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白月跟着紫眠走了小半天山道,快晌午就下了龙虎山。他们寻了家小客栈打过尖,之后继续上路往贵溪县县衙去。途中她一直找机会和紫眠搭话,眼看县衙在望,终于让她找到话题:“贺凌云说了,贵溪县县令是他的朋友呢,真是巧了。”
“是啊,”紫眠点点头,也觉得一路沉默怪尴尬的,“我师父也说他年轻有为,人称玉面阎罗。”
“玉面阎罗?”龙白月发噱,觉得真够滥俗的,“玉面大概是指他俊俏的意思,阎罗不知何解。”
“无非执法严明、不苟言笑而已。”紫眠漫不经心的对答。
两人走到县衙门口,向皂隶递上名刺。小吏接了名刺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看见两列官差从衙门里鱼贯而出,在门口雁翅排开站定,这时方从里面出来一人,穿着朱红色官袍,身材修长挺拔,面如冠玉,双唇紧抿不苟言笑,想必就是那“玉面阎罗”了。
这出场场面颇似翠虚啊,龙白月心下一哂。
“下官严修,见过紫眠大人。”紫眠是京官,官衔也比县令高,“玉面阎罗”理当先行拜谒。
“免礼,在下叨扰贵府,这几天劳烦严县令照应。”紫眠还礼道。
龙白月也跟着福了一福:“奴家龙白月,见过县令大人。”
严修表情严肃正经,却长了双温润的眼睛,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龙白月,目光里闪过一丝欢喜,倒叫龙白月见了一愣。
奇怪,他欢喜什么?他应该惊艳,或者垂涎才对啊,龙白月颇为自恋的想。
严修领了紫眠和龙白月进县衙。因为紫眠不是为公事而来,又带着女眷,是以他领着两人直接进入县衙后院——那里住着他的妻小。
紫眠和龙白月被引入客厅,刚落座,就有侍儿出来奉茶。紫眠他们接过茶,还没有寒暄两句,严修的妻子作为当家主母,便领着严修的两位妾室出来一并见礼。
一切井然有序,不愧是“玉面阎罗”。龙白月偷眼打量着正襟危坐的严修,又侧脸瞧瞧他的正室——端庄娴雅,低眉顺眼,正是诰命夫人最典型的模样。严修的一双儿女这时也嬉笑着跑进客厅,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双双扑到严修膝下,好奇的打量着客人。
好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龙白月刚想在心里感慨一下男儿当如此修身齐家之类,却听座上严修朗声一笑:“白月啊,可还记得我么?”
紫眠有些诧异的侧脸望向龙白月,微微皱眉。
龙白月呆住——这什么跟什么?她几时和这位玉面阎罗打过交道来着?贺凌云给她的信里是有说县令是她的旧识,可她一直只当他是混写。
她确确实实不认识眼前这位县令大人呀。
“我是长德啊!”严修笑着说出自己的表字。
他将手指指向唇边,一咧嘴,笑不露齿的嘴唇往两边拉开,却赫然看见空落落的牙床上狗窦大开,两颗门牙无影无踪。
龙白月一口茶喷得老远,惊愕得险些昏过去。
“长德……公子?”她回忆起来了——那晚摔碎的琵琶、迸裂的玉片、掉落的门牙、滴答的鲜血……杀猪一样哀号的大胖子——长德公子——严修。
“想起来了?哈哈哈……”严修在自己家里不用掩饰缺齿的尴尬,兀自笑得开怀,他膝下刚换齿的小儿见父亲笑得开心,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一父一子皆无门牙还在一起嘻哈,场面滑稽无比。惹得紫眠也绷不住,别过脸用手遮去自己嘴角的笑意。
“公子变了好多,我都认不出来了!”龙白月吃惊的端详着严修,果然开始觉得眼熟了。
严修的妻妾也忍俊不禁,举起袖子偷笑起来。场面不再温良恭谦让,却更添了一分欢快。
“我不行了……”龙白月看着严修的笑容,一阵气虚,连茶杯都端不稳,泼了好些茶水在手上。她慌忙将茶杯丢在桌上,偏过头,不忍心再看严修的笑容:“拜托大人别再笑了……”
她当年可真是造孽啊!
