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节就要过去了,天气已逐渐转暖,守候着土地的庄稼人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劳作。 农田里的人多起来,机耕路上也响起了拖拉机的“突突”声。羚羊河的冰开始融化,果园里的倒栽柳也泛出了新绿,白杨树也更加挺拔更加的精神了。
这天,果园的新一轮儿承包人在果园办公室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刘承彦、杨晓丽、王彦顺、王志勇都到了。王燕也跟着刘承彦一起来了。
王志勇在果树管理方面提出了三点建议:一是把苹果和梨的树高落下来,结果层由原来的三层变为两层——这样虽暂时会影响一点儿产量,但会大量减少用工、用药,而且还能大幅度提高果品质量。第二是改变树下一直沿袭的清耕法为生草法。第三是在树下放羊。
杨晓丽听完王志勇的话后首先提出一个问题:“那果园打药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想过,”王志勇说,“果园打药可分片儿把时间间隔开,并尽量使用低毒农药。实在调整不过来了可以把羊赶到河滩上去。咱们果园的树干相对高一些,羊不会给果树造成多大危害,只是一开始要投资多一些。”
刘承彦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咱们这样,志勇哥说的第一点儿咱们就照办。
剪枝人员要尽量多组织一些,这件事由志勇哥负责。第二点儿我看也行。第三点儿咱们先分头考虑一下儿再另议。另外王彦顺你等土壤一解冻就安排一台推土机把路南那二十亩地推出来,建冷库必须往前赶。”
“那行,那我过两天就安排。”王彦顺赶忙答应。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王志勇又说,“今年的气候条件对我们果园很不利,我们必须得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冻雨、晚霜、大风、冰雹,说不定都可能发生,迫在眉睫的就是冻雨!”
“冻雨?……什么叫冻雨?”杨晓丽又问王志勇。
“冻雨是从天空中降下的雨滴落到树枝或其他物体上冻结而成的一种晶莹剔透的冰冻。较强的冻雨危害性是极强的,果树完全有冻死的可能!”
“那你说的这种冻雨发生的几率是多少?”刘承彦看王志勇说得挺严肃的,就赶紧问。
“得百分之八十吧!”
“那么多?那你能详细说说冻雨的情况吗?”
“冻雨多是在冷暖空气交锋的情况下产生的。由于北方冷空气频频进入,使近地面的温度低于零度;它上面的云层因受较强的西南暖气流影响,温度往往在零度以上;再往上,云层的温度又低于零度。……从上层云里下降的雪花通过高于零度的云层时就会融化成雨滴,当它再下降到近地面温度低于零度的冷空气层后,还没来得及冻结就下到了树上,紧接着便冻结成了我们所看到的冰冻……”
“啊,原来这样!”
“今年一开春西南的较强暖气流和北方的冷空气就频频交锋,这在历史上是不多见的。前几天我碰到咱们县气象局一个人,和他谈起了这件事,他觉得也有这种可能……”
“要我看你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你就说说能不能防,怎么防吧?”王彦顺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有点儿不耐烦了。
“防的办法不是没有,一是提前春灌;再一个就是喷洒高浓度的石灰食盐水。如果冻雨太强,这些办法就都不顶用了。”
“像你说的这样的冻雨历史上有没有?气象部门有没有记载?”刘承彦又问王志勇。
“有,我们这一带七十多年前就曾下过一场冻雨,地里的杆子、柳树、榆树,都冻死了!从我们这儿往北一百多里有个农场,前几年也是因为一场冻雨几百亩七年树龄的苹果树也全都冻死了!”
