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楼东风顾在线全集:全文全集公子顾公子顾
顾云臻忙道:“我姓顾,名……”话未说完,一人扑在二人的桌子上,激得茶水四溅,原是那两群人打斗激烈,殃及池鱼。
其华站起来道:“雨停了,咱们走吧,狗咬狗没啥好看的。”顾云臻哈哈一笑,二人出了茶寮。他仍将其华送到杏林,其华下了马,道:“顾公子,多谢你今天教我骑马。”顾云臻板起脸道:“你以为你现在就算学会了吗?至少还得再学上半个月,才能让你单独策马。”其华吐了吐舌头,道:“你真严厉。”顾云臻肃容道:“严师才能出高徒,你学不学?要学的话,咱们从明天开始正式教。”其华忙道:“当然学。”
顾云臻自幼没有什么玩伴,院中的丫环们在顾宣的积威下不敢和他调笑一句,这时忽得和一位这么清丽的同龄少女说说笑笑,不禁飘飘然道:“既然想学,那就得正式拜师。”可话一说完,又有些后悔,万一她真的谨守师徒之礼可怎么办?
其华却听出他是谑笑,瞪了他一眼,道:“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就想当我师父啊?”被她这么一瞪,顾云臻一身骨头顿时轻了几两,笑道:“咱们非亲非故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总得叫我一声顾大哥,我才好教你骑马。”其华抬起脚作势欲踢,顾云臻抱着脚直呼唉哟,其华笑着跑开。
顾云臻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要拉着黑芙蓉离开,其华笑道:“好了好了,你这人,一点亏也不肯吃。”说罢理顺额前碎发,轻轻叫了声“顾大哥。”
顾云臻却是怎么也应不了这一声,脸红红地看向其华,却见她也是面上一红,二人的眼神闪躲开来,都装作去看身边的杏花,一时花香人影,不知身在何处。
再说了会话,二人才依依不舍作别。看着顾云臻离去,其华也往回走,脚步比平时欢快了几分,再想起那支箭上刻着的名字,不由轻声念了一遍。
“顾——定——昭,原来你姓顾……”
※※※
订下半月之约,顾云臻轻飘飘地回了家,直奔瑞雪堂。顾夫人与顾宣正在说话,见他满身泥水捧着个竹筐进来,问道:“你去了哪里?一整天不见人影。”顾云臻将竹筐当宝贝一样地捧到顾夫人面前,道:“娘,这是寄风草,只要服上一年,这下雨天,您就不会再四肢麻痹了。”顾夫人这日正疼痛难熬,且是儿子寻回来的草药,自然大为欢喜,也没问是从哪来的,便让婆子们捧了下去煎熬。又命丫环为顾云臻换衣。
顾宣看着满室的丫环婆子围着顾云臻忙碌,只握了茶盏慢慢喝了一口,问道:“这药草是去青霞山采回来的?”顾云臻正将泥裤子脱下来,听到问话,慌忙光着脚跳下地,回答道:“是。”
顾宣盯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等他在一众丫环婆子的侍候下将衣服换了,到花厅去吃饭,顾宣才放下茶盏,向顾夫人道:“大嫂,我想将云臻院子里的丫环全部调到别的院子,只留一个小子。穿衣吃饭这等事也要人服侍,将来怎么领兵打仗?”
