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松年迎着小萍过去了,接了闺女手里的东西,说:“没累着吧,说一声,爹去接你。”小萍看了爹一眼,眼圈先红了红,说:“爹,您咋站在风口里,秋风一天比一天凉,您咋不知多穿件衣裳。”
何松年心里热乎乎的,还是闺女疼他,天底下除了闺女,谁管他冷热。闺女鼓起来的肚子,有模有样了,像抱着口铁锅,松年嘿嘿地笑了,说:“你婆婆一天出来看几遍,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小萍朝树底下看了一眼,小声问:“爹,分地了?”何松年说:“还没呢。爹盼着过了春分,开了春,你们家多分一口人的地。”小萍脸红了红,说:“我怕分了地,急着赶回来。依着水源,还让我住一阵儿呢。”何松年提着包袱,跟小萍一前一后往家走,何松年说:“是该早回来,身子一天比一天沉,路上不方便。”
到了何家门口,松年说:“先回你婆家吧,跟她说说话儿,有空再过来。你老公公身子不好,活一天少一天了,好好伺候他,赶在分地前走了,亏大了,少分一口人的地呢。”小萍放下提包,拿出两瓶儿红酒,往何松年怀里一塞,说:“爹,您女婿孝敬您的,酒里有王八,说补身子呢,慢慢儿喝。”小萍走了,何松年一直看着闺女的影子,拐进了胡同,才把眼睛收回来。
起了秋风,仲森的身体像下蜇的蛴螬一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蜷缩在炕头上,有时起来坐一阵儿,多数时间躺在炕上数日头,一个人掰着手指头算,快了,命大呢,过了年,命小呢,兴许今秋上就见阎王去了。他倒不怕死,老天爷没厚薄,甭管金命银命土坷垃命,下生就往死里走,修行好呢走得远一程,修行不好,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跟学田同岁,霍老三还小俩月呢,都走了,好日子没过几天,一辈子多少冤屈啊!家里老哥仨,大哥走的那年七十三,二哥走的那年平七十四,数他命贱,又数他的寿限大,老天爷也讲个公道。
大哥身子不好,一辈子就是个喘,夏喘一口气,冬喘一口痰,偏偏赶上了糟践日子,老在了路上。二哥身子没毛病,一辈子没下力,身子没亏损,心里不痛快,明和打成了资本家,明杰一辈子没出嫁,让人把官儿拿了,明杰啊,太要强了,这一要强啊,心就硬了,一刀子切了手腕子。明杰一死,二哥哭了多少?一摸一把泪,没熬过冬天,也跟着明杰去了。这两天一点动静也没了,到底分不分地?分了地,他到地头上站站,就闭住眼了。
这几天,他老想着明华的四十亩地,多好的地啊,刚划过来那一年,整整收了四十担麦,满屋里都是麦子,满眼里都是麦子,滚圆的麦粒儿,在他的眼前,流成了一条河。他叹了一口气,梁家四十亩地,他种了一季儿,第二年,老黄这老东西就下来了,说收就收了,不让人说话,不让人喘气。地收了,怨咱命里没有,咱不冤,外财不发命薄人。为啥给咱戴帽子,帽子戴上了,成了紧箍咒,谁念咱也头疼,头像炸开了。
谁也想扒拉开咱的头皮看看,脑子里有没私心,切开咱的肚子看看,是红心还是黑心,奶奶!我仲森有啥罪过?一辈子没杀过鸡,没抡牲口一鞭子,没踩谁一脚,没戳谁一指头,跟谁也没玩过心眼子,肚子里没一根弯弯肠子,凭啥都来斗我?
仲森的脑子里很乱,像一团麻,找不到头,看不到尾,这团乱麻把心缠紧了封住了,他的心肝儿,包成了一个粽子,一层儿粽叶,一层儿麻绳,越勒越紧,他觉得喘不上气来了。
早上喝了一小碗小米汤,肚子里填满了,一口水也下不去了。抬手摸摸肚子,肚子里**的,像结住了一口气,嗓子眼里甜蜜蜜的,这是不好的征兆呢,他想。不分地说啥也不能死,有一口气喘着,分一口人的地,挺住吧,等抓玩了阄,蹬腿闭眼随他了!伸手在炕头摸了一把,摸到了一个橘子,放在鼻子上闻闻,一股麻生生的味儿。金黄的橘子,软软的橘子,橘子是明华买的。
明华来打了个逛,问他想吃啥,他摇摇头,说:“啥也不想吃。我想吃地,把地抱起来,当锅饼啃,咔嚓咔嚓。”他就是这么说的,明华眼里噙着泪花,说:“爹,您老等着吧,快了,早则入冬前,晚则明年春上,耽误不了拾掇地。”
他点点头,在喉咙里说:“明华,我等不到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湿了,“明华,你梁家的地,我没种够,我还想再种一季儿。老黄说,收了吧,地是国家的。我说,地是俺闺女的聘礼,老黄说,你问问它姓董还是姓梁?”
明华坐在他跟前,摸着他的手腕子,吧嗒着掉泪。仲森喉咙里响了一阵,眼泪下来了,说:“华啊,爹亏欠着你,为着四十亩地,把你卖给梁家。”明华说:“爹,我自己情愿的,谁也没逼我,屯田待我不差。”仲森摇着头说:“明华,爹给了你一个火坑,你命里闯出来了!”
当着明华的面,明华娘怕仲森说出别的来,让闺女怨恨她,忙把话头截住了,“他爹,少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一时一事,搁现在,他梁家搬座金山银山来,我也不抬眼看。”
仲森握着橘子,眼泪簌簌地滚了下来,几个闺女里头,还是明华跟他贴心。明美光盘算自己的事儿,想着公家的事儿,公家是你爹?公家生你养你了?病了这么多日子,明美没来瞧他一眼,打个照面儿也好,端一碗凉水,也是孝敬他。明兰呢,一肚子孝心,跟前孩子多,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