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最重死后哀荣,裴相得以被皇上赐封谥号“忠武”,裴家上下便已然觉得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也算死得其所了。
而二房承爵,虽然出乎意料之外,可却也是情理之中,除了大房,恐怕无人会有所异议。毕竟,二老爷裴孝庆为人谦和,对同胞手足一向都十分友爱,庞夫人又远没有杨氏那样霸道跋扈,妯娌之中还算容易相处。反正其他几房对爵位从来都没有指望的,那么比之让长房目中无人的裴静宵袭爵,倒不如让裴孝庆成为镇国公,对各房的益处还大一些。
裴孝庆机敏,知道皇上过早下达的这道圣旨会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心底虽然偶也有些得偿所愿的窃喜,可是这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反而比之方才越加谨言慎行,行事俱按规矩来,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生怕被人落下口实。
先前府里一片散沙,如今有了主心骨,庞氏也飞快地投入到镇国公夫人的角色中去,倒也一力将这葬礼事宜挑了起来,夫妻同心,倒将这丧仪办得比方才更加规矩了。
偏厅里一时无人,裴静宸拉了明萱坐下,满面担忧地问道,“怎么会突然头疼?”
明萱握着他的手,轻轻摇头,“许是一夜未曾睡好,有些发胀罢了,算不上疼,我唤你过来是想要问你一句,二爷方才是与你待在一处的。他听了圣意可有什么表示?”
二爷指的是杨氏所出的嫡子裴静宵。
接圣旨时,有官职的和年长的要在前,无职的后辈要在后,女眷则也依次排列跪在最后面,裴静宸虽然已经被封王爵,可今日在此。却仍旧是以裴相孙辈的身份,是以他与同辈的兄弟裴静宵在一块听的旨意。
裴静宸目光微凝,隐约闪露着锋芒,“他自然是怒不可遏,朝里还有几位大人在。就嚷嚷说二叔篡改了祖父的遗书,要谋他的国公位呢。莫说这事子虚乌有,便是当真如此,圣旨都下了,还能改回去不成?他这样四处吵嚷,不只让人看了裴家的笑话,还有忤逆君上之嫌。便是有理也要成无理的了。”
他淡淡地说道,“是个蠢的。”
明萱听了有些讶然,眉头却皱得更紧,“爵位易人,这是多么大一件事,二爷这表现虽然不智,却也是人之常情。可杨氏那样跋扈的人,竟然不吵不闹,这让我有些担忧,我怕杨氏只是表面平静。私下里却不会善罢甘休,你且和二叔说一声,让他留意一下吧。”
她叹了口气,“若是在葬仪上闹出什么事来,丢了裴家的脸面事小,却不能让祖父死后亡灵不得安宁。”
裴相和世子的真实死因,是被隐瞒下来的。阖府上下除了如今的镇国公裴孝庆和三爷裴静棰纪猓恐怕都不得所知。
杨氏这二十年来一心一意便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承袭爵位,谁料到事到临头,却让旁人摘了果实,她心理如何能够平衡?当初给年幼的裴静宸食物中加入巴豆。给他的药材里偷工减料,在去往清凉山的道路上垫上锐利的石子,这些阴险毒辣的手段她都做得出来,如今她不知道内里,正是理直气壮的时候,又怎会就这样眼睁睁地放手不管?
裴静宸沉默良久,轻轻抚着明萱的额发说道,“我会提醒二叔的,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此事已成定局,杨氏无论怎么闹都不会改变什么,我会送祖父安然落葬,之后裴家的事,便再与你我无关了。”
他语气低落,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悲伤,却隐隐又带了几丝解脱之意。
明萱将他的脸庞拢在怀中,轻轻蹭了蹭他的头顶,柔声说道,“嗯。”
世间最颠覆的事,往往是真相。
你以为对你最好的人,结果是心心念念要害死你的人,而你以为的不共戴天的仇敌,却可能是个无辜者,你以为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可这背后却还有重重杀机,你以为这件事无比复杂,可实际上却十分简单。
比如明萱,这四年来一直都以为裴相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幕后真凶,可是随着线索不断被揭开,抽丝剥茧寻到那些企图被掩盖的往事,她却发现裴相在她身世惨剧中竟然是无辜的,而真正的幕后凶手,却躲在黑暗之后,她不曾发觉,也不知道该如何揭开那邪恶的幕帷。
再比如裴静宸,世事轮回,当最后真相来临,他才猛然发现,一直以来戒备怀疑的祖父其实是他的保护神,而他在内心里隐藏着慕孺之情的父亲,才是真正的毒蛇,那个男人给了他生命,却又不断地想要收回他的生命。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够比让一个儿子接受他父亲害死了他母亲这个事实更痛苦的?
