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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兄弟
    福明是父亲这一辈子最亲近的兄弟,对于父亲而言,只有福明才配称为其兄弟。
    他们的兄弟情谊要追溯到他们很小的时候。福明比父亲要小好几岁,当年年长一些的父亲会经常带着福明上山去砍柴、寻野果、挖野菜,下河捕鱼、捞虾,还经常去田里翻泥鳅、钓黄鳝、捉田鸡,以此度过了他们的青涩童年少年时光。那个时候的福明还很瘦小,胆子也不大,因此经常会跟在父亲的背后,像个跟屁虫一样,这是后来父亲回忆他的童年之时对福明的评价。
    当年的父亲之于福明,完全是充当了一个保护伞的角色,甚至成年之后也是如此。不仅仅只是因为年纪年长于福明,还在于福明当时的生存境况让父亲不得不如此。福明因为没有母亲这件事情遭受了很多人尤其是同龄人的嘲笑与谩骂,就像三哈,每次见到福明,他都会攻击福明,说福明是没娘要的孩子。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一种很大的伤害。福明小时候的自闭症,大抵就是这样造成的。
    更不幸的是,三哈的嘲弄会滋生出一片嘲弄之声。三哈这个胆大包天者和他背后的一群狐假虎威者会围着福明发出恶毒难听的声音,无限制地欺凌福明,而寡不敌众的福明只能被逼入死角,不知所措,然后委屈地落泪。往往在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像一个救世者一样挺身而出,无所顾忌地冲着骂福明的人群施以拳脚,嘴里还不断地吐露出脏字回敬他们,甚至威胁他们说:
    “再让我看到一次,你们就死定了。”
    父亲不要命的举动很容易就会把这群虚张声势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他们委实不敢和冲动中的父亲拼命。等到把他们都赶走之后,父亲这才走到福明面前,以相当气愤的语气对他说:
    “以后再有人骂你,你就打他。”
    福明摆出一副典型的弱者形象,他把身子贴着墙壁,不停地浮动,眼角的泪痕还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喉咙里发出不甚清晰的声音:
    “我不敢,打不赢他们。”
    父亲见不得有人懦弱,他的爱心兼正义感马上泛滥起来,对着福明信誓旦旦地保证:
    “没事,哥帮你。以后谁再敢说你,我见一个,打一个。”
    福明点了点头,他相信父亲能够说到做到。
    有了父亲的保驾护航,三哈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福明了,他们害怕父亲不要命地来和他们拼命。不过偶尔见到福明一人独自行走在路上,不愿意轻易放弃嘲弄福明的三哈他们会选择在远处继续叫嚣,而且还会越来越大声,恨不得要让所有人都能听到。父亲听到之后实在是忍无可忍,准备跑过去揍他们,而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一哄而散,逃之夭夭了。
    父亲在娶了母亲之后,母亲的弟弟胡贵宝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父亲的小舅子,我的亲舅舅。而由于小四的缘故,父亲与舅舅之间还多了一层更为微妙的关系,不仅仅只是姻亲兄弟那么简单,还有着施恩者与受恩者那样牵扯不清的联系。记忆中关于小四到来的时刻还是那么地清晰,难以忘记。那日,阳光普照大地,呈现出一派祥和气氛,舅舅抱着小四走进了家门,立马出现了骚动。父亲起身点燃了挂在梨树上鞭炮,顿时硝烟弥漫,惊天动地,呛得人直咳嗽连天。这个庄严的交接仪式很简短,父亲从舅舅手中接过小四,然后抱着他在写着乔氏门中的天地国亲师位前作了三个揖,然后就说:
    “好了好了,已经是我们乔家的人了。”
    即完毕。交接仪式结束。鞭炮声也消失。
    这种形式化的对接显然改变不了实质性的关系,小四也就是在名义上归于我们乔家而已,但从骨子到血液,他还是姓胡的。不过,这个问题当时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他自欺欺人的认为小四现在只是一个婴儿,如果在我们乔家长大的话,就一定是我们的乔家的人。父亲天真的想法果然没有成为现实,这是后来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正在被一只凶恶的大公鸡追得四处逃窜。这只大公鸡不知到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发了疯似地见到人就啄,它欺负我个子小,便不离不弃地追赶我。因为要奋力逃跑,害得我体力不支,不慎被地上的一块石子绊倒,啪地一声摔倒在地上,面部朝地,动弹不得。那只大公鸡便以胜利者的姿态移步过来,恶作剧般地在我的头上狠狠地啄了几下,然后离开。这只生物的强势与高傲伤害了我同样骄傲的自尊心,使我备受委屈,便趴在地上忍不住大声地哭泣了起来。小孩子一般不需要任何掩饰任何情感,想哭就哭,我当时应该就是如此。
