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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剑十四——剑十五
    成帝元年八月十三日。
    夜深寂寥,隔着水面,文庙的镇国钟轰然响起,钟声在微凉的夜里传出很远,凤凰池上水波潋滟,一轮月影破碎开来。
    七百年前蔷薇皇帝赐予百里氏的巨大铜钟,而武庙里是百里氏祖先追随皇帝征战时的佩剑。只不过七百年过去,文庙之钟武庙之剑都再也没有昔日的沙场气息,战争始终没有再侵入繁华的南淮,夏夜的月下,一切都变得柔媚如水。
    百里氏出名的文睿国主毕生钻研诗歌,最喜欢趁夜驱赶马车,停在凤凰池边的岳桥上听钟,眺望远方刺天的高塔影子,独自喃喃。他身为国主而有倾世之才,随笔就在桥上把想到的诗句写在纸上,再一张一张折成纸船,船里放上一截宫里点剩的蜡烛头,星火一点,借着桥下流水放向远方。下游远处夜夜都有一群人不合眼地候着,去捡那些纸船,运气好的时候水没有污掉墨迹,在文庙的集市上可售上千金铢。后来《文睿传灯歌》的集子,就是从文睿国主这些纸船上搜集起来的。
    文睿国主死在七十岁上的时候,死在了岳桥上。内监们在远处看着老去的国主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坐在涨水的岸边濯洗双足,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下游的人拾到的最后一只纸船上写着:“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许多年后再来岳桥的人,听着文庙的钟声,多半都不是在想那古老的铜钟本是一座警钟,而是追思水畔听钟七十年后安然辞别的洒脱。
    夜深人静,来往的车马稀疏,桥上默默地站了一个人。一身黑色大氅连着兜帽把他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只留一个高瘦的背影给人看。他扶着栏杆去看远处月光里文庙漆黑的影子,沉默得像块石头。
    风扫着树叶,哗哗的一片,铺着地面从桥头滚了过来。眺望的人小退一步,脚下轻轻地踩碎一片枯叶。
    “你迟了。”他海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审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桥头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也站了一个披黑氅的人,也是兜帽低低地垂下来,把半边脸都遮没了。
    “为了苍云古齿剑的秘密,稍微等候一下还是值得的吧?苍溟之鹰。”对方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幽幽地透着诡异,像是通过一个弯曲的铜管子说话。
    “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苍云古齿剑而来,你是谁?”翼天瞻掀去了兜帽,露出银色的白发和消瘦的面容。他的手也从大氅中探了出来,握着银色的长枪。
    “不要误会,我是好意。苍溟之鹰的枪术在东陆或许已经被遗忘,我却知道你是曾经一人击杀十六名鹤雪叛离斯达克城邦的英雄,天武者的称号不虚。我现在都不敢走近你,是因为怕你的枪。”
    翼天瞻的眉毛挑了挑,“我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路子。是你给我写信说,你知道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么?”
    “是,我想拿它卖一点钱,所以约你在这里见面。”
    “卖钱?”翼天瞻冷笑,“那么卖给诸侯不是更好么?还很少听说富有的天驱吧?”
    “别的天驱或许不富有,可是宗主阁下却不同。不说你曾经拥有整个斯达克城邦的财富,光是你掌握的青铜之门的秘密,就足以买下整个诸侯国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翼天瞻的目光忽地变了,像是一只扑向食物的猎鹰,虽然罩着黑氅下,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全身绷紧了一瞬,而后再舒展开。
    他缓步地走向了桥头的人,长枪的枪尖有意无意地探在身前。
    “因为我们有渊源。”
    “什么渊源?”
    “你这样逼迫我?是否没有诚意?”桥头的人还是站在阴影里不动。
    “天驱武士不曾和鬼鬼祟祟的人有渊源。”
    “什么是天驱?是太古铁皇们的后裔,或者只是一群追求荣誉的傻子?”
    “露出你的脸来!”翼天瞻低喝,他已经走到桥头,距离对方不过一丈。
    “为什么不自己来看?”
    “好!”
    翼天瞻笑笑,忽然抬手,银一样的枪锋就逼近了对方隐藏在兜帽下的脸,飘忽的攻击完全没有先兆。
    对方丝毫没有动,翼天瞻也完全没有撤回攻击的打算。
    就在枪锋刺进兜帽的同一个瞬间,翼天瞻忽然觉得手上的感觉不对那绝不是刺中一个人的感觉。而另外一个感觉更加强烈,他觉得膝盖下一片冰凉!