真相,以这样残酷而凌厉的态势来临,每一次面对裴孝安的灵柩对于裴静宸而言都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若不是为了要送祖父最后一程,他恐怕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而现在,他只想着这痛苦能早些结束。
明萱心里也是清楚的,事到如今,杨氏不论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裴静宵无法承袭爵位的事实,可一向最爱折腾跋扈惯了的人忽然安静下来,总让人有些不安,不过裴静宸说得对,只要送了裴相出殡,再往后若是裴家出了什么事,便都与他们夫妇无关了。
既然已经彼此通过了气,那么接下来她只好行好孙媳妇的本分,安静守灵便罢。
一连几日,杨氏都显得十分安静,连带着裴静宵也不再胡嚎乱嚷。
可庞夫人却逐渐焦躁起来,她偷偷拉着明萱到无人处说道,“相爷虽然在临终前留了话,说不要这些死后哀荣,让凡事从简,可皇上赐了谥号,便要按制来办,我接手府里内务几日来,却发现公中竟然没有余存几个钱,去问那些账房上的管事,一问三不知,昨儿听说还跑了两个账房的先生。”
她神色焦虑,颇有些着急,“这几日前来吊唁的人多,多少双眼睛瞧着,我不好问大嫂要往年的账目,便是要了,现在这景况又哪里来的空闲去查账?只是府里那么多身上有官职的爷们,光是俸禄恩赐都不少的,公中怎么会连办个像样的葬礼的钱都没有?”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杨氏管着家,账房也都是杨氏的人。
如今庞氏刚管家,账房上的先生就跑了两个,公中的银子连个葬礼都撑不起来,这其中必定是有人捐款贪墨,而杨氏,显然有最大的嫌疑。可如今葬礼还未结束,并不是清算的时候,否则杨氏若是倒打一耙,那么这脸面可丢得大了。
庞夫人愁眉苦脸,“每日都有急用处,账上没有银子,能赊的地方我都让人赊了去,实在不能赊的,我和儿媳妇也当了点首饰拿出了些私房,可这个洞太大,二房不富裕,补不上。四房五房手中也无余粮,孩子们都还小,我探了探口风,四弟妹和五弟妹都借故推脱了,三房倒是有钱,可三弟妹为人精利,她不肯借钱给我补这窟窿。”
她求助似地望向明萱,“侄儿媳妇,二婶原不该跟你说这个的,可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能东凑一些西挪一些,刚才跟小姑那借了两千两银子,可这恐怕还不够的。能不能先从你这儿借一些,等这葬礼完了,我和你二叔筹到了钱,一定立时还给你。”
明萱见庞夫人脸上带着些尴尬,便知道倘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庞夫人许是不会求到她这里来的。便笑着说道,“都是一家人,二婶若是有急用,便该一早得说,不必这样客气。您稍等着,我让丹红取了银票给您送过来。”
安显侯夫人给了两千两银子,三夫人卞氏及其他人分文未出。
虽然分家在即,将来各房过各房的日子,存有私心也算是人之常情。再加上,其他几房又知道这公中的银子多半是大房杨氏给贪墨了的,这窟窿填进去听不到个声响,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他们还回来,二房既然承袭了爵位,就该担起裴相风光大葬的责任,他们有这个想法也算可以说得通。可到底躺在灵柩中的也是他们的父亲,此时听来,只觉得虽情有可原,在亲情上却是如斯淡漠,令人有些唏嘘。
明萱手中有钱,又感念裴静宸对裴相的那份心情,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让丹红取了一万两银票交给庞夫人,这笔钱能够让庞夫人安然应付下去,她和裴静宸也都不在乎庞夫人将来能不能归还,这是他们对裴相的一点心意。
有了这笔钱,庞夫人处事便没了拘束,井然有序地安排着,很快到了出殡那日。
周朝礼制森严,原本国公是要停灵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发丧的,但镇国公裴固临终前嘱托子孙葬礼从简,只要过了头七便发丧,又在呈给皇上的请书中浓墨重笔提了一句,死者为大,既是裴相的意愿,儿孙们若是不遵便是不孝,因此到了头七那日过了午时,两具灵柩便从裴家抬出,一路往西去了西郊。
裴家祖籍虽然在西宁,后来又迁去了怀平,但太祖立国之时,镇国公府这一脉却已经将衣钵皆迁到了盛京,第一代镇国公因为于社稷有功,便是葬在了西山皇陵的脚下,画地为陵,几代相传下来,那片地方便就成了如今镇国公府裴家的陵园,裴相出殡,棺柩便要长眠于此。
送葬的队伍刚出了西城门,只见尘灰扬起,马蹄声响,远方来了一队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