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海关,出了万里长城,那就是富饶辽阔的东北大地,在东北的西部,在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流淌一条河,那条河的名字叫饮马河。当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你站在高处往西北的天边望去,一条宛然曲折的河流,仿佛从天上飘落下来一条美丽的玉带一样闪闪发光,她绚丽,她飘逸,她九曲十八弯,她宛若天河堕入人间。当你走到她的近前,她奔腾向前,波涛滚滚,宽广的饮马河,日夜不停地流向大海,流到美丽的渤海湾。
饮马河畔有一个村庄叫的饮马屯,饮马河环绕着饮马屯这个宁静的小村庄,饮马河从西北流过来,从饮马屯的北面流过,绕过饮马屯,又在饮马屯的东面拐了一个弯,朝东南、朝县城的方向流去了。
在饮马河岸边上有一块好地,那块地的名字叫做“大长垄”,“大长垄”是远近闻名的宝地,是人人都羡慕的旱涝保收又高产的黑土地,那块地垄长,夏天耪地的时候,一条垄耪一天到不了头,第二天接着耪,人们给这块地起个名字叫“大长垄”。“大长垄”一共是十多倾地,一百多亩,东北地多,土地都论倾。“大长垄”归两家人所有,一个是牛五爷家,一个是牛得万家,牛五爷家有六倾,牛得万家四倾。“大长垄”是老牛家祖上早年置下来的产业,一直传到今天,老牛家的祖祖辈辈都当做宝贝一样的传承着,这是百十里地最好的土地,也是老牛家的荣耀。
“大长垄”还是两个县交界处,牛五爷家的“大长垄”在东边,牛得万家的“大长垄”在西边,西边的“大长垄”紧挨着邻县“长垄地”,那是一河县比河屯朱一之的土地,朱一之是比河屯公所所长。
有人要占老牛家的“大长垄”,老牛家是有预感的,有预感的人不是老牛家的老大,也不是老牛家的大嫂子,是牛老大的爹爹牛得万。确切地说,就在半年前,也就是今年刚开春的时候,牛得万就听说侯大板子要占他家的地。牛得万也曾经担心过,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希望这件事不是真的,他希望这件事不会发生在自己家,那是农历二月十六的那一天上午。
虽然已经打了春,冰雪封盖了一个冬天的东北大地还没有完全开化,大地背阴的地方还有白皑皑的积雪,饮马河的河面上还冻着厚厚的冰层。这个季节的农民们不用早早起来干活,他们可以在暖和的被窝里多睡一会懒觉。不过,牛得万却没有睡懒觉,天刚一放亮,牛得万就背着粪箕子出了饮马屯,往北面走。他此行的目的是去“大长垄”,他在大冬天里也是隔三差五的到“大长垄”去看一看,那可是金不换的宝地,那也是老牛家的命根子。
牛得万是个小老头,年纪五十多岁,中等个头,瘦,干巴巴的瘦,不过人倒是挺精神,大眼睛有神,长脸,从眼角到脸上都已经布满了皱纹,大牙都掉了,只有几颗门牙挡在那里充当门面,看来,他吃盐豆是不中了。牛得万穿了一件家织布的掉了色的青布的破棉袄,肩头上还打了两块深颜色的补丁,腰间用布条扎了一条裤腰带,下身穿了一条抿挡裤。所说的抿裆裤就是裤腰是一个筒状,穿裤子的时候左右各一抿,然后用一条布带扎上就叫抿裆裤。抿裆裤的裤腿也是用布带子扎住了,人们只光着身子穿棉袄棉裤,里面没有衬衣衬裤,更不用说背心和裤头了,晚上睡觉脱掉棉袄棉裤又光着身子钻进了热被窝。穷,就是一个字“穷”!日本鬼子占领中国的东北,东北又叫满洲国,有棉袄棉裤穿是很不错的人家了,还有披着麻袋片过冬的,冻死和饿死的人到处都是。
牛得万头上戴了一顶小毯帽,他戴毯帽与别人不同,始终是有一个耳朵是放下的,有一个耳朵是卷着的,左边风大,放下的耳朵就在左边,右边风大,放下的耳朵就在右边。牛得万一路走一路捡粪,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只要一得空闲,他就背着粪箕子出去捡粪。牛得万年轻的时候到老丈人家也是背着粪箕子,去时捡的粪倒在老丈人家的粪堆上,回来捡的粪倒在自己家的粪堆上。庄稼人吗,牛得万有两句口头禅:庄稼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庄稼是枝花全靠粪当家。
牛得万在饮马河的南岸转了一圈,什么马粪、驴粪、狗粪、狼粪统统捡走。接着,牛得万要过到饮马河北岸去。饮马河没有正规的桥,北河是乡亲们用石头摆放的石头桥,大约一步远就摆放一块大石头,行人在大石头上面走过,由于摆放的距离不均等,石头的大小高矮也不相同,其实是跳着走的。