顾夫人默然片刻,道:“定昭,你大哥只有这一点骨血,确实是我娇惯了他。从今天起,云臻的事情,都由你作主。”
顾云臻满心只是与其华的半月之约,回到院中发现青凤等人被调开了也没怎么在意,只问了一句,便倒头睡下。这夜绮梦再度光临,实是旑旎不已,醒来后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只恨天为什么亮得这么晚。
第二日杏林再会,二人往东而行,寻到一处较开阔的田畦。其华有轻功功底,却因昨日第一次骑马时受了惊,加上黑芙蓉这日脾气有点怪,顾云臻带着其华骑时它便乖乖的,等顾云臻一下马,它便时不时闹点小性子,让其华怎么也没办法单独策马。顾云臻只得守在一边,二人累得满头大汗,仍没有多少进步。
天气渐渐大暖,顾云臻浑身是汗,怕把其华累着,虽恨不能把黑芙蓉给抽一顿,却也只能强笑道:“歇歇吧,再练下去,黑芙蓉会累坏的。”其华只把这话当真,忙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顾云臻在黑芙蓉臀上恨恨地拍了一掌,放它自己去啃草,二人坐在田埂上喝水说话。
黑芙蓉在渠边喝了水、啃了草,喝饱吃足之余,见田间有一群鸡正在觅食,不知何故,忽野性大发,一声长嘶冲了过去。鸡群被这庞然大物吓得惊天惨叫,拍翅乱飞。数十只鸡有的飞入池塘,拼命挣扎;有的钻入草丛,咯咯乱颤;更有几只飞起足有丈余高,飞到沟渠对面的山间,满山乱窜。
黑芙蓉得意地原地转了两圈,往西边放蹄而去。顾云臻与其华面面相觑,尚来不及唤它回来,不远处的农家有一妇人冲出来,拍手大叫:“天杀的畜生!让我逮到你,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二人一时心虚得不敢探头,却见那妇人手忙脚乱地将鸡捉回来,数来数去少了几只,不由拍腿大哭:“少了七只!当家的回来会打死我!”又将这些鸡往院里赶,一边走一边嚎。
顾云臻悄悄道:“黑芙蓉闯的祸,咱们不能不理。”其华点头,“正是这话。”二人悄悄绕过田埂,跳过沟渠,钻到对面山间,可那几只鸡惊破了胆之余,只往灌木丛里钻,有些许动静都不敢出来,二人寻得十分辛苦,直寻了个多时辰,才将七只鸡一一逮到。
※※※
二人悄悄溜入那户农家,将鸡放入柴园,正要离开,却听屋内传来汉子的喝骂声:“个死婆娘,娶了你来有何用?!连个鸡都看不住!那可都是下蛋的母鸡,要拿来换盐吃的!”接着便是妇人的哭嚎,木棍落下的声音。
顾云臻忙道:“我们去劝,就说鸡找回来了。”其华点头,二人出了柴园,跳到院子里,刚绕到窗下,只听得屋内妇人□之声大作,似是被打得疼了。
其华急道:“要打出人命了。”说着便要往屋内冲。顾云臻却听出来一些不对劲,待那妇人再□几声,他顿时红了脸,猛地伸手将其华拉住,将她拉入一边的杂屋。
其华被推入杂屋,不解问道:“怎么了?”顾云臻扭捏道:“别管了。咱们走吧。”恰好邻屋那妇人长长地叫了一声,其华急道:“我们闯的祸,怎能不管!至少也得告诉他们鸡找回来了。”说着便要张嘴。
顾云臻情急之下冲上前捂住她的嘴,不料用力过猛,二人倒在一边的干麦秸堆上,扬起一股灰尘,夹着干麦杆的清香。其华被灰尘迷了眼,气得边揉眼睛边捣了顾云臻一拳,道:“你干什么?!你……”
顾云臻忙道:“别揉,我来帮你吹。”拉开她的手,冲着她的眼睛吹了几下。其华担心那妇人挨不过打,道:“好了,没事了,咱们赶紧告诉他们……”
她运动了半天,脸上红彤彤的,眼睫毛一闪一闪,嘴唇比山间的野果子还要饱满。顾云臻看得呆了,恰逢那边正屋里的妇人又叫了几声,他心中似荡秋千般地忽悠了一下,不自觉地展开双臂,将其华紧紧箍在怀中,嘴便对准了她的嘴。
