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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念全真
    青天白云之中,一朵红色火云显得颇为另类。近处细看,这火云却是一袭大红袈裟,淡淡络着金丝。袈裟上站着一中年僧人与一沙弥,两人如踩波浪,随着翻滚的火云袈裟起伏不已。中年僧人一脸祥和,颇有高僧姿态。少年沙弥却是激动不已,显然这二僧绝非寻常出门游历那般简单。
    中年僧人见天地之际浮出一座雄壮城池,渐渐按下风头,在城外落了地。适时佛法昌盛,尤其近畿左右佛风盛行,百姓多有信佛的。进出城门的人流如织,见了这得道高僧纷纷让路。僧人双掌合什,低头走过,口诵大悲咒,为众人祈福。小沙弥昂首阔步,全然不似大和尚那般谦卑,倒有几分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气派隐隐流露。
    二僧入城,问了路径,来到一座寺庙门口。早有知客僧等在那里,见了二人连忙跨阶而下,合什行礼,宣了佛号,恭谨问道:“可是苦尘法师?”
    来者自然是在兰若寺受罚的苦尘了空师徒。苦尘恭敬回礼,报了法号。那知客连忙国师有请,转身引路。苦尘紧随其后,不一时便走到三重飞檐的大雄宝殿。了空突然拉了拉师父的袍袖,低声问道:“师父,那伽定处是什么意思?”苦尘停下脚步,望了那块金匾,道:“那伽定是指常定之心,加个处字,意思是这寺里有持常定之心的高僧大德。”了空道了一声谢,又随苦尘往里走去。
    知客僧望向二僧的眼光登时不同,却是畏惧、怨恨居多。此时法空和尚已经闭关不见外人,十万火急招了苦尘和尚过来。这和尚却在大殿门口不急不躁地教徒弟,怎能不让人生恨。
    苦尘却不理他,径自入殿礼拜佛祖,然后方穿过后堂往禅房去了。寺庙再大,住持所居不得超过一丈,故曰方丈。法空在俗世贵为国师,所居不过是八尺见方的南房,并不逾越青龙寺方丈的规格。这斗室之中早有两个年老僧人看护,皆是法空的弟子,苦尘的师叔。苦尘拜门而入,让了空等在外面。不一时两位老僧便出来守在门口,观心自在,毫无六情流露,不言不语。
    “我将于立春之日坐化,有一事不得不托付与你。”法空出声无力,却像是大病一场后的虚弱。苦尘合什垂首,聆听教诲。法空道:“本来这事该由我来做,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叹因果业力,非佛陀能改,这事终究还是落在你身上了。”法空年轻时曾修过闭口禅,及至后来投入地藏法门都寡言少语,今日却似要将一生的话都说尽一般。
    苦尘甫一出生便遭遗弃,由师父捡了养在寺中。他三岁尚不能开口讲话,众人都只道他是个哑童。谁知那年佛会,苦尘在佛前将《地藏菩萨本愿经》从头至尾一字不落背颂出来,举寺上下却都说不曾教过他。此时众僧方知苦尘身俱佛缘,定是能转法轮的大德。法空与苦尘名虽祖孙,实则至亲,带在身边悉心调教,两人感情之深恐怕非他人所能明了。
    苦尘见师祖预期坐化,心念众生四苦,宣了佛号。法空出语艰涩,双眼泛红,黯然道:“你与地藏菩萨有缘,三岁那年什么话都不会说便能自诵本愿经……这恶缘竟真是由你来背。你来,坐这。”法空拍了拍床沿。苦尘依言上前坐了。
    “你可怨我?”法空突然问道。
    苦尘眼帘低垂,道:“师祖,徒孙如今不知什么叫怨,什么叫爱。”
    法空略显宽慰,拉了苦尘的手,喃喃道:“我便知道,我便知道……”苦尘默然无语,心生酸涩。法空有所感应,正声道:“你我修行之人,只要存世便难脱人间俗情。我能往生佛国,解脱一切苦,你为何不替我高兴?”苦尘苦笑道:“师祖既然知道徒孙不能脱人情,何必以佛陀心来强求徒孙。”法空也是一笑,目光涣散,突然沉默。
    过了良久,法空方道:“我与你身世相仿,也是自幼于寺中长大,也是云游四海,参师无算。每每看到你,便想起了昔年的我。我曾发愿以身侍卫佛法,师父赐我法空之号,时至今日我尚且不能破法入空……唉,业力啊!”言罢,法空便将吴尚道提出的要求讲与苦尘,便是苦尘这般心智坚定,闻言也不能不动容。
    “我自然知道吴真人要以佛灭佛。”法空道,“但对我们而言何尝不是壮士断腕之举?”