“那像咱们果园这三几十年的大树老皮大框的难道也怕冻雨?”王彦顺没见过冻雨,也不相信冻雨能冻死树,他认为他们这是杞人忧天。
“你就说你这老皮大框的不怕,你树上的新枝、花芽怕不怕?就别说把这些新枝、花芽都冻死,如果冻死一半儿我们怎么办?”王志勇满怀忧虑地看着大家说。
“这件事我们都听你的,我们提前春灌,把石灰食盐都准备好,十几台打药的拖拉机也马上检修。”刘承彦又说。
王彦顺早就听他们说冻雨听的不耐烦了,一见刘承彦说完就又马上说:“我还有一件事,今天谷林娅来找过我,问咱们要不要化肥?她的价格比生产公司、供销社要便宜很多,如果预交款还能便宜。”
“谷林娅这事儿真是干大了啊,听说她最近发来了一个专列的尿素、一个专列的二铵。这得用多少钱呀?”杨晓丽见王彦顺说起了谷林娅,就大发感慨。
“我看这样,志勇哥你先造个计划,如果便宜咱们可以多要点儿,个人家里用也可以随着买点儿。但不能预交款,因国家对经营化肥这块儿还没有放开,款交到她手上是有风险的。”
“谷林娅说连北里厢供销社、县生产公司都在她那里预交款!咱们县的工商、税务,公、检、法都不会有人管她!”王彦顺又说。
“这件事咱们不讨论了……”
“我还有一件事,”王彦顺见刘承彦有结束会议的意思,就又赶紧说,“康唯业想在咱们的果园里玩钱儿,说每天给咱们一定报酬。”
“那给多少?”杨晓丽笑了。
“这个事儿这么办,钱,咱们一分也不能要,要了钱就有了聚众赌博的嫌疑。咱们是干事儿的,比不得一家一户,可这帮人咱们又惹不起,王彦顺你告诉他们,剪枝这一段时间他们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一开始疏花、疏果地里人一多就尽量不要来了。”刘承彦看着大家说。
“行。”人们表示了同意。
后来,他们又商量了一些具体事儿:比如打药、剪枝都用哪些人,工资怎么开,等等。
上午十一时,王志勇的父亲来找王志勇说他媳妇董建菊来了个电话,让他中午去县城。
等王志勇的父亲走了以后王彦顺突然问王志勇:“志勇哥,这次不会是嫂子又叫你去吃奶吧?”
一句话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你胡说!”连王志勇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年进入冬季以后,王志勇和董建菊参加的那个果树技术培训班儿就以学习果树的修剪技术为主了。
当时的苹果和梨——尤其是苹果——在修剪上存在两大难题:一个是适龄不结果,另一个是一结果就出现大小年儿。为攻克这一难关,全国涌现出了一大批技术精英和五花八门的修剪流派,“十八把剪子”也应运而生。
当时苹果最具代表性的修剪方法儿有三种:一种是以河南肖克明为代表的大枝短,小枝软,大枝轮替的“省工修剪法儿”。它的优点是结果早,省时、省工而且产量高;缺点是大小年儿严重,果实品质差。另一种是以东北赵新茹为代表的按从属关系枝枝打头的“精细修剪法儿”。它的优点是大小年儿不明显,挂果适中;缺点是要求技术性高,推广难度大。再一种就是以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李玉秀为代表的主侧枝打头,控制竞争枝,其余长放的“适中修剪法儿”。
这年冬季,中国农林渔业部为进一步促进人们对果树事业的参与,加快果树技术的普及步伐,准备在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举办一次全国“十八把剪子”也就是全国“十八个技术权威”的果树修剪比赛。
这在当时是果树界空前的一件盛事。
作为东道主,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表现出了极大地参与热情,学习班儿全体成员也一个个厉兵秣马。
在一次李玉秀亲自主持的培训班儿修剪观摩比赛上,王志勇在肖克明、赵新茹和老师李玉秀三种修剪方法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新观点:他把人们一直沿袭的幼树以整形为主改为整形结果并重;把人们一致认同的短轴结果枝组改为长放枝组;并利用多留长放、摁倒压平加环剥,因势利导解决适龄不结果问题;并利用三套枝的结果枝组,三年轮一圈,防止大小年儿。
他的这些方法看起来好像是很土,但实际上既实用又容易推广。
李玉秀对他大加赞赏——他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见解而且不容易被人左右的人。
这次高规格的果树修剪比赛,是中国农林渔业部主持召开,规模大,而且各个级别的头头脑脑都来参加。《中国果树》《山西果树》的记者们也都来采访。
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也做好了一切准备——里里外外粉刷一新,重新写了标语,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地里的果树也都涂了白,会场的大红条幅也准备出来了。
李玉秀六十多岁了,高度近视,身体也不太好。他选了王志勇做助手,并且提前和他在比赛现场选好了树,还征求了一些他的意见。
准备参加比赛的另外十七个省市的“十七个技术权威”,也每人带着一个助手提前赶到了。
比赛前一天,董建菊的父亲董书仓也带着县林业局的陈玉梅、旧城村果园的技术员吴建斌赶到了。他们在果研所登记了房间,带上董建菊和王志勇在街上吃了顿饭,吃着饭董书仓听女儿说王志勇在果研所的果树嫁接比赛 中争了个第一名,李玉秀还让他当助手,高兴的张口就说:“好他妈小子,你真没让老子失望!”