    我大声的哭喊声与鞭炮声交相辉映,加深了聒噪声的力度,振聋发聩。但眼泪向来被视为不吉利的东西,在所有的好日子中,是不允许哭泣的,否则就会坏大事。例如在过年的时候,就是不容许哭泣的,否则下一年就会遭霉运,不吉利。父亲受不了我在如此喜庆的日子里竟然会做出如此不吉利的事情,便大声呵斥我:
    “要哭出去哭。”
    父亲的潜台词是不要我坏了他的好事。有一个儿子对于父亲来说是莫大的好事,父亲当然不允许有人破坏它。
    我趴在地上,委屈越来越重,眼泪也流得越来越多,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索性就想躺在地上。可是父亲强迫性的语气使我不得不重新站起来,否则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我不得已从地上慢腾腾地爬起来,眼泪照样在流,没有停止的意思。看了一眼父亲,发现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便独自一人躲在旁边赌气去了。母亲发现了我的异样,问我什么事,我说大公鸡欺负我。母亲安慰我说,等一下就把大公鸡杀掉,为我报仇。我开心地说,好。果然,那只大公鸡下午就被杀掉了,成为了我们的美味佳肴。那天的晚饭,我大吃了一顿,报复性地想着把要把它的肉吃尽。
    自从小四来到我们家之后,舅舅也成为了我们家上座贵宾,他们这对真正的父子在我们家连吃带喝,父亲母亲好生伺候着。我知道,在父亲的潜意识里,总是感觉如今他所得到的一切都要归功于舅舅的恩赐,因此像是欠了舅舅的债。有求必应来形容父亲对舅舅的态度一点也不过分,一次舅舅找父亲借五千块钱,说是要和人合伙做生意。父亲没有犹豫就把钱给了舅舅。当母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破头盖脸地把父亲臭骂了一顿,说父亲是猪脑壳,舅舅那样的人要做生意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明摆着就是去赌博。但父亲似乎没有流露出悔意,只是说以后是赌博的话就不借钱给他了。母亲的猜测没错,父亲借给舅舅的那五千块钱很快就被输得精光,血本无归。
    舅舅在乔村向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打小就备受父母的呵护,母亲说,当时外祖父外祖母把他们所有的溺爱娇宠都给了舅舅,因此才养成了他好吃懒做,自私自利,嚣张跋扈的坏毛病。舅舅自小顽劣,厌学喜斗,浑浑噩噩,整天与一群狐朋狗友称兄道弟,打架斗殴、赌博娱乐,大家都说三哥身上的坏毛病都是从舅舅身上遗传下去的。从小四之后的发展来看,好像也继承了这些坏毛病,当然在程度上略有差异。
    为人师表的外祖父没有好好地教育好自己的儿子,这也许是很多老师的一个通病,严以律人,宽以待己。我初中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极为严厉的女老师,几乎每天都有同学被她罚站或者是留校抄写作业,搞得我们一见她就毛骨悚然,鸡皮疙瘩掉一地。而她的儿子却是一个和三哥一样的人物,不具备我们身上的半点优良品性,由此我们把对她的怨声载道转嫁到对她儿子的嘲弄与鄙视上。这个女老师同样没有教育好她儿子,只是外祖父更加不幸的是,他业务操作上的失误还间接造成了他死亡的事实。小姨的女儿我的表妹璐瑶就说:
    “外公是被舅舅气死的。”
    不幸的是,父亲在外施暴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祖父的耳朵里。村里总是有这么一群好事之徒,他们喜欢嚼舌根,四处告状,父亲经常成为了他们嘴下的牺牲品。得知消息的祖父准备了一根竹枝等待父亲的归来,不等父亲的解释,祖父就操起身边的那根梨树枝快速地击打父亲的身体,直到父亲遍体鳞伤。倔强的父亲死不承认自己犯错了,他认为是祖父黑白不分,忠奸不辨,帮兄弟出头,何罪之有?当祖父问,以后还打不打架时,父亲说,他们若再欺负福明,他就会再打。接下来,祖父又把父亲打了一顿。
