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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强哉骄,大晋风流(600B.C.-580B.C.)
    当我们回到清冽的闪着青铜光泽的春秋时代,回到清晨一样偶尔只听见清脆鸟鸣的文明初始,我们会看见,公元前592年的春天,济南这里还是一片青葱的原始森林,一大队木轱辘大车载着晋国的大夫郤克,越过中原巴尔干硝烟弥漫的土地,经过济南,往东到齐国的临淄去。他们的车队摆在峰峦围绕的平原上,断断续续向东移动,就像一截被风吹皱了的黑线。车队的最中央华丽的车子上,意气洋洋的晋国使臣坐在上边,浑身罩着新世纪桔红的朝阳。
    这位意气洋洋的晋国未来执政官,出身良好,血统高贵,他的祖爷爷,是重耳时代的恐怖份子郤芮,他的爷爷是大贤人郤缺,跟名人赵盾长期共事,都是老革命,郤缺一度还担任晋国执政官。郤氏家族身经百战,继赵氏之后成为晋国望族。中学课文里边《叔向贺贫》说“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就是说他们郤家呢。
    郤克所拜访的齐国,这时候依旧是东方大邦,从大恐龙齐桓公起,一百年年来,国门之内没有战火蹂躏,齐桓公留下的6个嫡系儿子,在过去的100年里,互相火并,杀掉对方的儿子而登基,顶真下来,陆续全部死光了,开始由孙子辈的齐顷公为政(齐桓公的第二个儿子的儿子)。
    他们的车辆渐行渐远,最后被一片青葱的山东森林所吞掩——当时山东森林很多,这里因此后被称作青州。(据说当时的山东,覆盖着百分之四十的森林,就是说,这一队人向左扭头,可以看见茂草摇转的田原和城邑农舍;向右,则是野兽们的乐园,阳光钻不进的大森林里穿行着披毛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
    齐顷公是个大孝子,听说晋国使者远道从山西跑来了,就叫老妈藏在帷幕里,偷看一下,山西人啥样啊。
    山西使者郤克的模样,刚好很值得一看,一条腿是瘸的,为了增强喜剧效果,齐顷公从国内也找了一个很正点的瘸子,导引郤克登上大殿。
    当时使者前面要有引导员引着,就像开幕式上举着牌儿引着那样。
    俩瘸子一前一后,起起伏伏像波浪一样在大殿的台阶上攀登着。笑的旁边帷幕后边齐老妈难以自已:“哈哈哈!这!这!哈哈哈~~~!”
    旁边的侍女赶紧提醒她,国母小点声,齐妈妈赶紧闭嘴,但是更年期的悒郁症,好了一大半儿。
    这时候,就听郤克开始说了:“外臣不远三千里跋涉而来,是奉寡君之命,带给您一个绝妙的福音。
    齐顷公心不在焉地坐在主席位上。
    “众所周知,”郤克歪着身子站着说,“楚国这些年来虎视眈眈,在邲地大败我们晋人。为了避免华夏文明涂炭,我们必须联合动作。鄙国称雄于大河之上,贵国纵横于大河之下,倘若我们两国联手,并肩战斗,试问天下谁还能敌,南蛮狂楚也只得……”
    齐顷公听明白了,是拉我当炮灰的,于是说道:“说的好。但这事先不要着急,先生请入座。”
    就见下面一阵骚动。原来,下一个代表队,一个曹国罗锅(曹公子首,作为使者),由一个齐国罗锅领着,也上殿来了。不用问,也是齐顷公搞的。俩人像一对儿问号一样,一前一后的走,但是没有刚才郤克的搞笑效果好了。不过俩人前后走,就像金龟子推着一个粪球。
    “都是小时候不注意补钙啊!”齐妈妈旁边的侍女说。
    齐妈妈噗哧了一下。
    后面,独眼龙组合也出来了。卫国大夫孙良夫是个独眼龙,亦来出使齐国,齐顷公也没客气,给他找了一个齐国独眼龙领着。俩独眼龙,拖在后面,也摸索着,爬上了殿的台阶。
    “眼睛瞎真吃亏啊,恐怕拿不到名次了。”侍女说。
    齐妈妈一下子被逗得实在受不了了:“哈哈哈,咯咯咯,哦哈哈···哦嘎嘎嘎嘎······”她老人家嘴里露出豁牙,嘎嘎大笑,震得宫殿顶上的乌鸦都飞起来了。齐妈妈年轻了一百多岁。
    “是谁啊?请不要这样毛骨悚然地笑好吗?”郤克奇怪地扭着身,左右寻找笑声的来源。齐妈妈赶紧闭嘴。
    齐妈妈想,刚才郤克俩瘸子登阶的样子,不行,我还要笑,又“嘎嘎哈哈”大笑起来,不但露出了豁牙,还露出了扁桃体,分贝也提高了一万倍。盘旋了一阵儿的乌鸦刚以为没事了,要准备降落,又被她鲜红的扁桃体吓飞了。
    齐妈妈仰头大笑完毕,更年期的症状明显得到缓解。不料,郤克的更年期却提前来到了:“哇呀呀!!怎么还笑,这么庄重的场合,是谁敢这么狂笑····”郤克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丑星荟萃的场面,这一对儿瘸子,一对儿罗锅,一对儿瞎子,这不明白着是恶搞我们吗!郤克当场faint,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我!我!我!我要sue you!”
    他指着齐顷公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跟您们开个小小的玩笑的。”齐顷公倒满真诚地说。
    郤克却没有艺术细胞,他脖子通红,竖直身子,举起两只前爪,大叫:“哇呀呀!士可杀而不可辱也!胆敢如此对待外国政府大员!你你你!···如果你不交出笑话我的人,我就立刻自杀。上次我被污辱的时候,我就是立刻自杀的。这是我的一贯做法!”郤克气得语无伦次。
    “可是,那是我的老妈哎。”
    “老妈怎么啦,老妈也不能羞辱人啊!”
    “可是总不能把老妈交给你吧。”
    “是吗?好吧!你妈贵姓?”
    “免贵,鄙妈姓萧。”
    “萧萧萧!”郤克咬牙切齿念叨着,高高低低冲出大殿,我非抓住你老妈不克,郤克快马轻车冲出临淄,回晋国找自己老大。过了黄河以后,他斜立在黄河边,举着拳头咆哮:“我要报复!报复!报复!否则我,否则我,否则我——(他想说自杀)——我誓不再过此黄河!”