“当初真是对不起。”始作俑者龙白月起身点头哈腰,由衷抱歉,虽然早忘了当初为何要摔琵琶。
“有什么关系,”严修将小女儿抱进怀里,莞尔一笑,“也多亏了你,才让我改过自新。”
多亏了她?龙白月诧异得抬起头,望向严修。只见他眼神里毫无责备,只是一派的清澈坦然。
真的是变了一个人呀。
“说句不怕大人生气的话,当年大人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啊,”龙白月思及往事,感慨万千又觉得好笑,“可知道当时我们编排您什么混话?”
“那个顺口溜吗?”严修不以为忤的笑,对过去的荒唐日子也觉得滑稽,“我知道——‘整日价揩油,严修不言羞。烟花巷里走,气死迎面老娘舅。’”
一屋子的人都被逗得笑起来。
紫眠第一次接触到龙白月的过去,说不上什么话,只在一边安静喝茶,细心的听着。
龙白月指指自己面颊:“记得大人当时满胖的。”
她还依稀记得当年的长德公子高高胖胖油头粉面,裹在绫罗绸缎里,大老远的就能看见他亮闪闪的身影。也难怪之前认不出他,几年不见他瘦了不少,身形变得修长挺拔,脸上也出现好看的轮廓,配上沉稳贵气的官袍,早已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
“嗯,缺了门牙以后,吃东西不方便,就渐渐瘦下来了,”严修笑,也没想到自己瘦下来会帅上不少,“那天我以为自己疼得要死了,凌云扶我回府,我捂着嘴直叫大夫。可这个时候我妻子正在替我生闺女,仆人从房里端着一盆盆的血水走过我面前,我捂着嘴忽然就觉得惭愧。”
严修低下头,搂搂自己女儿:“妻子替我生孩子,比我疼上何止百倍,我还在外面花天酒地,掉颗牙就叫唤,算什么男人?呵呵……后来就跟狐朋狗友的散了,考科举有幸中了进士,候到这个官,赴任至今也满两年了。”
“真好,”龙白月笑,“大人改变,是百姓的福分。”
“呵呵,你也变了,”严修盯着龙白月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表情怅然又欣慰,“你怎会跟着紫眠大人?凌云信里倒是没细说。”
龙白月浑身一震,咬住唇无言以对——她没变,还做着以前的营生。跟着紫眠是因为她为虎作伥。
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机缘巧合而已。”这时候紫眠在一边淡淡插口。
龙白月松了口气,向紫眠投去感激的一瞥,庆幸他为她解围。
“哦,原来如此。”严修察言观色,也不再多问。
紫眠与龙白月在严修的安排下小住了两日,按照严修的计划,他们将跟着路过贵溪县的硝石纲一道进京。
京城每年但凡盛大的节日庆典,都需要耗费大批烟花爆竹。制作烟花爆竹的原料硝石需要从夏末就一批批送往京城。大量的硝石分批起运,每批编立字号,分为若干组,一组称为一纲。
因为是官方组织纲运,硝石又易燃,所以硝石纲每次都会安排不少士卒护送。紫眠和龙白月跟着他们走,就等于多了一队保镖。
“从我们这里走几日,换水路漕运,行程就更轻松了。”这天严修与硝石纲的长官交接完,就安排下人给紫眠和龙白月收拾行李,“白月,你来一下。”
龙白月纳闷的看了一眼严修。在外面为了掩饰缺齿,严修又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她不晓得严修单独找她做什么,但还是和紫眠打了招呼,跟着他走。
严修领龙白月回到县衙后院,取了把琵琶递给她:“这个送你。”
“送我这个做什么?”龙白月吃惊不已,她解开包着琵琶的布囊,一把上好的镶玉龙首琵琶就露了出来。
“当年少不经事,惹恼你摔碎琵琶,听说龙鸨母责罚你了吧?”严修笑笑,“今日还你一把新的,聊表心意。”
“谢谢。”龙白月很是惊喜,开心的抚摩着崭新的琵琶,忽然她眉峰一蹙,内疚的开口:“要不……我求求紫眠,说不定他有法子替大人把牙齿恢复?”