    苦尘垂首道:“师祖,五浊末世乃众生业力所化,便是佛祖都无能为力,留待未来佛出世。你我凡夫之力,岂能扭转乾坤?”法空道:“你能看透这点,我便放心了,只是你却少看一层。”苦尘宣佛号以受教。
    从佛灭后至未来佛出世,期间佛法经传逐一灭世。所谓灭世便是灭于世间,不说内容精义,便是书名佛号都不为众生所知。第一部灭世的经典是启大众智慧的《楞严经》,最后灭世的是阿弥陀佛佛号,期间步步有序,都被佛说得清楚。
    这是大势,或曰大道施行,绝不能扭转的。只是其中却有魔头败坏佛法,欲使之加快灭世,这便是僧人要护法卫佛的道理了。从这点上说来,僧侣如医生一般,明知凡人总有一死,却总要尽力而为,使大限之日不至于须臾眼前。
    法空将其中关节讲给苦尘知晓,望向苦尘。苦尘只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重如千钧,怎么都抬不起头张不开嘴。眼看法空流露出失望凄绝之情,苦尘合什诵道:“大行大愿地藏王菩萨,不可思议功德。”法空眼中一亮,道:“择日便为你授戒吧。”苦尘拜别而出。
    是夜,了空无意中醒来,见师父还在佛前打坐。他于灯光下见师父面上泛光,以为是佛法精深而生的殊胜宝相。仔细一看,竟是苦尘的泪光。又见苦尘僧衣上湿了一大块,乃是宿夜流泪所致。了空轻轻击了记罄,只听苦尘道:“何事。”了空走到苦尘身边,在蒲团上坐下,低声问道:“师父,是太师公不行了么?”了空对法空和尚从来没什么好感,有时还会腹诽几句,此刻见苦尘悲苦,方才尊称一声太师公。
    苦尘摇了摇头。
    他哪里是在为一两个和尚伤悲?他实是为天下众生而悲。法门归一,于教不无益处,于佛法传世却是大大的不利,于众生而言更是少了得闻正法的机会。今日的刽子手只有自己来做,但愿日后的解铃人能够快些出世。想到这点,苦尘才会宿夜流泪不止,乃是菩萨的大悲之行。
    *****
    与此同时,东海之滨的崂山之巅也有人宿夜难眠。吴尚道在这儿站了一天一夜,感受着日升日落的天地之气转,恍恍惚惚,沉浸于紫府之中,温养元婴。赤明知道吴尚道非但开了山,还促成佛门自断手脚,大为诧异,反倒怀疑吴尚道此举其中有什么伏手来。不过他还是爽快地送了金银,命当地官府调拨民役,在吴尚道指定之处修建道观。
    这地方曾是太清宫故址。太清宫亦称下清宫,始建于汉武帝建元元年。面临海湾,背依七峰,每逢月圆便能从此处观赏到云海月出之景,实是绝佳胜地。在吴尚道那个时代,太清宫乃是全真道天下第二丛林,地位非比寻常。今时的太清宫只有几个留守道人,对修行之路茫然无知,使得崂山如同无主之宝。
    吴尚道带了疯癫二道来勘探地形,选中太清宫,索性将那几个道人收录门下,充做知库知事之类的掌职太监,传以修身之法。那些道士多是附近的破落户,穿上道袍混口饭吃,也给人做做焰口,哪里见过真仙法?自然对吴尚道感激不尽,不复赘言。
    开山立派大约分为两种,一者如全真、正一,一宫一观之内的道士皆为同门,同修一个法门。又或如佛寺之中,众僧名为同门,所修法门却不一而同。在吴尚道的时候,往往全真丛林也有修雷法的道士,正一道观也有心斋门徒,乃是佛道日渐融合的表现。故而吴尚道并不打算开一个纯龙门心法的宫观,那样实在与大势不符,劳心费力。而且开山不立教,好歹不用考虑将全真龙门的祖师们放在什么位置,让吴尚道心中多少好受些。
    “还是叫太清宫吧。”至于宫观之名,吴尚道一锤定音,“逝者已矣,两位若是有心,日后自己去开金莲宗便是了。”吴尚道定了宫名,又指点地方造了天地水三官庙,以承下士祈福祛灾之需。又建了三祖院,供奉东华帝君王玄甫、正阳帝君钟离权、纯阳帝君吕洞宾三祖,对门人也都说自己是钟吕金丹大道一脉。又在太清宫原址上扩建了三清殿,供奉玉清、上清、太清圣像。三清崇拜要到宋时方才大兴,故而那帮民夫杂役连三清相都不曾见过,全靠吴尚道凭记忆画出图形,找工匠铸就纯铜金身。
    吴尚道三官庙、三祖殿、三清殿呈直线排列,三进三井,规模不弱化城寺。吴尚道见三清殿后与杂院之间还有空隙,便建了一座讲经堂。经堂里只有一尊老子指天画地檀木像,前面一个香炉,后面一个“道”字,两旁挂着对句:
    ——道高龙虎伏,
    ——德重鬼神钦。
    “理灵,这几个字可认识?”吴尚道放下笔,叫过侍立两旁的徒儿,问理灵道。
    理灵读了一遍,道:“徒儿都学过了。”吴尚道又问:“可知道什么意思?”理灵茫然无绪,应付道:“上句说的是只要道行精深了,龙虎都能降伏。下句是,品德高尚了,鬼神都会钦佩?”吴尚道退了一步,让理诚一并想想,理诚也想不到更深处了。
    吴尚道边让人拿了纸去刻字,边对徒儿道:“这两句话却不是为师想出来的。曾有人说:法高龙虎伏,术重鬼神钦。我们祖师不以为然,换了两个字,流传后学。”这里的龙虎实有青龙白虎相搏,一炁初生的意思,原版的意思是要用高深法术来炼丹,沟通鬼神。全真龙门强调三分命功,七分性功,故而换成道德两字。
    三人正说着,一个嘴边刚刚出须的道人进来拜道:“禀老爷,师父命弟子前来询问,山门正匾上该题什么字。”这人却是疯道新收的弟子,腿脚勤快,整日里就见他满山遍野的跑,做传声筒。
    吴尚道微微点头,转身写下四个字,递与那年轻道人。正是:
    一念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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