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给你看林秋!”
还没等陆女士说点什么,温潞宁突然冲出房门,他拽着池迟进了卧室。
温潞宁的卧室里拉着窗帘,也没有开灯,池迟捧着面碗纠结了一下,还是觉得轻微的脚臭味有点影响食欲。
她挣脱了温潞宁的手,先去拉开了窗帘,又打开了窗子,暖风融融,带走了房间里的异味。
池迟这才长出一口气,再次端起了葱油拌面。
在这个过程中,温潞宁连动也不敢动,生怕把池迟逼急了她又走了,直到池迟都忙完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把电脑屏幕扭到女孩儿所在的方向。
屏幕里,一个女孩儿笑魇如花——是温潞宁从素材中截取的图片,他用这个来当做电影目前的封面。
那就是林秋,池迟所饰演的林秋。
温潞宁已经把所有的素材剪辑成了一个长约70分钟的电影,故事就从女孩儿在草丛里睁开眼睛开始。
每个人,都有一段属于十六岁的时光,在他们的时光里应该都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儿。
她明亮又热情,她像一朵带着朝露的花。
她是男孩子们青春期的向往。
她是女孩子们惶恐中的依靠。
她有很爽朗很可爱的笑容,有长长的马尾辫,有仿佛永远挥洒不完的精力。
这一切都让前十分钟的林秋鲜活动人。
池迟静静地吃了几口葱油拌面来掩饰内心的不平静。
借助于超强的想象力和空间记忆能力,池迟每次拍摄的时候都能在心中勾画出导演眼中所看见的东西。
这次却有了例外。
温潞宁拍摄出的画面,与池迟想象中的是有很大差别的,构图、角度甚至在外景中选取的光照角度都十分不同,在拍摄后一条一条看的时候,这种差别并不大,池迟可以将之归于温潞宁的经验不足或者温新平的拍摄风格。
现在剪辑在一起之后,那些与池迟想象中不同的画面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与她设想中差距很大的视觉效果。
“这些空镜是哪来的?”
池迟不记得自己有在杜鹃花海中拍摄过,电影中有一幕随着镜头的切换,好像她就站在花海边缘跳舞一样。
“我自己拍的。”温潞宁回答道,看着池迟的诧异目光,他露出了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
“我前几天自己去拍了很多……还去拍了林秋家以前读过的小学,还有她家的巷子,都是我自己去的。”
温潞宁转过头去盯着屏幕:“我要把属于她的东西都记录下来,她那么美好,应该被更多的人知道。”
“挺好的。”池迟拿起碗里的酱鸡腿啃了起来。
成片比池迟心中设想的美了太多,画面整体的色调明丽清新,把穿着校服的林秋拍出了一点国民初恋的味道。
然后“国民初恋”挥起了拳头。
电影里,林秋第一次打人是因为那些人在欺负镜头视角的“他”。
温潞宁看着镜头里的“林秋”,神情专注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
“我觉得这里不对。”池迟说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这里的镜头应该重新编辑一下。”
温潞宁猛地转过头看她,眼神变得无比地犀利,刚刚的那点呆萌甜都消失不见了。
“你说什么?什么不对?”
“这里。”
池迟空出一只手拿过鼠标,让视频后退了十几秒。
“你把林秋打人的样子拍的太美了。我记得剧本上写着,她这次打人一方面是为了帮你,一方面也有考试成绩不好泄愤的原因,后面林秋自己也有提到她感觉自己打起人来的时候有点收不住手,也就说明她的暴力倾向在这里就是初期表现了,在这里你强调她打人时候的美感不合适。”
“没有不合适!这是我的电影,我记忆里的林秋就是这样的,我说的算!”
温潞宁的声调猛地提高,陆女士在外面听到了,有点担心地站在儿子的房门外。
女孩儿很淡定地啃着鸡骨头里面的咸香味,抓过鸡骨头的爪子偶尔去动动鼠标。
“你看,这里,你居然还穿插了发丝飘动的样子?这是慢镜头特写,她打人的时候眼角从侧面看很好看,但是正面的情绪是有表现出情绪失控的,你这里全都剪掉了,感觉真的不对。你的这种处理让人感觉不到是校园暴力,成了仙女跳舞了。”
池迟一本正经地就事论事,却触动了温潞宁的心弦。
这是他的电影,他一手编剧、导演、剪辑,现在却有人说他的感觉不对。
温潞宁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她就是仙女,我是导演,在我的眼里她就是仙女!”
“哦。”池迟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啃完的鸡骨头被她甩进了垃圾箱,“你的仙女,被自己的狂躁症逼死了,而你,在美化她初期发病的样子。”
一种陌生的情感体验席卷着她的全身,池迟自己知道,那是愤怒。
第26章 终了
“砰!”
房门外的陆女士被吓了一跳。
那是温潞宁在用拳头砸电脑桌。
“你说什么?!”
池迟微微一笑,敢在乌漆墨黑的影视城里送宵夜,敢混在属性复杂的群演堆里等接戏,敢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孤身一人讨生活。
她会怕一个看见朋友和别人打架自己都不敢动的怂货?!
“我说,林秋死了,她为了自己不再被暴力倾向支配,为了让自己别变成和她爸爸一样的人她死了!而你,在这里缅怀的却是一个用拳头保护你的女神。”
池迟站了起来,小心地把手里的面碗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感谢那双来自顾惜赞助的五厘米坡跟鞋,让现在的她比温潞宁高。
“我不仅说林秋已经死了,我还要说你怀念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林秋,你在缅怀你有人保护的青春,你不在乎保护你的人是不是痛苦,你也不在乎她到底有什么样的渴望,就算你写出了一个名为缅怀她的剧本,在你剪辑的时候,你还是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了林秋这个的前面!我说了,你想怎么样?”