饮马河的东河是木头桥,东河的木头桥是乡亲们用木桩子打到水里,上面横竖绑着木头,人们在木头桥上走比北河的石头桥要方便得多。
初春的早晨还是比较寒冷,空气还是凉丝丝的,牛得万呼吸的时候还有白色的哈气。这时候东边的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又是一个睛朗的好天气。牛得万的心情就和这个天气一样的好,他继续往前走,过了饮马河到了北岸,那就是牛得成万耕种了一辈子的黑土地——“大长垄”。牛得万的心情是愉快的,是满足的,尤其是他过了五十岁以后,那种满足感越来越强地表现出来,最能表现他满足的是常常到自家的土地去走一走,看一看,他尤其喜欢的就是“大长垄”。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把牛得万的后背照得暖烘烘的,空气里也涌进了热呼呼的风。牛得万放下粪箕子,在“大长垄”地头的干草地上坐下了。
牛得万坐了一会儿,又躺在“大长垄”地头的枯草丛中了,他微微的闭上眼睛,太阳的光照在他的头上,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的身上,他混身都是舒服的,春日的阳光柔和而又温暖,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他这一生都是忙碌的,一年到头,从早上起来一直劳碌到天黑。这一刻他睡着了,仿佛睡在皇帝的宫殿里面一样,他安祥,他宁静,他幸福,他满足。
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地头上的枯草,枯草的底下泛出泥土的芬芳,牛得万就躺在这枯草和泥土之上,泥土和枯草也紧紧地拥裹着牛得万,牛得万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枯草也喜欢这里的泥土。因为,在这里躺着的是前辈留下来的黑土地,这也是他要传给儿孙们的黑土地。这是饮马河一带最好的土地,这也是老牛家的骄傲。
牛得万躺在这里是因为他喜欢“大长垄”,他喜欢饮马河,他喜欢饮马屯,他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他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生活在这里几十年,从来没有离开这块黑土地,天天能看见日夜奔腾的饮马河,还有那被饮马河围绕的饮马屯。
牛得万迷迷糊糊之中觉得屁股有点疼,好像是被人踢了一脚。他醒了,睁开了眼睛又揉了揉,眼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是饮马屯年纪最大,威望最高的牛五爷。牛五爷已经快七十岁了,白头发,白胡子,脸色红润,保养的很好,看上去的年龄和五十多岁的牛得万不相上下。论辈份牛五爷是长辈,牛得万管牛五爷叫五叔。
“五叔,您老怎么也得空闲,怎么也出来转一转呢?”牛得万一骨碌就翻身爬了起来,站起来以后笑呵呵的跟牛五爷说话。牛得万说话的时候有一些紧张,也没有底气。原因很简单,就是牛得万躺在地头偷懒睡觉,这是庄稼人最忌讳的事情。牛得万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害怕牛五爷说他几句,让他更是下不来台。
“得万,你跟我来一下。”牛五爷根本没有说牛得万,也没有提这个话茬儿,牛五爷说话的时候很严肃。
牛五爷背着手走在前面,朝着“大长垄”北面的“半坡子”地走。牛得万麻利的小碎步跟在牛五爷的后面,离“半坡子”还挺远,牛五爷站住了,用手指了指着“半坡子”地里有一伙人,让牛得万看。
“得万,你知道我来干啥吗?”牛五爷问。
“不知道。”牛得万回答。牛得万真的不知道牛五爷带他到这里来干啥。
“告诉你吧,你家要出事了,可能还是大事。”
牛得万被五爷说懵了,他也想不出他们家里要出啥大事?因为,牛得万觉得他的家里没有啥大事。
“嘿嘿,五叔,我家里能有啥大事?”牛得万楞了一会,笑着对牛五爷说。
“能有啥大事?”牛五爷反问了一句,接着又阴沉着脸说,“侯大板子要占你家的地,要用你家的‘大长垄’修风水沟!”