    这个誓发得也不够致命。
    性格刚烈的郤克,把郤家的荣誉看得比性命还宝贵,他张牙舞爪向晋国的老大叫嚣,请求发兵攻打齐国。晋国老大的晋景公觉得公报私仇没道理,以后再说吧。
    晋景公五年前刚刚在“邲之战”打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劳师袭远心有余悸。郤克说,如果您不肯派兵,那我带我的私人部队去!晋景公一概不许。
    晋文公重耳及其儿子晋襄公死后,晋国霸业中衰,虽然晋国素称表里河山、人才鼎盛(位于山西省南部地区),但最近十年间,南方恐龙楚庄王代晋而兴。晋景公发誓要励精图强,好歹我也是大恐龙重耳的孙子,恐龙蛋即使臭了,也能孵出个“大蜥蜴”。
    单独跟楚国打斗,那是傻子。聪明人要拉一个同盟者当炮灰。派遣郤克出使就是这个目的,但是齐顷公纵容老妈嘲笑来宾的意外事件,使齐、晋联合的事泡汤了。
    其实,按《左传》记载,齐顷公的妈咪嘲笑只有郤克一个人。郤克登台阶的样子很可笑,致使齐妈妈笑出声来。所谓的一对儿罗锅儿、一对儿瘸子、一对儿独眼儿,都是五百年后,司马迁杜撰出来的。司马迁觉得自己下边残疾了,别人也别想好,于是搞了个残疾人show,给历史加些调料。
    又一千年后,冯梦龙老爷子在他的《东周列国志》里,继续给历史加鸡精。除了一对儿罗锅儿、一对儿瘸子、一对儿独眼儿,还加了一个对儿秃子(都是一国使者加一个齐国演员)。不知道再过1000年,是不是还要加进去一对儿人妖。
    瘸子、独眼儿还有情可原,秃子就属无稽之谈了。春秋时代的成年人,必须加冠,不加冠的只有庶人、小孩、夷人、罪犯和女同志。由于罪犯不冠,所以免冠表示谢罪,跟现代社会的脱帽致意差不多吧。
    而秃子呢,没有头发,冠就加不上去,没有冠,就太不象话,不能当官儿,至少不能当使者。冠的主要功能不是实用,而是礼仪,就跟现在穿西服要系领带似的。实际上,被剃成光头和尚,在当时是一种刑法。[注]此据《左传·宣公十七年》:“晋侯使郤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用帷幔遮住)妇人使观之。郤子登,妇人笑于房。”当时是邵克征会于齐,就是邀请齐国参加盟会。[疏]注“跛而登阶,故笑之。”正义曰:沈氏引《谷梁传》云:“鲁行父秃,晋郤克跛,卫孙良夫眇,曹公子首亻区,故妇人笑之。”是以知郤克跛也。《谷梁传》定本作“郤克眇,卫孙良夫跛”。而《史记》:“郤克偻,而鲁使蹇,卫使眇,故齐亦令人如之以导客。郤克怒,归至河上,曰:‘不报齐者,河伯视之!’”[/注]
    讥笑残疾人是可耻的,清朝有一个将官说,军队里没有不可用的人。比如说聋子,可以让他当侍者,因为他听不见大家商议军机;哑巴可以送书信,被捕了,打死他也不说;瘸子可以守炮台,因为他无法逃跑;瞎子的灵敏耳朵可以夜间放哨,像狗那样趴地上听动静。
    但是这位前清大将没有说罗锅可以干什么。估计可以给大将军上马时踩着脊背用。
    第二年,春秋最后一位霸主——大恐龙楚庄王通知告别了疆域广大的楚国,于湖北江陵医治无效了,时间是公元前591年。晋景公不肯伐齐就是怕楚国捣乱。现在楚国新丧,新国君楚共王忙着发丧,一般来讲,诸侯在丧期期间不会对外兴兵,也就是说楚国不会兴兵北上,戳晋国远征军肚子上一矛。
    晋国把战士遣送到东方的机会到了。
    目前,东线情况怎么样呢?齐国人正忙着跟老冤家鲁国掐架。为了争夺泰山脚下的汶阳之田,齐顷公围攻鲁北部战略要地泰安。鲁军预有准备,浴血抵抗,齐顷公亲自击鼓指挥,经过三昼夜激战,将泰安拔掉。
    齐军继续深入穿插鲁境,南下巢丘。不料,巴尔干战区(即如今的河南省)北部诸侯卫国,从背面开咬齐国屁股。齐顷公不得不停止攻鲁,抽转兵力,掉头护腚。卫军将领意见分歧,压制不住齐军的攻击,统帅孙良夫被围,奋战后逃跑。
    鲁、卫、齐三国在山东这个大泥塘里扑腾了半天,怎么都不是齐顷公对手,眼看着齐顷公升级为东方披鳞附甲的大蜥蜴。鲁、卫自忖力量薄弱,纷纷派出代表,找山西省晋国的中军元帅郤克,请求出兵伐齐。
    为了打击齐国嚣张气焰,使其从新臣服在晋国盟主座下,趁楚国新丧无暇北顾之际,应卫、鲁两国领导人邀请,晋国老大晋景公在郤克建议下,当即决定出兵山东半岛。郤克跛子这回乐了,像快板儿一样蹦起来。
    跃跃欲试一雪旧恨的郤克同志,目前已是晋三军元帅兼执政官,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显赫异常,统率着晋政府军兵车八百乘,总计七万子弟兵,冲下黄土高坡,落入华北平川。从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黄土高坡滑下来,回头一望,伟大的故乡危乎高哉。接着,他们遵循黄河北岸行军(以免遭受楚国人的偷袭),于鲁、卫盟军的策应下,进驻河南北部卫地。
    齐军在前一期的战斗中,减员严重,发现卫国境内有晋国军队出现,局势变得复杂化,齐顷公立刻向山东老窝收缩,撤退至有利地形,准备补充休整后再行决战。
    晋军发现齐军撤退,紧急跟进,推进到靡笄山,就是如今济南南郊的千佛山,晋、齐两军对峙,成箭拔弩张之势(千佛山附近今有山东师范大学,师大的学生们谈恋爱,常来千佛山)。
    公元前589年,晋景公十一年,齐顷公十年,楚庄王死后第二年,春秋五大战役之第四,齐、晋“鞍之战”,即将爆发。
    双方作战序列如下:
