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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 五
    抱石再次来到一凡的茅舍,见他在《山鬼》的挂轴下边烧过一柱香,便知道他四月八日这天没有下山。 有了上一次交谈,两个已经相熟了。一凡倒了杯水给他。抱石饮了一口,清冽透心,略带几分甘甜,意犹未尽,一仰脖全喝了。一凡说:“我这是真正的山泉水呢,今天一早到溪的上游提的。”他示意了一下,抱石看到了门后的一只瓦罐。
    抱石以为他还不知道怪兽的事,尝试着聊聊家常,先说:“祭山这天也是集呢,怎么就没下去?”一凡说:“我就是为了避开祭山,才没去呢!”又说现如今的人祭什么山呢?无非是摆摆样子糊弄一下自己。什么大三牲小三牲,山神是不会吃的,食了人间烟火,那还叫神仙吗?一席话,说得抱石频频点头。他想起来的路上,看到有一户人家上坟,烧了一大堆扎制的东西,纸人纸马纸电视,纸冰箱纸空调纸洗衣机,竟然还有纸电脑纸轿车!不知这电脑可也能上网吗?纵使真的人死了变鬼,鬼因气而生来去无形,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呢?怎比得一凡一柱高香,或许真与神相通……他又瞥了一眼《山鬼》的描写,联想到这山中的精灵也许果然是一名漂亮的女性。可除了屈原的笔下,自古以来山神庙又有几个供一个女人呢?都是要塑一位山神爷爷,爷爷身边另有一位山神奶奶的。问一凡可知道山那边东镇庙的样子。一凡摇摇头,说那也算是宋遗址了,听老一辈人讲有前殿、后殿、东西公馆,是一座御庙,造型风格都与北京故宫相似。如今只建了正殿、寝殿、将军殿,没有东西公馆。抱石说那神像也一定是塑成一个老头的模样了。一凡问你没去过吗?这次轮到抱石摇头了。一凡说那是东安王殿呢,殿里供的自然是一位王爷。二人相视而笑,彼此都感到不愿就这个话题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抱石轻轻地吟诵了一遍《山鬼》的词句,说:“如此让人心动的山神,大概也只有从诗中寻找了。”一凡说:“这倒不见得,屈原写的就是那巫山神女呢!”抱石一愣,暗想可是楚王游高唐,所梦的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女子吗?倘若是她,可就长存于千百年诗歌瀚海,隐身于数代文人的梦里了。他思及流云那忽兮改容变化无穷的风姿,也觉得这位名叫朝云的神女更象一个山神,而不是每天泥塑木偶般干坐着。那么这东镇之神的真身又会是什么样子,应该是一种什么样子呢?这么一想,扯得就有点远了,于是他收回思绪,问一凡从哪一年学诗。一凡算了一下,说大概有二十余年,北疆有一位叫阿红的诗人,面向全国举办诗歌函授班。他学了十年,十年后才知道写诗不能当饭吃。继而参加了统一自学考试,这条路比较容易,只用了三年,便考了全县第七名,被安排到镇上当民办教师。可民办教师的那点工资,好比是大旱之年的毛毛雨。山里的民办教师都另搞副业,只有他下不了这个力,苦闷、贫困等一系列精神问题和现实问题解决不了,唯有通过读书得到暂时解脱。再后来他终于读通了另外一种书,学会了相面、算卦、望气、看风水……这样一门在民间因多有失传而疑义丛生的学问,才勉强吃饱了饭。谁知这样一种另类的职业在教师队伍中是不允许的,他因之遭到了解聘,老婆也离了婚。这样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干脆搬到山上来了。一凡一气说了这么多,脸时时泛红,显得隐秘而富有激情。他也许很久不与人长谈了。能与人推心置腹,除非是一见如故。那么他与抱石的共同点在哪儿呢?抱石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两个字:寂寞,又联想到啸聚老人。也许寂寞是可以使人相通的。每一个人都有与生俱来对别人倾诉的愿望,当无人可倾诉时,便对了这山,这水,这树,这鸟,这石。也许面壁真的很容易,只要你学会了情感转移。
    待一凡略歇,抱石提到啸聚撞鬼的事。因他自来此地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太多了,很想听听他对鬼神的见解。谁知一凡却反问他:“你觉得这人怪吗?”抱石点点头。“我呢?”一凡追问了一句。抱石仍旧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一凡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秘而惨淡的笑容:“你能想象得出吗,一个男人活了近七十岁,却从没有经过女人。他不是太监,太临是阉过了的,算不上是真正的男人;他也不象我,一个离过婚的人,已看破红尘。他原本是一个正常而健康的人,他男性的**就象大树一样按照生长规律发芽成长,一天比一天强壮,一天比一天旺相,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能给他安慰,能让他得到解脱。他只能眼看着自己的**一天天发霉、腐烂、萎缩、枯干,如果真烂净了也就罢了,却去不了根,只能变得更加隐蔽、乖张,充满了痴狂和幻想。如果你能够这样理解一个人,你还会觉得他怪吗?”抱石还是摇头:“对你吗我还能理解,对这位老人……”他说到这儿止住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彼此的不同。一凡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大山,不了解山中的情景。”他摇头晃脑地吟咏了一句,“山中方几日,世上已千年啊!”“难道世上真的有神仙吗?”抱石冒昧地问,出了口又觉得这话有点蠢。一凡说:“啸聚老人就是神仙。”抱石目瞪口呆了。
    扯着扯着天色已晚。抱石这个下午之所以没和小林子明艳一起回去,主要是为了请教怪兽的来历,想不到三聊两聊跑了题,一时半会绕不回来。而一凡谈兴正浓,就像一个吃不饱的人偶遇美味,有酒瘾者巧逢佳酿,让人实在不忍打破他的雅兴。便一边倾听,一边闲翻他放在桌上的书,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儒家反动言论集注》,信手一翻,读到了这样一则故事: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他暗想也许他与这位一凡先生都是这种对稼圃不感兴趣的人吧?只是这种事于圣人犹可,于他们恐怕要冠以“嘴精神”、“神经病”、“懒虫”、“不正干”、“二流子”等一大堆美名。所以当他发现考学之路不通跃龙门一跳没能成功之后,即便买户口也要脱离那片不适宜他的土地。虽然如今也一样是没根的浮萍,如果不离开乡村,如果仍继续写诗,他会不会成为一凡这样的人呢?念及此,感慨之余,禁不住背上微生一阵寒意。
    最后他决定约一凡去逛朝阳洞。人称“不凡”,李半仙,这一位栖身山中人神之间的使者,也许能够与那只深藏古洞的灵兽有缘。它也许是一头牛,一头银牛,一如流传已久的传说,可也许仅仅存在于传说中。古书上说“伏羲有天下,龙马负图”,意思是说龙马出世是一件划时代的事。牛本山野之物,比不得龙马精神亦不可能兆示天下,那么对于这座山,对于东镇,又意味着什么呢?是福还是祸?抱石多么想再见到它,想找它问个明白。只可惜今夜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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