罕指了指他胯下的骏马:“那就赌哥哥这匹雪漭。”比莫干皱了皱眉,冷笑:“好,你敢赌我这匹宝马,你押什么?”“我不像哥哥,有父亲赐的宝马,牛羊器皿,哥哥也看不上。”旭达罕想了想,“听说哥哥雇了几十个东陆匠人打造铠甲,我手里恰好有两千斤上品的乌铁。哥哥赢了,就送给哥哥打造铠甲。”比莫干微微变了脸色:“谁说的?”旭达罕不答,回头大喊了一声:“贵木,这场我们好好打,若是胜了,大哥就把雪漭送给你!”远处的贵木高高举起球杆吼了一声。
旭达罕扭头微笑:“那我们开始吧。”比莫干从腰带里摸出一颗栎木球,掂了掂,忽然抛起在半空。兄弟两人都是带马微微地一顿,而后两匹战马一齐立起来,两根球杆在半空中交击。
球落进了比莫干的控制中,他长笑起来,带球单刀直入。雪漭像一道白电一样横穿场地,迎面贵木已经带着两人拉开一个巨大的品字拦截。比莫干并不硬冲,雪漭踏着舞步一样半转,而后再次冲出。贵木眼睛一花,比莫干已经趁乱把球递给了铁由,他自己策马在品字阵里转了几个圈子,大笑起来。
铁由带着球奔驰急转,同队的伴当散开阵型跟上,几次在对方骑手抢近前的瞬间闪身掠过,直到距离球门不过八十步才挥杆微微一磕,对面旭达罕已经斜刺里冲杀过来。
“大哥射啊!”铁由大喊着把球倒磕出去。
白色的电光以目力难以追击的速度赶到,比莫干围着球兜了一转,已经是射门的预备。他的伴当在场边高声地喝起了彩,比莫干却觉得后心发寒,忽然有一道犀利的风声追背而来!
比莫干猛地回头,悚然一惊,黑马上的是贵木。他出手的一杆不是击球,却是抽向了他的马臀。
比莫干极为爱惜雪漭,收杆侧挡在马臀后。球杆在他的掌中已经被用做了刀剑,短短的一瞬间比莫干以球杆抽出背刀式,肩膀一沉,球杆斜劈出去格挡。比莫干的刀术老师是巴赫,铁氏的刀术犀利沉稳,扬名整个青阳。
“嚓”的一声,双杆交错。松木杆承受不住贵木的劲劈,立刻折断。
“狠毒!”比莫干大喝。
“狠毒不狠毒,你的马是我的了!”贵木的球杆划出一个完美的扇形,是一个长球的动作,他的伴当们已经驰向了对面门前射门的位置。
“笑话!”贵木忽然感到地下传来一阵猛震,他的杆走空了!球已经自己弹了起来。剩下的半截球杆在比莫干的手中发出低沉的呼啸,在球上一错挑起。比莫干勒紧了缰绳,雪漭高高地立起来,断杆凌空抽中了马球,闪电一样地直射入门。
震耳的欢呼声响了起来,看了许多年马球,却没有人想到过这样的射门。
“哥哥好快的-雷-!”铁由在远处大喊。
蛮族刀术,通行的是“九技”,分别是顺斩逆斩、顺切逆切、左右中平、雷、逆劈竹和刺,所有刀术都是从这九个基本的动作演化而成,比莫干以坐马震地弹起了马球,而击球的动作则是纯正的剑术了。
贵木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球杆,狠狠地把它抛在地上。旭达罕驰马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得你那两千斤乌铁!”比莫干挥舞着断杆,大笑着兜转了马头。
“铁已经在大哥的帐篷里了,我今天早晨嘱咐奴隶送过去的。”旭达罕笑,“本来就是弟弟献给大哥的一点心意,打球不过是个彩头,就算弟弟侥幸赢了,也还是要尽这份心意。”比莫干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旭达罕。
旭达罕含着笑,笑容恬淡,对着大哥审视的眼神。
“不愧是旭达罕,没有让我失望。”比莫干冷冷地说,“若是别人做了我的对手,我还真的提不起兴趣。”他把巨大的披风裹在肩上,随手带动了雪漭,转身回城。
37、夔鼓之声
铁由指挥着伴当,跟在他马后,只觉得大哥走得分外地慢,像是怀着什么心事。他刚想凑上去问问,比莫干已经勒住了马,停在阿苏勒的面前。
比莫干遥遥地看着远方,也不低头去看,声音淡淡的毫无感情:“阿苏勒,很长时间没见你,病都好了吧?”“都好了。”“那就好,你缺什么东西,尽管问人从我帐篷里要。”比莫干在他头顶摸了摸,“这里才是你的家,父亲忙,顾不上你的时候,还有我这个哥哥。”阿苏勒微微偏头闪开了他的手:“谢谢哥哥。”他这么说的时候扭过头去望着远处,看也不看比莫干一眼。
铁由瞥了大哥一眼,却发现比莫干并没有生气的模样。比莫干似乎还想找些话来说,却找不出来。一阵风扬起他的大氅,他忽地扭头,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偎在阿苏勒身边颤抖的女孩。苏玛双手抱着护住了胸口,低头看着脚下。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发梢的金铃“丁丁”地响。
异样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比莫干摘下自己的大氅抛在苏玛的身上。
“长得真像。”他低低地说,策马离去。
“废物!”带马经过阿苏勒面前的时候,贵木低低地喝了一声。
旭达罕皱了皱眉:“你胡说些什么?”贵木梗着脖子:“怎么也是我们家的儿子,连一个大汗王的儿子都敢欺负他,你说他还有什么用?”旭达罕摇了摇头:“大汗王的事情,我们不要多说话。”“哼!我才不管什么大汗王,我就想不通,哥哥你跟他们走得那么近,那几个老家伙有什么好?比莫干别的我不理他,可这话说得是,大汗王们哪是支持我们?他们什么时候给过我们兄弟颜面?一个小崽子都敢撒野,比莫干不出手,我也扇他的脸!”旭达罕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贵木瘪了瘪嘴,终于不说了。
旭达罕垂眼看了看阿苏勒,轻声说:“以后没事就不要出来玩了,你身体不好就呆在帐篷里,别叫父亲担心。”兄弟两人带着伴当也策马离开了。
广阔的球场上只剩下阿苏勒和他的伴当们。巴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主子的肩上,风卷了过来,阿苏勒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战栗着仰望天空,久久也不动一下。
