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80年,鞍战之后9年,晋国主席晋景公驾崩在厕所,儿子晋厉公即位。刚亲近权力的君主,就象刚追求女孩儿的男生一样,最担心的就是外人捣乱。外人,特别是外国人,一把大兵压境,国内野心家混水摸鱼,就要颠覆他的政府。所以,最好稳住楚国。
晋国的这个意思被国际观察家——宋国执政官华元看出来了,晋国当初派遣楚囚钟仪回楚当和平大使,就是个息兵信号。
华元出来斡旋:“两国相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两败俱伤,我们中原小国也跟着受罪,巴尔干国家无所适从,跟谁不跟谁都要挨打。”
“是啊是啊,其实我们也不希望南北交争,生民涂炭。”
华元也不是外人,就是夜登楚营,劫持子反(楚国“大纨绔”),解退楚庄王围兵的那个。他在楚国当人质期间跟令尹子重成了朋友,他本人又跟晋国执政官栾书私交甚厚,晋、楚两国都给他面子,把他当联合国秘书长来对待。
经过华元努力,终于在晋厉公第二年,晋楚达成和平协议,盟于宋国西门之外,史称“西门之盟”。两国宣布裁减武器,归还战俘,收容难民,终止冷战。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华元弭兵,可惜维持并不长久。
晋国之所以向楚国妥协,目的是为了腾出手对付西边正在积极备战的秦国,解除西方侧背威胁,以免自己两线作战。
采取克制态度的晋厉公先礼后兵,跑到黄河边上去,约秦桓公过河来盟誓。可是老秦胆子小,不肯涉河。于是搞了个夹河而盟——晋文公的重孙晋厉公,与秦穆公的重孙秦桓公,在互相猜疑之中,隔着黄河两岸,互相宣布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互相不要动干戈。两个秦晋之好的国家,已经不相信任到了这个地步。纠其主要原因,仍然是五十年前先轸那场崤山歼灭战,使秦国太伤心,太伤心,恨死了晋国人,总想找机会打架。实际上,这些年来,秦国已经改与楚联姻了。
夹着黄河盟誓,扯着嗓子互相宣布对方是朋友以后,秦国依旧暗中磨剑,自己不好直接出马,就怂恿白狄攻晋,结果白狄被晋国人碾成了炮灰。为了打击秦国本土,晋厉公发出诸侯征集令,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大会京城洛阳,朝拜周天子,准备伐秦(晋厉公刚上台,谱摆得就很大啊)
既然是伐,就要大张旗鼓,否则就是侵,就是袭了。于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份战斗檄文产生了,朗诵者是晋国大夫吕相。笔杆子吕相是这样数落秦国的:
“过去啊,我们晋献公跟你们秦穆公相好,戮力同心(成语出处),结为秦晋之好,儿女亲家。当我们晋献公辞世以后,秦穆公呢,不忘献公的旧德,使我们晋惠公可以继承晋国大统,但是(一‘但是’就坏了),但是,秦国又不能成就大勋,在韩原用兵,打我们。(其实是晋国背信弃义在先)不过呢,秦穆公也知道良心发作,后悔了,又让我们的(流浪汉)重耳登上君位。(瞎解释,人家送重耳几时是因为对韩原大战后悔才送的!)
“我们晋文公重耳登基以后,在国际上到处替秦国着想,这就算是还了你们秦国的恩情了(这么容易呀)。我们晋文公联合你们秦国出兵围郑,可是秦国擅自撤兵,偷着跟郑国人讲和。这事被诸侯知道了,都骂秦国不忠,要打秦国,可是我们晋文公拦着,使你们秦军顺利撤回,我们对秦国简直有再造之恩啊。(承让承让!)
“不料,我们晋文公刚死,秦穆公不来吊慰,还出兵打我们的相好国家(灭滑),于是我们就在崤山搞了那么一下子(这一下子就搞死了好几万人,却不往下说,一语带过了。)可惜,秦穆公还是不觉悟,还想联合楚成王跟我们作对,好在楚成王死了,秦国才没有得逞。(这事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接下来,吕相又继续向历届秦君脑袋上吐唾沫,矫饰夸张,委过于人,不论秦曲晋直,一概都赖在秦国身上。这篇被后人收到《古文观止》里边的经典,写得深文曲笔,避重就轻,是一篇了不起的气势汹汹的颠倒黑白的好文章。实际上春秋五霸之第四,秦穆公,一辈子帮晋国做好事,中间晋国人反复无常,有目共睹。秦国人卖粮食救济晋国人,秦国人没东西添肚子时候,晋国却不卖粮,还要趁火打劫,引发韩原之战。崤之战,晋国人偷偷摸摸往秦国远征军脑袋顶下毒手,这些下作招数,吕相就不提了。后边,秦晋令狐之战,本来是秦国应晋国要求护送晋公子回国登基,吕相愣说秦国是想入侵,打算“摇荡我边疆,倾覆我社稷”。
