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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剑十六——剑十九
    成帝元年,九月初三。
    有风塘。
    夏末秋初,桐树绿得发黑,黑压压的树荫笼罩着整座宅子,息衍坐在窗前,抽着烟杆,看着水草茂密的池塘。
    息辕站在他身边,“叔叔,今天听莺舍的饭局可是朝中诸位大人凑的份子,下唐国三公九卿到了十位,叔叔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帮我回了吧,我今天要等一个人。”
    息辕怔怔地看了叔父一阵子,只觉得今天的叔叔有些异样。武殿都指挥使息衍等过什么人?大概只有国主吧?
    “息辕,我的花都谢了么?”
    “没有,菊花就要开了,我今天早晨还去上肥浇水呢,今年的菊赏大会,我们的菊花一准还是第一。”
    “哦,”息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一圃紫琳秋呢?”
    “紫琳秋谢了啊,紫琳秋不比菊花,花期太短了。不如明年改种一圃芍药吧。”
    “息辕,你说有没有比南淮城还要暖和的地方,终年种花都不谢,总是姹紫嫣红。”
    息辕抓了抓头,茫然了许久,“比南淮还暖和大概只有越州了吧?叔叔想去越州?我可听说那里蛇虫横行,还有瘴气,有巫民下蛊的。”
    息衍瞥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东宫,西配殿后的小屋。
    吕归尘轻轻敲了敲门,推开门,看见女人托着腮坐在窗口,窗台上摆着两盆紫色的花。
    “苏婕妤,我是来还上次借的书,我都读完了。”他恭恭敬敬的说。
    女人接过书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都看完了?”
    “读完了,路夫子夸我最近有进境了。”
    “你本就很努力,”女人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我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希望像你这样。”
    吕归尘不好意思起来。
    “婕妤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么?”他小心地问,女人夸奖他的时候还带一点笑意,可是他觉得那一丝笑重重地压在心上,真是不舒服。
    女人微微愣了一下,笑了,“没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想做一个决定,可是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是想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
    “决定?”
    女人扭头看了看他,西斜的太阳在她的脸侧投出半透明的华丽侧影。
    “孩子,你说”女人迟疑着,“一个人一生,能喜欢多少人呢?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想为他们做很多的事情,不管多苦,都是开心的。”
    吕归尘抓着头想了想,“有阿爸、阿妈、大合萨、苏玛、姬野、羽然还有姆妈有阿摩敕有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人。”
    女人笑了,“太多啦。人心哪有那么大,只能喜欢区区的几个人而已,你有没有过有那么一个人,喜欢得让你想要一生都跟她在一起?”
    “有啊,”吕归尘点了点头,“我小时候想,要是我长大,就要娶诃伦帖姆妈”
    “姆妈?”女人愣了一下,“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巴莫鲁叔叔说诃伦帖姆妈将来嫁人了,就不能做我的姆妈了,她要去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养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吕归尘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地蹭着地面,“我想要是我娶了姆妈,姆妈就可以一生都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又笑,吕归尘觉得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么多笑。
    “后来呢?”女人拉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过来的?”
    “后来后来姆妈死啦,”吕归尘的神色黯然下去,“永远都不能跟我在一起了”
    “可怜的孩子”
    吕归尘又笑了起来,“不过我还好了,我还有阿爸阿妈还有苏玛。后来阿爸派了英氏夫人作我的姆妈,英氏夫人对我也很好。”
    女人愣了一下,“那你还会想起诃伦帖姆妈么?她一个人死了,很孤独,很寂寞的啊。”
    “我想啊,所以第一次我怎么都不愿意叫英氏姆妈。可是总是想总是想,诃伦帖姆妈也不会活过来。我现在想的已经少啦,虽然我有时候也怕”吕归尘也爬上窗台看两盆紫花,“怕慢慢的我都把姆妈忘了。”
    “你不会忘记的,”女人摇头,“有些事总也不会忘。”
    “婕妤也是想起什么人了么?”
    “是啊,”女人点头,“以前有一个人,我想只要我还有一天生命,就愿意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可是他死了。我总是梦见他,觉得他的声音还在我周围。现在我想离开,可是我害怕他的魂还留在这里,游荡啊游荡啊,找不到我,会很寂寞。”
    她轻轻摇头,似乎想甩开什么,“很寂寞很寂寞。”
    “你可以回来看他啊,”吕归尘说,“我想过要是我回到草原上去,我要为诃伦帖姆妈起高高的大坟,我会每年春天都去看她,那时候爬地菊开了,金黄金黄的,一眼都看不到头。诃伦帖姆妈很喜欢的。”
    “这样就可以了么?”
    吕归尘低头下去,“大合萨对我说,不要总是悲伤,其实我将来也会变成他那样的老头,那时候就都忘了。虽然我不想忘,可是诃伦帖姆妈也对我说过,人总要活下去的啊。其实总有会很多事是开心的,我开始来南淮,以为我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两个朋友了。”
    [第二章剑十六(2)]
    “朋友”女人低低地叹息,“真是傻孩子,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那么简单就好了。”
    “婕妤为什么那么忧郁?”
    “你也很忧郁啊,孩子。可是,在这里呆一天就要开心一天,既然你有很好的朋友。”
    姬野和羽然的样子一下子浮上心头,吕归尘使劲点了点头。
    “要学会照顾自己,活着就是开心啊,”她淡淡地笑了,“你说得对,即便是能够看见早晨的阳光,不也是件很好的事么?”
    她摸着吕归尘的头,用脸轻轻在他脸蛋上蹭了蹭。
    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淡淡的话里有着离别的意味。
    “叔叔,门外有人投书。”息辕快步进来。
    他疑惑地凑上去,看见的是一幅墨迹淋漓的山水,画的是一片如镜的大湖,湖边有一栋小屋,开窗对着湖边。正是潮湿的天气,墨色还没有干透,隐隐的有水光在画上泛起。息辕不懂画,只觉得那是一幅很干净很遥远的景色,简直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景色。
    画边有一行纤细的小楷:
    “窗外雪覆山,
    千秋出平湖。
    林深无旧客,
    坐看霜满路。”
    息衍无声地笑了起来。
    “叔叔,这个是”
    “这是晋北国的景色,画的是枣林中的一间小屋,窗外对着的是清冶湖。”
    “叔叔去过?”息辕诧异地看着叔叔。
    “去过,”息衍笑笑,“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对了,诸位大人那边的席推掉没有?”
    “正要出门去各位大人那边解释。”
    “别推了,醇酒美人红烛夜宴,又是生日,我去赴宴。”
    “叔叔不是要等人么?”
    息衍笑着摇头,“怎么都是个傻小子,人已经来了,在这幅画里。”
    息衍大步地出门而去,息辕使劲地看着那幅画,想要看出什么究竟来,才隐约觉得,窗边的墨迹是一个倚窗看湖的人影。
    姬野坐在一根挑出的长枝上,借着树枝的弹力起伏。他带了一壶水,洒在他的枪刺上,拿了块磨石打磨虎牙的枪锋。
    “姬野你别晃,我们都会掉下去的!”比他更高的树枝上,羽然青色的裙裾垂下来几乎扫到他的头发,羽然用赤着的脚在他头上踩了踩。
    吕归尘和羽然并坐,紧紧扶着自己屁股下的那根树枝,有些紧张。他一贯地怕高,只是拗不过羽然,被拉上来陪她远眺。
    姬野做势要去抓羽然的脚。
    羽然一下子就收了起来,蹲在树枝上低头对他吐舌头,“摸别人的脚,脸皮比城墙都厚!你又在磨枪,干什么去?”
