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观澄溪树影,窥破身外之身
三人临水而坐,良久无语。苦尘见吴尚道的鱼线上没有钓钩,知道吴尚道心不在鱼,不由叹了口气。了空悟性极高,却欠缺修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也跟着叹了口气。
吴尚道索性笑道:“道友怎落得如此地步?”当日苦尘在大殿之上屠龙救妖,已然是背叛师门,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最后只落得一个发配兰若寺的结局,实在好得出人意料。
苦尘垂下目帘,宣了佛号道:“退院大和尚让我来此戴罪修行。”吴尚道轻声应了,却见了空大为不满,知道这其中更有深意。果然,了空见吴尚道不问,自己忍不住道:“师父若不是领悟了波罗蜜多心,哪里能得此宽大?”苦尘不为所动,宛若禅定。
“波罗蜜多心?”吴尚道对佛门境界不甚明了,随口问道。
苦尘这才微动唇舌,解释道:“闻静夜钟声,惊醒梦中之梦。”吴尚道一听,心下了然,微笑接道:“观澄溪树影,窥破身外之身。”苦尘望向吴尚道,满面木然之中竟带了一丝笑意,合什道:“恭喜道士。”吴尚道也竖掌回礼道:“大和尚慈悲。”两人说的都是元婴结就时的明悟,此时心心相印息息相关,不由亲近了许多。
苦尘见吴尚道轻易地接上了自己的隐语,心知吴尚道早他许久窥破,又深感吴尚道的对句比自己的境界精深许多,惭愧之情由衷而发,垂目合什道:“和尚执于小术,比起道士真是惭愧。”吴尚道微微摇头,道:“道无先后,达者而已。”苦尘已明了“波罗蜜多心”,翻成汉话便是“登彼岸心”,对吴尚道所言深以为然。
了空见两人投缘,语带机锋,暗朝吴尚道使了眼色。吴尚道故意叫破道:“了空,你眼睛进了沙么?”了空登时满脸通红,转向苦尘道:“师父,您既然已经悟了,何必还在这里受罪?咱们哪怕破出门墙,再立宗门也不是不行!”苦尘皱眉摇头道:“这等欺师灭祖之事再也别说!”吴尚道朝了空微笑,气得了空嘴也不觉嘟了起来。
“你师父放不下这链锁,走到哪里都是无用。”吴尚道看了看苦尘身上的铁链。那铁链只是装模作样挂在身上而已,并不是什么宝贝。苦尘的法力也不曾被约束,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戴罪修行无非是不能放下。
“敢问道士可有钥匙。”苦尘合什对吴尚道言道。
“有。”吴尚道笑道,“大和尚且将锁送来。”
了空一脸茫然,却见师父脸上浮出难得的笑容,不由惊诧。吴尚道却看到苦尘那笑容之下的浓浓苦楚,心头黯然。苦尘知道在真人面前说不了假话,便开门见山道:“白居士可平安?”吴尚道心头一颤,知道这也是自己的锁,便难答复。
苦尘又是一笑,道:“你我倒是同病。”吴尚道微微敛容,心平气和将找到白素真之后的事说与苦尘,只是瞒了她为自己离去而吐血的情节。苦尘宣了声佛号,接着便听到后院脚步嘈杂,原来是来了寺里的僧人。
“罪僧苦尘,居然还敢偷懒!水可打了!柴可劈了!”那僧人膀大腰圆,目如铜铃,怒斥苦尘。
苦尘起身行礼,道:“苦尘知罪。大和尚慈悲。”说罢便大步流星往后院去了。了空怒气冲冲瞪了那僧人一眼,那僧人怒气冲天,便要来打了空。了空早在赤明门下便习得法术功夫,和这并无修行的僧人比起来不知强了多少,闪身躲过,也往后院逃去。
吴尚道起身看了那和尚一眼,手中抛出一块金饼,乃是当日狐岐山出来用剩下的。那和尚猝不及防,被金饼打退几步。他正要发作,猛然间手中居然是一块二十余两的金饼,一腔怒火顿时变作春风细雨,谄媚道:“施主,这么大的香火该当给监院的。”
吴尚道微微摇头,道:“不是香火,乃是给你一个人的。”那和尚喜出望外,以为自己摊上了个有钱的居士要供养自己,连称道:“小僧何德何能……”吴尚道打断这凶僧道:“你可是看管那罪僧的知事和尚?”那僧人点头,正要开口,吴尚道又道:“这便是给你的,只要你日后善待他们师徒。这也是为你自己积些功德,减些罪孽。”那凶僧看在金饼的面上哪会气恼?正要表态,却见吴尚道已经御风而起,转眼便不见了,心中骇然。
吴尚道御风而行,却不知自己该当宿在何处。脚下风起云涌,山峦河川,吴尚道不觉生出隐遁之心。看看日头偏西,吴尚道索性偏身飞向葫芦谷,找义父义母去了。
葫芦谷隐于阵法之中,从外断难进入,只能从瀑布下的洞口进出。吴尚道道气团身,穿过瀑布没有一滴水沾湿衣服。此时他也不像初来时那般在黑暗中目不能视,反而洞若观火。这些时日变化之巨让吴尚道不免感叹,走到山门前以道炁传音道:“父亲,母亲,道儿回来了!”连叫三声,洞门徐徐转开,里面却站着个一身玄色道袍,挽着高髻的貌美女真。
女真垂首施礼道:“见过师兄。”
“师兄?”吴尚道一时惊诧,转念想了起来,奇道,“小倩!”