不管怎么样,“吕相绝秦”绝得劈头盖脸,虎虎生风,鼓动着诸侯恨秦国。晋厉公第三年,晋派出中、上、下及新军以及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联军大举挞伐秦国,人马浩浩荡荡,比齐桓公从前的八国召陵之师,还要阔气!(晋厉公觉得老爹留下的六军养不起也不好调度,此时整编合并其中后三个军为“新军”第四军,韩厥任新四军主帅(韩厥又升官儿啦))。
春秋十二大蜥蜴之第三——晋厉公的威武之师,虎狼之师,在元帅栾书,新军帅韩厥,以及郤克的族人(三郤)指挥下,跨过黄河,移师入秦,跟秦军接战于麻隧(今陕西泾阳北)。秦军战绩用句古话叫“败绩”,那就是超级失败,失败的二次方,兵溃如崩,死人无算。
晋军乘胜渡过泾河,追入到秦国腹地,威胁秦都雍城(今凤翔,西凤酒产地)。
唉!老秦穆公过世以后,秦国的作为再无可圈可点之处了。这次秦国两员大将被捆了双臂,像山羊那样被牵着当了俘虏秦军主力也损失惨重,几十年不敢过河争锋。晋国拎着成串的耳朵,凯旋回国了。遂获安宁西陲人民纷纷把征战的戈戟交给收破烂儿的,铸成种地的锸耒。
悲哀的是,山东曹国国君曹宣公、周天子大臣成肃公,都在在此战役中死去,不知是战斗减员还是非战斗减员,也许是行军时候喝了不干净的水闹疟疾。不管怎么样,这样为人作嫁地死在遥远的黄土高原茂林下,也算是国际战士了。在他们躺下的地方,长起了姑娘插在头上的野花。
“鞍之战”和“麻隧之战”,晋国制服了雄踞我国东西两端的强国齐、秦,并且联络吴王形成南北策应,困扼楚国。
当晋国正在这里爽的时候,大蜥蜴楚国却躲在家里害羞。春秋十二大蜥蜴之第四——楚共王,在赫赫威风的爹爹楚庄王刚死时候忙着发丧,耽误援救齐国;接着恪守弭兵条约,坐视秦国也被晋人挫败。这么一搞,楚共王在战略上把自己搞得很败家,很败家,整个陷入了诸侯包围圈,真个要四面楚歌了。
接下来,如您所预料的那样,楚国要和晋国比试个你死我活了——这就是春秋五大战役的鄢陵之战。战争的导火索,自然又点燃在中原巴尔干的郑国人身上。郑国人真不让人省心啊。
巴尔干地区中部垓心的郑国,原本就是一个“摇摇摆摆的花呀”,需要别人的抚慰。郑国身处四战之地,东拒齐鲁,北接晋秦,南临吴楚,哪个都足以欺负它,所以它必须行妾妇之道求生存,傍住一个霸主,吃他的白饭。从前,楚庄王红火的时候,郑就当楚的小弟。最近几年来,随着晋景公、晋厉公霸业中兴,郑国人觉得给晋国当小蜜更有前途些。但楚共王把叶县附近的一些庄稼地给了它,又使郑国宣布给楚国当小弟了。郑国真是个制造不和的“金苹果”。(春秋时代的战争,归根结底是两极的战争——北方联盟的晋国 Vs.江汉流域的明星楚国。争夺的焦点,是对中原河南省巴尔干的控制权。郑国又是巴尔干的核心,牵制天下的机枢,楚晋一南一北反复争夺的焦点。)
看见郑国又向南投奔楚联盟了,晋国生气了。公元前575年,晋厉公以栾书为上、中、下、新四军元帅,以制裁从前的尾巴国郑国为名义,从山西南下过黄河,陈兵郑国边境。第一次华元弭兵经历了五个年头之后就此告吹。
晋军四军统帅序列(部分)为:
栾书,中军将(自动也是四军元帅)。
范文子,中军佐将,辅佐栾书。
郤锜,上军将;
荀偃,上军佐将。
韩厥,下军将。
郤至,新军佐将。
晋厉公率公族亲兵居中军。
晋国并且联络齐、鲁、卫盟军,约定于河南中部的鄢陵会师。楚国侦察兵获悉晋军动向之后,楚共王遂尽起精锐人马北上,昼夜急行军,以不怕跑出个盲肠炎的速度,经河南南阳北行,出方城,过许昌,会同郑国友军,疾趋鄢陵,目的是赶在晋方盟军(鲁卫齐)到达之前,抢先与晋军完成决战,把晋盟军甩出作战范围之外。
鄢陵(读作“烟陵”)在河南中部,新郑市的东南,颍水从其南边流过,景色绝佳,千峰云起,十里翠屏,如果不打仗,这里是个良好的干部疗养胜地。
楚国是得知晋国出兵后才决心出兵的,因此,楚军带有急行军性质,远程疾进,军队疲劳,队列不整,斗志削弱。
在此情况下,楚军进人郑国后,应该择地集中,警戒对峙,休整后再求决战,但疾行而来的楚三军却不加停顿,于清晨逼近晋军营垒,摆开战斗阵形,战车和轻甲步兵一直压到晋营大门,晋国辕门几乎都无法打开了。
晋国人虽然以逸待劳,然而来势汹汹的楚国子弟兵如此彪捍,贴得如此靠前,几乎要鼻子撞鼻子了,晋兵的腿肚子开始哆嗦,鲁、卫、齐友军怎么还不来呀。