——帅是帅多了,可缺了牙齿,总是有碍观瞻啊。
“哈哈哈哈,”严修闻言大笑,又肆无忌惮的露出牙床,“不用啦。”
“有些改变是好事,不需要恢复什么。”他顿顿,又笑着问龙白月,“白月,龙鸨母可好?”
龙白月一呆,凉意从脚底升起,全身的血液好象一下子被抽空,让她有些恍惚:“我……我三年前就和她分开了,已经许久没有她的消息……”
鸨母,她的鸨母……去了哪里呢?龙白月的脑子忽然开始混沌,各种各样旧时的记忆嘈杂起来,鸨母冷笑、愤怒、奚落、惊恐……无数表情各异的面孔揉在一起,纷乱错杂——却没有她的下落。
“哦。”严修点点头,此刻内心也在挣扎,没注意到龙白月的异样。他低头考虑了许久,最终还是抬起脸来,看着龙白月的目光却有些迟疑:“对了……你知道吗,楚珣和我是同一批进士及第。”
楚珣。好遥远的一个名字啊……龙白月翻腾的内心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变得平静。她蓦地笑起来,娇媚的神采却让严修觉得陌生——那明明应该是他曾经熟悉的笑容,娴熟、诱人、带点捉摸不定。
“楚公子啊……我已经许久不曾想起他了……”
严修神色一动,沉默了许久。渐渐的他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过来,释然一笑。
“也好。”
第十八章硝石纲
紫眠二人与严修一家告了别,乘上严修准备好的马车,跟着硝石纲一同上路。一路上龙白月都抱着琵琶不作声,车厢另一侧紫眠支颐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半天后打破沉默:“一直抱着琵琶不累么?”
龙白月回过神来,怔忡的一笑:“哦,习惯了。以前都是这么一路抱着琵琶去应酬……”
她愣住,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的记忆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对吧。”紫眠垂下眼睛说着,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自己鬓边的长发。
龙白月一慌,知道自己已无法回避。之前风波太多,逃难、养伤、在县衙应酬,两个人没有独处的机会。可现在,狭小逼仄的车厢将他们与外界隔开,终于到了面对面的时候。
“没有……对不起……”她喃喃着,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紫眠低着头仍旧不看她,语气有些怅然,“……我不知道你的来处,却模糊的知道你的打算,在我能警惕的时候我迟疑了,是我失算。”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他最该怨的是他自己。他甚至该谢她,在状况糟得不能再糟的时候,是她陪在他身边。
“宰相当初找到我,许我一千两银子,要我找机会让你身败名裂……我真没料到宰相手段会那么狠毒,他骗了我……”可是,欺骗能作为她开脱的借口吗?她的确是干了坏事。龙白月又伤心又惭愧,眼里蒙上一层泪水。
“身败名裂……”紫眠沉吟着,思考这个词背后的意思。他入朝作官以来,宰相一直无来由的对他非难,态度比一般的官员更决绝。遥想那天,宰相的确对他说过,他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不可能放任不管。
他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紫眠神色一凛,他真正想做的是去探究自己的身世,可也仅此而已,他决不会再有其他非分之想,宰相真能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吗?
他身上混着妖异的血液,不会允许自己去祸乱纲常,染指尊贵的皇气——宰相绝对不会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吧?
即使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也不能安心,所以一定要他死?
紫眠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问龙白月:“一千两银子是不是很多?”