    福明对于父亲身上的伤总是深感抱歉,他知道是自己连累了父亲挨打,这让他很是过意不去。不过,更加让福明耿耿于怀的还是他母亲的事情。全村的人都知道福明没有母亲,大家都对他的母亲充满了各种各种的猜测,众说纷纭。有的说福明的母亲是被云爷爷抛弃的,她只是云爷爷玩弄的众多女性之一而已;有的说福明的母亲是死了,她在生下福明的时候就难产而死了;还有的说福明的母亲可能是妓女,不想被福明拖累,就把福明给抛弃了。福明被这些说辞搞得心烦意乱,他自己也很想向他的父亲打探清楚,可是,云爷爷每次还没等他问,就说福明是他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抱养回来的,这是云爷爷坚持了很久的个人说辞,他一直不承认福明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起初福明相信了云爷爷的话,他就问云爷爷,他的老家到底在哪里?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现在还活着吗?福明总是准备了一大堆的问题要问云爷爷。可是,面对福明这一系列的正常疑问,云爷爷的匪性就会马上发作,他朝福明愤愤地说道:
    “我亏待你了吗?养了你这么多年,一点情分也不记。”
    云爷爷打的这张感情牌很有效,每次他这样一说,福明就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他知道云爷爷的脾气,再问的话云爷爷就要发火动手了。不过,福明一直不能忘记他母亲这件事情,他始终认为他母亲抛弃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这是福明透露给父亲的想法,父亲想当然地也认为如此,没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至于祖父祖母对父亲,那应该只是一个例外。
    时隔几年之后,时间的雕琢让福明长得越来越像云爷爷了,无论眼睛还是鼻子,无论是形态还是神情,他们都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祖父和小叔这对父子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已经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了,所有人都很肯定地说,福明就是云爷爷的亲生儿子。福明对着镜子端详了大半天,自己也觉得他就是云爷爷的亲生儿子,因为真他妈的太像了。福明带着肯定的语气对云爷爷说:
    “我就是你的儿子。”
    “不是。”云爷爷也很肯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认我?”福明很不解地问。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云爷爷很彻底地否定了。
    这个时候的福明快要成年了,面对着亲生父亲决绝的矢口否认,福明对自己身份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为何得不到认同,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所有人能轻易得到的一切他却永远也得不到?不过在若干年之后,福明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时,他又缺乏面对勇气。那次徐氏离开了乔村,回到了她之前居住的地方,至于后来他们有没有母子相认,还没有人知道。
    福明在这个时候就会想到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唯独父亲能够明白他心中的痛苦。倾诉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认同与信任。倾诉的内容往往带有隐秘性质,甚至是倾诉者的致命罩门,因此倾诉的对象存有很大的杀伤力。福明无疑对父亲是绝对相信,他去向父亲诉说衷肠,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想从父亲那里得到答案,抑或是一点点安慰。经过不断的熏陶,父亲对于福明的困境深有感触,在福明决定外出打工的时候,父亲就在我的面前感慨,这件事情困住了福明一辈子。
    福明问父亲:
    “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多余?”