    “我马上要离开东宫了,将军今天下午下令说,所有禁军明夜都可以休息,准备后天的演武。演武我就去不了了,幽隐给我留了一个字条,说要跟我最后比一场,就在明天晚上。”
    “你真的要跟死人脸试手?谁赢得了谁又怎么样?反正你马上不在东宫呆了,而且没准死人脸会找一群人埋伏你吧?”
    “没事的,我们找了个开阔的地方,不行还可以跑,”吕归尘说,“我也去帮姬野看着。”
    “诶,好啊好啊,”羽然扭头抓着吕归尘的胳膊摇了摇,“正好,阿苏勒,我想到太子住的地方去看看。”
    “啊?”吕归尘犹疑起来,“那是东宫啊,禁卫森严的,进出可不容易。”
    “那才说正好啊,明晚不是没人当值么?”
    “可是守卫宫门、煜少主宫室和祖陵的禁军总不会撤的。”
    “我要去宫里!我就要去宫里!”羽然瞪大眼睛,抓着他使劲地摇晃。
    吕归尘一下子失神,脚下忽地失去平衡,倒栽着掉了下去。
    姬野吃了一惊,急忙张开胳膊接他,还没有接住,羽然已经从上面捞住了他的领子。借着这股劲,吕归尘惊险地翻身抓住了树枝。再爬上来的时候他气喘吁吁,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
    “羽然你不要闹了!”姬野也出了一身冷汗。
    “哦。”羽然闷闷地应了一声,在吕归尘脑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羽然,羽然?没事的,你别生气,”吕归尘觉得羽然忽然沉默起来了,只是坐在树枝上眺望,他心里反而不安起来。
    “我只是忽然想起我阿爸。”羽然摇摇头。
    “想你阿爸了?”
    “我不想,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已经死了,他从最高的树上跳了下去,摔死了,”羽然踮起脚来眺望着远方,斜阳下她的肌肤和眉宇都是透明的白和金色,小脸上淡淡的没有一点表情。
    吕归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她的脸。风静静地从她脸上拂过,他忽然觉得原来羽然也并非总是那么快乐的。
    “好!我带你去宫里。”吕归尘说。
    “一边去!”姬野翻了翻白眼,“你根本就是个路痴,对于宫里的路径还没有我熟呢,我带你们偷偷进去!”
    [第二章剑十七(1)]
    九月四日,夜半,凰月坊。
    得叮叮作响。
    黑马们低嘶起来,叮叮声变得急促了。
    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在马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了这些警惕的军马。黑色的人影从坊门后闪现,他的步伐轻捷,一跃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后。
    “翼先生。”等待在车里的人招呼客人。
    来人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如银的长发和须眉,缓缓地坐下,“息将军。”
    息衍少见的没有穿长衣,他的全身笼罩在乌黑的犀牛革甲里,要害处护以薄韧的钢片,沉重的佩剑没有拴在腰间,而是牢牢地捆在背后,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的无名武士。他坐在垫子上抽着烟杆,抬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等她来?”翼天瞻的神情冷峻。
    “我们还有时间。”
    “你有十足的把握?”
    沉默了一会儿,息衍稳稳地点头。翼天瞻直视息衍的眼睛。他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股异常锋锐的神色,息衍没有避开,始终和他对视。
    翼天瞻伸出了手,“我可以抽一管烟么?”
    息衍愣了一下,笑了,“我以为羽人是不抽烟的。”
    翼天瞻没有理睬他诧异的眼神,自己拾起装烟草的皮口袋,从后腰上抽出了烟杆。那是一根原色的乌木杆,因为摸挲得太多而油润起来。他熟练地塞上烟草,就着息衍递过来的烟杆点燃。息衍注意到他的右手完全被罩在长袍的袖子里,像是抱着婴儿那样,紧紧地蜷缩护在胸前。
    翼天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了出去,烟凝成细细的一线,离开很远才飘散开来。他的手终于安静下来,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一般的羽人是不抽烟的,因为宁州不产烟草,他们固执地拒绝一切宁州以外的东西,即使是东陆的树林和风。可是我不同,否则我也不会是斯达克城邦的叛徒,一个七十六岁的叛徒,是不是太老了一些?”他笑了笑。
    息衍忽然想起他是很少笑的。
    “叛徒?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天驱,还因为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老人的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息衍读不出来。他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青烟,烟腾了起来,模糊了一切。两个男人沉默着抽烟,很快车棚里就满是呛人的烟味了。息衍随手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让烟雾散去。一片明净的光辉在他眼前一晃,他看见了平滑如镜的凤凰池,一艘仿佛无人的船飘行般在池上经过,池水反射月光,远处矗立着文庙的高塔。
    钟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不知是因为钟声的激荡还是有风来了,池水无声地皱褶起来,一轮水月忽地就破碎了。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感叹:“这片凤凰池,真是南淮城里的明珠了。我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除了我那圃花,只不过会怀念池上的钟声,喝醉了酒,每每到这里就会醒来,对着水里的月色,觉得我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
    “包括那个女人么?”
    息衍猛地抬头,烟杆一震,燃烧的烟草细末飞了出来,在空气中一亮而灭。
    翼天瞻低着头笑笑,“我还不是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家伙吧?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斯达克城邦最受欢迎的男子,那时候我一箭可以射落一百五十步以外人头顶上的苹果,从没有错过,女孩们争着做我的靶子。只有一次我的箭误伤了其中一个的额头”
    “她很美吧?后来呢?”
    “后来我成为苍溟之鹰,她成为我弟弟的妻子,斯达克城邦的女主人。”
    “为了这个?”
    “很复杂,其实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翼天瞻忽地笑出声来,在窗边敲了敲烟杆,“天驱的两宗主在一辆马车里说着不相关的风月,传出去会为人耻笑的吧?再说说今晚的布置。”
    “这辆车有鸿胪寺的徽记,可以直入西门,我在守卫中安插了一些可靠的心腹,他们在祖陵入口左近巡视,让进入陵墓不是问题。惟一担心的是惊动巡逻的紫柳营战士,祖陵只有一个不大的入口,如果我们被堵在里面要强行杀出,不要说是两宗主,只怕是七宗主都在,也是难以登天的。我们必须有一个向导,进入地宫、取剑,立刻离开。翼先生准备好了么?”