“他、他凭什么、要占我家的地,他、他凭什么、凭什么在我家的‘大长垄’修风水沟?”牛得万一听这话就气的直哆嗦,用颤抖的语气说。
“你看看那边,侯大板子又要修他家的祖坟了。”牛五爷用手朝北边指了一下,“‘半坡子’地那边已经有十几个人开始动工了。侯大板子已经放出话来,要用你家的‘大长垄’挖风水沟,合上他家祖坟要顺山顺水的水脉。”
牛得万站在这里,能把那边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半坡子”地里有一大片坟地,那是老牛家的祖坟。离老牛家祖坟不远的地方,就是饮马屯公所所长候大板家的祖坟地,侯大板子家的祖坟地虽然只有一代人的坟墓,就是他爹娘的两座坟头,还是两年前从北面的蛇山挪过来的。不过,可他们家的坟修的大,修的气派,侯大板子不顾一切的修祖坟,他相信祖宗能庇护他,能让他升官,能让他发财。侯大板子说:他家的祖坟让风水先生看过,要出真龙天子,至少能出个县长,他就想当个县长。
“侯大板子放出话来,牛得万家的‘大长垄’卖就买,不卖就抢。”牛五爷接着说。
牛得万吓坏了,他立刻没了主意,他私下里曾经想过,侯大板子有可能要把他家的地弄去,不过,他又一想侯大板子可能是不敢了,因为侯大板子已经两年没有动静了,牛得万一直存在侥幸的心里。两年前,侯大板子霸占了大柱子家的“半坡子”地,还想霸占牛五爷家的“大长垄”,让牛五爷在外面当官的大儿子派人来给治住了,牛得万以为有牛五爷的大儿子的威风,又是自己的叔伯兄弟,自己家的“大长垄”也就没事了,他想借牛五爷的光。没曾想,今年侯大板子还想修祖坟,这回不占牛五爷家的“大长垄”,要占牛得万家的“大长垄”,牛得万慌神儿了。
恐慌中的牛得万并没有忘记两年前发生的事,他还在想象两年前侯大板子要占用牛五爷家的“大长垄”,大兄弟牛得百派人来治住侯大板子的场景……
“得万哪,事到如今了,你要及早的想办法呀!”牛五爷提醒牛得万。
牛得万的思绪被牛五爷问话打断了,他本以为,两年了,侯大板子没有一点动静,事情已经过去,老候家不再修他家的祖坟了。
“五叔。”牛得万听牛五爷这么一说,心里更加紧张,身上有点发抖,牛得万用恳求的声音对牛五爷说, “五叔,您看看,能不能请我的大兄弟从长春给带个话来……”
牛得万的意思很明显,他还想让牛五爷的大儿子来治一下侯大板子,至少也带个话回来 ,那么侯大板子也不会忘记两年前发生在牛五爷家的事情。
“唉,得万哪,你就别指望你大兄弟啦,日本人有点不妙哇。”牛五爷的大儿子牛得百是给日本人干事的,牛五爷说日本人有点不妙,牛得万听不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
“咋地啦?日本人有点不妙?”牛得万感到惊奇,他睁大眼睛看着牛五爷。牛得万根本就不敢相信,那些成天扛着三八大盖枪,帽子后面挂着屁股帘,刺刀上绑着膏药旗,东北的老百姓管日本太阳旗叫膏药旗,横冲直撞的日本人有点不妙?牛得万真的搞不明白了。
“嗯,差不多吧。”牛五爷转过身走了。
