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设在三队营子前沿离公路不远, 一栋5间带走廊的红砖红瓦房座北朝南,3间会议室, 1间办公室,1间广播室附加电话员的寝室。 会议室的后院是一栋8间青砖黑瓦房的加工厂, 设有打米打面房和加工饲料房、杂物存放保管用房等。 它和前面的会议室南北呼应, 东边是2间合作医疗室, 西面是2间大队食堂, 形成东西对衬, 整个布局好似一座四合院.
傍晚,雷声渐远,雨停了,天上的乌云变成了一层灰白的薄云。挂着“革命委员会” 牌子的会议室门前,一片场地湿漉漉的,还有星星点点的水窝。
绳捆索绑的陈大树,被两个民兵押上会场摁跪在中间。跪在他身后陪斗的是50多岁身体硬朗、剃着光光头的地主陈兴荣,头发花白的右派孙文贤,50多岁体态略胖的富农尚老五和他的老婆。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全大队就这么4个“老梆子”。
开会的男女社员只陆陆续续来了百十号人,且大都是三队的社员。-个拥有两千多人口的大队,开如此重大的斗争会,为啥只来了这百十号人?因为老百姓对“批斗会” 早已厌倦了,甚至是深恶痛绝。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阶级斗争” 就必须“天天讲” ,而且讲得轰轰烈烈,斗得也轰轰烈烈。老百姓中偶尔出了星点失误,如锄草时误伤了一棵庄稼苗,若被“抓革命” 的干部发现,或是被追风跑的积极分子举报,这个老百姓就会遭殃被“上纲上线”扣上“破坏生产” 的罪名,和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跪在一起斗来斗去,斗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近几年来,老百姓越来越关心的是“促生产”而不是“抓革命” ,迫切需要的是能多夺“工分粮” 填饱肚子。所以,老百姓只要听说开批斗会,就人心发怵,能躲则躲。这回来参加批斗会的百十号人中,大多数是不相信“地主娃毒耕牛”来看究竟的。
会场上,四楞子神情紧张地站在场地角落里,牛组长和胖冬瓜、干柴棒困惑地站在人群前面,气恨地低声嘀咕着。
三队长站会场中间,余怒未消地诉说着:“我那头大黃牛干活顶台拖拉机,人见人爱。没想到陈大树才进牛棚几个月,就把它给毁了。”
30多岁的革委会主任尚大国,高鼻梁,秃下巴,一脸的横肉。他凶神恶煞地走到会场中,拖腔拉调地:“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地主分子陈兴荣公然指派他的臭小子陈大树,毒死了三队的大黄牛。阶级敌人的这种猖狂行径,我们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马家清拿着旱烟锅,干咳了两声,情绪激动地:“陈大树不承认下毒,这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我们贫下中农一定要擦亮眼睛,狠狠地斗他们,一斗他们就老实了。”
王干轰站在会场中间,激愤地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陈兴荣!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毒死耕牛的陈大树!”
群众中只有三五个社员响应着呼了几声,会场显得很冷清。
来参加批斗会的还有大队党支部书记孙文理、妇联主任马月英。孙文理40多岁,身体结实干练。他家住一队,是右派孙文贤的胞弟。他虽然只有初小文化,但脚踏实地,吃苦耐劳,聪明能干,且公正无私,有魄力有正气有威信,从50年代中期的小队长任上干起,又在大队书记仼上干了9年,很受群众拥戴。“文革” 开始时他被打成“走资派” 挨了几回批斗,靠边站了几年,前年出来复仼后,也不知是学乖了,还是斗怕了,逢人一脸笑,说话慢半步,遇事绕道走,明知尚大国横行霸道,他也不争不气。群众对他有意见,背地里给他起过不少外号,但都没有喊出名。如喊他“笑面虎” ,但又认为他从来没害过人,喊了几回就自然取销。以后又说他是“老狐狸” 、“两只船”、“ 哈巴狗” 等,又都与他本来为人处事的性格配不上,所以人们最后还是恭敬地喊他“老书记” 。大队部在陈大树家的屋后不远,他看到他长大,认为他虽出生地主家庭,但“心眼好、人品好、劳动好、争气拗强” ,是个“好娃子” 。早上,他听说他救了投河寻死的玉婷侄女,很是感慨了一番。不料晚上就被尚大国冠以“投毒罪” 批斗,并把他哥哥也揪来陪斗。目睹现场,他心里气愤,但又不能急于亮相开口,只能暂切和马月英站在一起挤在人群中,先低声和她交换看法,统一思想。
30多岁的马月英,丰满健壮,朴实大方。她家住四队,虽然是马家清的堂妹,但兄妹俩的性格和品质却截然不同。她贤能善良,做工作不唯上不唯下,求真务实,内正外圆,既有原则性,又有亲和力,很受老百姓的拥戴。
此时,他们俩心情沉重地站在人群中,小声地议论着各自的看法。孙文理唉声叹气地说,正大的事不调查清楚就斗人,太草率了。马月英直截了当地说,她不相信恁忠实精明的娃子会干这糊涂事。可又有啥办法呢?现在是尚大国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非常时期,我们只能先观察一会儿再说。
他们俩正在交换看法时,二队30多岁的尚双喜和20多岁的二杆子冲到会场中间,照着被批斗的人挨个嘴巴子剜心脚发泄一通。陈兴荣被打趴在地上。尚双喜又汹到陈大树面前,狠狠的一巴掌,把陈大树嘴角打出了血。他扬手还要再打,被胖冬瓜、干柴棒气昂昂地冲上去拦住。
干柴棒伸开双臂护着陈大树,瞪眼歪脖地瞅着尚双喜,质问道:“你姓尚的凭啥子打人?你狗仗的啥人势?”
胖冬瓜握着拳头汹到尚双喜面前,随时准备动武,大干一场,又被牛组长跑来拽住。
尚双喜见势不妙,赶忙缩回手,不服气地瞪着他们。
二杆子本想打陈大树,见有人保护,想着“打地主不为错” ,于是趁势照着陈兴荣的屁股狠踹一脚。
王干轰冷不防走过来,用脚踢着陈兴荣的屁股,要他交代为啥要毒死大黄牛。
趴在地上的陈兴荣,双手撑住地直起腰来,一脸一嘴的泥水。他紧闭双眼,一句话没说。
一道闪电划过,远处传来两声响雷,刮起了一阵凉风,东南角的乌云涌了过来。
“又要下暴雨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参加批斗会的人开始四散走开。
王干轰气得跑前跑后地“喂,喂”,想把人们拉回来。没人理睬他。
尚大国见机行事:“连长,你喊俩民兵,把陈大树送派出所去!”
此时的孙文理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把手一扬,坚决地:“慢!先把陈大树留在大队办学习班,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连长具体负责看管。要真是陈大树下毒,他赖不掉也跑不了!”
尚大国见孙文理发了怒,心里一阵好笑地认为他太不识时务。因为目前正是他尚大国春风得意之时,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根本没把什么书记放在眼里。但他又觉得没必要费口舌和他争执,暗自拿定主意后,两手背着轻蔑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王干轰愣了一会儿,才喝令陈大树站起来向后院走去。
被陪斗的几个阶级敌人,感激似地连忙站起来往回走。
牛组长和胖冬瓜、干柴棒围着孙文理喊“老书记”,拍着胸脯鸣不平,苦苦哀求他救救陈大树。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滂沱大雨落下来。
孙文理沉痛地点下头,催他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