    “这也许是我们惟一的机会,我会尽全力。”翼天瞻缓缓掀起了覆盖右臂的长袖。
    “这是”息衍吃了一惊。
    他见过羽族的使者,他们都是以木片或是层层漆制粘合的麻布做成轻甲,羽人的身体轻盈,往往难以负荷沉重的金属铠甲。而翼天瞻的整个右臂却笼罩在一具狰狞的兽面甲中,这是一种息衍从未见过的铠甲,灵巧地覆盖了全部肢体,带有可以活动的关节。它的拳套和关联处都探出了锋利的长刺,像是异兽的獠牙。
    [第二章剑十八(1)]
    月下满池的荷花都已经谢了,枯篷压着荷梗垂下去,显得有几分萧条。一片杂草萋萋的空地上面倒插着姬野的虎牙,三个孩子晃着腿坐在水边。
    “死人脸跟你约的是什么时候?怎么还不来?”羽然等得不耐烦了。
    服我。”
    “死人脸最近是不是怪怪的,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快要饿死了。”
    “不知道,不过他的力气真大。”姬野摸着胳膊肘,“上次在校场跟他试手,把胳膊震伤了,在南淮城里还真的只有他是我的对手。”
    “这真是个鬼地方!”羽然看着荒凉的池塘。
    “别那么大声!”姬野把她的头压下去,“鬼知道有没有人还在巡逻。这是花澜苑,这池子水跟凤凰池是连着的,夏天很好看,现在荷花谢了呗。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岸边帮你摘个莲蓬吃,每到降霜前一个月,莲蓬最好。”
    “你吃过很多啊?”
    “这个池子一半的莲蓬是我吃的,”姬野耸耸肩,“反正也没别人采。”
    “吃货!每次还来分我们的枣子,有莲蓬也不知道带出来给我们尝尝!”羽然去抓他的耳朵,被姬野闪开了。
    “哪那么容易带出去啊?等我下次换件大号的皮甲,也许能在胸甲里面藏几个。”
    “才不要!沾了你的汗味,没法吃了。那你跟阿苏勒分好了。”
    “我吃过的啊,”吕归尘在一旁说。
    “你也吃过?”
    “刚才姬野不是说他吃了一半么?”吕归尘小声说,“另一半是我吃的”
    “唉!无聊死了,我们不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吧,这半天也没看一个人路过,”羽然终于忍不住从桥下的阴影里探出了脑袋,“这个真的是东宫啊?”
    “东宫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吕归尘苦着脸,“你以为东宫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你们说,当然以为它是满地金纱,宫殿里面都是云雾,到处都是香味,而且漂亮宫女成群结队的地方!要是早说这个地方这么偏僻,不如去凤凰池那边钓虾!”
    “煜少主的宫里跟你说的有点像,不过外面可就不一样了。我听路夫子说,这里本来是百里国主家的祖业,先祖读书的草庐和陵墓都在这里,所以才把东宫修在这块地方,让储君守护祖产。好些地方都有典故,不能轻易修缮的。”吕归尘说。
    “那我要去煜少主的寝宫看!”
    “这个”吕归尘为难起来。
    “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去武库里面偷两件禁军的甲胄,等到煜少主睡着了,我们从你园子墙上那个缺口偷看,没事的,”姬野挥了挥手,“我先去摘两个莲蓬,你们先别出来!”
    他一猫腰闪了出去,警觉地左右看看,轻轻提着步子上了拱桥。他知道桥对面浅水滩里面摘莲蓬最容易。
    上到桥顶,他忽地愣住了。
    他看见了幽隐。幽隐就站在桥的对面,一身的白衣,头顶束着白色的带子,宽大的衣服被风吹着,像是套在一根竹竿上。静悄悄的,幽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直直地看着姬野。姬野在心里悄悄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上有点粘粘的冷汗。
    “幽隐你迟了!”他大声说。
    幽隐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幽隐你干什么?”姬野本想追上去,但是他心里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令他煞住了脚步。
    幽隐回了头,他嘴边带着阴阴的笑,举起了右手,“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
    姬野像是被雷轰中了,他看见了幽隐拇指上的扳指,他也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这枚扳指代表着什么。只是他从未想过天驱的标志会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我知道你也有,”幽隐低低的声音飘来,“我看见过你把它挂在链子上,我们必定是要决战一场的,你跟我来。”
    他又转身离去。
    闻声的羽然和吕归尘跟了上来,看见姬野正立在桥心发呆。姬野忽地转身去草地上拔了虎牙,紧紧跟上了前面幽隐的背影。羽然和吕归尘也只能跟在他的后面。幽隐走得并不快,没到转弯的地方,他甚至会留下来等他们一会儿,只是始终保持着距离。三个人跟着他走,才发现其实东宫的地形仿佛巨大的蜘蛛网,有许多长廊的出入口都已经废弃不用很久了,可是这时候幽隐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这些通道,把他们带往一个未知的所在。吕归尘渐渐也开始迷路了,他一般只是在俩枫园周围出入。
    幽隐停在了没有点灯的宫殿门前,这里几乎是旧宫的中心了,寂寥得连蛙声都没有。幽隐驻足,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眼睛在月下似乎反射着白光。他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姬野三个彼此看了看,跟了上去。经过大殿门前的时候吕归尘打了个哆嗦,指着高处的匾额:“湄湄澜宫!”
    姬野随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真是“湄澜宫”三个字。他心里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第二章剑十八(2)]
    “你认识刚才的道路么?”他问吕归尘。
    “不认识。”
    “湄澜宫你是来过的我也来过”姬野觉得头皮发麻,“可是这个路,怎么不对呢?”
    “东宫里面有几个湄澜宫啊?”羽然凑了上来。
    “只有一个。”
    羽然默默地抬头看着天空,一轮圆月高悬在天心。
    她喃喃地说:“真像是个纸糊的月亮”
    “我们还是不要跟着他进去,幽隐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不对。”
    “不好找退路这是安,”羽然低声说,“是幻术的结界,这周围是被人下了很重的幻术,以前听说河络有这样的本事。今天的月亮本来不该是满月的。我们刚才走过的和看见的其实也都是假的,我们只是在宫里面绕圈子死人脸把我们诓进来了。”
    吕归尘急忙回身去推背后的门,才惊讶地发现那扇门根本推不开,似乎是他们走进来之后,有一个飘忽的影子就悄悄锁上了门。
    “东宫真是个闹鬼的地方!”姬野握紧了虎牙。
    “我们跟过去看看,”羽然大着胆子,“安也没有多么可怕,只是我们分辨不出来而已,他也许真的安排了人埋伏我们,早说这个人最没有信用的!”
    三个人背靠背地蹭着走进了这个全然不同了的湄澜宫,吕归尘首先抬头,已经没有百里煜挂在椽子间的金纱。他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些,可是没用,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羽然说的安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他要叫我们跟他下去。”姬野在宫殿最深处发现了些什么。
    羽然和吕归尘跟过去,看见转石地面上忽然洞开了方形的入口,细长的甬道深深地通向下面,两侧点着蜡烛,像是招魂的灯笼。
    女人把打散的头发绾起在头顶,用一个银箍卡住了发根。她在铜镜里端详自己的脸,沉静而茫然。她以水洗去了胭脂和粉妆,只剩下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螺髻高耸的发式改成了束起的直发,衬得她的脸有些小,看起来显得更加年轻了,一如十四年前在八松的时候。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脸,不知道是幻觉抑或是时光的回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心里其实已经很老了,就要被南淮城的尘埃掩埋了。可是如今恢复了旧日的装容,才惊诧于自己依旧保有的青春。
    她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银刀掖进了黑色束身甲的腰带中。雍容贵丽的宫装大裙被抛在了角落,她这件贴紧全身不留一丝缝隙的软甲把身形勾勒出来,带着一丝妖娆,却又矫捷如猎豹。她猛地推开了门,大口地呼吸着月夜下的空气。
    空气流入,像是冰凉的水从喉咙中泛起,把全部的尘埃都洗去了。
    她站在门槛上了,还差最后一步就可以离开。她环顾自己寄身十几年的这件屋子,就像一个蜗牛的壳。周围如此的安静,静到黑暗里像是有人在说话。
    “猫儿,往前走,不要回头”
    “猫儿,不要看我!我这里是没有路的!”
