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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圣彼得广场坐落在台泊河西岸,是罗马最大的广场,建造设计充满了浓郁的巴洛克式风格,可容纳足足50万人,是罗马教廷用来从事大型宗教活动的地方。广场前面有一条灰石铺成的国界线。
    广场呈椭圆形,地面用黑色小方石块铺砌而成。两侧由两组半圆形大理石柱廊环抱,形成三个恢弘雄伟的走廊。朝广场一侧的每根石柱的柱顶,各有一尊大理石雕像,他们都是罗马天主教会历史上的圣男圣女,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央,矗立著一座方尖石碑,铜狮之间镶嵌著雄鹰,作展翅欲飞状。
    广场两侧有两座造型讲究的喷泉,相传也是名家作品。泉水从中间向上喷射,下分两层,上层呈蘑菇状,水柱落下,从四周形成水帘。下层呈钵状,承接泉水成细流外溢,潺潺有声。
    此时暮色已至,外形恢弘的教堂金碧辉煌,四周廊柱的灯光亦同中间雕像的彩芒交互映射,从高处俯视下去,四面八方交汇融合的光芒犹如一朵巨大的花朵璀璨绽放,耀眼得让人目眩神驰,叹为观止。
    面对如此惊心动魄的壮丽美景,台阶上的两人久久沈默,面上的神情皆是往事难追的苦涩黯然。
    也许有些罪孽,就算是无所不能的神,也拯救不了。
    最後打破这沈闷气氛的,是程诺肚子“咕──”的一声长鸣。在寒风渐起的萧索夜色里,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
    “咦……”他愣了一下,旋即陡然窘红了脸,耳根子也默默红了。
    抬手捂住肚子赌气般轻按了一下,程诺在心底愤愤地控诉:宝宝呀宝宝,你可真是个大吃货,把爸爸我的脸都给丢完了!
    阿莫尔回过神来,哈哈一笑:“糟了糟了,饿到我的干儿子了,我真该死!走走走小诺诺,哥哥这就带你吃大餐去!”
    说著弯腰在程诺大大的肚子上亲昵地拍了一下,然後直起身一把横过左手揽住程诺的肩膀,扶著他小心翼翼地往台阶下走。
    “……咦?”发现阿莫尔完全没有带他上车的打算,而是一路直直地往对面走,程诺不禁疑惑了,扭头问他,“我们……不是去罗马吗?”
    阿莫尔低下头,右手紧紧按在胸口,用一副“自家孩子误入歧途我很心痛啊”的诡异表情冲程诺装模作样地眨了几下眼睛,虚弱地指控:“嘤嘤嘤,诺诺你变了,天天出国,太奢侈啦!”
    程诺:“……”
    ……等等!!!如果不去罗马就在梵蒂冈吃饭的话,那不就意味著……
    “又要去梵蒂冈宫!?”
    他脸色大变。
    阿莫尔愉快地一勾唇角:“嗯哼~~没错哦,看哥哥我对你多好,不是天主教徒还能去梵蒂冈宫蹭饭,还能和教皇共进晚餐~~怎麽样,是不是觉得很荣幸呀?快被哥哥我对你的好给感动哭了吧?嘛~~因为诺诺你这麽可爱,所以哥哥我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哦,你不用太感激哥哥我啦。不过当然啦,你们中国不是流行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吗?恩……如果是诺诺你这麽可爱的人的话,就算性别上有一点小问题……但哥哥我也是绝对不会嫌弃的哦!”
    说著还无比骄傲地往外挺了挺胸膛,闭著眼睛满脸陶醉,一副“快感动到扑进哥哥我宽阔的怀抱里来吧”的傻样。
    程诺:“……”
    阿莫尔口中的老头子,正是现在的十数亿天主教教徒的精神领袖,天主教教皇,西尔维斯特十一世,约瑟夫?艾辛格?沃伊蒂瓦。
    阿莫尔领程诺走的是不对外人开放的私人通道。四个穿著当年由米开朗琪罗设计的红黄蓝彩条制服的瑞士士兵,腰间佩剑,手持古代长矛,表情端正严肃,身姿高大笔挺,如同千古不折的大树,纹丝不动地守在通道口处。
    严格得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打扰神的休息。
    不过这种情况在阿莫尔带著程诺走近的时候被打破了。每个人的脸上不著痕迹地浮现出一丝松动的笑意。
    甚至有一个胆子大一点性格活泼一点,长著一张稚嫩娃娃脸的飘零士兵,在阿莫尔揽著程诺肩膀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电光石火向他两人抛去了一个无比暧昧的眼波。
    阿莫尔倒是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并非常不要脸地给娃娃脸做了个欠扁的口型:你就羡慕吧~
    但程诺就格外的不自在。
    阿莫尔带著程诺轻车熟路地走进去,态度自在嚣张得活像在逛自家後院儿。
    经过西斯廷小教堂,两人进入了教皇专属的内殿。
    站在门边顿了一顿,程诺摸摸肚皮深深呼吸一口气,低头,心中默念:宝宝啊宝宝,待会儿无论发生什麽,你都要淡定……
    “噗──”阿莫尔将程诺明明白白诠释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可爱模样看在眼里,终於一个没忍住喷笑出声。
    但灰蓝的眼珠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柔软的宠溺。
    程诺白了阿莫尔一眼,抬起右脚迈进门内──
    “啊!我的东方瓷娃娃!诺诺宝贝儿你来啦!”