    晋联军                                         齐方
    中军元帅     郤克(晋国执政官)                统帅    齐顷公
    郤克战车上的车右(相当于保镖)郑丘缓                   邴夏(驾驶员)
    郤克战车驾驶员   解张                                  逢丑父(车右、保镖)
    监军司马(相当于政委)韩厥(未来晋国执政官)
    上军将       范文子(士会的儿子)              右军将  国佐(齐上卿)
    下军将       栾书(未来晋国执政官)            左军将  高固(齐上卿)
    其他: 鲁军  季孙行父  正卿
    叔孙侨如
    卫军         孙良夫   上卿
    石稷
    晋军兵车800辆                                  齐军兵车500辆
    鲁、卫兵车若干
    从兵车数量看,晋方联军占了优势。目前,独立的骑兵部队依旧没有成形,兵车还是战场主力,谁的兵车多谁占便宜,爱怎么撞就怎么撞,把徒步的敌人给活活气死。齐国战车虽少,但比起一百年前郑庄公笑傲诸侯时候的长葛之战,也多了一倍啊。
    这时候,又出来一个“余勇可贾”的成语。齐国人,所谓山东大汉,都像武松那样,两膀一晃千钧之力。齐上卿高固,贵为左军统帅,却凭个人之勇,突然驾一辆单车冲击晋军,举石块投击晋军兵车,打伤晋兵车甲士,驾驶员逃走。高固命自己的驾驶员开车先走,然后跳下去,跳上这辆晋兵车,擒获其伤兵,一脚踩着他,驾车风驰电掣般驰回齐营——大伙全看傻眼了。
    高固系晋车于营前桑树上,押着晋军俘虏,宣示于齐军将士:“欲勇者,贾余余勇可也”——想要“勇”的,花钱到我这里来买,还剩了好多呢。(其实“勇”是不可数名词,不好一份份地卖。)
    不过,这种匹夫之勇,不值得推广。齐国人保留了东夷族古风,勇士所以很多。传说齐国有两个夸耀自己勇敢的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一天,他们俩在路上意外相遇了,说:“姑且一起饮几杯酒吧?”
    “可是没有肉吃啊。”
    “你身上有的就是肉,我身上也有的就是肉,何必另去弄肉呢?准备点豆酱就可以了。”
    于是两人拔出刀子,互相割身上的肉吃,越吃越爽,谈笑自若,一直到死。(儿童切勿模仿!)
    勇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如没有了。
    时至今日,山东人似乎还是勇的。有所谓“中国四大硬”:穿堂的风,拉圆的弓,半夜的那个,小山东。
    用一块石头缴获了一辆战车的齐国勇士高固(那块石头不知道现在还寂静地废弃在济南郊外的什么地方,也许无意中已被老乡垒在某个鸡窝),又向三军士卒兜售了自己的勇敢,然后向齐顷公报说:“报告!晋兵虽众,能战者少,不足俱。”
    齐顷公正在等着吃早饭,热粥端上来了,但是非常烫嘴。于是他也来劲了,吹出了一句很酷的话:“姑灭此而朝食!”灭完了晋国鼠辈,咱们再吃早饭。(口气好大耶,跟割肉一个口气。)
    当时,一顿早饭不吃,算不了什么。那时候打仗最长可以宣布三天紧急状态,期间都不可以吃饭,许是怕吃饭时候被人偷袭,连锅端。所以春秋时代的士兵都十分抗饿,他们长着骆驼一样的两个驼峰(呵呵,假的)。
    宣布完“灭此朝食”,齐顷公要“温饭斩郤克”,连步蹿到战车后面,从车厢后门蹦上车,得儿——驾,战马都来不及披甲,挂上档就冲出去了。(费那麻烦劲儿干嘛,就光着马脊梁吧。)真是比高固还勇啊。齐顷公边跑边拔出青铜宝剑,寒光闪耀于拂晓的空气。齐顷公当空一指:“传我的命令,列锥形阵!——charge!”发出了冲锋的命令。
    齐军倾巢而出,扬鞭击鼓,合计五万人。五万人什么概念,就是清华大学所有师生员工及家属,一起出去找人打架。齐军五万势如潮涌,猛冲晋军,车轮如雷,箭如飞蝗。
    晋军已经陈师在鞍地,列好阵形以待,战车兵都穿着表面钉有青铜护片的皮甲,脚蹬钉满铜泡的战靴,手执三四米长的戈、戟。郤克击鼓,三军同时前进。战车居先,冒着箭雨前驱,车上的甲士藏在皮盾长排的“短墙”后面。驷马都是马甲覆体,马胄护首,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和四个马腿,远看像披鳞的惊龙。在箭雨中,车轮搅起飞泥,猛陷敌群。他们看见齐军的马,都是光着脊梁的。晋上下两军则张为强大的两翼,随主力进展钳击敌人;晋国的盟友鲁军追随晋上军,在后面拣剩落;卫军则追随晋下军。
    晋国主帅郤克冲在最居前,拖着两条车辙,像彗星一样划破漆黑的敌群。车旗到处,戈戟涌动,刚一交上手,郤克就吃了大亏,一支带着倒刺的硬箭,嘣地一下射在跛子郤克身上了,估计是射在腿上,郤克疼得哇哇暴叫,血水往下一直流到鞋上。
    郤克中的这一箭,入肉很深,估计是从近处射进去的,力道很大。起初,弓的力量不够这么大,穿上动物真皮的衣甲就能挡箭,随着弓箭威力加强,有效杀伤射程达到60米甚至100米,以往好几箭才弄死一个人,现在一箭就可能要人命。失血过多得郤克哼哼着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疼得不行了!”