其华要说的话全部被堵了回去,身下的干麦秸堆在轻轻地响,仿佛细细的火在燃烧着什么。迷迷糊糊之余,她挣扎着“呜呜”了几声,只听得那边正屋里的妇人也在“呜呜”地叫,其华忽然间明白了那汉子和妇人正在做什么,然而却不明白,自己二人正在做什么。
虽然糊涂,其华还是一巴掌甩在了顾云臻脸上。这一巴掌甩出,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颤抖着推开顾云臻,跑了出去。跑出很远,才见黑芙蓉在前面闲逛,她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还没有学会骑马,手脚打颤地爬上马鞍,黑芙蓉却怎么也不动弹,回头一看,只见顾云臻脸红红的跟在后面,见她回头,便马上低下头,下巴恨不得勾到地上。
其华十分羞恼,想下马,黑芙蓉却烦燥不安地原地转圈,她下了数次都没有成功。顾云臻走上前来,牵住马缰,黑芙蓉这才停止转圈,慢慢地往前走。二人这般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前牵着缰绳,走了十余里路,都觉得如同走在云端一般。
回到杏林,其华的脚又卡在了马蹬中,顾云臻上前将她抱下来,其华挣扎道:“你放开!”顾云臻用力将她抱在怀中,颤声道:“不放!”其华道:“你放不放?!”顾云臻麻着胆子道:“就是不放!一辈子也不放!”二人这般僵持,顾云臻越抱越紧,其华的身子也越来越软,却始终不看他。
顾云臻只得耍无赖,在其华耳边道:“你答应我,明天还来学骑马,我就放开你。”其华又将头别向另外一边,不作声。顾云臻急道:“你若就此不学了,我要黑芙蓉也没什么用,索性将它宰了。”
黑芙蓉在旁不满地喷鼻抗议,其华冷冷道:“宰了它,你舍得?”顾云臻道:“有什么舍不得?今天是它闯的祸,我才……”其华急道:“你还说!”两人便又脸红红地沉默了。
过了许久,顾云臻用极低的声音央求道:“你明天再来。”好半天,才听到其华低低地“嗯”了一声,顾云臻犹自不敢相信,其华嗔道:“我都答应你了,你还不放开!”顾云臻呆呆地松开手,其华往他脚上狠狠地踢了一下,一跺脚,飞身就跑。
顾云臻追出几步,叫道:“明天一定要来!不见不散!”其华跑出很远,才应了一声。顾云臻呆了许久,直到黑芙蓉来舔他的手才清醒过来,往回走时,心里像喝了冰糖一样的舒服,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有快乐向外丝丝倾泄,不停地对自己说:她没生气,她没生气。
☆.红粉阱
回到顾府,用过晚饭,顾宣便来到瑞雪堂与顾夫人说话。顾云臻站在一边听着,却是些与其他公爵府人情往来的琐事,他向来不喜理这些,听得几句便又想着日间的事。顾夫人见他时不时露出诡异的笑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再后来连旁边侍侯着的大丫头们也忍俊不禁,笑成一团。
顾宣瞥了几眼,开口唤道:“云臻!”连唤三声,顾云臻才抬起头,慌慌张张道:“是,小叔叔。”
顾宣向顾夫人道:“大嫂,还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纪阳府那边庄子出了点问题,佃户们不肯交租。我本想亲自过去看一看,奈何朝中事多,抽不开身,想将这事交给云臻。他也不小了,得学着打理侯府事务。”
纪阳府是顾家的封地,顾府每年大部分进项都是从那里出来的。顾夫人道:“这可是件大事,去年武安侯封地上的佃户闹事,险些酿出大祸,云臻能行吗?”