这话问得龙白月脸红起来,但她还是很高兴紫眠肯和她说话:“对我来说满多的。我一个人经营白月坊,手下只一个丫鬟宝儿又不成器,小曲唱得跟扯锯子似的,还尽给我添乱——只靠我一个人赚钱,里里外外的花销,又要打发三教九流,钱跟流水似的,只能经个手,却积蓄不下来。”
喋喋不休的话听得紫眠不禁笑起来——是的,她一个女子,年轻美貌身单势薄,想在尘世活命,又能靠什么呢?他一向觉得朝中那帮理学家很可笑——只知道指责风尘女子自甘堕落,却对严酷的世事视而不见。身为红颜,谁想薄命?倾轧她的恶寇已然太多,他不会问她“何以至此”,只要她能这样开朗乐观就好。
“如果能一次赚够一千两,就足够我和丫鬟到偏远点的地方买屋置地,安定生活了……”龙白月心虚的瞄瞄紫眠,见他神色里没有怒气,安心了不少。
“我是不是坏了你的生意?”紫眠长眸半眯,有些好笑又无奈的问她,“我没死掉,还活得好好的。”
“这倒没有……宰相已经把钱给我了……”龙白月的心更虚了,“其实之后的事情就不是交给我了……”
紫眠陡然想到那天他失去神志前看见的陌生妇人,脸色顿时寒起来。他在昏乱中抗拒她,一直挣扎到摔在地上,之后便什么也记不清。恍惚中他觉得龙白月有赶来,可又怀疑那是梦,直到他清醒过来看见龙白月在身边,才相信那梦也许是真的——他已经不想去回忆那些了,真是糟糕的经历!
明明五脏六腑都已经难受得要死,却在药性的催逼下,不得不随着欲望去饮鸩止渴——且每喝上一口痛苦便加剧一分,直到内息全乱掉。这样的折磨方式和自杀有什么区别,让他一回想起来就胸闷,舌根好象又被血液黏住,索性不再回想!
龙白月见紫眠面色难看,怕他又不开心,慌忙讨好他:“对了,要不要听我弹弹琵琶?”
她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紫眠一怔,回过神看见龙白月怯怯的讨好眼神,想到她虽是风尘女子,可自己中迷药乱性总归唐突了她,现在怎还好叫她委屈?于是他定定神,对龙白月点头:“好啊。”
龙白月见紫眠点头,精神起来,从布囊里取出琵琶,稍稍试了一下,笑着问紫眠:“可有想听的曲子?”
紫眠哪里想得到,他换个姿势随意的斜倚在车厢一隅,信口说着:“你随便弹吧。”
龙白月颔首一笑,手指一抡,一串漂亮的弦音就滑出来,嘈嘈切切,如飞散的珠串。曲子却是李太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倚在一边的紫眠一愣,眼神收掉懒散,不得不惊艳。难怪宰相会叫龙白月花魁,这样色艺双绝,怎么可能会被埋没?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龙白月的嗓音是圆润娇媚的,就像她的长相,丰润如同牡丹,正是世人最喜爱的那种娇艳欲滴、媚态横生。她不清不淡、不病不弱,美得神采熠熠,媚得生气勃勃——真是光彩照人的女子啊……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龙白月望着紫眠的眼睛宛转唱完,在歌中揉进了自己的表白。一曲唱罢,她放下琵琶,心中百转千回,期待他的眼睛里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心。
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微妙情愫,她也可以熟练的找出来。可是紫眠的眸中没有,过去那些恩客眼中满满的贪慕,多到叫龙白月生厌,而今她想要他动心,他却只是在认真听歌。
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紫眠的双眉微微蹙起来,龙白月的歌让他不安了。他明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白的在歌里听到她的邀请: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尔同销万古愁,但愿长醉不复醒……
换作是别的男人,大概会欣喜若狂吧?
可他呢?他有那份随性的洒脱从此不问世事吗?连师父都戏谑过他——他不像一个道人,倒似一个儒生,总是一板一眼的做事,给自己的行为框上很多规矩准则。这一点上,他倒是不如翠虚师兄的。
马上就要回京城了,他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怎敢让自己的情绪懈怠?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又怎能长醉不复醒?
