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狗宝被崔连长带上山放火箭,放火箭就是不分昼夜地连轴转,轮你上的时候你还没睡醒盼着睡觉,轮你睡的时候你太累了睡不着,或者你刚睡着就又轮你干了。干活的时候好像在睡觉,睡觉的时候好像在干活。白天晚上也分不清了,眼前总是黑的,看不见一米以外的东西。
聂狗宝恍恍惚惚的,认定这又是在梦里了,总想把自己掐醒,但他怎么掐都不疼,他用巴掌使劲扇自己耳光,把鼻血都扇出来了,鲜红鲜红的,伸出舌头舔一舔,却是甜的。
后来,聂狗宝隐约听见火箭放完了,心里一松劲,一下子昏死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蓝娥见他醒过来,大叫着说,天啊,没见过这么睡的,几辈子没睡过觉了?
聂狗宝看着蓝娥说,我怎么回来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蓝娥说,走回来的,你们那帮子人,像是被赶尸的赶回来的,说完又嫌这样说话不吉利,在自己嘴上拍了三巴掌。
聂狗宝问,我爹呢?哦,他到食堂做饭了。
蓝娥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聂狗宝说,好像听谁说的,我也忘了。
聂狗宝还想说什么,蓝娥站起来说,起来吧,该吃饭了,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该睡够了吧,三天三夜了。
聂狗宝跟蓝娥到食堂吃饭,路上,聂狗宝问蓝娥,娘,今天食堂里吃什么饭?
蓝娥说,听你爹说,好像是蒸包子。
聂狗宝打了个哆嗦说,高粱面红薯叶包子?
蓝娥说,胡说八道,高粱面是人吃的吗?
聂狗宝心想,又想起梦里的事情了。
食堂里蒸的是麦面粉条包子。聂狗宝听说,大炼钢铁撤回来后,食堂里剩余的粮食按人头分了交给各队的**食堂,所以食堂里改善了几天伙食。改善了几天伙食后,食堂里又开始蒸玉米面窝头了。
聂狗宝想起在梦里,他从大炼钢铁跑回来那段时间吃的就是玉面窝头和红薯干窝头,吃完窝头就开始吃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食堂里胡乱吃的时候,聂狗宝躲进沙葛荡里吃虫子了。
聂狗宝想起食堂里吃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时候,干部们天天晚上开会。聂狗宝想,梦里的事情,说不定真的会发生。
天黑以后,聂狗宝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看看前后没人了,拔腿往大队仓库走去,仓库旁边几间新盖不久的平房就是七队的**食堂。聂狗宝扒着窗户往里看,操作间里亮着灯火,大厅套间的司务处露出条门缝儿,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聂狗宝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也听不清楚。聂狗宝从外面轻轻推开食堂的大门,进入大厅往前摸索几步推开操作间的小门,操作间里没人,凑着突突的油灯的亮光,聂狗宝看见灶台上的瓦盆里摞着好多张温热的油汪汪的大饼,聂狗宝从里面揭出两张饼来卷好攥在手里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有脚步声走过来,急忙一口气吹灭灶台上的油灯,猫下身子躲在暗处。
樊梨花进了操作间咦了一声,伸手在灶台上摸着洋火划火把灯点着,聂狗宝趁机蹑手蹑脚从她身后走出操作间,溜出食堂。
聂狗宝找了个胡同的墙角处蹲下把手里的两张饼狼吞虎咽地吃下肚,打了个饱嗝,准备回家,又想起梦里的事情,转道要去聂二明家去看看。
聂狗宝从胡同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往前走了两个胡同口,快到聂二明家胡同口的时候,听见对面聂二明哼着小曲走过来。聂狗宝藏在屋角后面,看见聂二明在自家的胡同口停了一下,掉头走向另一个胡同。聂狗宝在后面闻见一股从聂二明的胃里返出来的白酒味道,差一点把刚吃进去的油饼吐出来。
聂二明摇摇晃晃走进另一条胡同,在一个破落的院门前停下,背对着院门尿了一泡长尿,尿完系好裤带,把院门推开走进院子,聂狗宝躲在院门后面看见聂二明走到西屋窗子前咳嗽了一声,过了会儿,西屋的门从里面轻轻打开,聂二明进了房子,转身关上房门。聂狗宝认出这是大杆儿家,大杆儿本来也在大练钢铁上,后来从大练钢铁上跑掉了。
聂狗宝站在西屋窗子下面听里面的动静,聂狗宝听见划洋火的声音,接着,窗纸被里面的灯光映亮。
聂狗宝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往里看,看见大杆儿媳妇搂着孩子躺在被窝里,聂二明站在床前嘿嘿笑着说,一整张热乎乎的油饼,不亏你吧?大杆儿媳妇说,一张油饼?那你得把灯吹灭了。聂二明说,把灯吹灭了有什么意思?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回去弄老婆。大杆儿媳妇说,那你就回去弄老婆去吧。聂二明一咬牙说,好吧,一张半油饼,要把灯挑亮。大杆儿媳妇把孩子挪到一边去,伸手接过油饼,聂二明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光,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从那天开始,聂狗宝每晚都要到食堂里转一圈,先弄上点吃的,聂狗宝从长远计,每次都不多拿,能吃饱就行。吃完后,聂狗宝就躲在暗处,悄悄跟着某个干部看看他们都干什么。
聂狗宝发现,大多数干部都顾家,开完会把吃的拿回去让老婆孩子躲在被窝里吃。聂二明要么回家,要么就去找大杆儿媳妇,大杆儿媳妇也一样,给的少了就吹灯,给的多了就点灯。队长开完会基本上不回家,因为樊梨花把吃的都带回去了,队长喜欢找不一样的妇女,有本队的,也有外队的,队长不但给她们吃的,还要跟她们讲一些关于**的道理。
一天晚上,聂狗宝在街上转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眼前飞快地跑过去,忽然想起飞毛腿的事情,既然梦里有,说不定就真的有。
关于梦与现实之间的联系,聂狗宝越来越觉得奇妙,很多梦里的东西转眼就变成了现实。比如,骨朵本来在七队的**食堂里做饭,而在梦里也有这样的情节,在梦里,骨朵在食堂里做了一段时间的饭又被干部家属替换掉了,聂狗宝就预言说骨朵在食堂里是干不长的,果然没过多久,骨朵就回家了。
还有,聂狗宝有一次在食堂里吃窝头的时候说,窝头很快就吃不成了,大伙问,窝头吃不成了吃什么?聂狗宝说,吃高粱面和红薯叶子。大伙儿说,那怎么可能?那是猪吃的。但不久,食堂里就开始吃红薯叶子和高粱面了。
聂狗宝跟大先生说起过梦与现实的联系,大先生认为有道理,大先生说,梦里面有现实,现实里面也有梦。大先生也举了个例子,比如,大人不让小孩子玩火,说白天玩火,夜里爱尿床。这是有道理的,小孩子白天玩火会延续到梦里,小孩子白天玩火最后总是用尿浇灭,晚上做梦玩火,也是用尿浇灭的,不就尿床了吗?