    “猫儿,回到山里去,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她站在那道门槛上,猛然回头!
    “猫儿”
    眼前一切景象慢慢地都模糊了,像是那个男人的魂魄还在周围轻轻地游荡。有无数次她都觉得在最深的夜里,曾经有人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她伸手去抓,手里空空如也。她害怕那种椎心的寂寞,那么她离开了,那个男人的魂是否也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床铺,一再地去挽,手中始终空空如也。
    她想要退回这间小屋里再次把一切都锁在外面。
    “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另外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那个人黑衣的身影站在高空皓月之下,懒散的笑容里有温暖的味道。
    她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她咬牙,一跃而出,张开双臂,仰望星空!
    终于自由了!“羽然,你不怕么?”吕归尘举高蜡烛,照亮了甬道顶,他不必伸直手臂就可以摸到那些镌刻在石头里的花纹。他在甬道侧面的石壁上敲了敲,声音证明了那是坚实的厚壁。
    “不会有事的,安是一种很难用来进攻的秘术,因为除非施术的人自己,否则任何人走在它里面都会被幻象迷惑,死人脸也不例外。”
    “你说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就是不知道才好玩啊。”
    “就知道玩,这里越走越窄,是不是死路啊?”姬野高出吕归尘半个头,更觉得甬道的窄矮。羽然兴奋之余又战战兢兢的,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腰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头拖车的驴。
    “是墓道吧?看这个样子,我们好像是走进祖陵下面来了,不过我们走的不是神道的入口,是备用的侧道,”吕归尘看着手上铁锈一样的青灰色粉末,茫然不解地摇了摇头,“这些壁画是什么?”
    “什么壁画!不懂了吧?”羽然在他的手指上沾了一些粉末,捻了捻凑到鼻尖,“这是秘术的咒符,是用大青树的木灰混合了青铀粉,用热腊浇上去的。这是镇守墓道用的。”
    吕归尘很佩服,“羽然你知道的真多!”
    “这是羽族的咒符啊!”羽然有些得意,“我当然知道的。”
    “羽然你不要老是拉我的腰带,你说那些花纹是干什么的?”姬野在最前面的黑暗中摸索,拿长枪挑着什么。
    “驱退不灭的魂魄,免得出现跳尸什么的。”羽然弯曲着膝盖在甬道里小蹦了几下,鼓着嘴翻着白眼,她蹦着蹦着往吕归尘那里去了,忽地吐出了舌头。
    “羽然你在干什么?”吕归尘好奇地看她。
    “跳尸啊?”羽然去掐他的脖子,“我是说跳尸,阿苏勒怕不怕?”
    “哦,”吕归尘忽地笑了,“我还以为是兔子”
    羽然愣了一下,手上忽然加了力气,吕归尘痛得喊了起来。
    “别闹了,没准真的把死人给吵醒了。”姬野侧身让出了看向前方的路,“看看这个。”
    周围一片死寂。
    “啊!”羽然尖叫了一声,真的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脑袋猛地撞到了甬道顶。
    “你干什么?”姬野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吼。
    “死人啊!死人啊!”羽然一手按着头顶,一手指着前方,“你们没看见么?”
    “我当然看见了,可是你把我的腰带扯下来了啊!”姬野愤懑的双手拢在腰间。
    羽然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黑带。
    确实是一具尸体,他半倚着甬道壁坐在地上,全身呈现着斑驳的灰黄色。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腐烂,在这个不时有滴水的甬道里,他只是干瘪了下去,全身的肌肉和皮肤都干缩着贴紧在骨头上,连眼珠也只是脱水了,瞳孔扩散开来,最后的视线像是凝在无尽的远处。
    “别瞎喊,给外面人听到了,我们就完了,”姬野不耐烦地抓回腰带自己系上,“不就是跳尸么?就算真的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的都不怕,还怕死的么?也许是死在这里的工匠,据说当初修这个祖穴的时候死了很多的工匠,光是搬运石料时累死的就有上千人呢。”
    羽然定了定神,“那那我们怎么办?”
    “往回走,快一点,我走在最后面,”姬野推了推羽然的肩膀,“你走在最前面。”
    羽然往他身上缩了缩,“我不要,我要走在中间!”
    姬野把她的身子扳过去,双手从后面搭在她肩膀上,“跳尸都是这么吃人的,他们跟在你后面,把手搭在你身上,你以为后面有人喊你,一回头,他就把你的脖子咬断,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一个人就没有了。然后再去吃倒数第二个。”
    羽然“啊”地惨叫了一声,抓住姬野的头发,拳头胡乱地砸了上去。姬野一手按住脑袋,任她打了一会儿。而后羽然抓过吕归尘手里的蜡烛,掉头飞快地奔向了甬道的另一侧。
    吕归尘呆在原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惊惧,还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姬野你又逗羽然,你说的那个是狼吃人的办法,跳尸也跟狼一样么?”
    姬野却没有一丝嘻笑的神色,他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脸上透着冷峻,“跟上羽然,大家都别落下。我可不知道跳尸怎么吃人,我也不怕那些恶心人的东西,不过这里还是不要久呆了。你看见刚才那个死尸身上的衣服了么?”
    “衣服?”吕归尘愣了一下。
    “别跟羽然说,那是禁军金吾卫的军服,那个人不是工匠,”姬野回头瞥了一眼那具尸体,“这里没理由死禁军的高官的,而且,他肩上有一道伤,几乎被人劈裂了!”
    脚步声开始有回音了,姬野已经摸不到身边的甬道壁。
    他把蜡烛从羽然手里接了过去,他的手上套着手甲,这样滚烫的蜡油不会烫到羽然的手。蜡烛已经燃得很短了,火苗微微地飘着,他们似乎已经摸出很远的一段距离,这时周围反而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走了很久都没有碰到什么阻碍,蜡烛的微光只能照见脚下的青砖地面,此外所有的光芒都被黑暗吞噬了。
    [第二章剑十九(2)]
    姬野忽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最后一点火苗熄灭了,三个人彻底被黑暗笼罩了。
    “姬野你笨死了!”羽然赶紧跑了几步,紧紧抓住了姬野的领巾。
    “没事,”姬野蹲在那里,在周围悄悄地摸索着,“我拌在石头上了,脚扭了一下。”
    “完了,快找火快找火!”羽然说。
    “找不到的,好像是滚出去了!”姬野说。
    “哎哟!”黑暗里的吕归尘惨叫了一声,“羽然你干什么掐我?”
    “谁叫你把手放在这里的?我不是掐你我是掐姬野!”羽然气愤地嚷着,“他的脚扭了他为什么摸到我腿上来了?”
    黑暗里又是“啪”的一声,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羽然气哼哼地站起来:“这次打的是姬野了吧?”