黑色的哨马迅疾地驰到比莫干马前,马背上的伴当滚身下马:“大王子!”“什么事?”比莫干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大事。”伴当凑上来低声道,“东陆有人来,急着要见大王子,已经到帐篷里候着了!”比莫干的脸色一变,回头瞥了几个兄弟一眼,耳边已经传来了沉雄的鼓声。几个伴当的脸色也变了。
“夔鼓,夔鼓,金帐的夔鼓!”伴当喊了起来。
鼓声从城中而来,越来越见沉雄,仿佛敲击在人心口上,空空地震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金帐宫前玄帐中设了一面乌青色的大鼓,鼓面粗糙仿佛鳄皮,触摸起来坚实如铁。据说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昔年南巡狩猎,路途中射杀的巨兽“夔”的皮革制成。每当金帐宫的侍卫敲起这面大鼓,就是大君急召将领和大臣。
一名金帐宫的侍卫驰马而来,高举着马鞭大吼:“快!快!大君传令,王爷王子和将军,各家首领,都要到金帐觐见!已经响过一通鼓了!”
38、惊世之盟
东陆,下唐国,南淮城。
白皙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上,许久,才“砰”地点落。
棋盘对面的人扫视局面,微微点头,坦然地推了棋盘:“臣输了。”“拓拔卿还有半壁河山,难道不想涉险一搏?我听说麋鹿若是死斗,猛虎也畏惧啊。”“臣倒是听说纹枰对弈是心战,本是治心之术,不在乎棋艺。臣在盘面上已经走到绝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国主失手。拓拔是一个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怀,却不愿做这样的事。”“呵呵呵呵,”国主大笑起来,带着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怀?拓拔卿虽然生在北蛮,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风范了。”臣子整肃衣甲,起身离席,右手一扯黑氅单膝跪下:“承国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够不辜负国主的希望。”对弈的两人装束全然不同。国主年过五旬,戴九旒黑帻,青袍博带,外面披了件织锦的中长衣,腰间的青绦上莹莹然是一枚青润的山玄玉。而臣子满头细细的发辫,以牛筋带束在脑后,身披一件油润的旧革甲,倒像是蛮族牧人的装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侧光显出层层的夔雷纹,是东陆名家织匠才有的手工。
国主整了整袍袖,从容起身,自顾自地踱起步来。武士不敢怠慢,跟随在后。阔达七间的深静宫殿中静得生凉,窗外飞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室内一片阴晦,看不清国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头,在平滑如镜的云石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苍苍的满是风霜的痕迹。
“已经老了么?”他在心中自问。
他又想起北陆的风,不似这里的风暖软,像是爽利的刀锋,又像是蛮族呛喉的烈酒。牧人们赶着马群在那般的烈风中驰骋,老得也格外的快,苍老的面容像是干裂的木头人脸。这个年纪上,他的父亲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老人,每当抚摩他粗糙的大手,都觉得像是摸在剥落的片岩上。可是父亲依旧带着弓箭骑马,马鞍上悬着他的牛皮酒囊,里面是烈火烧喉的好酒。喝醉的时候,他会带着儿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张祖传的烈鬃琴,嘶哑的琴声在风中扭曲,像是化为鬼神的祖宗们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回响着这个称谓,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话。
“拓拔卿?”国主脚步一顿,忽然回头,“今天忽然召卿家进宫,并非仅仅为了赐袍,卿家猜到了吧?”“是!”拓拔微微躬身,“内监急召,想必是有军国大事。”“是,大事。”他们已经走到了窗口,国主伸出细白的手,拍了拍窗棂,遥遥地看着北边的天际。
“记得拓拔卿家初来下唐的时候,曾经说起要建立一支骑兵,引种北陆的健马,教习骑射,本公却没有应允。”国主淡淡地道,“可如今离国雷骑、淳国风虎都以北陆健马为坐骑,而晋北出云骑兵骑射无双,并称东陆三大骑军,我们下唐的骑兵却默默无闻。拓拔卿是不是觉得本公错失了良机?”“不敢,国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是区区一支骑军可以逆转的。”国主笑了笑:“错便是错了,也不是不能承认。不过,我们就要有骑军了。”“骑军?”“一支不下五万人的骑军,都骑最好的蛮族骏马,可以接连几天几夜奔驰不休,精通骑射。拓拔卿家以为如何?”臣子动容:“五万人!?”五万人的蛮族骑兵,这是一支可以横扫东陆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陆青阳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觐见,他带来了北陆大君的手信,我们两国愿意互换人质,歃血为盟。青阳部的九帐兵马、北陆最强的骑兵,从此就是我们下唐的朋友了!”“与青阳订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难怪卿家惊诧。