顾云臻少年好胜,听不得人家说他不行,忙道:“我去……”话出半句,忽然想起与其华的约定,便立刻顿住。顾宣见他神情古怪,问道:“怎么了?不敢去?”顾云臻看到他严厉的眼神,哪敢说“不去”,只得道:“我后天就启程。”
顾宣冷笑道:“若是西夏人今晚就打过来了,你也说后天再出兵吗?”顾云臻兀自犹豫,顾宣道:“没想到第一次吩咐你做正事,你便缩手缩脚,哪一点像我顾家的人?”这话说得重,顾云臻只得老老实实道:“是侄儿的错,侄儿等会就出发。”
顾夫人心疼道:“这都快天黑了,明天再走吧。”顾云臻站起来,道:“娘,我这就去了。”顾夫人看看他,再看看顾宣,没有再说话,只暗中叹了口气。
见顾云臻就要踏出门槛,顾宣淡淡道:“不许带十八,你一个人去,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能不能将这事情办好。现在城门落钥了,我让十一送你出城。还有,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节,你必须在清明节前赶回来。”
顾云臻应了声,装作换衣服,想叫人请顾十八来。可顾十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顾十一又守在二门等,顾云臻只得在他的押送下垂头丧气地出了京城南门。
※※※
刚出城门便下起了大雨,顾云臻知道要在清明节前赶回来,时间非常紧,只得冒雨急驰,路上一点也不敢耽搁。这一日黄昏,到得登华县,他找到一家酒肆,要了一碗牛肉面,想了想,又叫了一碟花生。他吃完面,坐在灯下,慢慢地剥着花生,一粒一粒送进口中,想起其华在林中苦候自己不至,偏又没有办法递个信,不禁心忧如焚,食不知味。
正叹气,耳边却忽传来女子的饮泣声,顾云臻抬头,只见店内一角,一位少女正跪在一名锦衣大汉面前,浑身颤抖,不停道:“求求您了,刘大爷,求求您了。”那锦衣大汉俯身擒起她的下巴,笑道:“方才已跟你说了,你到大爷府上,大爷就免了你爹的债,再拿三十两银子给他做生意,岂不是皆大欢喜?你偏要装什么贞节烈女,爷可没有耐心跟你多说,如果你爹今晚不还银子,明天县太爷就会去你家拿人。”
少女别过头,数行泪珠滑过惨白的面庞,滴落在地。她这无声而泣之态看得满堂之人心生怜惜,奈何惧着那名锦衣大汉,无人敢出声。
顾云臻叫过店小二,轻声问道:“怎么回事?”店小二压低声音道:“客官切莫插手,这刘爷是县里一霸,专引人入赌场然后放高利贷,得罪不得。”顾云臻本以为是普通的民间借债,听得竟是赌场之人放债,一股路见不平之意便再也按捺不住,起身走到那锦衣大汉面前,道:“我且问你,她爹欠你多少银子?”
锦衣大汉打量了他两眼,见他虽然年少,却衣饰华贵、气度从容,便稍敛傲色,道:“本金只有二十两,不过这些年利滚利,现在得还我三百两。”顾云臻问,“可有借据?”锦衣大汉道:“当然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
顾云臻趁他不备,一把将借据抢过来,迅速撕下右下角的画押,吞入口中。锦衣大汉阻拦不及,勃然大怒,一记拳头挥了过来,“王八羔子!敢坏大爷的好事!”顾云臻左闪右躲,并不还手。锦衣大汉冲着随从叫道:“还不去请县太爷来?!”当下有几人跑出去叫人,另有几人将顾云臻围在了中间。
一盏茶功夫,县令带着人赶到。顾云臻见他果然和这赌霸勾结,不禁暗自摇头,不过他急于在清明节前赶回去,且自己现在尚无官爵在身,不好插手太深,只道:“县公,我且问你,我朝律法,私放印子钱,如果超过两成利,该当何罪?”县令愣住,支吾着不说话。
锦衣大汉与县令交换了一个眼色,正想着要不要“杀人灭口”,有衙役进来,在县令耳边低声道:“这小子的马掌上打着纪阳侯府的印记。”县令吓得魂飞魄散,向锦衣大汉喝道:“刘武,这借条上的利子钱,确是你放出去的吗?!”刘武与他勾搭多年,自然心领神会,忙连声道:“不是不是,县公,这借据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而且还没有画押,我们赌场奉公守法,从不放利子钱,定是那等小人诬陷!”县令皱眉道:“既然不是你放的,那就好。只是谁干这等诬陷之事,让本官白走一趟!”说罢向顾云臻赔了一个笑,带着衙役匆匆离去,刘武也与手下悄悄溜走了。
顾云臻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借据撕碎,向那少女道:“你可以走了。”少女向他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头,顾云臻忙将她扶起,道:“没事了,叫你爹以后莫要再去赌场。”