    他低头,看见银色的光弧在脚下浮现,像是一轮小月,而后忽地腾起。这时他已经来不及撤回长枪,要退避和躲闪也都没有余地。银光翻滚着,要剜下他的膝盖骨。
    翼天瞻忽然弯腰。他用藏在黑氅里的右手握住了那团银光!几片粉碎的布料飘落,翼天瞻却牢牢地攥住了银光,那是一柄不过六七寸刀锋的短刺,刃口上泛着淬毒的绿痕。
    这时长枪已经完全摧毁了站在阴影中的人。当他倒下碎裂,一身黑氅散开,翼天瞻才看清那只是一个木架而已,完全罩着黑氅,木架上顶着一只皮袋。翼天瞻刺向正脸的一枪划破了皮袋,皮袋里面有弧形的黑影一跳,忽地缘着枪杆卷了上来。
    [第二章剑十四(2)]
    翼天瞻来不及管银刀,箭一样倒退出去。羽人速度的优势爆发出来,他单臂持枪,藏在黑氅里的右臂对着枪杆上的黑影猛一斩。黑影暴跳起来,像是粘上了他的手。它暴露在月光下,是一条漆黑的小蛇,被翼天瞻攥住了尾巴,翻身过去狠狠咬在翼天瞻罩着黑氅的手上。
    翼天瞻脱手把它摔了出去,长枪跟进,把它钉死在地。
    桥的四周忽然腾起了熊熊的烈火,早已安置在那里的火炬同时被人点燃,刺眼的火光照得翼天瞻也不由得举起黑氅遮挡。可是当他放下黑氅,一片通明,却只是他一个人,周围空空荡荡。
    他一振长枪,静静地立住,不动也不看,“这种杀手的伎俩,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竟然越来越精深了!”
    “战场上野蛮的武术,到了天武者的手中也能够精美如艺术,真是难得。换了别的天驱武士,就算能逃过我的刀,也逃不过杯影的毒牙。”
    “我早已有准备,我能活那么多年,经历过的不只是上阵拼杀。你现在不会想说你约我来还是想告诉我苍云古齿剑的事情吧?”
    “我当然是想杀你!”
    “天罗的杀手,在面对面的时候会是武士的对手么?你这么自负,还敢站在这里跟我说话,难道是还有没有使用的伎俩?你已经用了傀儡术、地藏术、翎刀和杯影,在天罗中能够精通三术的人已经是第一等的杀手,你能精通四术,口袋里还有别的东西要给我看么?”
    “呵呵,”声音从四周飘来,“杀人之术也是一种艺术,一一地都看,可以让一个苍溟之鹰死上几百次。”
    “你恨我,对不对?”翼天瞻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你虽然笑,可是声音里那股恨的味道,比你身上的花香和那条蛇的腥味都浓。”
    一瞬的死寂。
    翼天瞻忽然听见了背后的尖啸。他不必回头也没有空隙回头,他听说过天罗刺客用机括发出的蜂刺,这种细锐的铁刺十二支一射,在近距离下几乎是无可逃避的。他猛地闪向左边,蜂刺全部走空了,羽人的速度再次救了他的命。可是他的胳膊上像是被蚊子轻轻地咬了一口,而后疼痛蔓延开来。
    他转头,看见上臂的一道血痕,黑氅已经被切开了口子,可是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武器。他不再敢动了,他不知道周围究竟有多少的蜘蛛丝在等待他,他被困在网里了。
    “蜘蛛丝!”
    “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生命吧,”飘忽在周围的声音说,“我还有七匣蜂刺,巨鹰将在群蜂和蜘蛛的围攻中变成一堆毛羽,以赎回宗主会的自负!”
    翼天瞻不敢动,他只能从黑氅下抽出手弩。他环顾四周,却捕捉不到敌人的影子。他深深吸气,手弩连续四箭,射向了设置在四周的火炬。
    火炬全部熄灭的瞬间,比刚才更刺耳的蜂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沐浴在银色月光中的翼天瞻知道他被蜂刺包围了。他移动,会被蜘蛛丝切断,他不动,则会被蜂刺钉死。
    他记得他的老师曾经对他解说蜘蛛丝的可怕:“那是完全隐藏在阴影中的杀人武器,你动腿,它就切掉你的腿,你动手,就切掉手。你要是全力扑闪,你的力量会让你自己全身都被切成碎块。除非你能够看见蛛丝,沿着它捉出蜘蛛来。”
    他整个人忽然蜷缩起来,他矮身坐了下去!