    郤克的驾驶员“解张”回头瞪眼,鼓励他:“钧座,忍忍吧。你看我的手也中招了,这箭杆子从我手一直贯穿进我肘子上啦,血把车轮都染红了,我撅了箭杆子继续驾车。您还是忍忍吧。站直了,别趴下。”
    郤克说:“不行,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泰山压顶腰不直了。我蹲下来歇会儿。”
    “咱这辆车上的旌旗和战鼓,是全军眼睛死盯的地方。怎么疼都得忍住,别坏了晋主席的大事。疼不怕。疼离死还远着呢!拿起鼓棰。”
    说完,他把两手缰绳交到一处,右手腾出来协助郤克擂鼓。郤克也玩儿命了,把鼓敲得像过年放炮。军士们听见急密的鼓声,就像西班牙的斗牛见了红布,全军响应,杀声震天。
    “拼命三郎”郤克的驾驶员单手拉不住缰绳,战马狂奔不止,后队飞轮紧追。晋军将士误以为中军已经获胜,遂奋勇冲杀,形成排山倒海之势,铜马萧萧,无坚不摧,无垒不克。齐国这个纸糊的蜥蜴抵抗不住了,晕头转向,全线崩溃,齐军被晋军追得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儿,釜底游鱼似的乱转。后来,齐兵在逃跑中发现,仍了兵器跑的快,于是纷纷曳了兵器奔走。晋军把饿着肚子的齐兵追得要疯了。另一批晋军则杀进齐军营垒里,很多守垒的齐兵没处躲,掉在了滚热的粥锅里,只在临死前才吃了两口。
    晋军司马(政委同志)韩厥赶上来,把伤势严重的元帅郤克替下,继续指挥晋军追击,“瞄准中间那个华美的金舆啊。”
    金舆上的齐顷公像翘起前腿儿的壁虎那样狂奔,尾巴已经脱落,被后面的韩厥叼在嘴里。韩厥驾车猛追,齐顷公一边跑,还一边往后面放箭,压制韩厥的追击距离。齐顷公的驾驶员指着后边的追兵头,喊:“射中间的驾驶员,这家伙模样像君子,准是官儿。”
    齐顷公说:“既然像君子,我怎能射他。”(跟“宋襄之仁”一样啦)。于是齐顷公逞起威风,气不涌出,身不乱颤,连放两箭,第一箭,射掉韩厥左边的保镖,使之像一捆葱一般倒栽下车;第二箭,把韩厥右边的驾驶员也射死车中。
    就剩中间的光杆司令韩厥了,兀自捏了马缰绳跪在马屁股后面死追。(齐顷公箭法还真厉害呀。)
    其实韩厥按军规不应该是驾驶员,战车编制一共仨人,将官(韩厥)应该站在车左,中间是驾驶员,右边是保镖(车右)。但是韩厥前天做了个梦,老神仙指示他,明天打仗时候,站两边儿不吉利。改换到中间,这才拣了条命。
    这时候,大夫綦毋张的战车被人打抢去了,在下面追韩厥。韩厥赶紧停下,让綦毋张往左边或者右边站,韩厥使劲拿胳膊肘顶他,使他站在自己身后。就这功夫,再一抬头,齐顷公已经跑远了。
    齐顷公嗬嗬大喘着气,刚要放松,却一个趔趄,趴车里了,原来他的战马给树枝挂住,不动窝了——唉,春秋五大战役,主帅战车次次都抛锚。
    赶紧叫副官逢丑父下去推车。可是逢丑父更掉链子,他昨天夜里睡觉前跟一条毒蛇搏斗,胳膊给咬伤了,现在还麻痹呢。
    韩厥兵车从后面蜂拥而至,形势危急万分。逢丑父想出个李代桃僵的办法,跟齐顷公交换了站位,站在车子中央,准备替主子受死。(注:主将的战车上,和普通的不同,主将居中,车左为保镖,右边是驾驶员。主将与甲士的皮甲装束,看来没有什么区别。)
    韩厥兜车堵在齐顷公前面,一看上边中间这家伙还真是魁梧,像是有把子力气射箭的,就是脸黑了点儿。
    韩厥赶紧下车,拿了一个酒杯子(觞)还有一对白玉,到齐顷公(假的)面前拜了两拜,匍匐在地,行臣子见诸侯国君的稽首礼(“稽首礼”比起“磕头”情节要雅观一点,双膝跪着,双手叠放在地面,屁股坐在后脚跟上——并不象磕头时那样撅到天上去,然后把脑门磕在手背上,重复两次。这就是再拜稽首,见国君的礼仪。并不像磕头那么屈辱。“磕头如捣蒜”,是等皇帝老儿出现以后才有的。)
    韩厥行完稽首仪,说:“我们晋主席派我们来找您,向您说说情,请您饶了鲁、卫两国。我们晋主席还要求,不准把军队推进到贵齐国领土上去。但是,我这个当兵的,动起手来就没了准了,使您受辱。您的驾驶员太疲劳了,请让我代替他赶车吧。”
    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您齐顷公被逮捕啦。
    你以为,韩厥会给你赶着车,送你回齐国吗?哈哈。
    不过,韩厥话说很有才情,比现代人讲话雅致多了,这就叫辞令,也叫为战以礼,维护着国君的优势和尊严,哪怕战败了,国君也要得到尊敬。
    齐顷公嘴咧得象塞进一整个烧饼,看假齐顷公。假齐顷公嗯嗯啊啊答应了几声,却拿出一个瓢,指指嘴,说:“寡人口渴得很,哦,哦,早上粥也没喝,跑得嗓子眼冒烟。保镖啊,下去给寡人弄点水。”
    齐顷公赶紧接了瓢,连滚带爬就奔前边跑,假装找泉水,越走越远,遇着部将郑周父,赶紧登车急驰,跑了。
    韩厥看看“保镖”也不回来了,就给假齐顷公赶着车,送到中军元帅郤克处。郤克正趴在车上挺尸呢,军医拿着个大钳子在他腿上好像鞋匠那样工作着,他欧欧西西地乱叫,一听说抓住大蜥蜴了,一骨碌就要爬起来,眼冒金星又跌倒,只好趴着审俘虏:“不好意思,不能下车见驾施礼。不过……”郤克揉揉眼睛说,“我看你不像真的耶!腿上受伤会影响人的视力吗?请问你是齐侯吗?”
    假齐顷公(逢丑父)再也忍不住笑,哈哈捧腹大乐。郤克暴跳如雷:“呀呸!你妈贵姓?肯定不姓萧。抓的这是个假的!”
