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半明半暗,起风了,窗纸索索地响,榆树影儿在窗上晃。 玉兰也真是,你说到这没个盘算,老榆树该刨了,出四寸半儿,多少添上点木料,兴许做一口棺材。大哥的棺材好,上好的杉木,六寸厚的板儿,出殡的时候,八个小伙子抬不动。二哥行了一辈子善,捐出去了多少钱,连副行头也没置下,明仁给他赊了一副棺木,棺材薄的跟灯笼似的,没抬到林地里,散架了。劳累了一辈子,咋说也占口棺材吧?
天井里有动静,侧着耳朵听了听,是老黄。老黄问:“三哥咋样了?”明华娘说了一句啥,仲森没听见。一会儿门子响,老黄说:“三哥,你倒会享福!”进来一个黑影子,老黄说:“赖炕头呢,谁不说你三哥是条好汉子,越老越懒了。”说着,老黄在炕头上坐下了,明华娘说:“他爹,你披上棉袄,跟老黄说说话儿。”
仲森使劲儿翻了个身,说:“我没力气跟他说话。”老黄嘎嘎地笑着说:“三哥跟我记仇呢。三哥越活心眼儿越小。”老黄眨巴眼皮,跟明华娘使了个眼色儿,说:“听说土改前的地还回来呢。”仲森一个激灵爬起来,看了老黄一眼,说:“老黄,谁信你的虚玄套子!”
明华娘扶着仲森坐起来,说:“他爹种了一辈子地,到老还是稀罕地!”仲森歪在被子上将息,头里昏昏沉沉。老黄说:“三哥,别装样儿了,你呀走不到我头里。”仲森说:“老黄,我不跟你比,你是王八命,千年不死,万年不烂。”老黄笑着说:“那不成神仙了!咋样儿?”仲森皱着眉头,捋了一把脖子,喘着说:“肺瓣子烂了,快见阎王爷去了。老黄,你死了见马克思,我死了见阎王,到了那边,咱俩见不上面儿了。”
明华娘说:“老黄,你整天马克思马克思的,马克思到底啥辈分儿?跟阎王爷一样,也掌管着生死簿?”老黄笑着说:“我也没见一面儿,县委墙上挂着他的像,是个外国人,一把大胡子。”明华娘一笑,说:“你说的是朴洛亚吧?大胡子有啥好,没人样儿。”仲森叹着气说:“朴洛亚在跟前,兴许多活几年。”老黄说:“朴洛亚给你的药方子还有吧?”明华娘说:“谁知塞到那老鼠窟窿去了!”
仲森说:“老黄,咋又没动静了?”老黄说:“中央拿政策慢着呢,先搞试点,试点成了,再在面上推开。我估摸着快了,老百姓嘀咕的越起劲,上面越没动静,老百姓闭了嘴巴就快了。”仲森摇摇头,说:“你们当官的,没一句正词儿。分就分了,不分拉倒,把肠子吊起来了,又说不分了。”
吃过晌饭,明兰端来一盆儿香喷喷的鸡汤,玉兰喂了仲森几匙儿,仲森紧皱着眉头,一会说咸一会说淡,一会嫌油腻,说啥也不喝。明华娘狠狠白了仲森一眼,劝着说:“他爹,孩子们孝敬你,你知足吧,别跟孩子似的,不通人气儿。”仲森翻着眼皮生气,玉兰劝慰了几句,仲森的气消了。
明华娘说:“刘老成病得不轻,几个儿女在跟前守着呢,怕一口气不来走了。”玉兰说:“平常不孝顺,这会儿急眼了吧。”仲森叹了一口说:“晚走一天,多一口人的地。玉兰,小萍还没动静?”玉兰说:“走的时候说,起了秋风就回来,快了吧。”仲森头:“盼着早一天分,又盼着晚一天分,不知有没有个齐全。”
玉兰说:“爹,您放心吧,省城多大的医院,啥病治不了!”仲森说:“那我吃几口饭。”仲森喝了半碗鸡汤。明兰说:“爹,您想吃啥,您支应一声,没有的,我想法儿。”仲森摆着手说:“啥也不用,嗓子眼长住了,龙肝凤胆也吃不下去了。”
明兰坐了一会,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说:“今儿社会过来,说厌恶明日结婚,还没跟大嫂子说呢。”明华娘想起厌恶的模样儿,笑了几声,说:“厌恶啊是个矬板凳种儿,还有人稀罕,没长住眼。”玉兰说:“你要没工夫,我跟嫂子说去,到了跟前,横竖儿置办些东西。”
明华娘说:“月娥行的事儿,我一个子儿也不花,你爹病的时辰不短了,她没过来瞅一眼,花钱倒是忘不了娘家。看看账本儿,水源结婚的时候,她花多少,你们也花多少,不许多花一个子儿。”玉兰说:“别跟她一般见识,计较起来没完,小姑那样的,一辈子甩不出个米粒来。面子是给妮的,不为了妮,她八抬大轿我也不去。”说了一会话,明兰走了。
明兰刚出门,淑云进了屋,看了三叔的脸色,问了三叔的饮食起居,在炕沿上坐下说话。明华娘说:“你不知道你三叔多难伺候,多亏了玉兰有担待有存揽,哪有这样的!”淑云说:“婶子,您别怪三叔,好手好脚,让他躺他也躺不住。病了有一阵子了,口里没滋味儿,慢慢调剂吧,吃动饭就好了。”
淑云悄悄拉了玉兰一把,妯娌俩出来了,淑云问:“三叔的老衣预备了没?”玉兰摇着头说:“以前三病两灾,过些日子就好了,一来二去,没敢往这上面想。嫂子,你看着不好?”
淑云说:“没看出不好来。棉花布料现成,还是赶快给三叔把老衣做起来。一来给三叔冲冲喜,安安神儿,二来趁三叔还能动,让他穿穿试试,哪儿不妥帖,改起来容易。临时做的,手忙脚乱,粗针大线,哪有预备的应心?”玉兰点着头,说:“棉花布料现成,你婶子不发话,我也不敢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