“爸,你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董建菊一撇嘴就笑了。
王志勇却低着头——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儿怕董书仓——他让他夸得满脸通红!
这天傍晚突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整个果研所瞬时间就变得银装素裹了。
李玉秀住在果研所北面的一所平房里,晚上出来上厕所,一不小心被门前的雪滑倒,把腿摔折了。
当时就送进了医院。
果研所的领导们也一下子都慌了神。
王志勇在半夜里被叫进了医院,那时,李玉秀的腿已经做完手术,并住进了当时只有领导才能住的单人病房。他的老伴儿守在床前,所里的几个领导也站在屋子里。
王志勇走过去,看着李老师苍白的脸惊愕得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非常尊重他这位老师,他有资格,有地位,却没一点儿架子,穿着也不讲究,纯朴得简直就像个老农民。他心跳着走到他的床前,非常关切地问 他:“李老师,您的腿还痛吗?”
“我没事……已经接好了……就是得受点儿罪。”李玉秀说着,抬起一支胳膊让王志勇扶着他坐起来:“我叫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参加明天的比赛……”
“什么?我?……替您参加明天的比赛?”王志勇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你不敢?”李玉秀坐好,平静地看着他。
“不……不是不敢……”王志勇结结巴巴,他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个世界上最深刻道理,往往也就是那些最简单、最浅显的道理。果树修剪也是一样,要想普及的技术,应该是那些最简单最容易掌握的技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这些技术界的权威这几年有意无意的把这些技术难度化、神秘化了。这实际上是在舍本逐末,离人们的需求越来越远了。我选你当助手的目的原本就是想让你多发挥一些。现在我不能动了,我想让你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什么‘十八把剪子’比武,什么谁争第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样的技术最实用、最容易推广。我的另外一个目的是想让你用你这种从基层带
来的观念,对我们这些技术权威的心理定势,造成一个冲击,能为此引起一场大讨论更好……”
“李老师……我知道您说的这些都是对的……可……可是……”王志勇实在气馁得不得了,明天那是什么阵势?那是几百上千人的现场观摩会、是全国精英人物的大荟萃。他算老几?他才吃了几年咸盐?他有什么资格在那里指手划脚、说东道西?
“不要有顾虑,你是我的学生,代表的是我,代表的也是我们河北省昌黎果树研究所。明天一早赶到这里来的农林渔业部的这位领导也是我的学生,他明天一定会先来看我的。我会把你这些情况都和他说明,他也会支持你的。”李玉秀说到这儿,停下来,他已经感到累了。
“既然李老师这么信任你,你就大胆去做,这本身对你也是一种锻炼。”
“李老师选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相信李老师不会看错人的。”
所里的几位领导也相继鼓励王志勇,后来李玉秀又和他谈了一些讲话要突出重点,摆事实讲道理什么的……
王志勇回到果研所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他没回自己的宿舍,有些慌乱的去敲董建菊的门。
董建菊听见敲门声只穿着衬衣衬裤就去给他开门:“出什么事了?”她一边开门一边问,开开门后就又赶紧钻进被窝里。
“李老师摔伤了!”王志勇有些凄楚地说。
“李老师摔伤了?……那李老师摔伤了就摔伤了,你至于吗你!”董建菊还以为是要地震了或者是天要塌下来了,她没想到他半夜三更来敲她的门竟然是为这事儿,突然有些生气。
“可……可明天不是有他的比赛吗!”