聂狗宝又跟大先生说起他曾经梦见全村人浮肿的事情,问大先生能不能提前预备些药?大先生说这件事他知道,祖上行医几代,每代人都会遇见水旱蝗涝,一有灾荒,就会流行浮肿瘟疫,所以药铺里早有准备。
聂狗宝很喜欢跟大先生说这些事情,大先生毕竟见多识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到了大先生这儿都变得没什么奇怪了,大先生给你讲讲其中的道理,你更是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啊。
聂狗宝跟大先生讲起飞毛腿的事情,这个话题在碾头镇是老生长谈了,谁都能讲上几句,谁讲起来都是那几句,但大先生讲的就很不一样。
大先生开篇就讲起了进化论。聂狗宝不知道什么是进化论。大先生说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进过省城的洋学堂,进化论是从外国传过来的。
大先生说,按照进化论的说法,人是由猴子一点一点进化来的,你见过猴子没有?
聂狗宝说,没有。
大先生说,我见过,跟人长得差不多,猴子是人的祖宗。
聂狗宝说,猴子会飞吗?
大先生说,猴子不会飞。
大先生说,猴子虽然不会飞,但进化成人以后,有的就会飞了。
聂狗宝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猴子刚刚变成人的时候,有的人不会飞,但有的人会飞。
大先生说,是这个意思,我从古书里看到过——我家里原来有很多古书,现在都不见了——我记得很清楚,有本古书上说,离现在很远的古代,有个人叫什么子的,那会儿的很多人都叫这个子那个子的,这个叫什么子的就会飞,说他可以御风而行,就是说他会腾云驾雾。
聂狗宝问,然后呢?
大先生说,那本书上还说,那个叫什么子的会飞的人有一些弟子。
聂狗宝说,那就说明,不会飞的人是可以学会飞的。
大先生说,是这样的,不会飞的可以学会飞。
聂狗宝问,为什么现在反倒没有会飞的人了?
大先生说,你怎么知道现在没有会飞的人了?你只是没有见到过罢了。
聂狗宝说,至少现在没有么多会飞的人了。
大先生说,不管古代还是现代,会飞的总是很少一部分人。
大先生说,你想想,猴子进化成人以后,一部分人会飞,一部分人不会飞,会飞的人多还是不会飞的人多?
聂狗宝说,按道理是不会飞的人多。
大先生说,对啊,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有些人就是会飞了,但会飞的人少,不会飞的人多,会飞的那些人总是没道理。
聂狗宝问,这是为什么呢?
大先生说,道理总是在多数人手里的,就像**,大家都在搞,就搞得有道理。
大先生说,你明白了吧,因为道理总在多数人手中,从古至今,只有一本书提起过会飞的人,提起的时候,也只是寥寥几句话,人们慢慢地不相信有人会飞了。再后来,虽然有人见过会飞的人,给人说起来也总是没人信。会飞的人一点道理没有,只能混迹于大多数人当中,不敢现形。
聂狗宝说,我见过飞毛腿,虽然是在梦里见过,但我相信世上是有飞毛腿的。
聂狗宝给大先生讲了吃虫子的事情, 讲了鸟人的事情,讲了鸟人的长相,还讲了鸟人说自己也是鸟人的后代。
大先生说,每个人都有过飞到天上的念头,所以梦见自己会飞也是很正常的,至于吃虫子能飞起来,我没有试过,不知道。但我想是这样的,刚才咱们说过,会飞的人平时都是隐形于普通人当中的,隐形的时间长了,就忘了自己本来是会飞的。
聂狗宝说,大先生啊,如你所说,本来会飞的人混迹于普通人之中,,时间长了,就忘了自己本来是会飞的,那他们为什么又会再飞起来呢?
大先生说,可能是受了什么特别的刺激,就像家里养的鸡,平时不飞,你走过去踹它一脚,它扑棱棱地就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