    于是逢丑父被押下去,准备开膛。临刑时候,逢丑父胳膊已经不麻痹了,振臂高呼:“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从古至今,代国君受难的,就老子一个,老子可惜还要开膛破肚!”
    郤克觉得逢丑父也算是个好汉,冒君代死,有追求,值得钦佩,就叫人把他从菜板子上拉起来,押在军中。(后代人就没这么宽宏大度了,项羽抓住假刘邦后,一刀斩了。)
    与此同时,真的蜥蜴齐顷公重新在外围整顿人马,向赵子龙那样,又杀进晋军,目的是要救出逢丑父。按史书记载,齐顷公饿着肚子杀了三进三出,最后抢到逢丑父而回。齐顷公确实很勇啊!也很讲义气。
    只是他对本国军队的作战能力估计得过高,总以为山东人胳膊粗膀子圆,单兵能力强就必然群体作战能力强,其实非也。打仗是个很复杂的组织工程,一帮刑事犯不一定胜过组织严密的一帮女秘书。
    齐国老一辈有产阶级革命家齐恒公曾经北伐山戎,存卫、救邢,联合诸侯大举南征,不可一世。但实际上,齐桓公的这些军事行动,一直是胡萝卜加大棒的吓唬,并没有真正地跟诸侯打过恶战,也没有大决战经验。从某种意义上讲,齐国是一个纸蜥蜴,一捅就破。在整个春秋加战国时代,齐军的战斗力并不强。不管怎么样,这次“鞍之战”,齐顷公算是尝到了第一滴血,知道打仗不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了。
    “余勇可贾”的左军将高固,战前逞了一点儿小能,就认为晋军“不足畏惧”,齐顷公凭着自己射艺高强,更妄想“灭此朝食”,在“不介马而驰”的轻率战前组织下,就挥兵冲击,结果,把自己的金舆华盖和马车都输给了晋国,就端了一个喝水的瓢逃跑了。
    看来,总以东方霸主自居是不行的。陶醉并骄傲于旧日不可一世的辉煌,是齐国人的硬伤。
    鞍战失利后的齐顷公,像一个初生的牛犊一样,终于知道老虎厉害了。晋军在齐国人的粥锅旁边饱餐之后,拨发部分兵力绕过临淄,进攻临淄以东的战略要地马陉,形成东西对进,夹击齐都临淄的态势,形势对齐顷公极为不利。
    齐顷公派人向郤克说好话,带来了一组打击乐器玉磬当见面礼,要求讲和。那时候,金子不如美玉值钱,好的玉器可以熏陶人的灵魂,而黄金只能扯低人的心性。
    郤克趴在床板上,手术已经完成了,伤口敷了草药,糊上了牛皮(这次负伤太重了,三年后死去),郤克说:讲和是可以的,但必须把齐顷公老妈拿到晋国作人质,谁让她笑话我来着。另外,齐国的田塍必须变成东西向的,方便我们随时开坦克来打。
    齐国使者不高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别骂妈啊,你骂我们主公的妈,我们主公的妈就相当于你们主公的妈,晋主席的老妈也可以骂吗?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先王以孝治天下,怎么能诸侯之间拿老妈当人质呢,真是笑掉了大牙。田塍变成东西向,更不符合先王古制耶。别把我们逼急了。我们收拾余烬,背城借一(成语出处),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
    几句话气冲斗牛,铿锵有力,郤克这人虽然脾气急爆,但并不是莽夫。齐国毕竟是老牌恐龙,虽然现在已经堕落为蜥蜴,但依旧皮糙肉厚,真较量起来,未必好啃。而且此次战役目的,并不在“歼灭敌有生力量”,而是降伏齐国这个“大蜥蜴”为晋国座下的“鼻涕虫”,联合对楚。
    于是,在鲁、卫两国建议下(这两国是齐国邻居,也怕真跟齐国翻脸),郤克决定——讲和!
    然后,趴在床板上得胜回国了。
    “袖中血洒地,车上旌拂云。”这是古人歌颂郤克的诗。
    郤克在鞍之战,用自己的坚强毅力,赢回了为人的尊严。
    不过,郤克负伤太重了,腿本来就瘸,回去落了个严重偏瘫,又带病工作了两年,在灭掉山西中北部地区的赤狄,为晋国再立新功之后,就以半身不遂之身殉职了。
    从此,齐顷公开始像鼻涕虫一样粘住了晋国,他不远三千里过来朝拜,甚至提议尊晋景公为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晋景公连称不敢,但是钻在被窝里乐了三天。齐顷公从此捐粮、捐钱、捐军队,和晋国联手对抗中原公敌——蛮楚。
    既然齐国人对自己变得忠心耿耿了(就像战败的日本人对美国人那样),晋国出于回报,命令,鲁国把汶阳之田交割给齐国。
    汶阳之田本来是鲁国的,从齐桓公时代起开始在齐鲁之间抢来抢去。鞍之战之后,作为对战败国的惩罚,晋国命令齐国退出对汶阳之田的占领,交还给战胜方的盟军鲁国。这块肥肉在鲁国嘴里没叼几天,晋国又要它再吐出来还给齐国。鲁国人牢骚满腹,差点搞了个“五四”爱国运动。一些鲁国人引用《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那一段,嘀咕晋国无德无信。在这首诗里,鲁国人把自己比喻成了被泡过之后又遭抛弃的妞。
    齐顷公不再走军事救国路线,也不囤积粮食了,齐顷公变得很低调,他周济穷人,照顾鳏寡,让流浪汉拿着麻袋和肥老鼠一起住进施粥棚,养着。一直到齐顷公死,国人都很敬服他。齐顷公成为我们“春秋十大蜥蜴”出场之第一,名为“灭此朝食蜥蜴”。
    (附记:齐、晋鞍之战还有另外一个小插曲,仗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平阿邑的一名齐国士卒在战斗中把他的戟给丢了,但是他却捡了一条矛。撤退的时候,他很不开心,对路上的人说:“我丢失了戟,得到了矛,这么回去可以吗?”
    路上的人说:“戟也是兵器,矛也是兵器,丢失了兵器又得到了兵器,为什么不可以回去呢?”
    这个小卒继续走,心里还是不高兴,遇上高唐邑的大夫,就站在他的车前问:“今天作战时,我丢失了戟,得到了矛,就这么回去可以吗?”