    “就算是吧。”吕归尘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
    “大家都握住我的枪,一起走,千万不要走散了,”姬野似乎是在地上踢了一脚,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听着还是很镇静,“这里其实也不大,我们只是看不见,绕了弯而已。羽然你换到中间来,阿苏勒走最后,我在前面。”
    “换来换去的”羽然嘟哝着,可是她害怕了,老老实实地抓住枪柄换到了中间去。
    换手的时候,姬野在吕归尘手腕上捏了一把,吕归尘不说话,一手握着枪柄,一手握住胸前的青鲨。剧烈的恐惧捏紧了他的心,他手心里都是冷汗,轻轻在前面羽然的肩膀上按了按。女孩子温暖的体温暖着他的手,让他稍微镇静起来。
    “羽然别怕。”吕归尘轻轻地说。
    本来要生气的羽然把话吞回了肚子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吕归尘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带着罕有的郑重,让她心里的紧张松懈了下来。
    又不知走了多久。
    “还是没有路!我们还是别在死人的地方转圈子了!”羽然完全失去了耐心。
    “有办法破解安么?”吕归尘问。
    羽然丧气起来,“我只是学过它是怎么回事,但是不会用,更别说解开了。”
    “羽然别闹,”姬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们要找到路了,我摸到一面墙。”
    “端敬王王太妃陵寝,”吕归尘贴上去摸索石壁,低声喊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哪里啦!”
    “你摸到什么了?”姬野和羽然同声问。
    “这里有字的,端敬是国主亲祖母的谥号,她是哀帝六年才去世的,百里国主亲自为她修建的陵寝,所以称为王太妃。路先生说过祖陵的格局,她的墓葬在地宫里是中心靠东一点的位置,这里就该是端敬王太妃墓的配殿了。我们真的是在祖陵里面!”
    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阿苏勒你脑子坏掉了!我才不管这个老女人是唐公的祖母还是干妈呢,我现在是要出去!我们被幽隐骗进来,现在人影也没有,蜡烛也没了,我可没兴趣看老女人的坟!他不是要拉我们给老女人陪葬吧?”
    “他跟端敬王太妃有那么亲么?”姬野说。
    “到了配殿,就该离出口不远了。我们沿着这面墙往前探探,就该找到神道,沿着神道一直走,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了。”吕归尘耐心地给她解释。
    “大禁?阿苏勒,大禁是什么意思?”姬野也摸索着。
    “是说非亲族不得进入”
    “你们两个脑子都坏了!本姑娘现在就要找神道,要出去,才不管一个死掉的老太婆的大禁不大禁。”羽然恼火起来,提起脚在石壁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光明暴溅出来的一刻,像是洪水一样。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只能听见耳边“呀”的一声低响,淡淡的油香气息弥漫在周围,姬野用枪挡在了羽然的身前,吕归尘紧紧握住了配在胸口的青鲨。
    随之而来的是寂静,吕归尘感觉到一只手轻轻颤着摸过来,他反手去握住,是一只柔软而娇小的手掌,和他交叉相握。
    “羽然别怕。”他轻轻地说着,尝试着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让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面前的石壁分为两扇洞开了,灯火的光明像是利剑,照亮了他们的眼睛,也照亮了石壁后宏伟的建筑。那几乎是一个广场,平整的方砖铺成地面,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数百步的距离,对面就是宏伟的大殿。它雄伟而寂静,制式和宏大华贵的紫辰殿完全相同,只是它完全没有粉饰,只有粗大的楠木柱梁和手工精湛的门窗以木材的原色显示着庄严。一张数十丈长宽的巨大布匹挂在大殿的正面,被石门打开而透进的风掀起,仿佛海浪那样震荡着,它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可是经历过多年之后泛起岁月的淡黄,上面又满是深褐的印记,凌乱地分布着,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阴殿”,吕归尘想起了路夫子说过的,这是下唐百里氏陵墓的阴殿,供奉给无数死去的祖先。
    光源是广场正中的油灯。吕归尘不知道这些灯已经燃烧了多少年,静静地照亮这片死者的殿堂。每一盏灯都只有豆大的火苗,而盛着灯油的,却是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瓷缸,上百个这样的瓷缸聚在一起,星星点点的光才亮得足以照花人的眼睛。
    [第二章剑十九(3)]
    “这些灯还燃着?”
    姬野点点头,“书上说过,是万年灯,一缸清油里面混一升鲛人身上炼出来的鲛油,一根灯芯,可以点上几千年都不灭。”
    睁眼。
    吕归尘略略回头,看见那双熟悉的黑瞳。姬野的目光平静而警惕,默默地看着前方,而后冲吕归尘摇了摇头,目光微微闪向自己的身后。吕归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哆嗦了一下,点了点头。
    石门外面的地面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或许五十具,或许一百具,甚至更多,他不知道。已经干透的血迹泼洒在砖石地上,几乎无处不是红黑的斑点。那些尸体像他们在甬道中遇见的一样干瘪,他们分明是死去很久了,可是却不腐烂,保留着临死的惨状,多数尸首都从顶门被劈了开来,偏差了少许地从肩膀斩下。吕归尘不敢相信是什么人拥有这样可怕的刀法,能把人从正中劈成两片。
    他想起在另一片黑暗中的老人,想起在草原上自己对着那头狼王挥出的一刀。
    他已经猜到了这一幕,姬野踩到的那个死人,他也踩到了。他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姬野要扔掉蜡烛的原因,这样羽然才不会惊惶失措地奔逃,而姬野要走在最前面,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每次踩到尸体才能绕开。吕归尘的心里对这个朋友忽地充满了敬意,姬野那对黑瞳中的坚定让他不那么恐惧了。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冲着姬野点了点头。
    “羽然,我们往前走,”姬野的声音低低的,他推着羽然的肩背,“不要回头!”