    蜂刺从他的头顶飞射走空,他仰头看见那些黑影掠过,一丝一丝的银色割裂了星空!
    他猛地跃起,右手抓向了那些隐约闪动的银丝。银丝没有切下他的手,他把整个蛛网抓在了手心里,而后用力一扯。黑暗中传来了女人低低的惊呼,翼天瞻拖着手中几乎看不见的蛛网疾走。桥面上一块木板裂开,藏在其中的“蜘蛛”被扯了出来,被他拖着在地上滚了几步。翼天瞻返身,大鹰一样扑击下去。他没有用长枪,却用那些丝缠绕了对手,而后猛地一抽!
    月光下他和女人面对面地静止不动。
    “当只剩下一个光源的时候,蜘蛛丝就会现形,这也是你在桥头四周点燃火炬的原因吧?可惜这个秘密并非只有天罗的杀手才知道。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他看见的只是仇恨的眼睛。
    “其实我并不期待你的答案。我知道是你,苍云古齿剑的守护者,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河络们锻造的金属细丝已经勒破了她全身的黑甲。那件贴身的黑色皮甲是用削薄的犀牛皮内衬着鲨皮,用药水浸泡晒干数十次,可以抵御劈刺,可是只要翼天瞻再用一点力,她就会被自己的蛛网割成血人。
    翼天瞻摘下了她的面纱,端详着那张漠然的美丽的脸。
    “你赢了,杀了我。”
    “你不要以为我会心软,”翼天瞻冷漠地笑笑,“我不是幽长吉,不会对你的美丽怜悯!”
    “我知道你不会心软,”女人的声音幽幽的,“天武者、斯达克城邦主人、苍溟之鹰,你太伟大了,你从来都不会怜悯任何人,你只看重你的天驱,你的意志。来吧!杀了我,你们已经下令杀了我的丈夫,现在也杀了我吧,一切就都结束了。”
    [第二章剑十四(3)]
    “愚蠢!”翼天瞻猛地抓住她的胸襟揪起她,“你真的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什么是天驱么?你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什么是苍云古齿剑存在的理由么?你为了你的丈夫来向我复仇?可是你曾经嫁给过他么?你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也根本不知道幽长吉心里想的是什么!”
    女人愣了一下。
    “我知道!”她大吼起来。
    “可笑!”翼天瞻指着黑氅里面的木架,“你根本就像那个傀儡,幽长吉手心里的傀儡!他不过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希望你为他守护这柄剑,他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而你是他惟一的帮手。而你为了什么?爱情?这个理由真的支撑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
    女人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存在,又怎么会循着幽长吉当年走过的路线来找苍云古齿剑?因为这一切!”他加重了语气,“都是那个你称作丈夫的人,自己告诉我的!”
    像是雷霆轰在女人的头顶,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放大,里面一片空白。她忽然放声地大吼起来,吼声里带着异样的扭曲,“你撒谎!”
    “撒谎么?”翼天瞻低低叹了口气,“你觉得幽长吉不会骗你?那么在他死之前你知道他已经成婚了么?你是否知道他还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直到你发现了这一切,你还是相信幽长吉是真的爱你。幽长吉能够骗你一件事,也能骗你第二件,许多件。你是一个魅,对么?不懂太多人心的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杀你,但是没有下一次了。剑,我是一定要拿走的!他留你守护这柄剑,也许只是要留一个人为我打开通往剑的门!”
    月光下他看着女人空白的眼睛里忽然有淡淡的莹光,那样安静而幽深,像是一片悲痛的湖,让人茫然的只想走到湖边,而后投身进去。他的手抖了一下,放开女人,以自己的大氅盖住了她裸露出的身体,转身离去。走了很远他回头,月光洒落在桥上,黑衣的女人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空白的眼睛对着夜空。
    “该出现的都出现了,”他在心里说,“青铜的门就要打开是通往天驱的胜利,还是通往灭亡呢?”