    那种被人抛弃,不被人认同的感觉,父亲也深深地体会了一生,感同身受。父亲自然是最明白福明心中的苦闷的,但在福明面前,父亲还是要扮演好他保护伞的角色,他对福明深情款款地说,福明对于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没有福明,他的日子会很难过,很没意思。
    福明听到父亲这么说,非常感动,这至少证明了他存在的意义,并非一无是处,显得多余。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这么一个人如此在乎你,此生也可以无憾了。父亲与福明之间的兄弟情谊,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兄弟,什么叫情谊。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那种浸入骨髓的感情足以延续终生。我和父亲一样,追求一种极致的情感,没有利用,没有猜忌,更加没有流于表面的喧哗,只有抱在一起取暖冲动,以及如流水般的纯净。
    父亲和福明那天晚上聊了很长时间,他们就有关福明母亲的问题做了彻底的讨论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定可以从云爷爷口中问到答案的。来日方长,父亲对福明说,等到他足够大的时候,云爷爷估计就会说了,现在要稍安勿躁,等待时机。父亲还自告奋勇地说,到时候他会陪福明一起去问,一定可以水落石出的。父亲的言之凿凿、自信满满给了福明无限大的慰藉,使福明相信了这一切。
    父亲与小叔之间的感情很简单的,不似与福明一样友爱亲近,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与义务。身体残疾的小叔从来就是父亲的一块心病,作为兄长的父亲不能不顾及小叔,否则将良心不安。但我想不懂得表达自己感情的父亲也许从未说过什么安慰小叔的话,尽管这样的废话显得不必要。同时,父亲也没有能力为小叔治疗疾病,毕竟父亲只是一个农民,而小叔疾病的治疗需要不菲的费用。父亲所能做的就是为小叔投资开一家小桌球场,为小叔准备一副好棺材,让小叔走的时候不至于太寒碜。
    一直以来,父亲都以为小叔会早早的死去,因为小叔的状况的确不容乐观,随时有病逝的可能,因此在我家的楼上储备着一些上好的木料,以备不时之需。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提前做成棺材?父亲说,他怕小叔伤心,同时他也不希望小叔这么早就死去。在乔村,做棺材其实是一件喜事,因为只有到了一定岁数的人才会提前做棺材,这已经代表着一种高寿了。但小叔不一样,其自身的身体状况决定了他不可能寿终正寝。显然,聪明的小叔一定意识到了父亲的举动,不过他从来就不问那堆木料的用途,因为心知肚明。我想明白真相的小叔一定对父亲心存感激,对于自己残破不堪的人生,小叔已经不报什么奢望了,不暴尸荒野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当时父亲在为小叔准备棺材用料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也有需要的那一天,因此没有准备更多的备用木料。而且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较之小叔先走一步,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最终的命运走向,父亲自然也是没有死到临头,也不会意识到自己会这么短命。父亲是一直打算为小叔送葬的,尽管这并不完全是他的责任,但是父亲不愿意逃避,也不愿意割舍。我想父亲有对小叔的死亡设想过无数的可能,对小叔死亡的年限也做过无数次的推敲,只是父亲千算万算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先走一步。
    世事难料应该是现实生活中非常常见的一种状态了,父亲意外离世,不得不动用他为小叔准备的棺材材料,因为父亲也需要一副入土为安的棺材。三哈是村里唯一的木匠,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这个些材料组合成了一幅棺材,然后图上墨汁便大功告成。这是一种最简易的棺材,较之云爷爷那昂贵的柳州棺材,父亲临时定制的棺材只能算是地摊货,价值低廉。我是看着这幅棺材成型的,深有感触,原来人的一生就可以结束在这样一个临时制成的木盒子里。小叔也凝视了这幅棺材很久,他的情感更为复杂,这一副简易棺材原本是属于他的,但最终还是归了父亲。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棺材太简陋了,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想必父亲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小叔的去世也是很突然的,没有人会认为小叔会死于一场毫不起眼的感冒,毕竟这种病实在是太常见了,而且小叔也时常犯感冒,却没有出现过大的病症。又是一场很意外的死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就又要遭受一次残酷的打击。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没人为小叔准备棺材了,他沦落到没有棺材下葬的地步。小叔的尸体足足在一块木板上摆了二天一夜,直到快要下葬了,才放入了棺材。祖父以自己身体不佳为由,拒绝将自己的棺材给小叔用,他也害怕自己落得个暴尸荒野的下场。但临时制棺材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没有现成的木料,还是有人说,小叔这一辈子太可怜了,不能让他走得这么寒酸。于是,只好向村里的一位老人交涉,借了一副棺材让小叔入土为安。好在小叔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否则他会很怀恋父亲的那副棺材,因为那是父亲为他准备好的,是他自己的棺材。
    为了不让福明再继续难过,父亲转移了话题,说他明天要去看姑娘,让福明陪他去做个参考。看姑娘其实就是一种非正式的相亲,一般是到了适婚年龄的男性会四处去游走观看,见到心仪的姑娘之后,就请媒人去牵桥搭线,开始走正式的相亲的程序。这样的一种风俗在乔村依然很流行,姐姐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被人家看上的,之后便结婚生子了。
    父亲这个时候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准备要娶妻生子了。那时流行单身男青年主动出击,他们晃荡到在乡间遍野,四处寻找目标,见到面容较好的女子便趋之若鹜,纷纷向之示好。父亲第一个相中的姑娘就是我母亲,他们在集市上偶尔见过一面,父亲便四处打听,才知道母亲是他老师的二女儿。之后父亲就一直谋划,希望去母亲家里正式见上一面,先下手为强。
    那天父亲骑着一辆破旧而干净的自行车,后面载着福明,打扮地油头粉面,阳光满面,春风得意。自行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起伏,发出各式各样的噪音,但这一切丝毫不影响父亲的好心情。父亲还不断地提醒福明,说到时候一定要仔细看一看母亲,回去之后好给他提供中肯的意见。父亲到了外祖父家,首先见到的人是我大姨。大姨和父亲是高中同学,见到她手里抱的一个婴儿便问:
    “你这么快就结婚了?”