东陆北陆,是世世代代的死敌,北陆的门不对东陆敞开,从风炎皇帝开始算有五十年,从蔷薇皇帝开始算有七百年。这个消息传到天启,真不知朝堂之上是个什么情景。”国主冷笑,“不过,本公不管帝都的衮衮诸公怎么想,任他疑心,任他弹劾,任他眼红,谁也毁不了这场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经妥当,只差最后一步,打开东陆北陆的大门!百里家万世的功业,也该开始了。拓拔卿不为本公高兴么?”拓拔一振战衣单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国主,愿为国主”国主挥手制止了他:“拓拔卿要为本公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么?本公可没有这个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将军,成就万世的功业,怎么能让拓拔将军做那出生入死的勾当?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将军奉本公仪仗旌旗,北上和库里格大君订盟。卿家,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拓拔山月却没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样。
国主皱了皱眉头:“怎么?拓拔卿莫非不愿?”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从梦里醒来,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为国主效命,明知万死,也绝不推辞!”“起来,起来。”国主恢复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当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拓拔卿和息将军,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还希望众卿尽弃前嫌,同心协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虑,拓拔卿虽然出身北陆,长于草原,但是本公从不以蛮夷相待。以拓拔卿气度人品,即便东陆世家,也不过如此”国主挥着袍袖,侃侃而谈,却没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终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他的指甲抠在云石的石缝中,抠得“咯喇喇”微响。
“诸事我都已经为你备齐,你还要什么,尽管向鸿胪寺开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归来的好消息!”国主终于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时候,拓拔已经在那里跪了许久。
“国主,拓拔还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说!我们君臣,有什么不可说?”“大胤前朝铁律,私结北陆蛮夷乃是叛国重罪。虽然我们下唐领袖诸侯,可是国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借机作祟。”“呵呵呵呵,”国主笑了起来,“拓拔卿,你对东陆的了解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啊。若说真是私通北陆,淳国、晋北,哪一个不比我们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诸家诸侯的动静,又真的能瞒过帝都的耳目么?我们这次这么做,天启城有人在看着呢,不过皇室是不会来阻拦我们的,这个我可以向你担保!”远处高阁上传来悠长的云板声,太阳西坠,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傍晚。侍女捧着傍晚时候用来焚烧的香木经过勤政殿前,遥遥地看见拓拔山月单膝跪地向国主行了大礼,国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满是企盼。
39、解开了心结
“风筝,风筝,蜻蜓蝴蝶、长尾巴的大龙风筝。”“桂花包子,刚出炉的桂花包子,热的热的。”“鲜炒栗鲜炒栗,新上市的新鲜炒栗子,又酥又绵,甜的嘞。”叫卖的声音充斥了街上每个人的耳朵。这座天南之都地处繁华的宛州,细细的长街两侧鳞次栉比,商铺的勾檐相连,商家争着生意,在店铺外支起了各色的布蓬。酒招在高阁处飞扬,远处凤凰池上轻舟划过,行人比肩接踵,这才是东陆的繁盛,帝朝的荣华。
“撞着人了!长眼不知道用么?紫梁街上你就敢骑马?”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感觉到背后马喷出的热气,转身破口大骂。
他猛地住了口。他背后是一匹雄骏的黑马,披着金色菊花纹样的马衣,夔雷纹的纯黑大氅一直盖到马臀。夔雷纹和金色菊,在下唐都不是平常百姓可以用的东西。
马上的武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沉默地望着远处。人群悄悄地闪开,黑马无声地踏着小步走过。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中,却有这么静静的一人一骑,让人觉着诡异。
“雷依瀚雷依瀚”耳边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记得这个旧时的名字?