“会弹〈十面埋伏〉吗?”紫眠忽然正坐起来问龙白月,神态自若,浑似不解风情的顽石。
“哎?”龙白月一愣,结巴道,“会的。”
“弹来听听。”紫眠微微一笑。
龙白月只得依言行事。《十面埋伏》她弹得不熟,还是多年前为了讨好一个将军而练的。她用力划动手指,琵琶声比之前铿锵许多,声如裂帛,抡指连环相叠,如千军万马声势浩荡。
紫眠听得出神,凝视着龙白月翻飞灵动的手指,低低出声:“弹快点。”
龙白月听见紫眠的吩咐,加快了速度,好在弹了一段曲子都回忆起来了,加上指法娴熟,倒也游刃有余。
她的手指像织机上的飞梭,快得让人看不清。琵琶声里竟响出嗡嗡的龙吟,纷乱的音节划出刀光剑影,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紫眠的目光飘向冥冥的远处,神色凝重,不再温文如水:“再快点……”
龙白月看着紫眠肃穆的眼神,觉得他好象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心里泛起莫名的揪痛,咬着牙再次加快速度,任由指尖火烫成一片。
紫眠的神思飞离出去,恍惚间突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他身无片甲、手无寸刃的痴痴站立,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为什么会孤身陷入战场。黝黑的铁骑喷着白气迎面向他冲来,马上武士隐藏在锃亮盔甲之下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武士向他举起了长刀,长刀的白光倏地划过,血雾喷薄开,他的视角忽然从高处跌落,变成紧贴地面。万马轰鸣中他看见可以漂橹的血地里出现蜿蜒的青丝,他的眼球顺着青丝转动,一路看上去,青丝汇成一段光可鉴人的长发,长发上别着一根血玉簪。那妖冶的背影好似忽然感受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双寒光凛冽的眸子漠然看着他。
娘……
紫眠睁大了眼睛。
马车忽然猛烈的一晃,让龙白月一个趔趄,琵琶声戛然而止。
幻象消失了,紫眠仍旧沉浸在刚刚惊愕的情绪里,失神的躺倒。
“出什么事了?”龙白月爬起来揉揉摔疼的手肘,掀了帘子往外望。
“夫人啊,你这琵琶弹得马害怕了,刚刚它们受惊要跳,我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它们,”一个士卒苦着脸探头与龙白月照面,“还请夫人别再弹了。”
“哦哦,对不住大哥了。”龙白月慌忙在车里向他赔礼道歉。她回过身,看见紫眠无力的躺在一边,吓得她顿时花容失色,以为他旧伤复发了:“紫眠,你有没有事?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紫眠喃喃着,怅然若失的坐起来。
龙白月心放下来,很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们光顾着弹琵琶,倒吓坏了车外的马儿。”
夏天闷在马车里也不舒服,龙白月将帘子卷起来,虽然沿路灰尘有些大,但好歹可以透透气。
车外的风景一览无余。绵延的山道并不崎岖,两边高大的树木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蔫,刺耳的蝉鸣听得人耳朵发胀。龙白月不弹琵琶后马儿都安静的踢踏着步子,拉着满载一箱箱硝石的车子缓缓前行。
马队很长,大概有十来辆车,龙白月他们乘的马车排在队伍中间,两边有步行的士卒保卫,看来严修之前安排得很周全。
队伍有条不紊的前行,路过驿站就休整补给一下,一连走了几日,眼看再一天就可以换水路前往京城。这天下午,马队走进一座山谷,龙白月正躺在马车里昏昏然的午睡,紫眠却忽然摇醒她。
龙白月睡了一半被闹醒很是痛苦,迷迷糊糊的睁眼呢喃:“怎么了?”
“别睡了,”紫眠皱着眉,冷眼观察着两边的树林,“这山谷气不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怪响,一只嚆矢从树林里射出,钉在了装硝石的木箱上。
山谷里顿时喊杀声响成一片。
第十九章遇袭
龙白月被吓得顿时清醒过来:“快逃啊。”
她刚坐起身,就被紫眠一把扑倒。紫眠的身子甫一压住她,只听见咚咚咚咚,一排竹箭贴着紫眠的背射进马车,在车厢内壁上钉成密密的一排。
“这武器不对劲。”紫眠偏头观察钉在车厢里的竹箭——每次可以连发七支箭,这种弩机连皇宫禁军都没有。
龙白月被紫眠压得喘不过气来,翻着白眼想往外面看个究竟,可车外嗖嗖的冷箭声和士卒的惨叫不绝于耳,谁敢把脑袋探出车窗。
“怎么办?我们可逃得出去?”龙白月苦着脸悄悄在紫眠耳边问。
她的吐息吹得紫眠脸颊一热,他一怔,发现龙白月已经被自己压得脸通红,赶紧当心的撑起身子挪到一边。紫眠侧耳倾听车外状况,无奈的说着:“得等敌人走近我们才能找机会出去了,否则我们下车也躲不开箭雨。”
暗箭终于停止发射,原先一直躲在林子里呐喊的人跳上山道,看着满载的马车兴奋的大喊:“妈的,这下可发财了!”