    “干什么?”羽然不甘心地扭着,姬野双手按住了她的面颊不让她扭头。
    “往前走。”
    “阿苏勒你怎么了?”羽然瞥见一旁的吕归尘,他正看着自己的背后,浑身不住地抖着。
    “快快走!”吕归尘攥着刀柄的力度像是想把它拗断。
    “你”
    三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羽然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只破布口袋里漏出的风,又像是人极度疲惫时候的喘息,随即她听见了脚步声,可是重得奇怪,像是走路的人穿了铁鞋那样。她能感觉到姬野的手上也冷了,恐惧像是铺天盖地的大网罩住了她。她几步窜进了那些万年灯的光明里才敢回头。
    她忍不住地惊叫起来。
    她看见了满地的尸体。可是这还不是最令她恐惧的,最可怖的是那些灰黄色的干尸缓缓地坐了起来,他们已经干枯的眼睛也在缓慢地转动,最后转向了有光的方向。他们一一地站了起来,向着这边挪动了,脚步极慢又极沉重。一具尸体的右臂连着一半的肩膀被砍下来,只剩下少许皮肉连在身上,他的右手上还握着铁刀,走起来那柄铁刀就拖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着。
    “跳尸真的是跳尸!”羽然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地狱。
    “把门关上!”姬野一把扯开她,扑上去使劲地推门。
    吕归尘也帮着他上去推门,可是刚才触手洞开的石门这时候却像是开玩笑一样死死地涩住了,根本纹丝不动。两个人都是满脸的冷汗,眼看着那些行尸缓缓地逼上来了,已经能够看清他们干枯的眼珠嵌在同样干瘪的眼眶里,仿佛一只只脱水的黑枣一样。
    “都跟我来!”羽然喊了一声。
    两个男孩迟疑了一下,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羽然的意思。三个人一起奔向最近的那盏万年灯,三个人的力量勉勉强强可以把上百斤的油缸托起来,挪动到门边。灯芯上的火苗沾到了油面,整缸油烈烈地燃烧起来。姬野一枪敲碎了油缸的边沿,燃烧的灯油汩汩地在门口流成一滩,最后他飞起一脚,把整只破缸也踢了出去。
    为首的行尸已经到了门前,被灯油泼上的行尸愣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疼痛,退了几步,撞上了后面的行尸,滚倒了一片。火焰蔓延起来,把周围的行尸都点着了。
    “快点!快点找关门的办法!”姬野喊着。
    “我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是榫子卡住了!”吕归尘吹去门枢上的灰尘,露出了精致的卡榫。他搬过卡榫,涩住的门在姬野和羽然的推动下像是上了油一样的轻快,迅速地闭合。
    三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欢呼,一条燃着火的胳膊从门缝里探了进来,正搭在羽然的肩膀上。
    门无法闭合!更多的行尸忽然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他们的出境,留下的那道门缝中,孩子们看见更多的行尸越过了火焰,扑向了石门,他们的动作忽然变得迅疾如风。
    “啊!”羽然的尖叫声中,姬野双手拢在她肩膀上,带她飞退出去。
    吕归尘拔出了胸前的青鲨,上步一刀,斩落了那截干枯的胳膊。姬野跟上来飞起一脚,终于把石门踢合上了,吕归尘用尽全力把粗大的门闩推过去封住了门。三个人都疲惫地靠在门后喘着粗气。
    “这里怎么真的有跳尸?”羽然脸色煞白地大喊。
    “我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刚才我摔倒是那个尸体把我的脚腕捏住了!”姬野忍了很久的汗忽然全部流了出来,浑身像是泡在水里。他也不是不怕。
    [第二章剑十九(4)]
    “那、那那摸我腿的人”羽然结结巴巴地。
    “不是人,是行尸!快走!找别的路!不知道这门能不能挡住他们!”
    石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敲击声,不知道多少只手在轰击石门,石门也震颤起来,簌簌地落着灰尘,不知道何时会崩溃。
    “进大殿里面去!”姬野指着前面的阴殿,“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
    “那个东西后面有什么?”羽然指着那张巨大的布缦。
    “是裹尸布”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裹尸布?裹什么尸体要那么大的裹尸布啊?”
    “这个东西也叫阴幡,说书的先生说过的,不是裹王太妃的裹尸布,是裹那些修完了墓葬后殉死的工匠。挖一个大坑,把这块大布垫在里面,杀死一个人,就扔进去,这些尸体的血印留在上面,就变成了阴幡。阴幡挂在阴殿的前面,这些死魂就可以护卫王太妃的棺椁了。”
    “这是王太妃?这是妖婆吧?”羽然喊。
    “不管她是妖婆不是妖婆,我们现在都得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没有,回头去拼那些行尸,肯定是一条死路!”
    “鬼知道那个王太妃是不是比外面那些行尸厉害几百倍啊!”
    “还好,还好,”吕归尘按住羽然的肩膀,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听说端敬王太妃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六岁了,老得都走不动路了,就算是行尸,也不会是多厉害的行尸。”
    羽然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苦笑起来,“阿苏勒,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个笑话来,你的胆子才是我们三个里面最大的!”
    三个人都听见一阵巨大的风声从头顶而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那张巨大的裹尸布忽然娓娓落下了,整个阴殿的真面目暴露在他们眼前。阴殿没有门,他们可以直接看进去,看见里面的一切。
    “这是这是”
    这是三个人毕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两行万年灯的照耀下,地面是血红色的,像是地狱屠场。尸体有的匍匐,有的蜷缩,还保留着死时的情景,让人可以清楚地想像到他们的死是何等的痛苦。他们的血早已干涸,在地面上留下了肆意泼洒的红色,有如淋漓在纸面的墨。和那些行尸完全不同,没有人能看出他们是被什么武器杀死的,他们的伤痕有的仿佛是被凿子凿穿了胸口,有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把身体的一部分咬去了,有的则像是融化了。
    所有的尸体都没能进入大殿中央的圈子。
    在大殿的中央,诡异地空出了一片地面是没有血色的。像是有人以圆规设置了这个直径约有丈余的限制,不允许那些尸体进入。只在圆圈的正中央,一具骷髅以帝王般的姿态昂然地骑在他那匹已经化为枯骨的马背上。纵然死去,这个人和他的马依然带着和其他尸体不同的威严,马骨的后腿折断了,前腿却笔直地撑住地面,而尸体胸口的肋骨纠结起来,紧紧地缠绕着一柄苍青色的巨剑,剑柄顶着他的下颌。
    就是这柄剑撑住了他,让他虽死也是高高地昂着头!
    “是他的剑!是那柄剑把所有人都杀了”吕归尘指着那柄帝王般的古剑,“只有这柄剑才能砍出那样的伤痕!”
    “这是端敬王太妃么?”羽然哆嗦着。
    “不不像”吕归尘说。
    “管不得那么多了,”姬野在两个人的肩膀上推了一把,“先进去!不知道这些尸体会不会活过来。”
    他挥舞长枪把那些油缸都打碎了。清油泼水一样溅得满地都是,阴殿外一片地面变成了火海。
    “就算他们打破门,也能再顶一阵子,”姬野回头望着震动的石门。
    “那我们自己也回不来了!”羽然说。
    “反正回来也是死,这边肯定没路了。”姬野率先登着阴殿前刻有巨大金色菊的台阶冲了进去。
    “快走!”羽然推了吕归尘一把。
    吕归尘忽地惊醒过来。
    “阿苏勒你发什么呆啊?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我”吕归尘的脸色有些奇怪,“我怎么听见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羽然和阿苏勒躲避着火苗冲进大殿的时候,姬野正拄着长枪,半跪在那个圆圈外端详那具尸体。
    羽然畏惧地用脚尖挑了挑一具死尸,而后忽地跳开,担心他猛地坐起来抓住自己。死尸还是静悄悄的,她下着胆子上去,拿衣袖垫着推了尸体一把,却没能把它翻过身来。她惊异地检视了尸体,发现竟然他的整块胸口诡异地和地面的青砖融合在了一起。
    吕归尘却靠近去看骑着马骨的骷髅。地砖上残留了他临终以巨大的古剑留下的字迹。
    “锵锵兮铁甲。”吕归尘轻声念了出来。
    “姬野姬野,别看了!”羽然上去推姬野的肩膀,“别看了,快点找路啊!”