烈鬃琴嘶哑的声音像是追着他从远处飘来,他闻见草原上的风,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亲亲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马尾挂在家里帐篷的门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亲就会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点,摸着他的头说:“雷依瀚又长高了。”他又想起了火。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还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灼热,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缝隙中奔跑,他呼喊着他知道的每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最后他站在了一顶被火焰吞噬的帐篷前,马尾被烧断了,他亲眼看着那个木娃娃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从此一切结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银羊寨。他们烧掉了它,连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烧掉了,从此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拓拔山月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绷紧,他握着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愤怒的蛇。周围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绝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声大吼,有什么要从血脉中迸发出来。
“磨铁啦,磨铁啦,铁刀铜镜,亮如银嘞!”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灌进他的耳朵里。那股凶暴的情绪退潮一样消逝,拓拔全身一凛,他早已立马在桥上。
这是凤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紫梁河,蜿蜒曲折,上面飞跨着紫梁桥,桥两侧也是摆摊的小贩。吆喝着磨刀的年轻人就站在他的马前。
长得颇清秀的磨铁人一脚踏着木凳,浅浅地笑着。南淮这种走街串巷的磨铁人不算少,帮人磨镜磨刀刃,都是穷苦人,赚不到多少钱。
“要磨刀么?”年轻的磨铁人仰头看着拓拔,“我们磨得很细的。”他年轻黝黑的脸上带着快乐的神情,远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铁人。拓拔微微犹豫一下,他抄出了鞍袋中的长刀递给磨铁人:“就请帮着把刀锋磨利。”“好,好!”磨铁人身边一个吊眼的汉子凑上来接过了刀,跨上木凳,提出一个陶罐,一只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着清水。长刀从质朴的皮鞘中脱出,像是一股冰气冲了出来,一片收敛的寒光在刀身上流动,靠近刀镡的地方细字铭刻着“貔貅”两个字。
汉子捧着那柄长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轻的磨铁人淡淡地说,“不如让我来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办法如何?”“夫子请,夫子请。”汉子急忙起身让了开来。
“夫子?”拓拔打量着年轻人,看见了他洗得发白的袍下,那条粗麻搓成的腰带。
那是个长门的修士,只有他们才习惯围这种粗麻搓成的腰带。
拓拔山月听过长门修会这个名字。那是一个教派,据说是不信神的,徒众都是些苦行的修士。在宛州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并不常见他们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野村山镇,经常会见到这些克己和善的人。他们也并不传教,长门修会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们,他们也就不认为你有得法的资质。不过对于贫苦的人,长门修士们却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被尊称为“夫子”。也许是因为游历,他们的知识广阔得难以想像,他们也从不吝惜把这些知识传授给需要它们的人。他们并不劳动,靠着旁人施舍的食物为生,可是往往他们所教给别人的,远远多于他们得到的。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毫不吝惜于把自己仅有的食物分给穷人,即使自己下一顿就要饿肚子。
“若是磨刀,用水要足,干磨会留下痕迹的。要从一面磨,两面磨会伤你的刀刃,还要单从一个方向打磨,否则也很损刃口。”年轻的修士边磨边说,看来那个汉子是个初上手的磨铁人,修士是个指导他技术的老师。
“是柄好刀呢!”修士抬头看着拓拔山月笑,“但是还不算名刀。”“夫子好眼力。只是柄年轻时候从铁匠那里买来的武器,用得顺手罢了。”拓拔也用了这个称呼以示他的尊敬。
“是位将军吧?”修士笑笑。
“怎么看出来的?”“将军的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贵的手工啊。还有将军的眼神,经常上战场,指挥成千上万的军队,那眼神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拓拔也笑了笑:“是啊,眼神总是瞒不过人的。”“嗯,还看得出将军有心事,”修士认真地点点头。
“是么?”“有什么事很意外,也很犹豫吧?”拓拔心里一惊,不由得警惕起来,冷冷地打量着修士。
“被我说中了。”修士抬头看着拓拔,快乐地笑着,“我觉得将军对我有敌意了。”拓拔和他对视,努力想要从那双年轻快乐的眼睛里看进去。修士倒是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耸耸肩膀,继续磨刀。拓拔只看见了单纯的快乐,和无忧无虑。
“是因为不是同一种人吧?”拓拔在心底感叹了一声。
拓拔收回了目光:“我有些事情,想请人为我解惑,可是找不到这样的人,夫子可以帮我么?”“我们这样流浪的人,不太懂军国大事的,不过将军若是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回答。算是感谢将军请我们磨刀吧。”修士笑着,“吆喝了半个上午,都没有找到一个客人,是我的宛州话不够好吧。”“夫子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拓拔斟酌着词句,“为了一件事,你努力了很久,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做成,你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时时都觉得痛苦包围着自己,只在梦想有朝一日可以达成那个心愿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慰藉。”“这样令将军难忘的事情是仇恨么?”拓拔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但是最终你都没有能完成心愿。你渐渐地麻痹了,也渐渐地忘记,甚至自己都不太愿意去想。这时候你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再为那些旧事困扰,可以安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可是你忽然发现,一个机会就在你的面前,你自己都要放手不管的时候,达成那个心愿的机会终于来了!晚来了几十年!你会怎么做呢,夫子?你还会回到以前那种心境中么?”他这么说的时候,默默地从紫梁河上看出去,看着北方。他感觉到胸口中有东西在翻滚,像是腥浓的血。
这次轮到修士犹豫了,过了好久,他低声说:“将军,你的拳握得很紧”拓拔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松开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其实将军心里还是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的。对么?”修士歪着头看他,“将军只是害怕再回到以往心境里去。可是那心境还在那里,将军只是不愿想它。也许将军可以把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压下,放弃这个机会,可是终有一天,那些心绪还会泛起来,将军那时会很后悔的吧?”“你是说”“也许这么说太玄了。”修士抬起头对着拓拔笑了笑,“不过世上的事情,常常都是这样,有的人求得太急切,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有的人放弃了,却又得到了。其实得得失失又算什么?最终还是都要失去的,只可惜很多人在得得失失里面失去了自己的心。”“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将军其实已经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了吧?世上多数的人,都是凡俗的人啊,你追着的东西,明知道不应该,知道最后都是一场空虚,可是还是忍不住要去追索。就这么追着,追着,得到了,又失去了。”修士将一罐清水淋在刀上,雪亮的刀锋耀人眼目,“然后人就死了。”他年轻的脸上多了郑重的神情,双手托着刀捧给拓拔:“虽然说起来那么悲伤,可是终究逃不过呢。”拓拔接过刀,默默地弹着刀锋。
“按照将军心底所想的去做吧,要后悔,也是将来的事情。”修士摇摇头,“将军沉迷得很深,不是超脱凡俗的人。”“是。”拓拔低声说着,从腰带中摸出一枚金铢,恭恭敬敬地放在修士的手中。
他兜转战马,直起了腰,就此离去。忽然间他什么都不再想,那种烦恶,那种困扰,如今都不再是问题,他知道自己眼睛中的神色恢复了坚毅,比以往更加的锐利,有如发硎的利刃。
“给了一枚金铢!真是大出手!”汉子凑上来贪婪地看着修士手里的钱。
“这是你的。”修士把金铢递给他,转而去看拓拔的背影。
“夫子,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每句都懂,就是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要杀很多的人吧?”年轻的修士轻轻叹了一口气。
“夫子?”“其实我也不太懂,”修士摇了摇头,“不过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但是像将军那样的人,完成一个心愿要杀很多很多的人吧?”“那夫子不劝劝将军?”汉子诧异地说,“长门的夫子也是惜命的吧?”“人活在世上,都很不容易,不过,”修士低声说,“又有什么办法呢?”