躲在车下逃过暗箭的士卒这时候钻出来,抽出兵刃和匪徒对抗。奈何兵力损失大半之后,面对不断涌出的匪寇,也只能勉强负隅顽抗一阵子。
“是时候了,”紫眠猛然起身,抓住龙白月的手腕,“跟我来。”
龙白月一恍神,呆呆的被紫眠拽出车子,落地的时候整个人差点坐在地上。满地都是死伤的士兵,鲜血迅速染红她的鞋面,龙白月腿一软,却被紫眠扯住:“如果你想吐,也要边跑边吐。”
他捡起一具尸体手中的剑,扯了龙白月就往林子里跑。龙白月脸色惨白,但到底把翻江倒海的胃给按捺下来,发软的腿跑了几步也变得塌实了——她不能老拖他后腿。
“头儿,车里下来两个!”一个眼尖的匪寇发现他们,举起刀冲了上来。
“僧道不杀,抓活的!”土匪头子远远的喊着,看见紫眠穿的道袍衣料不俗,眼里贼光一闪。
一个匪寇横刀拦截住他们,紫眠将龙白月护在身后,右手举剑一敲,当的一声击落匪寇手中的刀。他手腕一旋,挽出一朵剑花,将剑侧滑上匪寇的肩膀,以剑身按着匪寇跪在地上,左手一闪,一张道符啪的一声贴住匪寇额头。
这道符把匪寇和紫眠都贴愣了。龙白月在一边张口结舌结结巴巴的问:“你在干吗?”
糟糕,平时抓鬼抓惯了,贴符的动作已经变成本能了。实战中的剑该怎么使唤?——难道旋、拍之后,要用刺的?紫眠一怔,收起剑,飞起一脚照着匪寇贴着道符的门面踹过去,回手拽了龙白月就钻进林子。
这边土匪头子劈开装硝石的箱子,气得哇哇大叫:“这就是军师要我们抢的东西?什么破玩意!”
一个小喽罗在紫眠的马车里搜罗一阵,激动的翻出一叠银票:“妈妈呀!好多的钱!”
土匪头子踹他一脚,抢过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名刺瞅了一眼,向地上啐了口吐沫:“妈的,那个道士还是个京官!兄弟们听着,抓活的!一定要抓住!”
闯进树林的紫眠和龙白月手牵着手没命的跑。一条毒蛇被紫眠踩了尾巴,嘶叫着扭身吐信要咬,牙还没露出来,脑袋就被龙白月一脚踩扁。
两人狂奔一阵,实在是跑不动了,便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喘气。追兵暂时还没有跟上来,紫眠俯身在地上摸索一阵,找了六颗石子。
“你做什么?”龙白月气喘吁吁的问他。
“虽然不能施法,但式占应该没问题。”紫眠将手中的石子扔在地上,专心致志的拨弄排列着。
往东是生门,应该可以逃出去。
他将石子收进袖子,起身又牵了龙白月:“往东走吧,应该不会有错。”
龙白月手被紫眠牵着,心思一歪,竟有些因祸得福的窃喜,奈何腿脚被覆盆子之类的灌木划破,疼得很,也容不得她多心遐想了。
“好象我们已经把那帮人甩掉了,对吧?”龙白月低声问紫眠。
“或许吧,”紫眠沉吟,他一直按着天罡北斗之数在走,应该能甩掉不懂阵法的人,“不过还是别放松,即使没有追兵,待在密林里也不安全。”
“哦,”龙白月点点头,想了一下,“你说那帮人是真土匪还是宰相的人?”