他见天还未全黑,便出了酒肆,正要上马,却见那少女仍跟在自己身后,一副凄然欲泣的神情,便问道:“还有什么事吗?”少女泫然而泣,顾云臻不耐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还得赶路。”
一旁送客的店小二见这少女哭得如梨花带雨,心中十分不忍,左右看了看,凑到顾云臻耳边道:“公子,你现在救下了她,只怕回头她就会在回家的路上遭人劫了去。”
顾云臻顿时头大,向那少女道:“难道我还能保你一辈子不成?”少女“卟嗵”一声跪在泥水之中,泣道:“不瞒公子,这刘武分明是看中阿萝,才设下圈套,诱我爹入局。他定不会善罢甘休,阿萝现在无路可走,求公子收为奴婢,阿萝愿做牛做马,服侍公子。”说着重重地磕下头去。
店小二抹泪道:“真可怜。公子,你就发发善心,将她带离此地吧,若她落在刘武手中,玩过几日,便要卖入青楼的。”顾云臻为难道:“我要赶路,带着你真不方便。”阿萝仰起头来,泣道:“阿萝什么苦都能吃,定不会拖累公子。”
顾云臻想了想,觉得虽不能带她回京城,却可以将她先安排在纪阳府的庄子上,待回去后请小叔叔查一查这县令和刘武,将这两个恶霸铲除掉,再派人把她送回家不迟。如果自己现在撒手不管,便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只得说道:“也罢,你先跟着我吧。”
阿萝大喜,嫣然一笑,宛如初春之花破雪而出。店小二浑身一麻,失魂落魄地站在雨中,等二人走出很远,他才喃喃道:“我的个娘呀,李老头的女儿什么时候长得这么漂亮了?!”
※※※
顾云臻带着阿萝赶了十余里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寻到一座破庙歇息。他穿着蓑衣,阿萝却打湿了身子。顾云臻将火堆生起才看见,道:“你怎么不早说?”阿萝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之色,低声道:“公子要赶路,不能为我耽搁了时间。”顾云臻觉得她颇善解人意,心中有点过意不去,道:“这样不行,你会生病的。”他话音一落,阿萝便打了个喷嚏。
顾云臻四处看了看,便在偏殿生了堆火,再出来道:“你进去将衣服烤干吧。”阿萝不动,顾云臻道:“你放心,我在外面守着。”阿萝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公子。”慢慢地走入了偏殿。
顾云臻吃了点干粮,倚在正殿的神台前,望着火堆出神,想起杏花林中人比花娇,不禁黯然叹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侧殿内传来阿萝的惊呼声:“有蛇!救命啊!”
顾云臻跳起来,冲进偏殿。融融火堆边,阿萝仅着亵衣,面有惊惶无助之色,火光照着她娇嫩的肌肤,仿若能滴下汁来。见他进来,她像受了惊吓的猫儿一般扑入他的怀中:“公子救我!”
☆.平生恨
顾宣落下最后一笔,再看了看,才将信笺折起来交给顾十一。顾十一收好,道:“看九哥的了。”顾宣难得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她不正闲着吗?松松筋骨也是好的。”
顾十一出去,不一会又折进来,道:“侯爷,春风阁的人请您过去。”顾宣站起来,道:“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云臻还没回吗?”顾十一道:“时间确实赶了一点。”
顾宣进了春风阁后院,阿寐正在院中洗头发,见他进来,也不扭捏作态,自在地将头发洗好,慢慢梳理着,才道:“侯爷,实在惭愧,您那侄子我收服不了。”顾宣一愣,道:“哦?”阿寐道:“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出道这些年,您这位侄子是让我栽得最惨的一位。”
顾宣疑道:“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又或者……”他猛地抬起头来,“难道他有断袖之癖?!”
阿寐轻笑:“若是让您大嫂听到这话,非得急死不可。”又正容道:“侯爷,依我看,小侯爷只怕是有十分喜欢的心上人了。”
顾宣沉默半晌,缓缓道:“何以见得?”