40、北陆的敌人
“闪开闪开!”巴鲁和巴扎从疾驰的骏马上翻下,拥着阿苏勒,大步冲向金帐。
“什么人敢闯金帐!”卫士一起拔刀,领头的百夫长大喝了一声,胸前镜武士的铁护心打在铁环甲上铛铛作响。
“世子,是世子,我们都是世子的伴当。”巴鲁高声地喊着。
夔鼓声响得益发的急迫了,两通鼓已经击完,第三通鼓也到了尽头,咚咚咚咚地震人心魄。
“世子进去,伴当不行!”“为什么?”巴扎挑着眉毛,“以往我们都可以进去的。”“没看见汗王们和首领们都候在外面么?大君传令,所有人都候在外面,只有王子进帐。”巴鲁和巴扎往周围看去,四位大汗王、大家族的几十个首领、带兵的将军们都被挡在帐外,聚成小团议论纷纷。夔鼓设在那里,并不是经常敲击的,每次敲都是为了紧急的大事。汗王们和首领们在北都城里都有无数的奴仆,任何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可是这次召集却来得如此突然。
“世子,快进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巴鲁推了推阿苏勒。
阿苏勒艰难地喘息着,努力推开巴赫搀扶的手,甩掉雪狐裘,冲向金帐。侍卫们闪身让出了一个空隙,让他通过,旋即又围成了铁壁。
巴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沉默的哥哥,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哥哥,不是要废世子吧?”“胡说什么?”巴鲁凶恶地瞪大了眼睛。
传说大君要废掉幼子重立新的储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铁氏兄弟虽然年幼,却不是聋子,心里不能不忐忑。如果将来是大君的伴当,也许就是传名后世的大将,可是一个被废质子的伴当,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都是我们命不好,”巴扎扁着嘴,“给世子当伴当,若是跟大王子”“你还胡说!”巴鲁狠狠地瞪着弟弟,他的脸涨得通红。
蛮族最忌的是背主。巴鲁觉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驳斥弟弟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每一个念头到嘴边,却都说不出来。巴扎想的有什么错呢?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巴扎的骑射那么好,本该是成为将军的人,难道仅仅为了忠诚两个字,就要把一生赔给孱弱无能的世子?
私下里巴鲁自己也想过,若是跟着别的王子就好了,不必说大王子和三王子,就是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伴当,也一样穿着东陆绀色的绸袍,骑极西的骏马,有机会跟着大军上阵杀敌,在人前人后高高地扬着头。
可是这也不过是一个想法,巴鲁没有真的想过要离开这个没有前途的世子。这个主子身上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让巴鲁觉得那是他应该追随的。当丹胡的伴当们逼上来的时候,坚持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是世子自己。巴鲁想要冲出去,可是世子张开双臂,像一只小鹰那样把三个人死死挡在自己背后。
伴当替主子挨打本是应该的事情,将来上阵,帮主子顶箭挨刀也不该有什么怨言。连巴鲁都觉得世子这么做,纯粹是愚蠢。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总有一股温暖从胸口升起来,令他什么都不怕。
巴鲁想这是愚蠢的,可是这种愚蠢他不能拒绝。
“我”巴扎瘪着嘴,“我不过就是想,不过就是想”“别说了。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巴鲁拍了拍弟弟的背,“他跟别人不一样的。”
“咚!”最后一声鼓响。
余声像是天边远远传出去的雷。阿苏勒一掀帐门口的羊皮帘子,双手撑着地面跪在地毯上,大口地喘息着。
金帐中出奇地静。先赶到的四个哥哥也都是半跪在地上等着父亲的召唤。
豹皮坐床上的大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踞坐在那里,扶着一张小案子,案子对面是一个披黑斗篷的人,风帽遮住了他的脸。
小案子上的银盘里是烤羊,银碗中是羊奶。能够被赐坐床,和大君对面饮食,是蛮族最高的奖赏。只在立功的人身居极位,无法再给予其他奖赏的时候,才会有“赐坐床参政”的恩典。几个王子记事以来,只有台戈尔大汗王有过这样的殊荣。
“离开家乡很久,怀念草原么?”大君笑着。
“草原倒是不怎么怀念。”披斗篷的人切了一大块羊肋排放进嘴里咀嚼,“不过怀念英氏夫人的獭子肉和黄羊肉排,大君若是不留我,我已经在木犁家的帐篷里了。”“大合萨!”王子们都听出了那个声音,披斗篷的人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兜帽,闪亮的光头,纯白的长须。
