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狗宝闭着眼睛想起很多事情。
他首先想起来,大练钢铁上刚放过一个卫星,连续几天几夜没睡觉,卫星一放完,聂狗宝饭不吃衣服没脱就躺下睡了。聂狗宝明白为什么梦里总是些跟吃有关的事情了,聂狗宝的肚子里空落落的,显然是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接着他想起来,放过卫星后的第二天,崔连长来窝棚里通知大家说要放火箭,他下决心要从大练钢铁上逃走,并和大春约好吃完晚饭在窝棚前面的那道山沟里会合,聂狗宝在那道山沟里等了好长时间没见大春来,以为大春变卦了,只好自己跑了。
后面的事情很杂乱,聂狗宝仔细的梳理了一番,大致是这样的:逃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只狼,不是喜生跑得快,就会被狼吃掉。回家以后,聂狗宝害怕被抓住游街躲到沙葛荡里,在沙葛荡里饿的实在不行了只好吃各种虫子,吃了各种虫子以后聂狗宝跑得越来越快以为自己是传说中的飞毛腿。后来聂狗宝在沙葛荡里遇见鸟人兄弟,鸟人兄弟告诉他,他也是鸟人的后代,把虫子坚持吃下去就能飞到天上。为了给素素治病,鸟人兄弟带着他和素素还有大民子飞到北京去找喜生。到北京后聂狗宝想看看**就跟鸟人一起飞到**住的大院子,他们挨着院子找**的时候被很多人暗中盯上了,两人往外飞跑逃离的时候一头撞到一堵影壁墙上,然后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大练钢铁的窝棚里。
聂狗宝认为,毫无疑问自己做了场大梦,但这场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根据以往做梦的经验,梦境是经不起推敲的。
他认为跟大春约好准备从大练钢铁上逃跑是经得起推敲的,他在那条山沟里等大春的情景也是真实的。聂狗宝记得等大春来的时候拉了一泡屎,那泡屎在地上快速地盘旋卷起顶到了他的屁股上。所以从准备逃跑到等大春会合这一段是真实的。
聂狗宝认为在半山坡的松林里遇见狼这个情节十分可疑,那只狼为什么不趁着自己睡着乘机把自己吃掉?自己跑得再快可能比狼跑得还快吗?不但在松林里遇见狼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可疑的,从此以后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荒诞不经的,什么吃虫子啊鸟人啊等等完全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聂狗宝认为遇见狼是可疑的还因为在那之前他在那片松林里展开铺盖卷睡过,只有睡了才可能做梦。但转念一想,不对。如果是从那会儿进入梦境的话,这会儿他应该躺在那片松林里。
聂狗宝想,现在没有躺在那个山路旁半山腰的松林里,入梦的时间就不得不往前提了,至少要提前到上一次睡觉的时候。
如果把进入梦境的时间提前到上一次睡觉的时候,聂狗宝想,应该是最后一次放完卫星。那次卫星放完以后,聂狗宝饭不吃衣服没脱就睡了。但是如果是那一次的话,崔连长通知放火箭在灶上吃油饼吃完油饼在山沟里拉屎等大春这几件事就是在梦里发生的。
如果崔连长通知放火箭在灶上吃油饼吃完油饼在山沟里拉野屎等大春这几件事是在梦里发生的,就有些麻烦了:就说明梦里的事情有些是荒唐可笑的,有些是来龙去脉很清楚的。
聂狗宝想,如果梦里有些事情是荒唐可笑的,有些是来龙去脉很清楚的,跟真实一样真实,就很难分辨得出哪些是梦中的,哪些是真实发生的。
这跟不做梦的时候是一样的。不做梦的时候,有些事情是真实的,有些事情好像是不真实的。