    大夫说:“矛不是戟,戟不是矛,丢失了戟,得到了矛,怎么向祖国交待呢?”
    这个小卒一个立正敬礼,答了声:“嗨!——!”然后返回战场,奋勇作战,终于战死了。
    高唐邑的大夫说:“君子不能单让别人赴死。”于是也催车杀过去,死在战场上。
    唉,春秋人的性子,真可爱啊。
    关于戟和矛,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矛是什么,可以不多说了,就象削尖了尖儿的甘蔗。
    戟,则是“卜”字型,矛头下面加一个横枝。横枝象镰刀那样,可以钩割;戟尖可以象矛那样,刺。是多功能武器。但是不能砍,这是青铜材料的弊端。等坚韧的铁器时代来临以后,劈砍类武器如关老爷的大青龙偃月刀,才孕育出炉。
    戟,是戈矛联装的兵器,既可以冲刺,又可以勾杀,是当时最厉害的家伙,比矛有面子。
    戟的杆,两到四米长不等,战车兵用的长,步卒短。最短的手戟用于投掷,“三国”典韦使的那种。吕布的戟,实际上是戟刀,横枝外端铸了个月牙儿型竖刀,样子好看,我国从前机关大院愚蠢而保守的大铁门顶子上,还有过这种尖东西的缩型呢,一排十几个小戟刀立在门上,八十年代你如果回家晚了,就得爬门,从这戟刀顶上翻进去。回忆起来,郁闷而有趣得很。
    如今,美国人的警棍仍是戟形的,而且用途多样。曾经有过一位警察巡逻时候,用警棍伸到饼店的橱窗里面,拿警棍上横生的小枝,挑出一个多纳圈(Donut)来吃——那个戟枝正好可以穿进多纳圈的中心洞子。不料这事被饼店的摄相机录下来了,这警察为偷一个饼而丢了饭碗。
    又及:最近看新浪新闻,河北定州发生村民遭二百暴徒袭击事件,四人致死。暴徒还“自制了一种长短不等的钢管,一端磨尖,管侧焊有镰刀”云云——这,不就是戟吗,今人跟古人一也。哈哈。
    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历来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冤家姐妹。南北母亲河和大姨河的霸,是春秋时代的主旋律,争霸的焦点就是对中原地区的控制权(即黄河、长江所夹持的中原地带,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河南省,也就是我所谓的“巴尔干”火药桶)。火药桶的药捻子,通常都是郑国这个墙头草。
    自从楚庄王邲之战战胜,郑国就当了楚的小弟,许国也是楚的小弟。这两个小弟之间,由于离的近,也互相打架。郑国攻打许国,抢了许的庄稼地。许灵公于是跑到楚国那儿告郑国,郑灵公于是也去楚国应讼,楚国还给他预备了一个律师叫皇戌,替他答辩。虽然皇戌能说会道,在司马子反听讼的时候获得胜利,但是到了最高法院楚共王那里的时候,还是输了。
    这是公元前585年的事情。于是郑国就叛离楚国,改投奔晋国。晋景公乘机把手伸入中原巴尔干地区,楚国来打郑国(讨伐它的叛离之罪),晋国新任三军元帅栾书就带兵救郑。
    有晋国罩着,郑国就乘机又狠狠揍了许国一顿,大抢了很多东西。
    看见晋控制了郑这个中原轴枢国家,楚国很不爽。楚国人很急,就花了好多贿赂使劲拉拢这个从前的“老相好”——郑国回来。郑国于是叛出晋联邦,投奔回楚国怀抱。(你看,作为小国,也是可以前后大赚好几笔的,只要有两强对峙的局面供它可以利用,日本二战后可以说就是这么利用美苏对峙不断给本国捞到好处的。)
    但是玩火玩大了也会烧身。当年晋三军元帅栾书即讨伐郑国。郑使者求和,被晋人杀死,并拘捕郑国国君。楚国见机并不救郑,而是选择攻陈,以压迫晋国放弃围郑(围陈救郑)。中原巴尔干地区上演起“与蜥蜴共舞”的闹戏。
    在这场混战中,晋国弄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囚徒,这个人的名字“钟仪”和他的身份“楚囚”,在未来的2500年中,砥砺激扬着中华儿女,特别是国家板荡衰亏时机。
    钟仪的职务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他是楚国陨县县长。
    楚国的县长钟仪先生被俘以后,被存放在了晋国战车库里边,一放就是一年,差点长毛。
    (古代的监狱不多。犯人一般不蹲监狱,而是直接割掉鼻子、砍掉腿,砍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好像从医院回来似的。大约在监狱里蹲着还有饭吃,不受风吹雨打,在当时看来这不是处罚而是享受。因为没有监狱,或者说只有级别够高的少数人才能进监狱,所以钟仪就被关进了战车库。)
    钟仪之所以能活下来,多半是啃军人的皮甲充饥,以及抓老鼠当点心吃。晋景公视察战车库,瞥见胡子邋遢的钟仪,吓了一跳:“呔!是人是鬼?”
    对方没有动静。
    仗胆走近这个发霉了的东西细看,却是一个活人,卧在一堆老鼠骨头中间。解开他的桎梏,衣服已经被老鼠或者他自己快吃光了,惟独冠还端坐在头上。我们知道,冠对于古人,就像阿拉伯族妇女的面纱,是不能摘的,它像地主的金牙一样,标志着身份。只要戴着冠就表示你是个人物。一个当官的或者读书人即便再落魄,也是要戴着冠的——而且冠并不等于帽子。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他可以戴块抹布——类似擦桌子的抹布,顶在头顶(其实,戴块抹布更舒服)。钟仪先生能保住自己的冠,不知道是如何地和老鼠英勇搏斗的,估计一年都不敢睡觉。
    “可是,你为什么戴南人之冠?”
    有司说:“这是来自楚国的囚犯,名叫钟仪!”