    姬野没有起身,而是粗暴地把羽然推了出去,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声音也嘶哑,“不要羽然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过来!这里有点不对。”
    [第二章剑十九(5)]
    吕归尘也发现了姬野的异状。大殿里有低沉的虎吼声,来自姬野手上乌金色猛虎啸牙枪,它不安地剧烈震颤着,白银镶嵌的虎眼上流动着活物一样的光芒。而一起震颤的是那柄苍青色的剑,似乎两件武器都要挣脱主人的控制,剑身敲打着骷髅的肋骨。
    “什么人?”吕归尘忽然转身大吼。
    羽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陈列在帷幕后的巨大棺椁,而棺椁前站着一个人。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远远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见他嘶哑地笑了笑。
    “你们终于来这里了。”
    “幽隐!”羽然从那个扭曲变异的声音中辨认出了对方,她跳起来指着那个人影,“是你引诱我们进来的!”
    “我带你们一起来看我们家的光荣。”
    “光荣?”
    “我要继承的光荣。”
    “什么乱七八糟的?死人脸,你可不要吓人!外面那些行尸进来,连你也没路逃。”
    “所有敌人,都会被杀死!我带你们来,是要用你们的血去唤醒我们家族的荣耀。”幽隐动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姬野忽然起身,撞倒了吕归尘,在大吼中全力迎上。
    火花四溅,虎牙格住了长刀,巨大的金属震鸣声令人觉得像是牙齿里咬着砂子。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动着退后,刀锋几乎贴在了他的鼻子上,他膝盖着地,艰难地顶住了对方可怖的力量。
    吕归尘倒在一边,浑身都是冷汗。幽隐忽然拔刀扑向他,根本没有任何征兆。
    “幽隐你?”
    姬野抬头,看清了对手的脸,心里彻寒,忽然涌起的恐惧令他的双臂在瞬间几乎完全失去力量。他不能确信那是不是幽隐,确实是那张熟悉而讨厌的脸,可是他在幽隐的眼眶里看不到黑白的区别,瞳孔像是融进了眼白里,灰蒙蒙的一片。他的脸不知怎么的变形了,像是面部完全失去了控制,森然的白牙也从唇边暴露出来。
    “呵呵呵”幽隐的呼吸粗重而漫长,像是极度的疲惫,可是枪上传来的力量却一波一波地增大着,他没有穿戴护膝,膝盖顶着地砖似乎要裂开似的。
    “呵呵呵”幽隐还在重复着这个困兽般的声音。
    姬野要紧牙关抬起头,他再次看清幽隐的脸,忽然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那声音的意思。幽隐竟然是在笑,笑声憋在喉咙深处,随着喘息一阵一阵。
    “姬野!”吕归尘全身绷紧,握着青鲨的刀柄,却不知该怎么做。
    “扎扎他的背后!”姬野的双臂渐渐开始颤抖。
    吕归尘不再犹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恐惧,大吼着冲了上去,青鲨对准了幽隐的右肩扎了下去。刀锋轻易地破开了皮肉,温热的血溅了他满手,随后他感觉刀锋触及了硬物。那是幽隐的肩胛骨,他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过来,心里一颤,手上的力道小了下去。
    姬野感觉到虎牙上的压力忽地减轻了,就在同一时刻,吕归尘看见那双不分黑白的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对着自己,幽隐的脸上没有痛苦的神色,喉咙里依旧是低沉的“呵呵”声。
    那是死人的眼睛!吕归尘几乎要喊出来。瞳孔开始扩散了,只有死人的眼睛才是这样的。在铁线河战后的河滩上,河水是红的,他看见无数双这样的眼睛静静地面对天空。
    短暂的失神令他失去了退避的机会。幽隐的手臂仿佛一根铁棍,挥过来重重地击打在他的侧脸,一口鲜甜的血喷出去,他翻滚着倒地。半边脸完全地麻木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一侧的整排牙齿都掉了下来。
    幽隐转过了崩口的刀,踏上一步。
    “不要过来!”吕归尘对着扑来的羽然大吼。
    幽隐再踏一步,高举战刀。可是他这一步没有踩实,背后猛虎的咆哮声,
    吕归尘在这个间隙里扑了出去,带着羽然从幽隐的身旁滚开了。
    “这个人这个人疯了”姬野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我们快离开这里!”
    “如果外面那几十个行尸让我们出去的话”姬野紧紧地抿嘴,全身的姿势缓缓下沉。乌金色的枪锋落在了地上,他右手握在虎牙的枪尾,左手沿着枪杆缓缓地推了出去。长枪变成了他怀抱中的巨箭,这个熟悉的姿势令吕归尘的头皮发麻,在演武场中关于这一枪的记忆跳了出来,像是一道闪电。
    极烈之枪。
    姬野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外面的几十具行尸,也不要想膝盖上的疼痛。他脑海里浮起的是翼天瞻划下的枪圆,无数的圆互相地嵌套、交错,当他发出那记攒刺的时候,他需要一举穿破所有的圆。时间会近乎停止,当他爆发力量的瞬间,他将再也没有思考和更改的机会。
    疯狂中的幽隐似乎意识到了这边的危险,他提着刀转身,喘息声变得越发沉重而急促。那双分不出黑白的眼睛缓缓地转动着,打量着姬野的动作。
    阴殿中的寂静带着死亡的气息,吕归尘张开胳膊挡在羽然的身前。他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他们之中惟有姬野可以挡住幽隐。可是这时候的幽隐完全不像平时,他的行动迟缓,力量却像是一只烈鬃熊。背后被青鲨刺出的伤口缓缓地滴血,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双眼只是直直地盯着姬野的枪锋。
    [第二章剑十九(6)]
    血滴落在地上,渐渐地汇成了一小洼。幽隐的背后在滴血,姬野的膝盖也在滴血,方才他膝盖下的方砖已经碎了,锋利的碎砖刺了进去。
    发着,瞬间它就干了,和血圈融合在一起,不再留下痕迹。
    “是是龙血咒印!”她喊了出来。
    惊呼声打破了危险的平衡,虎牙的枪锋一沉,姬野的攒刺发了出去。比吕归尘所曾见过的更见犀利和迅速,像是戈壁上卷着飞石的风。幽隐在攻势中明显地迟钝了许多,他的力量巨大,可是速度上始终吃了亏,他尝试着向左右侧身,可是姬野的攻势仿佛是一面推倒的巨墙,在他的枪锋前根本没有留下空隙。
    只是些微的迟疑,幽隐失去了对攻的机会,姬野的枪尖到了。两个人接触的瞬间无论是吕归尘还是羽然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声震耳的刺鸣。幽隐的整个身体被长枪推动,他呜呜地低吼着,连续地退后,直到后背狠狠地撞在立柱上。
    两人合抱的立柱都被震动了,顶上簌簌地落下灰来。虎牙的枪尖陷入了幽隐的肩胛,却没有洞穿。幽隐在最后的一刻选择把战刀偏侧过来,格挡在肩上,黑铁锻造的刀身以枪刺处为中心完全地裂开了,半截碎刀已经散落。幽隐不持刀的手颤抖着抓住枪杆,血不断地从肩头的伤口涌出来。短瞬间的发力令姬野有一种全身被抽干的痛楚,他一时间竟然没法再有一丝力气再次发劲,只能深深地喘息。
    吕归尘和羽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别管这个疯子了!我们赶快走!”羽然冲着姬野大喊,她紧张地回头看外面,已经是熊熊的大火。上万斤的清油同时被点燃,瓷缸在烈焰中裂开,油泼得满地都是,大殿前方一片火海。
    可是姬野却没有动。他面颊上的肌肉绷紧,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努力要抽回枪杆。可是枪杆只是颤动,它被紧紧地攥在幽隐的一只手中,不能进也不能退。姬野的脸色变了,他的双手不能胜过幽隐的单手力量,而本来应该重伤得失去知觉的幽隐正在缓缓地抬起头来。
    “你,胜不了我的,姬野,”幽隐的声音完全不像人声,“这里、这里是我的地方,是我父亲的地方。我们家的荣耀!你看见了么?没有人能够活着踏出这个圈子!”