    大姨赶紧否认,说:
    “不是,这是我小妹妹。”
    小姨是外祖父最小的一个孩子,与大姨相差近二十岁。当初外祖父以为是个男孩才留下来的,谁知道生下来一看又是一个女儿,因此还动了心思打算送人。只是找了很多户人家都没有合适的,害怕小姨送过去之后受欺负,最后才决定留下来。外祖父还为小姨取了一个很雅致的名字——墨兰,兰花的一种。
    父亲向大姨说明了来意,说他看上她二妹了,不知道可不可以提亲。大姨告诉父亲,她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他们家得先嫁了大女儿再嫁二女儿,这个规矩不能违反。父亲表示很遗憾,他很钟情于母亲,但他又急着要成家立业,实在是不能等太久,只能割爱了。父亲急切地想要结束单身的状态,因为孤独的生活让父亲惶惶不可终日,越发后怕起来。
    后来父亲还是骑着那辆破旧而干净的自行车,载着福明去了周围的几个村庄转悠。可以合理想象当时的情景,父亲逢人便问,他们这里有没有待字闺中的姑娘。很多时候的答案是否定的,有时也能得到肯定的答复,父亲便和福明兴奋地直奔到人家家里,但大多都是失望而归。父亲对样貌、人品、家庭有一定的基本要求,因为这毕竟关系一辈子的幸福生活。偶尔父亲也能相中那么一二个,但这回轮到人家拒绝父亲了,她们嫌弃父亲的条件还不是很优秀,不能给她们很好的生活。婚姻是相互选择的结果,关键在于对方的给予。那个时候的父亲所能提供的物质生活是非常的低廉的,自然遭人拒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这样寻寻觅觅,时间过去了很久,父亲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渐渐地心灰意冷起来,没有最初时那份兴致勃勃。
    一年之后,大姨出嫁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的激情又死灰复燃起来。他赶紧去找福明,让福明再陪他去一趟,说还得去看一次。父亲的语无伦次让福明摸不着头脑,他不清楚到底还要去看哪一家的姑娘,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好像已经没有遗漏的,附近的未婚女性都已经被他们审视完了。父亲只好用简短的语言告诉福明,就是他们第一次去看的那一家。福明表示很吃惊,都这么久了,那个姑娘还没嫁出去啊。
    当然父亲还是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还是起着那辆破旧而干净的自行车像一年以前一样颠簸在乡间的小路上。父亲这次去外祖父家很顺利,外祖父对父亲这个学生是有印象的,他看中了父亲的忠厚老实,踏实勤劳,便自作主张,许诺把他的二女儿嫁给父亲。但外祖父让父亲一年之后再来娶亲,因为两个女儿不能在同一年出嫁,这是他们胡家的规矩。外祖父是书生出身,自然比较注重门脸上的功夫,伤风败俗的事情他是不愿意做的。
    父亲从外祖父家出来之后,轻松异常,这么久的心愿今天终于了了。对于一个生活在谷底的人来说,一个小丘陵就已经是人生高峰的,父亲站在了一个小土堆上,即将要开始新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与妄想。父亲得意洋洋地推着自行车,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上夸耀外祖父慧眼识珠,通情达理,显得矫情而做作。父亲抽空看了一眼走在他身后的福明,发现曾经那个瘦小的小男孩今天已经异常高大了,足足比他高出了一个头。他知道福明真的长大了,也应该成亲了。这一年来福明一直跟着父亲四处游走,看了很多人家的姑娘,父亲便开玩笑似地问福明有没有看中哪家的姑娘。福明不好意思地说,他年龄还小,现在还不适合结婚。父亲很认同福明的说法,他告诉福明要先挣钱,等挣够了钱,再娶老婆,这让才能不让老婆跟着吃苦。
    早在两年前,父亲就自己筹钱买了一架锯木机,帮人进行木材加工,以此来挣钱养家糊口,这还成为了父亲半辈子的事业。父亲最初的合伙人是二叔,因为二叔毕竟是自家的亲兄弟,父亲想和二叔一起创业,发家致富。但是自小就被娇生惯养的二叔根本就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才短短的一年时间,二叔就嚷嚷着受不了这个又脏又累的活了,他要去换别的工作。
    后来二叔真的离开了父亲,另谋出路。他先去学木匠,结果没能出师;他又跑去村里的乐队拉二胡,但乐队经营得不是很景气,收入颇低,二叔不得不再次离开;最终二叔有了一个机会去卖保险,他从最底层做起,经过常年累月地累积,步步高升,如今已经在县城的一家保险公司当上了经理。二叔飞黄腾达,他变成了一只男凤凰,飞出了乔村这个山窝,这不是乔村的农民都能做到了,父亲自然也做不到。二叔的好运自然会招来很多人的嫉妒,没有人认为二叔能够有出息,事实却是二叔的确做到了。
    俨然已经成为了城里人的二叔在每个星期五的下午都会从县城回到乔村,他把头发梳得油亮油亮,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一副领带做派。每次二叔的华丽归来,都会招来村里人的闲言闲语,其中包含着羡慕与不屑,他们不无讽刺地对二叔说:
    “呦,领导回来了。”