    虽然政治经济丝毫不逊于中原,甚至冶炼、郡县制度领先于中原,楚国的文化却被北方佬所歧视,视同蛮夷。楚国人怒了,故意穿奇装异服,跟中原唱对台戏——如同80年代不被主流承认的社会小青年儿,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头。
    于是,楚国人衣冠个性显著,一看就知。什么长冠、远游冠、法冠、切云冠,名目很多,屈原在《楚辞》里多有描述,包括他老人家自己戴的巍峨高冠,象个火锅烟囱,都是出洋相,中原没这样的。
    是啊,这家伙光着身子也要坚持戴故国的南冠,为保住自己的民族帽子,跟老鼠们不知英勇搏斗了多少次,估计一年都没敢睡大觉,不忘本,
    这个“楚囚”钟仪同志,蹲监狱期间这种顾不上讲礼节的场合还坚持日日戴故国的南冠,不忘本,不懈怠,民族感情忠贞。晋景公问他祖上是什么人,他说是乐师。晋景公请他表演一段,他就操琴,却弹奏了一段儿楚国音乐,唱也使用故国南音,凄婉,令人泣下数行。真是“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啊。
    晋景公觉得这个一举一动都慎守着故国礼仪的楚囚,很值得敬佩,很有股子信仰。于是就礼遇钟仪,把他当成一个守节不移的忠君爱国模范来推广宣传(跟明清的大善人宣传守节妇女一样)。而与此同时,战场上传来坏消息。
    楚共王奋起楚庄王遗威,攻服陈国之后,遂解郑国之围,进而远袭山东莒国,莒人溃散,松懈晋国对山东的控制力度。同时,晋国西线又遭受秦军、白狄的联合骚扰。再加上处理国际事务的几次失衡(如处理“汶阳之田”归属问题),诸侯暗地摇头,存有二心。晋景公想一举击溃楚人,重新夺回中原霸权的希望已显。
    于是,浑身不爽的晋景公考虑跟楚国媾和。
    钟仪就在这个时候被释放回楚国,做和平大使,回去向楚国人民讲晋主席的诚意。
    钟仪活动得如何,历史上没说,这个人回国以后就消失了。但是,楚国确实响应了晋国的示好,随即派人来晋国谈判。
    晋回访,并在取得人质后释放了扣押于晋国的郑国国君。
    巴尔干地区的“与蜥蜴共舞”,算是暂时平息下来。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这是当代楚地名人、烈士恽代英同志被老蒋俘虏后,在监狱里作的绝命诗,用的就是楚囚钟仪的典故。
    “楚囚”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啊。
    东晋南渡以后,亡国之余的士大夫们星期天没事,一齐到郊外新亭玩赏,看着江南安逸柔媚的美好景色,有官僚叹息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官僚听了,勾起亡国之痛,都相视流泪。只有王导(不是姓王的导演,是王丞相)愀然变色,说:正当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楚囚”,就又成了束手无奈者的代名词。但更多时候,它是刻苦卓绝、舍身守义者的代名词。)
    就在“与蜥蜴共舞”之后,晋国人不晓得为什么,大约是得了外星人的暗示吧,纷纷议论着要迁都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南部资源富饶,树木葱郁,风水都不错,是晋国的活动域,即便今天的山西,晋南也是晋北人最理想的嫁闺女去处。
    晋国人想从今天的山西翼城,迁都到附近运城地区的解州、临猗一带(关羽的老家)。这到不是为了给关公面子(关老爷再神,也还得再忍几年才能下凡),主要是那里是我国重要的池盐产区,有几十公里长的池盐带,传说黄帝与蚩尤打仗,蚩尤战败被肢解,他的颈血滴淌成了这些大盐池。蚩尤的头也埋在这一带。每逢夏季暑热,池中盐分自然结晶,捞采即得。《诗经》所谓: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慢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按《诗经》的意思,有了盐就可以有钱。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山西晋国的盐与山东齐国的海盐,都是非常好吃又好卖钱的。(盐这东西,无价,高了去,比金子都可以贵。)晋齐两个国家富裕,跟这有一定关系。盐业是国家的摇钱树,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
    但是韩厥(就是鞍战之中抓住假齐顷公的那个)却反对迁都到这里,担心老百姓会变得骄奢淫逸,争夺私利而不顾国家,所谓“大国悠悠,无患自坠”,安逸久了,天朝老子我第一,接下来就会孳生愚蠢和封闭。并且盐地居住不卫生,容易得脚气。
    那么,迁都哪里好呢?韩厥说:新田是个好地方,因为那里有河,居民垃圾可以排到河里去,生活卫生。韩厥同时批评了传统的垃圾掩埋法,说它容易对土壤构成污染,使人得传染病。(这是最早有关城镇卫生建设的论述。)
    于是晋景公按照韩厥意见,向西一百里迁都到新绛,从原来的山西翼城的绛城。这个依山傍水的卫生城市就是现在的侯马,那里如今还残存了晋国的九座古城,城内的宫殿台基遗迹,城外的铸铜、铸币、制骨、制陶、制瓦的作坊,散落在夕阳残烟之中。数万块铸铜用的陶范,很多很还可以继续使用,真是匪夷所思。用它们铸造出青铜器,用硫磺熏一熏,还能当假古董卖给真老外。甚至有一套陶范是用来制造齿轮的。
    迁都两年后,当政十九年的晋景公被厉鬼克死了。具体情节是这样的:晋景公正在睡大觉,突然看见一只厉鬼,披发及地,眼珠血红,青毛红发,面目狰狞,就像手舞钢叉的撒旦那样,站在那儿一边眨眼一边变脸,“刷”一个牛头,“刷”一个马面,“刷”一个孙悟空,“刷”一个牛魔王。
    晋景公看得非常开心,拍手叫好儿。那时候白天经常跳鬼舞。甲骨文的“鬼”字戴有一副巨大的面具;“畏”字除了戴面具,手上还拿着武器;“异”字是两手举着跳舞的戴面具者。这都是祭祀、娱乐的鬼舞。
    晋景公可能白天鬼节目看多了,半夜也见了鬼。
    可是夜里的这位鬼突然吃错了药,顿足捶胸,厉声尖啸,发起疯来:“你杀了我的子孙,你不义啊,没有赵家能有你晋国今天吗!我已经找上帝诉讼你,上帝答应我啦!——”说完,抬起房梁粗的大腿,一脚踹坏大门,嚎叫着冲进寝宫,逼近来。晋景公迷迷糊糊爬起来就跑,刚钻进内室,厉鬼拍碎窗户掏他。晋景公啊呀一声嚎叫,从噩梦中坐起身来,大汗淋漓,就病了。
    古代的山西有繁茂不见天日的森林,黑乎乎的森林里,就滋养出魑魅魍魉来(是一些植物动物死后变的鬼),它们附在草木上随风摇摆,有时候刮进城里,附在它所喜欢的人身上,作祟,人就闹病了。得拿桃木鞭子抽,或者念咒语跟它沟通,做它思想工作,赶它回森林去。所以当初巫医不分。
    咒语的内容通常是祈求,请它罢休、离开。不同的病,源于不同的鬼怪作祟,要念不同名目的咒,就跟现在吃不同的药片一样。
    晋景公赶紧找来神汉,圆梦抓鬼。
    这个神汉跟弗洛伊德差不多,专门研究梦,他翻了翻书,脸上吓得要死,嘴唇苍白,哆嗦半天,看到了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人问,怎么啦?神汉欲语还羞,欲语还羞,却道主公你命要丢,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您呐。
    晋景公叹了口气,呜呜地哭起来。
    虽然自己要死了,但是该治病还得治病呀。于是派人从西边请来秦国名医。这个医生可是神机妙算的通灵者,他出诊前,晋景公又梦见两个小鬼儿趴在自己肚子上说话,一个说:“听说秦国名医要来了,怎么办?”