“我……”温潞宁气的胸口不停地起伏,他想对池迟怒吼,想把什么东西打碎,结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从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池迟抓过鼠标,按下去让视频迅速地后退,林秋的挥出的拳头收回、她的舞蹈在杜鹃花里灿烂地绽放……最终,画面回到了电影的开头,林秋安详地闭着眼睛。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在乎片酬,不在乎时间精力的花费,不在乎你这个导演加编剧是个巨型婴儿,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事,就是因为林秋这个人。”
女孩儿用手指着屏幕上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属于池迟自己的脸,可是她的灵魂姓林名秋。
“林秋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强大的女孩子,她可以在黑暗里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在阳光下她还是会保护你,这样的女孩儿她死了……”
那双明丽的、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泛着红。
第一次看到剧本的时候,池迟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绝望。
那是属于林秋的绝望。
对于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来自的父亲的毒打,来自母亲的漠视,来自同龄人的偏见都成了压垮她的稻草,她从小遭受家庭暴力,却还是长成了一个看起来独立又强大的女孩子,愿意去保护看起来弱小的温潞宁,即使四周一片黑暗,她还是愿意去抓住那些看起来光明的机会,所以当她拿到舞蹈学校的上学资格的时候,她下定了决心改变自己,以后变成一个“像舞蹈老师一样体面又高雅的人”。
结果所谓的舞蹈学校根本是一场不能实现的梦,父亲只会打她,母亲只对她说:“你是你爸的孩子,你跟他要钱去”,她自己精神上出了问题,同学和老师都把她当成了会伤人的暴力狂。十几岁的林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救赎自己,但是做了在她看来唯一让自己不要变得跟父亲一样的事情——死亡。
“她自己选择了去死,也是因为她善良、她强大,如果她不善良、不强大,她就可以放任自己被那些糟糕的东西支配,只要不再作‘林秋’,变成那些别人眼里的‘她’,她就能活下去……当初你没有拯救她,现在却潜意识希望她放弃自己生命中那些仅存的美好的东西来迎合你么?”
温潞宁的手都在颤抖,有些话没有人对他说,有些事他没想过,可他此刻的心虚是真实的,他的惶恐是真实的,这也让他更加的心虚和惶恐。
“我没有!”
“别对着我说,你对她说。”池迟的手,依然指着那电脑,“你敢说你没有,我就向你道歉,再不对电影说一句话,你说啊!”。
温潞宁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其他反驳的话来,一些东西在他的胸口翻滚,最终沉淀出的,是他可以无视掉的渣滓。
“你说啊!”女孩儿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远比刚刚温潞宁的那下要响,气势也更壮。
温潞宁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林秋”,慢慢地、跌坐在了床上。
池迟深吸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有血管在突突地跳,看着那个男人抱住自己的头不说话,她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如果不是因为林秋。
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她就是林秋,林秋就是她。
经历了林秋的短暂人生,池迟受到的影响比她想象中的要大,林秋不会为了宣泄此时的愤怒去揍温潞宁,她也不会。
太遗憾了。
池迟转身端起自己的葱油拌面,里面还剩了两口面和一只鸡腿,她把面条慢悠悠地吃完了,面对着温潞宁,只会让她胃口全无,实在是吃不下碗里味道还算不错的酱鸡腿。
两根手指拎着酱鸡腿,她深吸一口气对温潞宁说:
“林秋为了让自己不要变成被暴力倾向支配的人选择了去死,我不是赞美她对死亡的选择,如果可以,我希望世界上从来没有林秋这样的悲剧存在,但是我欣赏她坚强到近乎傲慢的灵魂。在今天以前,我以为我们的电影是在继承她短暂人生里那份让人战栗的美好,现在我发现,继承了这种想法的,只有我自己。”
温潞宁默不作声,他的裤子上有一点点的深色的痕迹,那是他的眼泪滴了下来。
“好想打你一顿,怎么就怂成了这样。可惜呀,我是林秋,不会因为觉得你讨厌就打你的,放心吧。”
说完这句话,池迟转身就离开了他的房间。
这段话,是温潞宁剧本中的台词,也是他记忆中的对白。
那个时候的林秋,那个不会打自己朋友的林秋。
那个时候的林秋,那个保护自己的林秋。
那个时候的林秋……她能救了自己,在她挨打的时候,是不是也希望有人去救她。
坚强、善良,她那么坚强、那么善良,是不是只要一次,哪怕有一次,我能去保护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男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在电脑的屏幕上,女孩儿的睡颜是那么安详。
在房间外,他的母亲抹着眼泪、扶着门框看着他。
“哭吧,哭够了,知道疼了,也该长大了。”
池迟拖着行李箱啃着酱鸡腿就近住进了一家酒店式公寓。
坐在房间的飘窗上,她半天没有动弹。
有一些“小恶”琐碎到可能只会被很多人看作“不善”,然而积毁销骨,最终杀人。
就像温潞宁的这个电影,那一点点对林秋的美化在别人看来不算什么,却确确实实地在玷污林秋这个人,甚至可以说背弃了林秋的灵魂。
针扎一样的痛感就在池迟的心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痛。
是林秋,还是一部本来应该更好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