    尽管二叔能够听出他们话里的弦外之音,但还是要保持他良好的形象。他不会在言语上做过多激烈的反击,反而会若无其事与他们寒暄一阵,不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二叔很注重他的外在形象,他很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然而事实却是,私下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是很高。
    不得不承认,二叔是个社交天才。他会很虚伪地与他人称兄道弟,假情假意地对他人嘘寒问暖,甚至违心地夸奖赞美他人,以制造与人为善的假象。梨树上的果子,很多都被二叔拿出去送人情,尽管很廉价,但收到的效益还不错。事实也证明,这一切正是这个现实社会所需要的。二叔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凭借的就是他的社交才能,与所有人都保持良好的社会关系,这一点正是与父亲有所区别的。当初二叔能够获得祖父祖母的宠爱,已初显现他的社交才能。他把祖父祖母对孩子们的爱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尽管二叔后来对祖父祖母并不是很孝顺,但他们仍然对他宠爱有加。
    在父亲、小叔相继去世之后,祖父祖母也越发年迈老弱,身上的毛病成倍数增长。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二叔总是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他有想摆脱责任的嫌疑。例如在祖父生病其间,二叔经常以工作忙为理由,开始不再从县城赶回来了,任由这两位老人自生自灭。这样不孝的行为,自然会招来一系列的闲言闲语。
    关于外祖父的死亡,还要从很早以前说起。那应该还是在父亲娶母亲之前的时候,目睹舅舅的日常行为是在浪费生命,身为教育者的外祖父忧心忡忡,在一次意外把腿摔断了之后,便萌生了提前退休的念头,他想要舅舅去接他的班,借此希望舅舅能够改邪归正,回归正途。这对于舅舅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借助外祖父的力量,至少还可以生活安稳,衣食无忧。可是天不遂人愿,舅舅因为档案上有记载过不良行为的记录,被拒之门外,他没有资格继承外祖父的衣钵。有果必有因,舅舅之前的一系列恶劣行为终于还是在这件事情上遭到了报应,应该算是老天有眼吧。外祖父无奈,只好在他众多的女儿中挑选了母亲作为他的接班人,这样母亲就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师职工,我们出生之后也跟随母亲在学校里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时光。
    当时,目光短浅的舅舅并未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个好机会,他还佯装不屑一顾的样子,因为外祖父留给母亲的这份工作虽然稳定,但钱少活多,而志向远大的舅舅是希图寻找一份轻松的能挣大钱的工作。时间证明了舅舅的理想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也摸不着,他也并未因为这团空气而腰缠万贯。反之,相对于舅舅走下坡路的境遇,母亲的工作待遇开始走上坡路,舅舅终于有一天意识到了自己当初硬生生地把一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给弄丢了。
    也就是这块大馅饼点燃了舅舅与外祖父之间的战火。舅舅理所当然把造成他生存困境的罪魁祸首归咎到了外祖父身上,他很确定地对众人说,当年一定是外祖父做了手脚,他才不能接班的。这就是舅舅的行事作风,凡是归咎于他人,自己是不会犯错的。于是,只要是有什么事情不顺心,或者是喝多了酒,他就会去质问外祖父,说为何不让他接班,让外祖父心神不宁,不得安生。母亲自然也成为了舅舅攻击的对象,他几次三番地责问,母亲有何资格继承外祖父的事业。经过几年时间的酝酿,这个家庭彻底分裂为两个敌对的阵营,一个以外祖父和他的女儿们为主要成员,一个以舅舅为代表。
    这个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如此,他可以不用亲眼见到家庭的内乱与分裂,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的。父亲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幸福都寄托在这个家庭里,如今却成为这般模样,父亲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伤心不已。好在这个已经不用担忧了,但这种家庭的矛盾的确是害人不浅。
    在外祖父去世之前,这两个阵营就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其实之前大大小小的争吵就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大家都集中了火力而已。根据小姨的描述,当时舅舅拿了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地冲进去,说是要杀了外祖父。如果没有人奋力阻挡,可能还真会发生一场弑父的惨剧。当然外祖父这一方也不敢示弱,几个女儿奋力反抗,终究没让舅舅得逞,他并没有杀了外祖父。但外祖父当时气得晕厥过去,由此一病不起,在很短时间之内就一命呜呼了。这位满腹经纶的老先生在临终前说的话是:
    “不孝子孙太多了!”