“起身吧。”大君挥挥手。
他的目光在儿子们脸上扫过:“大合萨带来了好消息。我想先告诉我的儿子们,所以大汗王、首领和将军们都在外面候着,叫你们先进来。不过要听这个好消息,先要答我的问题。谁答得好,我有赏赐。”“是!”王子们一齐回答。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也都不小了,都该知道军事,那么我们蛮族,最大的敌人是谁?”比莫干迟疑了一下,去看铁由,铁由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没主意。蛮族地处瀚州,西有夸父,东邻羽国,南面的天拓峡外是东陆胤朝虎视眈眈,可以说面面受敌,无所谓强弱之分。
“是夸父!”一个声音打破了安静。
“贵木?好,你说,为什么是夸父?”“我们蛮族多的是骑兵,又擅长射箭。羽人的弓虽然强,却不会骑马,东陆人的武器好,铠甲精,可是他们没有我们跑得快,三万骑兵杀他们十万人。东陆现在学我们建骑兵,可是又怎么比得过我们的虎豹骑?”贵木大声说,“只有夸父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不骑马却跑得和战马一样快,不披甲胄,可是中了我们的箭根本不怕。所以儿子以为是夸父,若是能得一支军马,儿子愿意带兵去西边虎踏河驻守,叫夸父不敢过河踏进我们的草场!”“夸父是强敌。”大君摇头,“但是,不对。”“东陆人!”“是羽人!”比莫干和铁由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却是不同的答案。
大君点头:“比莫干说是东陆人,铁由说是羽人,各有什么理由?”“儿子以为”铁由有点语塞,他从小信服比莫干,现在自己的答案和哥哥的不同,就手足无措起来。
“你说你的!”比莫干笑。
“儿子以为夸父虽然可怕,不过人口极少,生育又慢,打一次仗要休养许久,就算我们败退了,隔上几年我们还是能够抢回土地。东陆人虽然人多,兵器精良,可是分裂四散,自从风炎皇帝(?)之后,一次像样的进攻也没有。我们剩下的敌人,只有羽人了。”大君还是点头:“也有道理,比莫干你说。”“儿子说是东陆人。羽人和夸父,虽然各有长处,但是东陆十几个诸侯国加起来,上百万的强兵。我们蛮族号称三十万铁骑,可是真的遇上东陆的铁甲和长枪,却是死一个少一个,东陆人口众多,若想招募,随便怎么都能再起百万大军。若不是因此,风炎皇帝(?)也不能隔着七年就两次入侵我们北陆。所以儿子觉得,我们的心腹大患,还是东陆。”“不错!”大君拍了拍桌案,“你这个见识就要高过铁由和贵木,我们怕的不是东陆的百万大军,而是东陆百万大军之后那几千万的人,那就是不断的兵源。”“旭达罕,”他最后转向了沉默的三儿子,“你的几个伯父都说你是我儿子中最聪明的智将,你沉默不说是为什么?”“儿子的答案和大哥一样,我们北陆最大的敌人,是东陆人。”“是么?”大君摇头,“可惜你说得晚了。不过能说的都被你的哥哥弟弟们说完了,也不能怪你。”“不!”旭达罕仰起头,“儿子说是东陆人,可是儿子有不同的说法。”“是么?”“是!”旭达罕上前一步,“儿子要问哥哥弟弟们,九州各国,谁的土地最大,谁又最富有?”比莫干皱了皱眉。这根本不必问,东陆胤朝占据四州,几乎一半的土地,是天下最大的国家。
旭达罕根本不想听兄弟们回答,紧接着说道:“九州的疆域,九个州大小相差不多,贫富却差得大。儿子当日算过,我们瀚州一年的出产,若是折成东陆金铢,大概是三千万。可是东陆四州,光是中州一年的出产,就不下八千万金铢。而据说宛州一州的出产,就比东陆其他三州加起来还多。东陆人占据最肥沃的四州,而我们蛮族七部只有一个贫瘠寒冷的瀚州,我们的敌人,怎么不是东陆人?”“你到底要说什么?”大君摇头,“我问的是敌人,你说的是财富。”“父亲,”旭达罕单膝跪地,“我们蛮族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建立铁沁王的功业,我们要踏遍大地和海洋。打败一个两个敌人又算什么?我们要打败所有人!可是凭借瀚州的出产,我们没有兵力四方开战,我们只有占据最富饶的东陆,借助东陆的出产,才能完成盘鞑天神指引给我们的功业!所以我们的敌人,一定是东陆人!”“说得太简单。”大君冷冷地喝道,“风炎铁旅侵入我们草原的时候,别说你们没有看过,我也只是听说。真正接战的短短七个月中,我们七部战死的年轻人不下二十万,大半的青壮死在战场上,只得依靠妇孺去放牧,十几年都不能恢复。东陆的铁甲硬弩,那两次是杀伤了我们七部的胆,所以至今我们不敢越过天拓峡半步。你要进占东陆,你凭什么进占东陆?你有你爷爷钦达翰王的勇敢么?”“儿子没有爷爷的勇敢,可是凭着我们蛮族几十年的积累,我们可以的。”旭达罕更上一步,“鬼帝(?)风炎皇帝铁线一战,我们蛮族损失惨重,东陆如今的分裂也未必不是因此而来的。只要他们分裂,我们就可以分开来击破,东陆现在不是一体,再等下去,这个绝好的机会就要失去了!”他走到门边一掀羊皮帘子,指着南方:“我们蛮族要看的敌人,是整个九州。我们要成为这世界的皇帝,西边打败夸父,东边大败羽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拿下富饶的东陆,才是我们蛮族万年立业的根本!”金帐中静得出奇,比莫干微微吐口气,也点了点头。