    [第二章剑十五(1)]
    八月十四。
    有风塘。
    “叔叔就在里面等你,”息辕笑笑,“不过你怕是得自己找他了。”
    姬野茫然不明他笑里的意思,这是他第一次接到来有风塘息衍住处的命令,虽然名义上他是息衍的亲兵,可是只在校场见过将军寥寥的几次。他转过了一重隐藏在竹子里的月门,面前陡然开阔起来。院落里重重的古桐老树到这里一棵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紫色平铺开去的花海,中午的阳光洒落在每一片花瓣上,把花瓣都照得透明起来,花色明媚得迷人眼目。姬野做梦也想不到,在南淮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会有如此大的花园,这样大的一片土地在闹市中少说也值十万的金铢了,偏偏又隐藏在有风塘小小的门庭后,谁也看不出来。
    他看着诺大的花圃,里面没有半个人影。
    “将军!”他对着茫茫的一片紫花大喊。
    “呵呵,”花丛中的声音透着笑意,“你终于找到来这里的路了。”
    高到腰间的花丛中忽然立起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色的长衣,把袍角掖起在腰间,衣上纷纷的都是淡紫和轻红的花瓣,一头散发以布条粗疏地勒在脑后。息衍细心地拨开了花走出花圃,姬野看见他脚下穿着一双露趾的麻鞋,满是泥水。
    “将军你”姬野对着这个样子的息衍还不适应。
    “我在种花。你头一次来这里,我带你周围转转吧,”息衍比了个手势,“我最得意的东西就是这些花,你是我的亲兵,不可不知道。”
    “将军得意的不是战功么?”
    “战功又不能拿来吃拿来喝,哪里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好?”
    息衍指着紫色的花丛,“这一片是紫琳秋,秋天才开的花里它是最容易活也开得最烈的,看着这些花瓣那么纤薄的样子,真难相信这是晋北山野里面随处可见的野花。”
    “嗯紫琳秋。”
    “很香的,”息衍摘了一朵递给他,“不过它的香味散发不远,只有凑得很近你才能察觉。晋北养花的人说,蔷薇是名士之香,其香锐烈,远播千里,而紫琳秋是国士之香,不欲人知,自有风骨。说得有几分道理,不像我们下唐养花的商户,说夜来香才是国士之香,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
    “那夜来香是什么香?”姬野问。
    “当然是暗娼之香,”息衍笑,“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说起来就入不得正品。”
    姬野小心地把那瓣花凑在鼻尖,真的是一种凑得极近才能闻见的淡香,幽幽地萦绕在鼻端久不散去,就像那四瓣蝶翼般的淡紫色花瓣。
    “而那一片就是十里霜红,”息衍又指着远处的红色花圃,“我们下唐闻名的秋玫瑰,天下只开在南淮城的花还真的只有这一种。再过一个半月下了霜,霜结在花瓣上红白两色,仿佛冰上燃火,才是少有的胜景”
    日影已经行过了天心,姬野跟着将军背后听他唠叨这些种花的东西,心里越来越没底。他最近和羽然、吕归尘两个在南淮城里面横行无忌的,俨然比东宫的太岁还要太岁,他忽然被召到这里,本是担心将军要就此发难,却没有想到他是跟自己谈花。他口袋里还有从军营带的半个炊饼,于是拿出来边吃边听。
    可直到他吃完了大饼,将军的谈兴似乎还没有收住。他的烟杆凌空遥指,“紫琳秋其实还是怕寒,所以若想种此一种花,最重要的就是要生火取暖。这么大的花圃,每十五步一个火炉,夜里烧着,北墙要高,挡住寒风,紫琳秋是可以一直开到初冬的”
    “姬野,你可是要睡着了么?”息衍忽地回头。
    “将军我”姬野赶快把嘴里嚼的炊饼咽了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么?”
    “不知道。”
    “因为你在东宫的服役满期了,从下个月开始,你就要调到有风塘来,所以我预先告诉你我这个宅子里面有什么要注意的,免得你沾染了东宫的习气,把我这里的鲜花采的采卖的卖,等我出去一趟回来,你把我家都给清空了。”
    “真的!?”姬野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在东宫呆一辈子了。
    “武殿青缨卫本就是我的亲兵,没有人跟你说么?”
    “嗯!”姬野使劲点头,“那么武殿青缨卫该做什么?”