“宰相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得到消息采取行动,”除非他被人出卖,这念头在紫眠脑中一闪而过,却立刻被他否决掉,“那帮人步法混乱、三脚猫的武艺,一看就是外行出身,能得逞,无非靠刚开始的利器罢了。”
话说完紫眠却迷惑了——那帮人使用的武器未免太过精良,寻常山野草寇,怎么会掌握如此机巧的连发弩?
“啊,看不出来你还会剑法呢?”龙白月看不见紫眠沉思的脸,兀自高兴的搭话。
“就是神坛上斩鬼那几招,再多就不会了。”紫眠回想自己关键时刻竟然还从怀里摸出道符来,就一脸的赧然。
“不过,还是很厉害啊……”龙白月感叹。
感情还没抒发完,她身前的紫眠竟然身子一倒,刷地一声腾空翻飞起来,吓得龙白月捂住眼睛狂叫。
“别叫,当心把追兵引来。”
龙白月耳边响起紫眠无奈的声音,她放开手,怔忡的看着紫眠倒吊的脸发呆。
“没什么,我踩到猎人设的环扣了。”作为一个平凡人待在树林里,果然危难重重啊。
“你要不要紧?”龙白月看紫眠脸色难看,担心的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昏脑胀的。”紫眠无奈的翻着眼睛观察地面,他现在可以与龙白月平视,这吊得可够高的。
倒吊着令紫眠头昏胸闷,连说话都嗓子疼,非得尽快下来不可。他无计可施的和龙白月打商量:“如果我割断绳子,你能不能接着我一点?”
“好好好。”龙白月慌忙点头,伸出手护住紫眠。
紫眠腰上用劲,试着把身体提起来,却吃力无比——平时师父给的导引图,他嫌弃又是学猴子又是学狗熊的,一直不肯认真练,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深吸口气,如是努力再三,剑尖总算绞住了绳索,用力一划,整个人顿时失重倒栽下来,倒栽葱的姿势却在半空中改变,紫眠整个人平躺着跌落在地——原来他落下时头被龙白月搂在了怀里。
紫眠松了一口气,却察觉龙白月在发抖。
“我没事。”他勉强笑笑,觉得腰都快断了——没有道法,他果然算不上合格的男人吧。
“不能再盲走了,”龙白月假装用袖子擦汗,把不争气的眼泪偷偷抹掉,“还往东走吗?”
是啊,还往东走吗?紫眠愣住了——他的式占,会不会是错的?
那时候他有没有平心静气的占卜?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龙白月跪坐在地上,看着怀里的紫眠目光黯淡,心中忽然一动:“往东走吧,准不会错。”
……你说的我就信……
——凭什么他说的她就要信?就基于信任二字,即使他是昏庸的笨蛋也无妨?
紫眠心中一紧,微微笑起来:“好。”
龙白月将紫眠扶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一路往东走,一直走到薄暮时分。
路却断了。
一川流水,对岸却是绝壁。这条路果然是错的吗?紫眠有些泄气的看着脚边潺潺流水。
这时候龙白月却扯扯他的袖子,往水流下游十几米的地方一指:“你看,或许不是绝路。”
紫眠顺着龙白月的手指望去,惊呆了——下游十几米的地方,一架庞大的水车从十几丈高的断崖上架下来,被水力驱动着运转,层层叠叠的木屉轮流浸进水里,缓缓引水上山。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用这个水车上到悬崖上去?”龙白月的想法令紫眠叹为观止——这流水并不急,水车都只敢用浅浅的木屉担少量的水上山,凭空加上两个人的分量,不怕水车中途故障将他二人悬在半空中?
龙白月皱着眉头,有些灰心的咬住唇:“不可行吗?”