为了解决出门难的问题,晋国小将范匄(念“丐”,范文子的儿子)建议把取水的井和吃饭的灶填平,这样就可以在军营里边摆开战车,布列阵势,解决了被楚军压迫的问题,还有利于隐蔽兵阵布置。
高!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可是“雏凤”范匄说完,他爹却拎起个长戈追着要凿他,一边追,一边骂:“国家的胜败存亡,是上天决定的,你个龟儿子胡说什么!”众人赶忙把他拦住,范小将才得以走脱。众人说:别骂自己孩子是“小兔崽子”,因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这对家长是不利的。
范文子老爹之所以生这么大的气,是因为他根本不主张跟晋、楚国会战,他说,中军元帅也不听,所以他才这么指桑骂槐地追打自己的儿子。
范文子是这么想的:留下楚国这个外患,还能唤起国内的精诚团结和干部队伍谦逊谨慎。“外宁必有内忧”。如果把楚国打赢了,晋厉公会更加骄侈,群臣居功不和,晋国内部各家族既有矛盾尖锐,变乱说不定哪一天就要爆发。有这样一个规律,当对外作战取得绝对胜利,没有外部战争压力的时候,国内就该折腾了。范文子的辩证法学的很好,他的预言也很快也被晋国君臣的窝里斗证实,但是,两军已经相遇,战事一解即发,范文子的螳臂已经无法挡车。
晋四军元帅栾书的意见呢,他则想坚守壁垒不出,指望盟军来到,楚军自行退去——这实在是鸵鸟战术。
晋新军佐将郤至(“三郤”的老大)反对“鸽派”范文子意见,也反对“鸵鸟战术”,郤至说:我们晋国人,有三大耻辱,韩原之战,我们国君被秦穆公俘虏;箕之战,元帅先轸脑袋被狄人割下;邲之战,我们溃不成军,逃跑的时候争抢战船,断手指无数。现在,我们绝不能再增加耻辱的记录了。郤至继续分析说,楚军有六大弱点,第一(郤至说话喜欢数数儿),楚司马子反和令尹子重关系不和;第二,楚王的亲兵精锐和老旧士卒战力相差悬殊;第三,郑国肾虚,军阵不严;第四,楚同盟的其它蛮军则简直连阵列都没有;第五,楚军在月末挑战,不吉利;第六,军中喧哗,没有纪律。我们一定会打趴下他们的。”
郤至分析得实在精辟,以至于元帅栾书有点嫉妒他(遂有后面的窝里斗)。
不管怎么样,经过隙至的战前动员,晋军决意死战。
晋厉公第六年,楚共王16年,公元前六世纪第一个四分之一处,公元前575年的春天(春天打仗不合农时啊,耽误下种),河南中部鄢陵野外,颍水北岸,远道而来的楚军,径直迫近晋军营垒,抵着营门布下车阵。
楚共王因为看不见晋营里动静,着急,登上高高的巢车,站在杆子顶上那个鸟巢一样的板屋里,下望晋垒。伯州犁站在地面上伺候着。
楚共王一边拿望远镜侦察,一边问下边的伯州犁:
“伯州犁,你是从晋国逃来的,你爸爸是被晋国人害死的,是不是兮?”
“是。”
“那你要不要兮报仇。”
“要报仇。”
“好,请你告诉寡人,你们晋国兵一左一右乱跑,是什么意思?”
“报告,一左一右乱跑,是召集军吏。”
“那现在又聚到中军了兮。”
“开会谋划。”
“张开了一块幕布。”
“战与不战的占卜。”
“幕布撤掉了兮。”
“那,那马上就要打了。”
“啊?”楚共王差点扔掉望远镜,一哆嗦掉下来。接着晋营里尘土飞扬,夹着喧嚣,楚共王急喊:“甚嚣,且尘上。”(“甚嚣尘上”成语出处,暴土狼烟,夹着喧嚣。)
“他们填井平灶、排兵布阵呢。”
“都上车了,左右拿着兵器。”
“那是听领导讲话,誓师呢。”
“那他们一定要打吗?”
“也未必呢。”
“怎么又下车了?”
“是作战前祷告,鬼神保佑啊。”
“到底打不打啊,你们晋国人真麻烦啊!”
战斗迫在眉睫的时候,楚共王徒然观察了半天皮毛,还是不能做出先行进攻的决策,持观望态度的楚共王既没有发布进攻饬令,也没说设障埋伏,加强据守。(老楚要么是胆怯,要么是没信心,总之是“不敢为天下先”,留给晋国人做打与不打的决定。那想当初,您疯了似的奔这儿急行军干吗,来了又不敢先打,白白浪费已经占有的先机了。战争胜负关键就看谁能主动,谁能主动,关键又是看谁的战备程度高,战争决心早,军队行动快。晋国正在化被动为主动。)
打仗靠的是一股士气,连跑了上千里路的楚军被太阳晒得黢黑,表情茫然,呆在战场上等着,倚着兵器,歪腰看热闹,瞅着巢车上面的楚共王,向猴似的顺杆子爬上爬下。
“还打不打?不打就打票回家!” 彪捍的楚卒说。
而晋军已经在布署怎么打了。郤至论述了“三大耻、六大胜”,又占卜获得吉兆,晋厉公决心不再等待诸侯友军,立刻与楚军开战。