聂狗宝认为,梦里和梦外很难分辩,真实和不真实只是感觉。在梦中的时候以为不是在做梦其实是在梦里,做梦的时候以为自己醒着呢,其实你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聂狗宝之所以总想搞清楚什么时候醒着什么时候睡着了,是因为这件事总也搞不清,因此把它搞清楚是很有意义的。
就像搞**这件事,搞一搞是很有意义的,搞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更加有意义。
聂狗宝被那堵影壁墙撞回到大炼钢铁上以后,先是闭着眼然后眯着眼一直在想,刚刚想明白,接着就犯糊涂了。
比如,他把进入梦境的时间提前到最后一次放卫星,那次卫星放完后,聂狗宝倒头就睡,然后就开始做梦了,这是很合情合理的,但接着他又想到大练钢铁上那帮老娘们儿整天光着上半身露出一对儿如深秋的老丝瓜一样的**,这也很像是梦中的事情——本来大练钢铁上只有四队的妇女桂兰一个人要撑起半边天光着上身露**,后来所有的妇女都学她的样子撑起了半边天。
聂狗宝想着想着就想累了,肚子也饿得厉害,估摸着该吃饭了,睁开眼准备下床。
聂狗宝闭着眼想事儿的时候,耳朵边尽是那帮老爷们儿老娘们打骂说笑的声音,眯着眼想事儿的时候,眼前有模模糊糊的人影晃动,睁开眼准备下床的时候,窝棚里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聂狗宝独自一人走出窝棚来到食堂。外面天已经黑透了,食堂里面却是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饭菜香味儿,聂狗宝从里面闻出了炸油饼的味道。
聂狗宝随便找了个座位,也不跟人打招呼,低头猛吃起来。大伙儿正吃着,崔连长咋咋呼呼闯进来,同志们,崔连长边喊边踩到一张桌子角上,崔连长哑着嗓子对大伙儿喊道,刚刚接到上级通知,从今晚开始全体人员发扬大跃进精神,发扬连续奋战的精神,坚持九天九夜连轴转,放他一个嘎嘣琉璃脆的大卫星打火箭,食堂里保证大家吃好吃饱,从这会儿开始,只能饭等人,不能人等饭。说完,崔连长跳下桌子,跨着大步走了。
食堂里一片寂静。
聂狗宝手里捏着一个油饼往四周看,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聂狗宝看见大春坐在后面一张桌子旁往这边看,两人眼神交汇的时候,大春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聂狗宝吃完饭往外走,大春在后面紧跟着,到了没人的地方,大春撵过来问,狗宝哥,跑不跑?
聂狗宝说,上次让你跑为什么不跑?
大春说,什么时候说了?
聂狗宝说,也是这个时候,放火箭的时候,不记得了?咱们约好了在前面那道山沟里见面,等你半天没见你来。
大春摸着脑袋说,不记得了,我脑子整天都是浑荡荡的记不住事儿,那你怎么没跑?
聂狗宝说,约好的两个人,你没来我怎么能跑?
大春说,不说了,今晚一定跑,还在那个地方等,我死活都不在这儿呆了。
两人商量好了以后,回到窝棚里,窝棚里人不多:一些人还在食堂吃饭,吃完饭的都抓紧时间躺在铺上休息,准备放火箭。
按照两人商量好的方案,大春先走,聂狗宝过会儿再走,免得有人起疑心。大春走后,聂狗宝等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的时候,背上铺盖卷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回头又把铺盖卷撂下,往食堂走去。
聂狗宝想带上点油饼路上充饥,但食堂里没油饼了。聂狗宝想带上几个馒头,食堂的人说,馒头也吃光了,正在蒸呢,得等一会儿。馒头蒸好后,聂狗宝往身上揣了几个回到窝棚。
刚进窝棚,崔连长就迎上来说,快点儿,就等你了。
聂狗宝指着窝棚里的空铺问,他们人呢?
崔连长说,都卷铺盖卷儿上山了,往后吃住都在山上。
聂狗宝说,还有人呢?
> 崔连长说,就剩你一个了,我专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