“好!这才是我的儿子该说的话,应该赏的。”大君摘下壁上乌沉沉的角弓,抛给旭达罕。
“我要赏的,是旭达罕的志气!”大君环视儿子们,“只看到眼下的不是英雄,你心里有天下,你才能占到天下的土地。逊王起兵前不过是个牧马的奴隶,他为什么可以一统七部?是因为他有一统七部的心思!只想着守着这片草原,你们是当不得英雄的!”“是!”王子们齐声回答。
“阿爸,儿子以为”排在最后的阿苏勒低低地说,可是他的声音被哥哥们的高声应答吞没了。
大君转向了大合萨:“大合萨,在东陆的见闻,就由你自己告诉他们吧。”大合萨刚刚在烟锅里塞满了烟草,深深吸了一口。他抓着自己的光头下了坐床,挥手掀开帐篷一侧的帷幕。
41、挑选人质
帷幕下巨大的地图暴露出来,它绘制在淡黄的生绢上,赭色绘制山脉,蓝色绘制河流。细细的绿线标明了诸侯国的国境,散布在地图上的红点是重要的关隘和都市。
“这是东陆的地图,”他指点东陆诸国的疆域:“东陆四州,中州、宛州、澜州、越州。胤朝开国的大皇帝白胤建国时候,就把土地分封给了大将和亲随,当时是十二诸侯国的制度,六公国六侯国,大皇帝只统治天启城周围的一片王域,面积还不及大的诸侯国。”“后来的七百年里,诸侯们争斗,有的两国合并,也有的一国分裂。到了现在,一共十六国。其中又有五家大诸侯,分别是中州北面的淳国,澜州北面的晋北国,还有号称-天南三国-的宛州下唐国、越州离国、宛州和越州之间的楚卫国。”“我出使的是宛州的下唐国,”大合萨点了点地图南方的一座城池,“这就是下唐的都城南淮。下唐国有个公爵,叫做百里景洪,要和我们结为盟友。”“我们怎么能和没有信义的东陆人结盟?”铁由惊得喊了起来,“那些人还不如草原上的狼有骨气!”大君点了点头:“你们几个怎么以为啊?”“儿子也觉得不妥,东陆人和我们结盟,下唐又远在南边,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打算。”比莫干说。
“儿子想,结盟的事情还是和诸位大汗王计议一下的好。”旭达罕说。
“儿子”大君挥手打断了铁由:“你想必也是觉得不好了。”“是。”“我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动静比现在会大得多,所以先见你们几个。”大君斩钉截铁地说,“和下唐结盟的事情,不可更改!是我的儿子,就跟在我的马后!”“儿子会追随父亲!”旭达罕跪了下去。
“儿子会跟在父亲的马后!”其余三个王子也忽然醒悟过来,一起跪了下去。只剩下阿苏勒静静地跪在最后,没有出声。
“你们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大君这样说着,却没有喜色。
他也不叫儿子们起身,冷冷的目光在儿子们头顶上扫过,铁由微一抬头,竟被父亲的目光吓得心里一寒,急忙又低下头去。
“东陆的规矩,凡是两国结盟,就要互送王子贵胄,作为人质。你们既有胆略,谁敢去下唐国做人质?”王子们愕然地抬头看着父亲,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们不是只懂说大话的人,比莫干也上过阵,在和真颜的一战中冒着箭雨冲锋过。可是远去下唐实在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到了千里之外,从此就不再是尊贵的王子,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质,像是陷在泥沼里的飞鸟,只能任人摆布。
而最重要的莫过于离开了北都,或许在新的大君登位之前,都不能回来。
“怎么都不说话了?”大君从坐床上走下,一一看着低头不言的儿子们,“听到要去东陆做人质,就没有胆子了么?”金帐中一时间静悄悄的。铁由趴在那里,目光只敢盯着膝盖前的一小片,余光瞟见父亲的重靴在面前悄无声息地踱过,仿佛能感觉到那凌厉如刀剑的眼神在自己背脊上刮了过去,通体一阵冰凉。
“虽说是人质,可是下唐百里国主已经许诺将会教授东陆军阵的学问,让你们亲身随军。你们若是有心,不但可以见识东陆的风土,而且可以结交那边的贵族大家,更可以探听得东陆兵力的虚实。这难道不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么?”王子们依旧低着头。
“铁由,前些天是你跟我说想和大哥和三弟那样学着掌兵,不愿去东陆么?”铁由战战兢兢地抬头:“儿子儿子儿子想的是”他脑袋仿佛要炸了,觉得父亲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悬崖边。
大君根本无意等他回话,眼神一排扫去:“比莫干你是大哥,旭达罕你是我们青阳的智将,都不敢么?还有贵木,贵木贵木,你七岁就敢杀狼,是我最勇敢的儿子,你现在低着头,难道去东陆比一头要吃你的大狼还可怕?”贵木不像哥哥们沉得住气,狠狠地磕了一个头:“父亲,儿子不去!”“呵!”大君一惊,反而笑了出来。
“儿子是吕氏的子孙,青阳的王子,绝不给祖宗丢脸。骑马上阵,如果贪生怕死,后退半步,父亲一剑杀了我也没话说。可是人质,”贵木咬着牙,“儿子是不愿做的!”