    作为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外祖父的话自然是真理,有着切身体会的他在目睹了许多为人父母的不幸之后,做了总结性的发言。他说,如果三哈是乔村里最不幸的人的话,那么他就是第二个。根据外祖父的逻辑,将人扫地出门比持刀杀人来得更为恶劣。
    舅舅的弑父行为很快就遭到了报应,他在外祖父刚刚入土为安后不久,其小腿就被拖拉机给压断了。本来以为舅舅会受此启发,反思忏悔一下自己的恶性,恢复一点人性,不过,很显然,我们高估了舅舅的道德与情操,死不悔改的舅舅只是认为自己倒了大霉而已,换言之,他还是将这次意外事件归咎于已经化为尘土的外祖父。
    我曾做过很多次设想,如果父亲还在世话,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演化至如此恶劣?也许父亲会延缓或改变这种现状,因为不管是外祖父还是舅舅,他们对父亲存有三分尊敬,尤其是舅舅,当初也对父亲很佩服的,当然除了生儿子这件事情。也许父亲也有可能会使事情更加恶劣,因为父亲的脾气秉性根本就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由此可能引发更大的战争。这些纯粹只是猜测而已,不存在假设的可能,事情只能按照它原本的样子发生了。
    二叔叫乔青山,他的自私自利在整个村都是很闻名的。每个人谈论其二叔来要么义愤填膺,要么直摇脑袋,反正没有什么好的说辞。
    二叔则很会善待自己,从头到脚,二叔穿的都是名牌。每次二叔都会指着他的衣服或裤子说,这个得好几百甚至上千元。二叔对吃也很讲究,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是二叔所钟情的,二叔经常会光顾县城里的那些大酒店,对每个酒店的菜谱一清二楚。大家都说,除了他自己,二叔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死活,包括他的亲生父母,包括他的亲生儿子,当然也包括他的老婆。
    村里的人都叫二婶“牛眼”,因为二婶的眼睛像牛眼一样大。从我记事起,二婶的眼睛就很异常,开始的时候还只像青蛙的眼睛,但慢慢地就变成牛的眼睛那么大了。后来才知道,二婶是因为得了甲亢,才导致眼睛凸出的。大家都说二婶的眼睛终有一天会“啪” 地一声爆炸,大家好像很希望看到他们所期待的这一幕。
    二婶是一个很典型的劳动妇女,一切家务活与农活她都能干,其贤惠程度可以与青莲姑姑媲美。二叔是从来不从事农田耕作的,自从二婶嫁到我们乔家,勤劳与善良的二婶一直在为好媳妇、好老婆的目标奋进,但她的努力没有得到认同。二婶也因为生了两个女儿,受到了世人的冷言冷语,尤其是祖母尖酸刻薄地嘲讽。这一切让二婶心灰意冷,使她对祖父祖母始终心存芥蒂。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二婶就有感而发,指责祖父祖母为什么不去死,以此表达对祖父祖母怨恨。当然,这个时候年迈的祖父祖母已经不能对他们的媳妇有什么作为了,但二婶回忆起当初的情景来,她说:
    “当时说话都不敢大声说。”
    直到子梁的出世,二婶的地位才稍有改变,换句话说,二婶可以随意开口说话了,不需要像以前那样低声下气,小心翼翼了。
    子梁是我们乔家唯一的男丁。本来由于性别差异我与他应该势成水火,就像我与小四一样,但事实却是在众多兄弟姐妹之间,我与他的关系最为要好。在姐姐妹妹们在玩过家家,跳绳,织毛线的时候,我就和子梁在一起斗鸡,打扑克,打乒乓球。我们的兵乓球桌异常地简单,由两张八仙桌组装而成,中间摆上两块砖头,架上一根扁担即可。球拍是母亲从学校里拿回来的,这样的体育器材在学校应有尽有,还都是上等货色。不过桌上的油渍会影响我们球艺的发挥,那个小小的黄球总是不听使唤的随意乱跳,就像踩到香蕉皮一样。我和子梁都是从基本功开始练的,不过我水平始终停留在最基本的阶段,之后也没有任何长进。子梁却不动声色地朝着业余化的专业水平迈进,由此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县级的比赛,不过最终铩羽而归。