    息衍仰头看天,摸着下巴沉思了许久,忽然扭头看着姬野,“你可会烧菜做饭么?”
    姬野只能沉默地瞪着他。
    “那你也该不会莳花种草才对。”
    姬野摇头。
    “其实我一直也在想,你又不会烧菜做饭,又不会莳花种草,你在我这里到底做什么呢?”息衍笑,“倒是个挠头的事情。”
    “可是可是我会上阵打仗。”
    息衍摇头,“这些年下唐哪有什么仗可打?等到你这个天赋有用武之地,还要些日子。我让息辕把他三年来读的兵书先打一捆,让你带上。你从下个月起可以在家读书,一月回来考试一次,兵书没有读通就不准上阵。”
    [第二章剑十五(2)]
    “一捆?!”姬野的脸色很难看。
    “看完了一捆,再换一捆。”息衍笑,“这样好歹你不会勾搭蛮族世子,在城里做出些为了唱歌的女角和东宫游击将军开战,乃至扯塌人家棚子的大事来。去吧。”
    姬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叔叔。”息辕随后进来。
    “这么早就晚饭了么?”息衍看着西斜的太阳。
    “不是”息辕的神色有一丝紧张,“有客人。”
    “有客?谁会知道我回来了?”息衍微微地皱眉。
    他忽然煞住了,高瘦的老人没有等待通报,缓缓地踏进了后院的花圃,不动声色地站在门边。
    “你下去吧,”息衍对着侄儿摆了摆手,而后转向老人,“翼先生为什么会急着来这里?”
    “为了那柄剑。”
    “我刚刚安插了更多的人手,目前还没有更加详实的消息。”
    “不必了,我有!”翼天瞻走到桌边。他的指间捏着一只信封,递给了息衍。息衍隔着信封摸了摸,摸不到什么,却听见那个东西摩擦着纸面的“嚓嚓”的微声。他心里完全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不再说什么,只是望着远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翼天瞻瞥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
    “她死了么?”息衍低声问。
    “还没有,我饶过了她这一次,但是如果你想她活得更长一些,”翼天瞻的声音冷涩如冰,“就去跟她谈谈。”
    “三杯出尺剑,鼓罢惊潜龙;
    青山融碧血,独啸水云中!”
    先生的醒木在桌面一击,手指在长琴弦上扫过,他长身立起,也不回头一顾,径自掀开帘子走入台后。醒木声和琴声尤然不绝,如同雷后清雨,袅袅然无穷无尽。
    楼上楼下静了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忽然响起,夹杂着叫好声和呼哨声。
    “看我三尺剑,一鼓惊潜龙!好啊!”二楼垂着纱幕的雅座中,有人放声长啸。
    有仆役捧着满盘的银毫散上台去,满地银光跳跃,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台下更加欢腾,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在无边的欢闹中,织金的软鞋无声地踏上楼梯。女人低着头,沿着过道走到最里一间空着的雅座里坐下。一阵含着水气的花香在走道上飘过,引得雅座里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最后只看见曳地的浅紫色裙裾消失在尽头。
    这是一间小小的白纱笼成的阁子,可以坐三四个人,现在却只有她一个。
    “你来迟了,错过了出彩的一段。”右手的纱幕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是么?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想不到这么热闹,这次为什么不在酒肆?”
    “这是说演义,市井里的粗人喜欢的东西,英雄美人,生离死别,很热闹的。宫里的女官,穿衣用的是冰锦,香料用的是龙涎,大概没机会见到这种场面,不过来一次南淮不听一场演义,也算了白来了。我怕你还没来得及见识,就没有机会了。”
    女人的双手无声地滑进衣袖里,“将军的意思,我听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
    “你见过苍溟之鹰了?”
    “见过。”
    “以蜘蛛丝想去杀苍溟之鹰,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
    “嗯。是他让你传话给我么?”
    “他要说的很简单,想必你也都知道,我来这里,只是想劝你离开。”
    “离开?”
    “幽长吉为什么选择你守护这柄剑,我不知道。不过,”息衍顿了一顿,“你不是一个天驱,甚至算不得一个武士。也许每一代都会有一个人留下来守护那柄剑,但是这个人不该是你。”
    “那是谁呢?是你们么?你们这些杀了他的人。”
    息衍沉默了一会,低声苦笑。
    “为了什么呢?只是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对他有情?”
