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大口小口地吃饭,范立田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他是谁呢?“您是贵人多忘事。 ”服务员摇着头说,“是啊,那么大个三番城,您咋会记得我。范书记,您还记得老段家包子铺吗?老段家胡同,往左一拐,门边有棵碗口粗的柳树。”
范立田终于想起来了,兴奋地说:“您是段掌柜?”服务员脸上的褶子立马舒开了,笑微微地说:“范书记,您是有心人,我一说您就记起来了。您在省里吧?”范立田很快吃完了,盘里的包子剩了不少,段师傅歉意地说:“兴许不对您胃口,不是原先的味儿了。老段家包子是祖传的手艺,新鲜的蹄膀儿,细火煨一个晚上,筷子一搅,比奶水还白,再加上木耳、百合、菜心,一个包子十八个褶子,那叫个精致!现在不行了,五九年联营,味儿联没了,料不全,手也生,弄来弄去,客人不待见,自己也懒得看。”
范立田点点头,问道:“生意咋样儿?”段师傅说:“半死不活,硬挺着呢。您看看,街上人不少,手里没粮票没现钱,谁吃得起?也就是公家买卖,赔了挣了,肉烂了在锅里,我自己的买卖,早关门了,有宅子赔不了地!”范立田安慰地说:“会好起来的,过一两年,兴许红火起来。”
段师傅撤下剩饭,抹了一遍桌子,招呼手下的上了一壶茶,看着范立田满头的白发,唏嘘着说:“范书记,您没少受罪吧?谁不知道您是好人?人啊,谁没个遭难的时候啊你说,一落难就乱脚踩,人味儿变了!”范立田说:“老百姓也不容易,从五九年到这,没过一天轻松日子。段师傅,三番的厂子咋样?”
段师傅一边往范立田的茶碗里续水,一边说:“范书记,不是您在这里的时候了。那时候,厂子多红火,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东西贵得吓人,工人一个月工资,买几斤杂合面,多少人熬不住,饿得剩了一根筋,都下乡了。这几年,厂子倒是恢复了,也看不出景气来。三番两家暖瓶厂,供销社里凭票买不着,难啊!”这些情况范立田都知道,问别的,段师傅也说不上子丑寅卯,范立田坐了一会,身上有了点力气,跟段师傅告辞走了。
范立田进了一家商店,倒没打算买东西,老百姓的日子,多半跟商店有关联。商店里很冷清,一边是布匹鞋帽,一边是针头线脑,一边是锄镰锨镢。走到日用百货柜台跟前,货架上摆着脸盆、暖瓶、手电、肥皂,鸡零狗碎的玩意儿。
他想买把儿手电,乡下不像城里,夜里到处黑黢黢的,路也不好走,晚上出出进进不方便,半人高的柜台,光溜溜的水泥台面,鉴着他的影儿,没看见售货员在哪里,叫了一声,柜台后面忽地站起一个人来,吓了他一跳。
售货员是个半老娘们,两只桃花眼,在范立田身上滴溜溜的乱转,女人烫了个菊花头,蓬松的像一只翻毛鸡,没等范立田张口,售货员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叫魂呢你!”范立田耐着性子说:“买把儿手电,两条肥皂。”售货员还在气头上,横眉立眼地说:“肥皂凭票,手电随便买,要多少给多少。”
说着递给范立田一把手电,范立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肥皂票,不是不用票了吗?”售货员把手电拿回去了,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买镜子吧,买镜子不使票,买个镜子好好照照。”
范立田猛丁噎了一口,耐心地说:“服务行业不容易,老百姓凭钱买东西,不是来看脸色的,多注意服务态度。”售货员登时变了脸色,指着范立田的鼻子骂:“老白毛,你是哪旮旯里蹦跶出来的,跟老娘指手画脚,要买就买,不买拉倒,咋了,老娘就这态度,你怎么着吧!”范立田气得直打晃儿,大声说:“找你们主任来!”
商店里不多几个人都聚拢过来,帮着范立田说话,“仗着男人当个破官儿,了不起了?不信没人治不了她。”有人劝范立田,说:“老同志,您呀,别跟她生气,跟牲口置气,可不是好把式。”有人起哄说:“办了她,一句话办了她!”
售货员越说越来劲儿,唾沫星子乱飞,“有本事你叫人去呀,老娘才不怕呢。”卖布匹的女人很快过来了,扯着她的袖子,说:“招娣姐,见好就收吧,这人看着眼熟呢,别是上边的大领导。”
叫招娣的女人,明显怯了,嘴巴不服气,抽着鼻子说:“嘁,谁知哪粪坑里跑出来的,装大尾巴蛆。谁怕谁呀,我才不怕呢,谁怕谁是三姑奶奶的脚后跟。”卖布匹的摇摇头,息事宁人地说:“这位老同志,她不是冲您来的,谁没个心烦的时候,您说是不是?您呀,别生气,就当吃饭噎着了。”
范立田原本不想计较下去,转身要走,没想到叫招娣的女人,狠狠朝他啐了他一口,范立田又站住了,这种态度怎么行呢,老百姓本来一肚子委屈,没来由惹一肚子火,有多少个不痛快!范立田刚要说话,跟前的人捅了他一把,小声说:“走吧,人家男人是公社副书记,纱帽翅子一尺多长,你咋不长眼,还等着穿小鞋啊。”
范立田不气不恼,微微地冷笑道:“叫你们领导来!”范立田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卖布匹的看阵势不妙,在招娣的耳根上嘀咕了几句,正巧有人在布卷儿跟前问价钱,卖布的女人赶紧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