紫眠一凛,慢慢换了神色,笑着看她:“试试看吧。”
试试看吧——她说的他就信。
紫眠将长袖折好,试着踩下水,他站稳了就向龙白月伸出手去:“来,我背你渡河。”
她的水性的确够烂,这龙白月也清楚,可她还是担心得双眉紧锁,很是犹豫。
“快点,”紫眠站在水里催她,顿了顿,低声说着,“相信我。”
傻瓜,不是不相信你,是心疼你呀……
龙白月咬着牙,下定了决心毅然踩进水里。水面刚过紫眠的腰,却快齐了她的胸了,她脚下打滑,还好紫眠牵着她的手,引她攀住自己的肩。
“走了。”紫眠感觉龙白月已经抓牢自己,灵活的往水里一沉。
天哪,他是一条鱼吗?龙白月觉得紫眠滑得几乎让她抓不住,慌忙搂紧他。
“拜托,我不是一条鱼,”潜了一会儿紫眠的头露出水面,咳了一下,“你放松些,别拿胳膊箍着我脖子,不然我要被你压进水里了。”
“哦,对不起。”龙白月赶忙调整自己的姿势。
“我的头发刺进眼睛里了,帮我一下。”紫眠一边游一边对趴在他背后怔忡的龙白月说。
“哦。”龙白月慌忙探手向前,摸着紫眠额头,替他拨开碎发。
这样亲密体贴的动作让龙白月的心忍不住发颤,想到相濡以沫这个词——真是叫人心醉的词,可这词的下一句是什么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想要哪个,她不敢问他。
紫眠顺着水流凫水,慢慢靠近运转的水车。水车机械的响声越来越大,把龙白月吓住了。她远远的觉得这水车跟玩具似的,等靠近了才发现它简直是怪兽——空的木屉嘭嘭砸进水里,沉入看不见的深处,再一层层的浮出水面,像鸭嘴似的兜了一嘴的水就往上跑,还发出可怕的吱呀怪叫声。
水车溅起的水花打在龙白月脸上,让她眼睛都睁不开,她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卤莽。这时候紫眠却猛地抓住一层木屉,喊了一声:“憋住气,抓紧我。”
他们忽然没顶,被水车带着往河水的深处去,巨大的浮力拉扯着他们,水压挤得胸腔一片闷疼。龙白月脸贴住紫眠的背,痛苦的忍耐着,十指指甲忍不住紧紧抠进紫眠的肩。
水车舀了水,终于浮出水面开始攀缘悬崖,木屉上还挂着紫眠和龙白月。紫眠看木屉已经放稳,松了一口气,脚踩着下层木屉,手握牢固定木屉的木杆。
“紫眠,你说这水车会不会不结实?”龙白月在他耳后哆嗦着问。
“你现在才开始担心啊?”紫眠无奈的嗤笑她,向上望望,只盼赶快到达悬崖顶端。
偏偏水车哼哧哼哧走得慢的很,哪有刚刚舀水时的凶猛。不过好在这水车倒真的结实,平白驮了两个人,也没有发生异常。十几丈高的悬崖并不是很长的路程,片刻后,水车就带着紫眠和龙白月攀到崖顶。
紫眠把握好时机跳下水车,把龙白月放下。两人站稳脚跟,抬头一看,却顿时愣住了。
只见山崖上,水车将水送上一个亭子的顶,便倾倒下来。水顺着亭子顶上伞骨一样散开的凹槽流下来,细密的凹槽让落下的水流像水晶帘一样笼住亭子。亭里隐约有个人影,正席地趴在凉簟上,惬意的哼着小曲。
“这是传说在后蜀皇宫才有的水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紫眠心里隐隐升上不安。
这座山,到底藏了怎样的龙虎?
亭子里的人发现了他们,嘻嘻一笑,灵活的起身跳出水帘。那小小的人儿伶俐的落在他们面前,穿着短褂,裤脚散着,绑着高高的马尾辫。
这个打扮是男孩子的,可龙白月和紫眠都一眼认出了“他”是个女儿家——龙白月是职业使然,见多识广;而对紫眠来说,男女的乾坤二气简直像写成了大字贴在每个人脸上,怎可能瞒过道家法眼。
那丫头手里抱着个枕头一样大小的竹筒,也笑嘻嘻的打量着紫眠他们,灵动的双眼顾盼神飞。就在龙白月庆幸碰到了和善人家,想开口求助的时候,那丫头忽然回身高喊:“李刚——你说的是一个道士和一个女人吧?”
紫眠和龙白月呆住。
那丫头回过头来,诡异的咧开小嘴,将抱在怀里的竹筒对准他们,拉动机关。
——竹筒里一道白光飞出,一张巨大的罗网猛然张开,笼住了紫眠和龙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