“啊!那又怎么了?”
“他让我顶替他!”
“你?……顶替他?你也成了‘十八把剪子’?”董建菊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多少有点儿明白了。
“哎呀,谁说不是!”王志勇因走得急,心里慌,脸上带着汗,还急得抓耳挠腮。
董建菊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李老师摔伤了还有另外的专家教授。果研所是果树界的藏龙卧虎之地,怎么也轮 不到他王志勇。她认为他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她裹紧被口,想了想就盯住他问:“你断奶才几天了?啊?你觉得你有这种可能吗?”
没想到一句话把王志勇说恼了,他走到她床前说:“你说谁断奶才几天了?
你想让我把你的被子给你撩了?”
“你敢?”董建菊一下子就被他那种着急的样子逗笑了。
“我敢?……你看我敢不敢?”王志勇气得弯下腰就去撩她的被子。
“你要干什么?”董建菊害怕了,她死死地拽住她的被子,可拽了一会儿见王志勇并不是真要撩她,胆子就又大起来:“你就是不敢!你就是不敢!”她又一连讲了他好几句。
王志勇慢慢直起身来,凄然地望着她说:“人家遭了这么大难,来找你商量事儿,你不但不帮人家还羞辱人家,真不够朋友。”说完,竟然为难地哭起来。
“没出息!这些都是真的?”
“人家刚从医院回来,一晚上还没有睡觉呢!”
“那你不去睡觉,你找我来干什么?”
“咱们两个人一起干吧。人家别人都有帮手,我总得有个人帮忙吧。”王志勇可怜兮兮地看着董建菊说。
“你甭想,这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定有多少人挑毛病、多少人骂你呢?我可不跟你去丢这个人!”
“那你让我怎么办呢?”
“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那好吧。”王志勇想了想就往门外走,他本来是想趁着这次比赛多学点东西,可没想到不但不能如愿,还把他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没有人同情,走出门去就嚷了一句:“我回去就装病,他爱谁剪谁剪!”
“哎!哎!哎!”他刚走出去不远董建菊就急了:“你快回来……你来求我你还这么横!”
这天上午,中国农林渔业部的领导在果研所礼堂做了形势和任务的报告,下午进行了讨论。
第二天,“十八把剪子”——包括王志勇——的果树修剪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十八个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助手,搬着梯、凳,在果研所门前路北的苹果地里一字排开。参加大会的其余的人们,则来来往往的品评、鉴赏。
王志勇和董建菊一开始气馁的不敢下手,在董书仓和果研所领导的一再鼓励下,才逐渐放开。
他们选的第一棵偏壮一些的红元帅苹果树,是完全按照李老师的意图剪出来的:清楚的层间,适度的平面,合适的叶、花比例以及长短结合的枝条和波浪式的结果枝组……层层递进,波澜壮阔,不但给人一种非凡的气势,还给了人一种无法言传的优雅美感。
“咦!……怪不得李老师要选王志勇!”
“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小小年纪真没看出来!”
围在他和董建菊周围的人们,一个个怀着惊异的心情,七言八语,议论纷纷。
他们选的第二棵中庸一点的小国光,则是按照王志勇自己的意图剪出来的:
开张的角度,适当的从属,精细的三套枝配备……枝组与枝组之间,既有节奏又有韵律;主枝与主枝之间,既体现着张扬,又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哲理……
这是两棵二十五年的大冠的苹果树。
两个人一上午就只剪了两棵。
下午是几棵三至五年的密植的苹果幼树和几棵密植梨树。他们打破常规,用绳子代替剪子,把主侧枝拉成90度,辅养枝和临时枝拉到90度以下。利用角度调节长势,辅以生长季节环剥,促使辅养枝和临时枝从营养生长往生殖生长方面转化,以迅速达到“三年见果五年亩产万斤”的效果。
王志勇的这一新观念,彻底打破了这些年以来的“一把剪子定乾坤”的理论,也正像李玉秀老师所想得那样,在果树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