就像楚共王请晋国人帮做分析,晋厉公也一样找楚人出主意。
楚国跳槽来的参谋苗贲皇说:“楚人精锐全在中军,王族部队着实厉害。我建议晋军,把中军精锐分开两支,去攻击攻楚左右翼,而用上、下、新三军优势兵力对楚中军王族部队实施全线合击,必能大败之。”
晋厉公拍手称赞(就怕遇上“汉奸”),遂先发制人,猝然间把战鼓擂成山响,惊起澄川翠岭里数百万只飞鸟,晋军开营攻击,四军尽出。“春秋十二大蜥蜴”之第三晋厉公(重耳的重孙子),与“春秋十二大蜥蜴”之第四楚共王(楚成王的重孙子)的鄢陵鏖战,在继双方祖爷爷之间的城濮之战57年后,正式爆发。
刚一爆发,就开始搞笑,晋军出辕门,赶上门口有一个大泥坑(瞧它扎营这地方)。晋国战车们都知道绕着泥坑走,惟独国君晋厉公的兵车一下子陷了进去(王牌驾驶员怎么这么笨啊,以前韩原大战、鞍之战都抛锚过)。晋厉公一头栽进泥里。楚共王眼睛好使,1.5,远远看见,立刻率领王族亲兵猛扑晋厉公所在的薄弱中军(中军都分调去攻楚两翼去了)。“抓活的啊——在泥里呐!”楚人抡着长矛就轧过来了。
晋四军元帅栾书吓得爪子发麻,浑身冒汗,慌忙伸胳膊请晋厉公换到自己的车上。这个主意当然好,但是栾书的儿子却不同意,这位栾小爷是个迂腐家伙,乃晋厉公车上保镖,直呼他爹栾书名字(没礼貌):“栾书,住手!你不要丢弃了元帅的职守,侵犯别人的职责。保护国君,是我们的事情。你指挥三军是正经。”这孩子给他爸归列了三条罪状,喝令躲开。栾书扫眉搭眼儿地勒车走掉,继续指挥全军系统不乱(好悬啊)。
栾书的儿子跳下车,像拔萝卜一样,把晋厉公从泥坑里弄出来。
这时候楚共王已经扑到跟前,刚要行凶,晋军将官魏锜(念乙)拈弓搭箭,一箭命中楚共王的左眼,迫其后退,晋军恢复攻势。楚共王1.5的眼睛一下子就剩0.75了,疼得牵肚剜心,要知道,这时候的箭头已经抛弃了从前的扁体型,进化为三棱锥体,三条侧刃向前聚集成锋,再加上倒钩,青铜质地,玻璃球的眼珠子也得射个粉碎。楚共王抱着眼睛张着嘴,象鱼那样疼得喊不出声来。副官赶紧把盾立在车上,护住共王,但是兵车上的盾狭而短,叫做孑盾,意义不大,远处魏锜做势又射。楚共王歪着脸急叫:“传养由基!”
“养由基在哪?大王叫——养由基!混蛋快过来——”
养由基的战车一溜趔斜,冲近楚共王,共王递给他两枝狼牙箭,养由基临危领命,一箭射出,正中魏锜前颈,魏锜伏弓而亡,手里兀自还捏着欲再射楚共王的那把彤弓。这个养由基着实厉害,成语“百发百中”就是说他呢,楚国第一神射手,楚庄王时代就已闻名遐迩,技能百步穿杨,最近还搞出了个“一箭射穿七层革甲”的表演项目,昨天表演后向楚共王夸耀,遭到楚共王怒斥,骂他作为将军没有智谋只有勇力太给国家丢人,靠个人技艺逞强,最后必然也死在个人技艺上,把箭全部没收。(楚共王可谓识大体也,但也够迂腐可爱的,军人不展示勇武展示什么呢?按他不重视勇,楚军里边,不知多少勇士被埋没着哩。)
于是神射手养由基空着箭袋子上战场,也是古来战争史上一大搞笑,谁成想刚上来,老楚的眼睛就瞎了,养由基领箭回射,敌将应弦而噎,抱完一目之仇后,又必恭必敬,把射剩的另一枝箭还给共王复命(居然还箭回去,是等着老楚另一只眼睛也射瞎了以后,再借吗?)
晋、楚两军角斗,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场面惨烈异常。由于战前犹豫不决,导致楚军一开场就处于被迫应战的防御地位,倒霉的楚共王还负了眼伤,军心未免动摇,楚右军又遭受晋中军一半精锐的严重攻击,锐气大减,它所尾附的郑国兵力不能支,慢慢后退。楚中军及左军受此影响,亦向后退却。楚共王不顾中箭疼痛,仍坚持指挥作战,但是大军还是被逼到颍水北岸,后面是旋涡急流,失去退路,楚共王再次陷入险境,大批的敌人朝他围攻上来,就要被挤下河喂王八了。
楚共王魂飞魄散,赶紧杀猪似地又叫养由基:“养由基给寡人连续射击。”养由基这回可算得了圣旨了,驻车弯弓,挥手如猿,箭如星弹,整梭子整梭子的箭,一连串猛发,箭箭无虚射,五步、十步、百步之内,敌人应弦而噎,远远近近,伏尸满地。后面的晋军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伸着脖子往前挤——养由基号称“养一箭”,专射人脖子(因为就那儿没甲胄)——直到看清一支三棱箭来拜访自己的脖子,才满意地倒下。牛人就是牛啊!养由基杀人——打一歇后语——“绝对不续弦”。养由基一边射,一边还冲敌人招手呢:“呕哎,呕哎,呕哎呕哎呕哎——Come on, come on, 呕哎——!”