“笑话!”大君冷笑,“下唐国的使节不日就护送一名下唐国百里氏的宗室子弟来我们青阳作人质,你们几个嘴里说不贪生怕死,可是让你们兄弟中出一个人去下唐都没有。这就是我们青阳的好男子?你们看不起东陆人的软弱,我看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不如东陆的年轻人!不!连个女人都不如,逊王送了阿甘达去做人质,阿甘达骑了白马,一次都没有回头。你们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男人啊!”
大君说的典故出于蛮族有名的长诗《逊王传》。逊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一个在草原上召开库里格大会的人,他是个奴隶出身的下贱武士,最初兵少将寡,为了向自己的义父借兵,愿意以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甘达作为人质,交换三千骑兵。阿甘达于是骑了白马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顾。等到阿堪提以这三千骑兵起家横扫草原归来的时候,才知道阿甘达已经被自己的义父收为帐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质问阿甘达,阿甘达却从山巅上跃下自尽。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绞,最后杀了义父成为蛮族第一位大君。早先北陆草原上的历史早已无法考证,所谓《逊王传》不过是一部说故事的长诗,可是阿甘达的故事凄婉哀恻,被传唱不休,无人怀疑它的真实。阿甘达也被草原上的人称为“光母”,赞叹她的坚贞和勇敢。
贵木的脸色白了白,猛地把头拧到了一边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懦夫和女人”大君紧抿着的唇颤了颤。
贵木心中也畏惧,知道父亲是动怒了。
铁由咬牙磕了个头:“父亲,平日里是谁自以为聪明,王爷们和家长们面前,又是谁最喜欢议论东陆的局势,刚才又是谁说了豪言壮语?为什么现在就不说话了呢?”他看了背后的旭达罕一眼。
大君点头:“旭达罕,你的哥哥们在问你,你为何不说呢?”旭达罕神色安静:“二哥想护着大哥,就该自己挺身出去,儿子不是不敢,是不愿。儿子不是手里没有事情做,儿子觉得男子立业的地方是战场,去东陆当人质不是儿子想做的。”“如果父亲让你去呢?”大君盯着他。
“三哥不能去!”贵木急了起来,“父亲自己去北都城里问问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还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猎,别的部落有使节来,十次有九次是三哥应付。每天听不完的事情,不到后半夜,三哥有几次睡过?九帐兵马的名册,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两个多月,眼睛都熬红了。那两个兄弟在什么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马!”他瞥了一眼比莫干兄弟:“父亲问谁能去。儿子说他们两个都能去!铁由嚷着要掌兵,他会掌兵么?为什么不能去东陆学?比莫干手里的事情,交给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里也是找不到人的!父亲你说,难道没本领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这样苦熬的,反而该倒霉么?”
“贵木,”旭达罕低喝,“不必喊。我们做过什么,父亲知道,用不着自己说!”“胡说!”铁由忍不住,“谁是没本领的人?”“哼!”贵木冷笑,“你的刀法怎么样?你读书识字又怎么样?人人眼里的事情!”他大步走到坐床边,从桌上抓起盛着羊奶的银罐,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他扫了一眼周围,手一抛,银罐忽然离手。就在罐子滞空的刹那,他的长刀急振,碎成纷乱的铁光,交织着在水罐上划过,被他刀劲阻挡,罐子在空中悬停了半刻。只听见长刀入鞘一声响,手工锤打而成的银罐彻底崩裂成碎片,一泼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着一片片碎银落下。
“铁由不要说这种笑话,要说本领,先看我手里的刀利还是你手里的刀利!”铁由受不了激,站起来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切一只罐子而已,有胆子试我的宝刀么?”贵木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却没这罐子结实!”“你!”铁由指着他的鼻子,指尖颤着,“朔北血的狗东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亲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可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杀我?”贵木蛮劲发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种刺进来看看是什么血,都是父亲的儿子,我是青阳的人!”兄弟们恶狠狠地彼此瞪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声骨节的暴响忽然打破了寂静。众人一惊,发觉那来自大君攥得紧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仿佛要抓透手掌。王子们都见过父亲发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顾不得彼此的敌意,抛下刀剑一起跪下。
“你你们!”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给我滚出去!”王子们退了出去,阿苏勒走在最后。
大君唤住了他:“阿苏勒,你年纪还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么想。”阿苏勒沉默了一下,转身磕了一个头:“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大君呆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苏勒已经起身出帐去了。
大合萨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么着急,早该知道是这个反应。”“我恨的不是他们的反应。沙翰,从他们身上你还看不出来么?”大君低声说,“蛮族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