    “凉拌,咱们藏在膏的上边,肓的下边,看他能把咱怎么样!”(成语“病入膏肓”、“二竖为虐”,膏,不是螃蟹的膏;肓,念荒。膏肓大约是在心脏胸口一带,就是西施经常按着的地方。蹙着眉头,以手按着,优美得紧。)
    等秦国的老医生赶来,背着药箱,捋着白胡子进屋以后,两眼的超声波往老晋肚子里一探,说:病原体已经占据膏以上,肓以下,针灸不敢扎,药力渗不到。
    晋景公一听,跟梦中两个小鬼约定的伎俩一样,敬佩地叹息道:“良医啊 。”
    然后吩咐人,送很多钱让医生回去吧。晋景公“病入膏肓”,挪到床上去等死。
    那时候人们睡觉是打地铺,铺兽皮褥子,兽皮量轻、质软、能卷藏,可以隔绝地上的湿气,是理想的寝具,所谓“食肉寝皮”嘛。当然,买不起皮子的人就只好“卧薪尝胆”了,睡麦秸。
    睡是在地上,坐是跪席子,胳膊肘倚着矮几,没有床、没有椅子也没有桌,总是那时候的人们喜欢贴近地面生活,如果硬让他去坐椅子,他们会头晕,就象没经验的人坐在酒吧吧台椅上一样。他们也不用马桶,如果上马桶,就会恐高。
    他们的家具里倒是有床,但是给死人预备的,病危时候,才换到床上去。“疾”这个字,表示疾病,在甲骨文里就是一个人躺在短脚木床上。那时候的好人,平时宁肯睡地板(估计体格都比现代人好,跟西藏人体格差不多,据说西藏人能卧在露宿暴雪中睡觉)。
    越古的人,越喜欢贴近地面,这跟早期人类的挖坑穴居有关,跟当时的照明条件比较差,灶具低于地面(坑下灶),炊具蹲在地面(三足鼎),餐具比较笨重,也都有关。试想,你不可能把一个大鼎黑灯瞎火地搬到八仙桌上去吃吧(八仙桌上只能放轻便的碗)。
    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越来越开始使用室内的高层空间(除了日本人还喜欢趴在地上)。
    在这春秋中期,虽然桌椅床没有,但睡觉已经慢慢不在地上了。贵族人家已经逐渐于原来挺尸的床上,睡觉了。床到了汉代,高度有马扎那么高。刘邦坐在床上,让侍女给他洗脚,倨傲地接见读书人,是大家都知道的流氓行为。
    但是汉代的桌子还是不争气,矮,所以汉代的床就兼具了进食、书写、会客的功能,是属于多媒体家具。有客人们来了,就招待他们都上床。“魏晋风流”就是闲人们摇着鹿尾巴,在床上一边抓虱子一边清谈。
    隋、唐以后,床的好些多媒体功能,被桌椅分担,床又变得只能睡觉了。随着文明的发展,未来,床可能连睡觉的功能也要被取消。我认识的一个新新人类,夜夜泡酒吧和恋歌房,试图蜕掉睡觉的陋习。未来新新人类的生活,除了“上床”以外就不再上床了。
    晋景公睡在床上等死,到了初夏,发现自己还没死。麦子眼看就熟了,他突然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麦子碾粉,蒸了糕,端到了景公床前。景公高兴极了,把神汉叫过来说:你讲我吃不到新麦了,大胆!胡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麦子吗?推出去杀了!”
    神汉挣扎叫唤着,被推出杀了(不知道神汉自己的死,他事先有没有预测出)。
    景公塌实下来了,刚要拿糕吃,突然觉得肚子生疼,赶紧上厕所,“噗”地一头栽在厕所里,再也起不来了。麦子终于还是没吃上。
    景公的一个小宦官,前一宿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主公飞上了天。果然,主公死在厕所了,小宦官把他从厕所里背出来,并且骄傲地表白自己的梦。晋国大夫们听了,就把这小宦官杀了,殉主人,让他背着景公继续上天。
    一代骄子晋景公就这么死了,留下了“二竖为虐、病入膏肓”的两句精神财富。晋景公是继重耳之后,大有能力的晋国国君,在他19年的君主生涯里,打了两场著名战役:晋楚必阝之战,晋国败北;齐晋鞍之战,晋国胜利,促使齐晋东西联合,形成对南方楚国的战略优势,为下一代人力求夺回中原霸权做好铺垫。誓死捍卫中原文明的晋景公,除了联盟北方诸侯以外,还激活了东南方的吴国,钳制楚兵,东西难顾,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对内方面,晋景公灭赵氏,杀赵同、赵括两族,使晋景公一定程度稳固了自己的君族统治,延迟瓜分晋国的厄运。(那个厉鬼,就是赵氏的祖先,梦中来讨伐他的。)
    晋景公是个有能力的君主,“春秋十二大蜥蜴”出场之第二,号之为“病入膏肓”蜥蜴。按旧《谥法》,“布义行刚”为景,所以他也被谥为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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