晋国士卒的盾多为竹木、藤制,制狭而长,叫做步盾,中间微凸为了卸掉箭矢打击力。盾高1米,宽60~80厘米,内侧以木框为骨,外蒙多层麻织物和皮革,最后涂漆施以彩绘。 这样的盾,没有金属护层,以养由基射穿七甲的神力,弄不好就能洞穿。楚国大将“叔山冉”也赶来护驾,这牛人更猛,拎起一个晋国兵,拿他当炮弹,投掷晋国兵车,砸断敌人车轼,晋军大骇(星宿老怪的打法,是跟这儿学的吧。)
养由基的娴熟绝技,加上叔山冉骇人听闻的打法,使晋军一边作揖,一边不由自主纷纷退步,楚共王才得以在河边脱险。
凭着楚国骁勇的单兵作战能力,与晋军从早激战到晚,胜负未判。楚人武器精良,兵员素质一流,虽然略为受挫,但中军精锐奋力抵御,死保楚共王,战退晋军。楚左军节节后退,但也能作到收放自如,直至天黑见星犹鼓勇不止。就是楚右军及郑军笨点儿,因为是杂勇纠合,被晋军集中精锐力量压挤,一度溃败。总体来讲,楚愈到后来愈战愈勇,双方一直打到天黑出星星,还未停止。因为太色已黑,双方国君只得鸣金收兵,明天再战。
从早上起,饭没吃一口,坐下来休息的机会也没有,军士们累得倚着矛戈喘气,炊事员招呼吃饭都不动弹,缓了半天才下场。
公元前575年的春天的夜晚,白日既匿,继以朗月,星星也闪烁起来啦,它们就跟我们今天的山林春郊的一样,眨着同样节奏的眼睛。野战场的宿营里,篝火跳动着,除了巡哨的口令,寂静一泻无遗,偶然料峭的山林寒气,吹在每一个战士的身上。战士们主要都是城里平民,文化水平较高,望着天空作诗道:
“慧彼小星,
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
夙(念素)夜在公。”
写的怎么样,比“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妈”如何,这是记录在《诗经》里的。
勤劳于王事的士兵们,像无名的星星一样,注定是明月的辅衬。春天是生而勿杀的季节,可是我的伙伴他就倒在了我的身边。
当夜,楚中军元帅子反命令,治疗伤员,喂刷马匹,修理盔甲,磨砺武器,调治战车,作好再战准备,明晨鸡鸣而食,整装待命,唯命是听!
经过这番补充休整,楚军很快恢复元气,擦拳磨掌预备次日再行攻击。他们枕戈待旦。孔武善战的楚兵,成为晋国人夜半噩梦中惊醒的原因,晋国人担心着,能不能活到明天天黑。
而且由于早上都“填井平灶”了,晋国人现在就没法做饭,只能啃压缩饼干充饥。晋国人的肚子更饿了。
不过,事情说坏也就坏在了楚元帅子反身上,在楚庄王时代的围宋战役里边,这家伙就是疏忽大意,被宋大夫华元半夜摸到床前,按着他发了誓,胁迫楚军撤围。子反本来是犬羊之质,却因为出身贵族,就披上了虎狼之皮,打仗根本没志气没眼光,其实他除了泡妞心得以外没有什么政治素养。即便泡妞他也没泡好,跟巫臣争夺大美女夏姬,被涮以后,灭了巫臣全家,巫臣逼上梁山,教吴国人启衅,歇斯底里地咬楚国,楚国从此不复能霸。自古英雄出草莽,从来纨绔少伟哥。这次鄢陵会战,这个“大纨绔”更惹下了无可饶恕的大祸。
半夜,子反检查完营地防卫,还没有睡意,他觉得有点口渴,要找水喝。于是童仆抱着黍子酿的酒送给他。子反呵斥道:“哼!快拿下去,这是酒兮!”
“这不是酒,老爷。”
“谁说不是!”
“真不是酒,不信您尝尝。”
子反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这人要是酷爱喝酒,遇上了甘美的醇酿,他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从前,他就又喝第二杯,喝了第二杯又喝第三杯,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美酒煮咖啡地喝起来了,不能自止,结果把自己喝醉了。
而晋国那边,苗贲皇又出主意了(这个苗贲皇是从前斗越椒的儿子,因为老爹被灭族,所以逃到晋国效力),鉴于楚人势大,苗贲皇教晋人故意虚张声势,他徇行军中传令:“明早检阅军阵,补充士卒,喂好马匹,饱餐一顿,再次祷告,明天再战!”还故意放松俘虏,让他们逃回去报信。楚共王听到报告后,感觉晋军决心也很大,想召子反一起商量对策。
子反正迷迷糊糊地睡呢,别人喊他:“元帅,醒醒醒醒,老板叫你!”
子反喝得太多了,头痛,出不去。楚共王乘车跑来,找他要谈,一进帐中,闻到酒味就明白了。楚共王转身出去,叹道:“昨天的战斗,我眼睛瞎了,所依靠的就是司马了。可是司马又这样,他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呀。天败楚也夫!我没法呆了兮!”
“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子反不能议事,又被晋军伪装出的杀气腾腾的假相迷惑,“蜥蜴技穷”的楚共王自料难于取胜;又恐怕晋国的同盟军日内到达,如果吴国人再从背后掏自己的老窝,那就简直有社稷之危了。于是楚共王连夜收拾东西走人,引军逃遁。
“报道敌军宵遁”以后,晋军于次日进驻楚营,休整三天,把楚国人没吃完的罐头全部报销,然后腆着肚子凯旋回国。至战斗结束后,盟军仅齐军到达指定战场。
此役,楚在不利的战略形势下和晋国展开决战是失策的(晋军盟友强多),但是到了战斗的第二天,战场态势有利于楚国,楚军却连夜宵遁,战术上又是败招。不过放弃战机的楚共王保全了楚军主力,也算是求稳妥了。