“五叔,要不,打发个人去长春看看,打火车的票钱从我腰包里掏。”牛得万又是小步子颠颠地跟在后面,轻声慢语的说。牛得万仍然对长春的大兄弟牛得百抱有希望,除此之外,牛得万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大侄儿啊,你和我可都是姓牛啊,如果你大兄弟还好使,我牛老五用不着你说话,侯大板子他也不敢!这回他要坚决占你的‘大长垄’了。”牛五爷又回转了身,看了一会儿牛得万,语重心长地说。
“五叔。”牛得万似乎有了些主意,他跟牛五爷说,“五叔,你看我坚决不卖‘大长垄’,我就不卖他,还不中吗?”
“中是中……”牛五爷又摇了摇头,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似乎有话,没有说出口来。
爷俩一前一后又走了一会儿,牛得万一声不吭。牛五爷又觉得牛得万没有明白自己说的话。于是,牛五爷招了招手让牛得万走近些。
“得万哪,你过来,五叔告诉你。”牛五爷小声说,“日本人要不中了,侯大板子也看出来了,所以他的胆子也大了。得万,你可得小心啦,你的大兄弟真的帮不了你呀。”
牛五爷说完话又转过身去,背着手慢悠悠的走了。
牛得万有点不知所措,牛五爷的话也让他半信半疑,日本人不中了?什么意思?日本人怎么能不中呢?是不是牛五爷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牛五爷走了老远,牛得万还没有回过神来。
牛得万看着牛五爷回去以后,自己也慢吞吞地往回走,此时的心情和来的时候是截然不同,来的时候欢快幸福的心情完全消失。牛得万心里明白,这是侯大板子记恨自己,侯大板子想借机会霸占他们家“大长垄”。
此时此刻,他恐惧,内心慌乱,两腿发软,他走了一小会就坐了下来,他走不动了,他害怕,他的混身一点的力气也没有。“大长垄”这可是几辈子人留下的产业,不能在他的手里丢失。不过,他对付不了侯大板子,今天的侯大板子不是从前了,侯大板子动不动就用大板子打人,骂人,喝酒,都让牛得万害怕,动不动就把人捆起来,侯大板子所做的一切,都让牛得万感到惊慌失措。对于牛得万来说,侯大板子是一个不可想象的人,你不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霸占别人家的土地呢?你修祖坟,谁家没修过祖坟?这些道理牛得万都明白,也应该和侯大板子去理论。不过,牛得万不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如果是别人他就敢,而且理直气壮的去理论。牛得万本想指望的人是牛五爷的儿子,在长春的大兄弟牛得百,现在也没有指望了,他只有靠自己了,他感到孤独,他感到力不从心。
牛得万在一阵恐惧之后,他想干点什么事情来解脱一下,他想起来了,他要捡粪,粪箕子还落在“大长垄”的地头上,他急忙去取粪箕子,取来粪箕子以后,牛得万的神情似乎好了一些,开始往回走。一路上他认准了一个死理,说什么也不把祖上留下的土地卖给侯大板子,多少钱也不卖,土地是我的,我就死活不卖,你总不敢明目张胆的来抢吧?你不敢,借你一个胆子你也不敢!于是,牛得万似乎有了主意,也似乎有了点精神头,他背着粪箕子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