阿寐道:“大体来说,少年人情窦初开之时,眼睛是直的,只看得到心上人,心中也只有她一人。不像成了亲的男子,眼神是散的,看其他女人都好,唯独看不见自己的妻子。”顾宣一笑:“你倒看得透彻。”
阿寐道:“小侯爷定是有了十分喜欢的女子,所以其他女子在他眼中都如粪土一般。她们便是不着寸缕站在他面前,他也视若无物,她们便是再温柔如水,他也毫不心动。”她忽然无端怅然起来。纵是千帆阅尽,她也从未见过那样明亮清浅、心若磐石的少年郎。
顾宣似被这话触动了什么心事,默然无语,许久才道:“这事虽然没有成功,但武安侯手上的那样东西,我仍会替你拿来。”
阿寐大喜,道:“侯爷,您今后但有吩咐,阿寐莫敢不从。”又道:“侯爷,无以为报,我们刚刚探得的消息,毕长荣只怕是苏理廷的人。”
顾宣讶道:“哦?”他慢慢地笑起来,“这倒有些意思。”
※※※
顾宣回到府中,下人们正忙着准备明日清明祭扫的香烛祭物。顾宣问道:“云臻回来了吗?”话音未落,顾云臻直冲进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笑道:“小叔叔,我回来了。”顾宣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事情可解决?”
顾云臻道:“解决了,只因有位佃户摔伤了腿,今年交不了租,管家正好生病起不来,便让他侄子去收租。偏那侄子是个混帐东西,也不管那佃户正病着,将他家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其他佃户看不过去,加上平时受此人欺压甚狠,便联合起来闹事,想的就是京城能派人下去,查知真相。我免了那名佃户今年的租,将那侄子赶了出去,并公示众人,他以后与顾家再无半点瓜葛。管家是老人,我罚他一个用人不当,扣了他半年的月例。”
顾宣点头,“嗯,办得还不错,快进去见你娘吧。”顾云臻得他夸赞,浑身骨头轻了几两,强自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告退。直走到瑞雪堂,他才想起忘了将救下那少女阿萝之事禀报给顾宣,转而想起阿萝已经留下一封书信去投奔亲戚,这事便算作罢。再看天色已晚,只得按捺下去青霞山的心思,自去给顾夫人请安。
第二日便是清明,顾府众人早早起来,门口数辆素色马车等候。顾云臻扶着顾夫人出来,众人皆腰系素带,登上马车,出了京城。顾显葬在离皇陵不远的地方,顾云臻在墓前跪下叩头,顾夫人掩面低泣。顾宣却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墓碑,多年过去,那上面的字仍殷红如血,刺痛眼眸。
纸灰纷飞,一杯水酒洒下,顾宣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黑色长袍的下摆在风中微微晃动。
——定昭,不要哭,等你不再为任何人流泪,你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不会再心慈手软。
※※※
其华这日烧得厉害,强撑着起来,挽着竹篮来到沈红棠墓前,将祭物鲜果一一摆上,点上三炷清香,跪在墓前,哽咽道:“娘,您一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疼其华了……”她想起这十来日在杏林中淋雨吹风,苦等痴候,却不见那人半片衣角,显然人家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好哄骗的乡下女子,轻薄过后便丢在一边。她越想越是心酸,忍不住泪水掉落下来。再后来,自沈红棠过世后一直压抑在心中的孤苦飘零之感夹杂而来,索性放声大哭。
正哭得伤心,肩头忽然多了一只手,背后传来一把柔和的声音:“别哭了,你娘看到你这样伤心,在地下也不会安心的。”其华扭开头,抹去泪水,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苏理廷叹口气,蹲在墓前点燃香烛,凝望着墓碑,许久,轻声道:“阿棠,地下冷不冷?”其华本想上前将他摆的东西掀掉,听到这句话,心中一软,起身掉头便回了小木屋。
过得一炷香功夫,苏理廷推门进来,其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理睬。他背着手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叹道:“你跟你娘一样,东西从来都不收拾,到处乱糟糟的。”
其华正心情不好,便回嘴道:“你管不着,我姓沈,不姓苏!”这件事正是苏理廷的心结,他不觉怒火中烧:“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成何体统?!”