楚子反酒醒以后,发现自己被装在车上已经走到瑕地了,旁边杨柳岸小风残月了,正在惆怅,楚共王派人对他讲:“从前令尹子玉战败,当时楚成王不在军中,所以子玉承担罪责自杀。但是这次我在军中,固你没有罪,是寡人有罪。”子反爬起来,对着使者说:“臣是有罪的,臣愿意死。”令尹子重这时候也派人传话来了:“从前子玉使楚国丧师,他的结果你是知道的,我想你应该考虑自杀了。”——这个令尹子重官级比司马子反大,俩人一直有矛盾。子反说:“即便没有子玉的先例,令尹大人您这么说了,我何敢贪生怕死。”于是就在薄雾轻拢时刻,败兵残车的战场碎片中,拔剑自杀,以谢天下了。楚共王派使者再次告诉他不必自杀,但是已经晚了。那个服务生送酒给他喝,自认为是爱他,忠于他,想让他喝点可口的,恰好却害了他。所以古人总结说,小忠是大忠的祸害。
按照楚国的规矩,“覆军杀将”,败兵之将只有一死,楚国的法律是明确规范而严苛的。楚国今尹26人,从最早的屈瑕,到令尹子玉,到这回的子反,被迫自杀或被诛死的竟有9人,个个都没有善终,真是个高危职业。贵族伏诛是楚国法律的特点,体现出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这跟中原“刑不上大夫”的优待是不同的。
从另一种角度讲,楚国法律严苛,对大家族毫不留情,目的也是想打击他们,避免他们势大欺主,从而加强王权。而中原诸侯包括晋国在内,还都沉迷于分封制下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国家形态,国君不敢轻易拿法诛杀谁。
但是,如果法律严苛的话,比如楚国,人们就会动辄得咎,一些有能力的人,脾气也大,不拘小节,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鼻子被割掉或者膝盖挖去。所以,好多楚国的卿大夫之人,坐在家里,祸从天降,纷纷被迫跳槽跑了。所谓珠玉无胫而自走,人才流动古已有之,又根据“虽楚有才,晋实用之”来看,很多楚人跑到了晋国效力,包括鄢陵之战在内的好几次战役,都是楚国那边跑来的人,出谋划策,遂使助晋国转危为安、克敌制胜(比如这次苗贲皇教晋军把中军兵力分开,增强两翼去殴打楚军战斗力较弱的两翼)。
鄢陵会战结果,并未使双方军队任何一方遭到歼灭性打击。楚军虽败,但元气仍存,晋军虽胜,但对中原诸侯的控制力也不大如前。相比之下,楚国从此对中原的争夺更走向颓势。
晋楚争霸战还加速了晋国卿家势力的成长,卿家族因为立功显示才能,争得功勋和土地,提高了政治经济地位,尤其要说的是郤至。
郤至分析了晋国的“三大耻”和楚军的“五大败”,慷慨激昂,动员士卒,促成决战。战斗打响后,郤至率领新军追击楚王将校,三次遭遇楚共王,郤至每每惶恐地赶紧下车,摘掉头盔,立正、敬礼,然后,象风一样诚惶诚恐地疾行避开,去另找别的楚将打架——这不是叛变通敌,是春秋打仗,战场上遭遇敌君的礼数。
楚共王看见郤至这么客气,也不好意思起来,就在战场上,使人拿了一只弓,找郤至套辞:“我看见这位晋国将军见了寡人就疾行趋避,不是受了伤吧?”
郤至又赶紧把帽子脱下来,捏在手中,说:“我跟随我们君主,沙场血战,为君主的事业而勤劳,不敢接受您的赐赠。恕我兵甲在身,不能施礼。”说完,作了三个揖,急速退开,接茬找楚国人砍架去了。
郤至有礼有节,尊敬对方君王,但并不丧失立场。
接着,郤至又协同韩厥,一起追击郑国国君。韩厥的驾驶员说:“郑国君的马车夫频频回头,不专心驾驶,咱加把劲儿,准能活捉他。”
韩厥却放了郑国君一马,让他逃跑,恪守不辱国君之礼。郤至也对部下说,谁敢伤害敌人国君,军法伺候。
这就是“先王”的游戏规则。尊重对方的国君,等于树立自己国君的权位。
而楚公子茷不是国君,不在保护动物之列,被晋军拳打脚踢,绑了过去。
鄢陵之战毕竟是晋、楚弭兵运动中的一次插曲,跟过去激烈的争霸战迥然相异。脱帽至敬,够戏剧性的吧,而楚司马子反,竟然临阵醉酒,在古今战争史上也属罕见。这些迹象表明,晋、楚一方在打,另一方仍以和为重,双方都留有余地,楚军夜遁,晋军也没有“誓将剩勇追穷寇”。
在战场上获得最佳男配角奖的郤至,虽然论战和打仗都不落俗套,光环集中于一身,却抢了别人的镜头,遭元帅栾书嫉恨,后诬陷他是楚国的卧底。
郤至性格也有缺点,就是不懂得假装低调。鄢陵之战胜利后,郤至出使洛阳,到周天子那儿献俘告捷。老周笑纳以后,使劲称赞郤至。
郤至飘飘然了,开始胡喷:如果不是我,晋国是打不胜的。当时“鸽派”范文子极力主张不打,说什么“天意”。但是我觉得,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我论述了“三大耻和五大败”之后,元帅栾书还是躲躲闪闪,犹犹豫豫。是我强使他下达作战命令!如果让我主持晋国军政的话,楚、越两国一定会来称臣朝拜。
“俗话说刀架在脖子上,就是指郤至这种人吧。”周大夫评论道,“人的本性,总想超越自己的上司,反倒被排斥得更厉害,所以圣人崇尚礼让,君子不自我吹嘘。”(又是“圣人君子”,一派老贵族的口气,新兴家族郤至,最听不得这个)
想超越上司,换句话说,则是积极进取。三郤不会装孙子,总爱冒尖,这在“老油条”们眼里,当然是不通人情世故,毛病大了。
所谓“三郤”,老大就是这鄢陵之战最佳男配角——郤至,其他是郤錡(qí,其)、郤犨(chōu,抽),都是鞍战英雄跛子郤克的亲戚。
虽然遭受周大夫非议,但是“三郤”一天比一天旺,号称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公室”就是国君的公族。
“三郤”为什么可以比国君公族还富裕呢?这要分析一下卿家族的经济基础。