    有时候我们也会找来小叔的桌球打上一上午。自从小叔歇业之后,桌球架、桌球、球杆就被分而治之,随意丢弃在屋里的某一个角落。通常我们会费一番功夫才能把那十一颗球找齐,然后再去各个门背后找球杆,等到把球桌架上的时候,根本顾不得随便擦一下,就开始去打那颗白球。我对桌球的兴趣并不是很浓厚,不过那是印象中一个很深刻的记忆,只要一看到这样的娱乐设施,就会下意识地想到家里的那些桌球。
    二婶的不幸并未因为子梁而结束。也就是在子梁出生后不久,二婶被检查出有了甲亢,她的眼睛在那个时候开始出现变形。就像当初祖父拒绝治疗小叔一样,二叔也没打算为二婶治病。当然,那个时候的经济条件还不容许,二叔还只是个卖保险的小小业务员。但是,在二叔有了经济条件之后,他仍然没有打算去治疗二婶。大家都说,二叔在外面一定是有女人了。
    二婶是我见过的坚强女性之一,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二婶不再对二叔报任何希望了,前几年还传出他们将要离婚的消息,但最终没离。二婶说她想通了,为了孩子,所有的苦难她都愿意承受。这也许就是最为纯粹的母爱,就像我的母亲,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自己的孩子,甘愿承受一切,尽管她们的本意是不愿意承受。在母亲、二婶的身上,我感受了最为深切的母爱,人人都说母爱无私,她们展现地最淋漓尽致。
    最终,二婶无法忍受这个家庭的变态,她在她的孩子们都长大之后逃离了这个家,去了广东打工。在一家五金厂,二婶凭借自己的苦力,一遍为孩子挣学费,一遍为自己挣钱治病。
    二叔的所作所为已招致很多人的不满,母亲经常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二叔的为人了,可是当初二叔总是诬陷我父亲时,大家都相信二叔所说的。父亲与二叔的关系一直很恶劣,也许源于小时候祖父祖母对他们态度的迥异。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的兄弟情谊断绝了很多年,父亲始终被排斥在乔家父子之外,游离于乔家的边缘。但父亲从来不解释其中的缘由,只是二叔将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父亲,说一切都是父亲的错,然后大肆宣扬。也许直到父亲去世,二叔才觉得没有必要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他们的恩恩怨怨也随着父亲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父亲的丧礼是二叔一手操办的,当时母亲身心遭受巨大创伤,无暇顾及,而我们姐弟三人还属未成年人,二叔自然成为了最佳人选。他还运用自己保险公司经理的身份,证明父亲的确是意外死亡,由此获得一笔巨额的保险赔偿金。
    尽管二叔有着种种不是,可是我却从未讨厌过二叔,父亲与二叔之间的紧张关系并没有影响到我与二叔之间的叔侄关系。二叔很善于哄小孩,懂得讨小孩子欢心,他总是很和蔼可亲地陪伴我们玩耍,这与父亲的严肃与木讷恰恰相反。在父亲逝世之后,二叔意识到了我们处境的可怜,他给予了我们较之之前更多的关爱,那是寒冷世界的一股暖风。也许二叔只是在同情我,也许他只是在我身上投资,但我相信有那么片刻的真诚,就像小叔对我真诚的爱的一样,虽然微不足道,但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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