聂小倩颔首微笑道:“蒙师父悉心照料,小倩已完成筑基,能够聚形了。”
吴尚道也为她欣喜,正要调笑两句,只听小倩又道:“师兄回来的正是时候,这几日师父和先生正在为九华山的帖子头痛呢。”小倩拜了吴尚道的义母为师,自然称石木为先生。吴尚道眉头一皱,问道:“九华山的帖子?与这里何干?”说罢快步朝谷中走去。
谷中与吴尚道当日离去时并无二致,只是草木苁蓉了许多。吴尚道走在灵气蕴结的谷中不由心旷神怡,更想久居不去了。只是看到聂小倩却又想起了宁采臣,继而又想到了如意、白素真。
如意有同胞姐姐们照拂,又有偌大的家族温暖。相较之下白素真却什么都没有,自己走得绝情,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吴尚道想到此节不由分心,居然没见义父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吴尚道躬身行礼,高声唱诺。
石木见吴尚道的修为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探测的,不由高兴,一把扶住吴尚道的肩头,欣慰道:“道儿长大了。”石木夫人也不由点头道:“不知到了何等境界?”一边将吴尚道领到园中石桌旁,命小倩去取了瓜果水酒招待师兄。
吴尚道随义父义母坐了,将离开葫芦谷之后的事一一叙述,并无一点隐瞒。石木夫妇听义子讲到与白蛇同行,开始眉头微蹙,渐渐却舒展开来。等他们听到九华山和尚要杀白素真,不由拍案大怒。又听到赤明救了白蛇,微微点头,显然对那魔头却多了份好感。
直等吴尚道说了自己如何绝情而去,石木夫人却坐不住了。只见她起身抚胸,显然是被气得不清,又叉腰骂道:“我怎收了你这么个无情冷血的义子!真是上天厚待了我!你给我滚出去!若是今后再让我见你,定不得好死!”石木见夫人发怒,连忙跟着站了起来,也不敢劝,只是怒视吴尚道。
吴尚道被义母骂得心慌,连忙起身赔罪,道:“孩儿一心求道,若是道成之日……”石木夫人哪听他解释,挥袖斥道:“你整日只想着成仙得道!却连人也做不好,还修哪门子的行!成哪门子的道!”吴尚道哪里会不明白人道尽出是仙道的道理?只是理上明心,事上见性,这情劫是修行人敢碰的么?
石木见夫人动了真怒,又见吴尚道不敢顶嘴,这才出声圆场道:“道儿难得回来,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嘛!”他见夫人怒视自己,连忙又转向义子,作色道:“道儿!你可知错了!”吴尚道心中无奈,口中却只得道:“孩儿知错了。”石木大喜,笑道:“既然知错便好,等你在谷中休息几日,再去找那白蛇,总得保她调理好身子!”吴尚道见了台阶便下,连连应允。
石木夫人冷哼一声,道:“答应时倒像个人样,谁知你背后又是如何?把她给我带来谷中!”吴尚道一头冷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元婴孕育之后返家省亲居然碰到这种事。不过转念想来,自己当日诀别也有些胆怯,平白结下心结,若是不好些处理,迟早酿成心魔。
不一时聂小倩捧着瓜果菜蔬过来,在石桌上摆开,吟吟笑道:“师兄不回来时师父先生都念叨着,现在回来了却又要骂他,不怕他跑了么?”石木夫人颇有些霸道,却被徒儿说得不好意思了,只道:“他做的这事实在让我看不上眼!当初和一个狐女勾勾搭搭说不清楚,现在又去招惹人家无辜的白蛇,始乱终弃!恨煞我也!”说着便摸了一个葡萄,重重丢进嘴里,一通大嚼,好像嚼的是吴尚道一般。
聂小倩瞟了眼吴尚道,含笑调侃道:“师兄看着道貌岸然,却也是如此之人啊!让人感叹!”吴尚道头皮发麻,低声恐吓道:“好你个小倩,过河拆桥……看我不去找你家宁采臣的麻烦!”小倩眼中一阵慌乱,强作镇定道:“师父,先生,那九华山的来信可让师兄参详了?”
石木夫妇见说到正题,不禁面露愤愤之色。石木怒道:“有什么好参详的!他九华山管天管地还能管我不成!”石夫人见夫君动气,也犹自不平,将来龙去脉说与吴尚道听。
原来前些日子九华山派出弟子广发请柬,说是邀正道中人共赴九华山,商讨彻底剿灭魔教之事。以石木这等性子自然不肯去参加什么大会,出言也不会客气。九华山送信的弟子受了辱,回去不知怎的添油加醋一番,化城寺居然又派下一位证了小阿罗汉果位的和尚,过来说什么凡是不去的,便是助纣为虐之徒,有从魔之嫌,当被天下正道所弃。
“当时你父亲的一位好友也正好在谷中,那和尚见敌不过我们三个联手,便夹着尾巴跑了!”石木夫人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们倒不惧他,只是秃驴欺人太甚,着实让人生恨!”
吴尚道从他们俩的神态上已经看出事态绝非那么简单,只是尊长不愿明说他也就不能盯着问。他见小倩欲言又止,知道她才是突破口,当下也不多说,应付完石木夫妇的盘问,回单房休息去了。
果然不等夜半,聂小倩就摸到了吴尚道窗前,轻声叫道:“师兄,师兄睡了么?”吴尚道正在房中打坐温养元婴,正在定中,只觉得一股阴气逼近,当下便凝神出定,听见小倩在外面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