在分封制体系下,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国内也实现小分封。国君把很多土地城邑分封给他的亲族分支和功臣家族。特别是新攻占区的土地城邑,国君为了激励这些家族,就必须答应把攻得土地城邑分给功臣。而春秋时代随着诸侯之间的兼并,新占土地往往比最早的诸侯面积大很大,譬如晋献公就把攻克的魏国封给了他的车右毕万,此人成为“魏大夫”,整个魏邑都是他的;把耿国则封给了他的驾驶员赵夙——赵衰的爷爷,成为煊赫的赵氏。(楚国略微与此不同,新占土地城邑改制为县归楚王直辖)。
被分封的卿大夫家族,对封邑有绝对的私有权,掌握封邑上的军队和经济收入,譬如鄢陵之战栾书、范氏就是带着自己家族封邑上的军队配合国君出征的。
在这种分封制下,国君只在名义上是晋国土地的所有者,而各大家族则是土地的实际占有者。由于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分享国家的权力和土地人口,联手共处,所以这是一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在这种政治下,国君也必须对卿大夫留面子,有所谓“刑不上大夫”。(后来到了皇权社会,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不再怕什么别的家族了,所以“刑不上大夫”的话也就很少提了,还动不动就在朝堂上用板子打大臣屁股子,以示羞辱。)
分封制下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好处是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君主独裁,算是一种贵族民主政治。卿大夫家族自有的政治经济地位,也塑养了卿大夫们的独立人格和高贵尊严,这与后代皇权专制下,整个帝国一草一木包括臣子官僚都是皇帝的私有品,有显著的不同,也形成了古代卿大夫与后代臣子官僚们在气质风尚、独立人格、独立思想上的天地差别。春秋时代之所以那么让人振奋留恋,就是有这些古卿大夫在。春秋战国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么多慨而慷的感人故事,主要是这些卿大夫贵族在表演。这是一种贵族时代,饱含着青铜的质朴光泽。而后代皇帝,用科举制来选拔人材,一个田舍朗能够暮登天子堂,其实并没有民主,因为他选拔的还是他的一家专制体系下的办事员而已,他们和春秋时代的卿大夫是不能在气质和行为原则、风尚高度上相提并论的。一句话,卿大夫可爱,郡县官僚们多数可恶、可厌、可耻。
卿大夫较少奴才行,更多独立人格,这是我们站在社会的角度看,但换一个角度看,从国君的角度看,他就不那么爽了。我们说了,卿大夫的土地封邑主要有三种来源,第一是有功于国家,在领土扩张过程中国君赏赐给他的;或者是卿大夫之间当人情相互赠送,要么相互抢的;以及由于铁农具的逐渐使用,荒地不断开辟,而得到的。这三类土地,攥在“三郤”之类的私人手里,长期不需要向国家交税,自然搞得比国君还肥,甚至足以干预朝政,左右君王。于是,卿大夫家族的势力都在上升。
鉴于这种情况,晋国、齐国和鲁国,纷纷制定新的土地政策,承认卿大夫家族私有土地合法,但是——私有土地必须按亩纳税!每亩十分之一的粮食要上缴国君!(所谓“初税亩”,历史上的第一次)。
这样,卿大夫家把白花花的粮食交给国君,国库充实了,卿大夫的嘴咧成了歪瓢。卿大夫跟国君之间的矛盾就这样变得冰火不容起来,于是出现鲁国的“三桓”,晋国的“六卿”,一班窥伺国君的白眼儿狼。“三郤”也可入选白眼狼系列,以及从前被灭的“赵氏”。
“白眼儿狼”比较得人心,因为他们知道笼络人心,他们在自己的封邑内经营有方,而且不需要承担太多国家义务,他们的财富便积累的越来越大。有了财富以后,他们还施惠于民,与国君争夺民心,譬如齐国的田氏就赔本赚吆喝,把自己的鱼盐木材便宜卖给平民百姓。经过这样的势力和人心的积累,最终几代人之后他们便有能力让国君下课,白眼儿狼们上去轮流坐桩——这就是后来的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以及鲁国三桓的三分公室。国君要么下课,要么靠边站,有的还被驱逐,国内长期无君。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变成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最后堕落为礼乐征伐自大夫出,这是孔子所最讨厌的,但也是春秋时代两三百年社会趋势的现实,是分封制走势的必然。
但是,豁出命去给国君卖力气的死脑筋也不绝于史,晋国的叔向,鲁国的孔子,就是动辄“先王、贤圣”的保皇派,骨子里流淌着传统礼教和等级制度的血。孔子一辈子就在骂街:“礼崩乐坏”啦,“政出私门”啦。
同时期,郑国的子产则是中间派。一方面,他是绞尽脑汁的收税者,替国君敛财,所以大伙都特恨他,作诗咒他死(他爹就因为做得太过,被卿大夫联手杀了)。另一方面,子产也替卿大夫家族厘定土地,认可他们的既得利益,但大伙不理解,也不相信。子产坚持收税,坚持厘定土地。逐渐,国库充实了,卿大夫家族间的土地纠纷案和互相械斗也减少了,国人开始享受公益福利(有人来家门口收垃圾了),大家这才开始作诗祝愿子产长寿。
这时候需要说说希腊,我们同一块大陆西端的希腊文明,刚好和此时的春秋时代比肩接踵。爱琴海、黑海和地中海沿岸数以百计的希腊城邦,都是寡民小国,每个只有几平方公里,人口很少有超过5万,都象我们的诸侯国。雅典,在希腊城邦国家中,是老大,文明璀璨,相当于晋国;而刻苦骁勇的斯巴达人则相当于楚国人。希腊的历史就是雅典和斯巴达斗争的历史。