    “为什么怎么说呢我不过是回想起他的声音,所以那么多年,我那么想回北方的山里去,可是却踏不出南淮城。人心真是永远学不懂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心。将军只是想要那柄剑,何苦那么苦苦地探究呢?”
    息衍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算是我的敌人,那么多年,你是惟一一个我看不透的敌人。”
    “所以你至今都没有动手,是么?”
    息衍叹了一口气,“你守不住的。你的蜘蛛丝杀不了苍溟之鹰,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已经守护那柄剑十四年了,永远都没有完么?你一辈子就想这样?”
    “一辈子”女人轻轻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园子里的花开了,我常常会想,我就像园子里那些花,其实一生只开一度。我开花的时候,恰好和我丈夫在八松相遇,那也就是我的一生了。其实那柄剑,或者什么天驱的秘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相信他一个人而已。”
    “还没有厌倦这种腥风血雨的日子么?”
    “将军在说笑了,掀起腥风血雨的,是将军这样的男人才对吧?”
    息衍沉默片刻,“去年,我在秋叶城里买了一栋房子,就在清冶湖边。不是什么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没有漆饰的松木建构,白绵纸糊的门窗。木质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不受地气,冬夏都很干爽。还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开来,外面就是枣子林,然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阳升起,则是淡蓝。有没有兴趣去住在那里?”
    [第二章剑十五(3)]
    “只要我告诉你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你就可以送我回北方,一生一世都不用回到这里,是不是?”
    “我会为你办好新的行牒,晋北国对于天启的皇帝而言就像是化外之地,没有人会知道你的来历。你们生来不就是该像云一样在空中飘流么?无论天罗还是天驱,始终不该有任何的人拴住你的脚。”
    女人笑了起来。她一笑,就像是晚来的春雨打落满树的花那样,点点滴滴都是春情,“将军为我买了房子,帮我离开这里,在晋北那种苦寒之地居住。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空,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意怜奴,来看我一下,少住几日呢?”
    “大概不会。”
    “以前倒是也有人说要带我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呢,难道将军是个薄情的人,要让我独自一人远走高飞么?”女人还是笑。
    息衍也不生气,“园子里的那些花,一生只开一度,你刚才自己说的。”
    女人不笑了,低下头,“就算我愿意,幽隐怎么办?”
    “放弃吧,你难道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那个孩子根本不像他的父亲,他没有他父亲的勇气。而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已经是百里景洪的了。在野心家的手中,绝不会有真正的天驱成长起来。”
    女人冷冷地笑了,“真正的天驱又如何,是真正的天驱下了对我丈夫的格杀令,而百里景洪最后收留了他的儿子。”
    “百里景洪为什么收留幽长吉的儿子,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绝说不上什么宽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图。你是寄居在虎窝中求生。”
    “虎窝世上哪里不是虎窝?”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来。
    许久,她低声说:“我会仔细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苍溟之鹰已经决定动手,我们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里会有一辆黑色的油蓬马车等在紫梁街东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苍溟之鹰都会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怎么能闯东”女人说到这里忽地煞住。
    “东宫祖陵,是么?”息衍的声音从轻纱那边悠悠地传来,“其实无论是我或者苍溟之鹰,早就确认了那柄剑的位置,龙血骨结咒印只要还在,一般人就别想踏进咒印的剑圈。下唐还没有能够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师吧。”
    “好吧。为什么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还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过的生日不过百数,错过了可惜。”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雅座。
    她走到楼梯边,听见了背后的声音,“瞬卿。”
    “将军还有什么事么?”她停下,并不回头。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对你的背影那么熟悉。仔细回想,每次我们有约都是我去看你的背影,”息衍摇着头,笑了笑,“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回头。”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许久,而后缓步地下楼,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书馆内的喧嚣还在继续,一段《惊龙传》说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帘子一掀,黑衣的客人走了出来。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伙计牵上了客人的黑马。客人翻身上马,黑马驮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侧,他啜饮着罐中的米酒,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风来,一树的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落在女人的头发和裙裾上,像是染上了,再不落下。女人的手从衣袖中滑了出来,指间夹着银色的短刃,卷曲的刀头带着森冷的弧度。她凝视着刀锋的一线光,再看向小街的尽头,那个背影已经不在了。
    “息衍,也轮到我看你的背影,”她轻轻说,“这样我们终于算是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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