其华这日被遗弃的感觉极为浓烈,出言也咄咄逼人:“回哪里?回苏府?我说了,我姓沈,不姓苏。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从来没见过我爹对我娘笑,我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
苏理廷何尝被人这么顶撞过,气得扬手欲打,却将桌上一叠薛涛笺带落在地。他低头一看,只见每一张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顾定昭。
苏理廷太阳穴一跳,其华已冲过来将薛涛笺捡起,藏在身后。苏理廷伸出手,道:“拿出来!”其华脸上一红,道:“凭什么给你看?!”苏理廷厉声道:“就凭我是你爹!”说着便来抢,其华闪身躲避,苏理廷追得一阵,气得发抖,指着她道:“你出息了!谁教你的武功?!”其华傲然道:“娘!”
苏理廷大怒,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兀自觉得不解气,颤声道:“我倒要问问你娘,她答应过我不教你武功,怎么说话不算数?!她不答,我就将她从地下揪出来!”说着便甩袖往外走。
其华见他这副样子,不知怎么忽然感到很害怕,不由哭道:“你问她什么?问她人家是怎么欺负我的吗?你的宝贝儿子从小便会往我屋子里丢蛇,你家下人只会拿剩菜叶子给我吃,多问两句,她们还会拿棍子打人,你家三夫人,我不过是见到她没有及时跪下,她便拿针刺我的背!你说你是我爹,那个时候你又在哪?!娘不过是想我不受人欺负,才教我轻功,她也只教了我轻功。你凭什么去质问她?你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她?!”
她且哭且说,十多年来没有父亲疼爱的辛酸委屈悉数涌上,又觉浑身烧得难受,不禁嚎啕大哭,心中想:原来自己一直是很在意的,一直希望面前的这个人,像抱六夫人的女儿一样,抱一抱自己。
苏理廷呆在门口,许久,才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你。”其华哭道:“你没有对不住我,娘说你是我爹,不许我跟你顶嘴,要我孝顺你,可是没人教过我,应该怎么去做一个孝女!”
苏理廷走过来,伸出右手,想抚摸其华的头发,却又慢慢缩了回去,只道:“你怎么认识这个顾定昭的?”其华抬头,脸上仍挂着泪水,道:“你认识他?”苏理廷冷冷一笑,“名满天下的纪阳侯顾定昭,谁人不知?”
其华不与人来往,自然不知道什么达官显贵,听了这话,抽噎了一下,道:“原来他是什么纪阳侯,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苏理廷寒声问:“你怎么认识他的?他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其华一撇嘴:“做你女儿很了不起吗?人家才不知道,不过偶遇,他教我骑马而已。”苏理廷冷笑道:“他千寻万寻才得到的塞外踏雪名驹,居然用来教你这个山野女子!真是其心可疑,其心可诛!”
其华听着逆耳,气道:“你以为人家个个像你吗?是我求他教我的,我回了塞外,不学会骑马怎么活下去?”苏理廷一惊,问道:“你去塞外做什么?”其华傲然道:“当然是去找舅舅!”
苏理廷“啪”地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其华没料到,不及躲避,脸上便火辣辣地挨了一掌。她捂着脸,愣愣地望着苏理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忍住,才没有掉落。
苏理廷一掌扇出也愣住了。他望着其华迅速红肿的脸庞,想起那年那日,红棠挺着肚子,跪在那人面前,求他放过苏家。那人扇了她一记耳光,她当时也是这种倔强的神情。他不禁心头大恸,踉跄着退开两步,望着自己的手,怆然道:“其华,你心中肯定怪我,为什么那样对待你娘。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一看见你娘,就会想起,是你那个……那个所谓的舅舅,杀了我的爹娘……他们,也是你的爷爷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