中国发生“初税亩”改革的时候,即公元前594年,雅典也在发生“梭伦改革”。平民选出的执政官梭伦限制谷物出口,降低粮食价格,改善雅典居民菜篮子,还建立“四百人会议制”和“公民陪审团制”。
中国的雅典——晋国,一样也在改革,“三郤”在他们广大的私人土地上实行“土地租赁、收取地租”的新形式进行剥削,生产效率提高,农民积极性发挥,最后使得三郤“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就是说三郤家族的封邑上可征用形成的军队,占了全国兵力的一半,其家产,顶了国君家族的一半!从前,郤克吵吵着打齐国以报羞辱,晋景公不允,郤克就要拉自己的家族军队去打齐国。郤克的家族军队,可以对抗齐人,足见其兵员战力之盛。
而晋厉公这类旧家族依旧恪守“先王之道”,在自己的辖区土地实行井田制,就是农夫在“井”字格样的田地里面干活,私田(“井”字的四边八格)的庄稼归自己有,公田(井的最里面那个格)的庄稼归国君有。这属于劳役剥削,是落后的剥削形式,农夫们只是磨洋工,他们给自己干活还卖力气,给公家干活就出工不出力了,“不肯尽力于公田”,公田荒芜,国君仓库空了(这也再次看出当时根本无所谓什么奴隶)。晋厉公又急又眼红,眼中仿佛长了钉子。
晋厉公决定,再不能让这些收租子的跳梁小丑当新贵了,我要夺回我的土地和国家权力。
但是,我们说了,国君一族的实力是有限的,在“多家族联合体执政”下,它不过是众家族中比较大的一个。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另找其它几家家族帮他忙。
谁呢?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几个亲晋厉公家族的掌门人,遂成为“保皇党”。
从前,胥童的爷爷因为闹病,被迫赋闲,执政官位置让给了老郤家,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现在胥童终于出人头地了,成了晋厉公的gay,在床上的无数次亲密接触中,彼此建立了信任,经常互相诉说对三郤的仇恨,积极准备向三郤发难。
胥童打算用八百名甲士进攻三郤家。长鱼矫则说:“这样硬拼可能不是三郤的对手,最好采取行刺得办法,我们伪装成打官司,请三郤断案,然后当场发难。”晋历公批准了这一战斗计划。于是,长鱼矫、清沸魋互相假装诉讼,闹到三郤的府上,请求三郤给他们断案。胥童则带着八百甲士在外面远处接应。三郤刚要拍惊堂木,长鱼矫、清沸魋一拥而上,一个冷不防揪住“二郤”就揍。二郤的卫兵来不及反应,长鱼矫从衣服里抽出短戈,当场杀二郤于座位。第三个郤——郤至,一看是恐怖分子,出门奔车就跑,不等上车,被长鱼矫追及,抡戈连啄,满头窟窿。接着,甲士列队开来,分奔三郤家宅,豪富已极的郤家族人,人头滚滚落地。
三郤尸体随后被拖到朝堂上晾着,表示这场行动是由国君支持的。
在鄢陵之战中表现出色的郤至,就这么死在他所供职的国家中。其实,三郤对于晋历公的蠢蠢欲动,事先已有察觉。其中一个郤——郤锜,打算用其私家武装进攻晋历公,他说:“我虽死,君亦病矣。”意思是作乱是死罪,但我的兵力也能把晋历公打残废了。
但是郤至大义凛然,拒绝作乱,他说:“信义的人不背叛自己的国君,勇敢的人不会选择作乱,国君要我们死,一定有国君的道理。那我们死掉好了。”于是三郤终于没有动手。
郤至的临死感言说的很感人。但是,这里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道理附着于权力。羊儿要吃草,羊儿有羊儿的道理,草有草的道理。
不过,从临终的话来看,郤至确实是忠的。他是无造反之心的,但是有造反之力。这就足够了。
晋国的“老油条”叔向在他有名的“叔向贺贫”里边说太有钱了不好,钱多了惹人恨。他把“三郤”的死因,简单归结为三郤“恃其富宠”而没有“德”。事实上,三郤的死,纯粹是卿大夫家族与国君公族争锋的结果,不是主要在于个人品德的问题。叔向因为本人是公族的分支,所以不肯责备晋厉公的动机实质。三郤灭族案,实是卿大夫家族势力膨胀,导致国君反扑,斗争白热化的结果。看历史,光着眼于这人是不是好人,是不是有德,是不够的。
“三郤”缺德的地方当然也有——这恐怕是政权人物所不可避免的——但那不是主要矛盾,比如说,他们在晋厉公面前打小报告,把晋国第一大聪明人伯宗处死。伯宗发明过成语“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伯宗的儿子逃到楚国,就是站在巢车下边,替楚共王分析敌情的伯州犁先生,也是个聪明人。伯州犁后来被楚灵王害死了(唉,当聪明人真难啊)。 伯州犁的儿子也被谮死,孙子只好继续逃跑,跑到了吴国,就是夫差底下那个大坏蛋伯嚭。伯嚭也是聪明人,汲取上几代人教训,不再当“好聪明人”了,而是当“坏聪明人”,于是害死伍子胥,弄亡了吴国,但最后还是被勾践杀了。
浮华如花易散场,三郤终于就这样被他们的国君灭了,他们的封邑土地、家产仆从,被国君和其它卿大夫大家族瓜分了。当然,晋君家族和其它卿大夫家族,后来各自的命运也是有生有灭,有喜有悲。
一部春秋史,就是一部部大家族的兴衰史。
不过,郤氏也没有被完全杀绝,山西五台山现在还有姓郤的,他叫郤志华,他还在网上喊呢,要求大家发邮件到xizh@eyou.com找他交朋友呢。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