    他笑了,咧开了嘴,像是要扑上去撕咬猎物的野兽。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后背离开了柱子。没有明显的动作,可是力量逆转了态势,姬野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接一步地倒退出去。枪杆上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幽隐的身体半倾着,一步接一步地推进,沿路洒下的血星星点点。
    “姬野!把枪放了!把枪放了!离开那里!离开那里!”羽然的声音撕裂而带着哭腔,“不要走进去!”
    “进去!”姬野觉得一种冰凉的战栗从后脑迅速地扩散到全身。
    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猛地扭头。他看见了干涸的血圈,自己的最后一步,就在血圈的边沿。他的脚已经抬起了,落向血圈中。他不知道那个诡异森严的血圈意味着什么,可是从羽然的声音里,他听出了极大的恐惧。
    放弃虎牙?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闪电般地一闪,已经迟了。他的脚落在地面上,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变了。他觉得眼皮很沉重,像是要睡去。周身不再有力量的感觉,空虚,轻飘。他觉得自己能同时看清前后左右,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只觉得头顶的天空很低,格外的黑。似乎是在下着雨,湿润的,粘粘的。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他在心里问自己,在胸腔里空洞洞的似乎有着回音。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他焦急起来,他感觉到被遗忘的东西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轻声地呼唤他,这是一个陷阱,他知道他要被吞噬了。缓缓地,记忆最深处的那个魔鬼一样的东西要从眼前升起来了,他想要逃跑,可是他分不清方向。
    周围都是人么?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围绕着他,藏在幽暗里的呼吸声、高大的影子们围绕着他,像是一圈围死他的墙壁。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的眼睛里是否带着血一样的颜色,他们是否都提着杀人的刀、冰冷的蘸水的鞭子?
    鞭子?为什么是鞭子?像是一根记忆的绳,一直连在最深处的井里。
    井?井里有什么?井里有什么?
    井里有人
    吕归尘和羽然的眼里,是地狱般的一幕。
    随着姬野被推了进去,那个干涸的血圈恢复了鲜红。它开始流动了,更多的血从砖缝里汩汩地涌了上来,带着微微的热气,仿佛是从人身体里刚刚流出来的。姬野的靴底和血接触了,靴底立刻就被染红了。可不仅仅是染红,血在缓缓地沿着靴子往上爬,逆着往上流淌。
    [第二章剑十九(7)]
    进入大殿的一刻,吕归尘头脑里那种刺痛又闪现了,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耳边说话似的。
    “姬野!姬野快逃啊!”他不顾一切地大吼。
    他身后。姬野提着虎牙,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的身体像是僵住了,只有眼角在微微地跳动和抽搐。
    吕归尘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想要冲上去拉回姬野,却被羽然死死地扯住手臂。
    “不要去!”羽然大声喊着,“谁去都没用的!那是龙血咒印!”
    “龙血咒印?”
    “血咒被激活了,”羽然的脸上已经没有人色,话语碎成了片断,“枫山枫山龙夜吟龙血之座,苏醒了,苏醒了谁都会被吞掉的!”
    “你说什么啊?”吕归尘用力地摇着羽然,却发现女孩的身体轻而无力,像是一片枯叶。
    幽隐站在了那具骷髅的面前,他缓缓地伸出手,伸向了骷髅中的剑柄。他脸上有着疯狂的喜悦,却又有一种敬畏,像是一个食人的野兽,却在神圣的墓碑前跪下。他的手一直在抖,脸上也露出细微的痛苦神色。吕归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要去接触那柄剑,远远比被姬野刺中的痛楚还要大。
    环流的血侵入血圈的中心了,血已经爬到了姬野的喉间,姬野完全是个血人了。他像是陷入可怕的梦魇里了,缓慢地扭着脖子,他的眼皮在剧烈地跳动,却无法醒过来。血漫过了他的喉头,沁入了他的头发,他的衣甲在崩裂,衣甲下的皮肤在干缩,而后迅速又被新漫过来的血覆盖。
    幽隐忽然野兽般地嘶叫起来,他的手即将触到剑柄了。可是这时候他手上的颜色已经变了,胀红如血,皮肤下的血液像是妖兽那样在翻腾,他的手掌大得像是有常人两个那么大。血终于从毛孔中渗透出去,他的手和剑柄之间连着无数细细的血丝,血丝落到剑柄上,立刻消失在了金属的裂纹中,不留下一点痕迹。
    骷髅开始颤动了,连着它胯下的马骨。吕归尘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声音像是附在他耳骨深处的,是马嘶、是低语声、是无数人的嘶吼。
    幽隐全力收回了手。他高举起手指上一枚青灰色的指套。
    “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他咆哮起来。
    骷髅的颤动停止了,那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下去。幽隐的手伸进了骷髅纠缠的肋骨里,握住了剑柄,指套的青光一闪而灭。骷髅锁住的胸骨全部打开,封印被解除了,幽隐拔出了那柄巨剑,剑锋落地。
    流动的血向着剑锋汇集过去,被金属完全地吸噬了。幽隐满是血的手也忽然干瘪下去,他的整条手臂都变成青灰色,像是血也随之被吸净了。可是他已经再没有痛楚,他的神色变得无比欢愉,像是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我得到了我得到了!”幽隐狂喜的吼声在大殿里回荡。
    难以想像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双手握住剑柄,带着巨剑飞腾起来,向着姬野的背心斩落!
    “姬野”吕归尘被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包围了。
    有人在喊我么?
    喊我!喊我!再大一点声!让我醒过来。
    姬野在捕捉那个细微的声音,它从这些黑色的影子之外来,可是一瞬就消逝了。
    他们举起了刀,刀落了下来,就在自己的背后,无处可逃。
    还有人喊我么?再喊我一次,再喊我一次
    “姬野!”羽然的哭声贯穿了整个大殿。
    鞭子。
    井。
    井里有人
    是那个女人的脸空白的眼睛那么柔软的头发。
    井口落下雨来,抬头看,白色的天空。摸着她的脸,唱着熟悉的歌。再不醒来
    再不醒来!
    死了?
    死了,永远不再醒来。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带着无比的畅快在一瞬间全部洞开,吞噬人心的妖魔带着长幡从黑暗中升了起来。再没有恐惧,也没有怯懦,姬野忽然发现自己想笑,可是满脸都是泪水。
    包围他全身的血瞬间炸开,化成了一场飞向四面八方的血雨。姬野在绝不可能的瞬间挣脱了束缚,转身迎向了幽隐手中的巨剑。他没有用枪,而是挥拳砸在剑的侧面。身在半空的幽隐无处着力,斜斜地飞了出去。
    虎牙跟着刺出,姬野也变了,仿佛猛虎,再无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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