    …………
    刚抬起的左脚被硬生生吓在半空。
    几乎是同一时刻, 程诺就看到面前一个身穿白色神父袍,胸前挂了一个大大的银色十字架,顶著一头花白发丝的白胡子胖老头,正以一种极其不科学的速度,朝自己的方向,圆润地……
    滚了过来。
    他一边跑一边放开嗓子嚎。如果转换成二次元场景,程诺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看见他的眼泪脱离地心引力,跟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往後狂飙。
    “嘤嘤嘤!诺诺你个小坏蛋,负心汉,死没良心的小美人儿!善良美好的东方安琪儿不可能像你这麽无情无义……你说你说!你都好久都没来看爷爷我了!嘤嘤嘤!是你不想来还是这只小豹子不准你来?啊我知道一定是後者!诺诺这麽善良才不会这麽对爷爷的对不对!哼,我就知道那个小豹子是个坏死了的禽兽!听听他的外号就知道了!不过诺诺你别怕!爷爷我有军队!看我帮你碾碎他!”
    程诺:“……”
    士兵们会哭的……
    还有其实……你们才是一家人吧= =|||
    阿莫尔眼疾手快地在约瑟夫即将贴近程诺的一瞬间,一伸手,电光石火挡住了他足以和程诺的肚子相媲美的圆滚滚的胖身躯,另一只手掏掏耳朵,龇著牙警告:“好了死老头,适可而止啊,你是想一尸两命啊!”
    “……切~~”约瑟夫讪讪地摸摸鼻子瘪了下嘴,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显得愈发苦逼,却又因著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而显得颇为可爱。
    约瑟夫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罗马人,年轻时曾在慕尼黑大学攻读哲学和神学,先後发表过许多学术著作,获得教授资格,虽然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但是……
    程诺觉得吧,说他是一十八岁,自己都信。
    根本就是穿越了的老顽童嘛!
    约上一秒还惨兮兮地瘪嘴委屈,下一秒又立刻眉开眼笑起来,约瑟夫弯下他那还算硬朗的老腰,伸手摸上程诺一别数日愈发滚圆的大肚皮,带著点生怕弄坏了的忐忑不敢,却又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狂喜的跃跃欲试,在那上面不停(猥琐!?)地摸来摸去摸来摸去……
    啪──
    小包子大概是被摸烦了,腾地飞起他的小小无影脚,狠狠往那摸个不停的手心猛踹了一下。
    …………
    “呀!他踢我了他踢我了他踢我了他踢我了他踢我了他踢我了他……”──这是陷入疯魔无限循环cos复读机的约瑟夫。
    “切,他踢哥哥我的时候可比这一记有力气多了,而且踢了哥哥我很多次!你个死老头有什麽可得意的,哼!”──这是微微吃味儿的阿莫尔。
    “呃……嘶!”──这当然是,被无辜连累了的程诺……
    小包子第一次回应,约瑟夫乐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哆嗦著嘴同肚子里的小宝宝打招呼:“嘿嘿,小乖孙爷爷错了爷爷错了嘛,不要怪爷爷哦,爷爷还等著你出生了给你做洗礼呢~~”
    程诺:“……”
    果然他还没有放弃……
    如果说第一次见到约瑟夫,程诺完全不敢相信这种和阿莫尔如出一辙的二货怎麽可能会是天主教皇的话,那麽当他敏锐地发现约瑟夫一直不遗余力地想要将他纳入他全球十几亿的庞大“後宫”之中,在得知自己无动於衷之後,他又不死心地试图“染指”自己肚子里未出生的小包子时……
    程诺终於相信,这个可爱的小老头,绝对,一定,肯定,是教皇的最佳人选没错……
    事实上程诺觉得就算他不当教皇,去当个推销员什麽的,也能当到世界名人榜上。
    “好了别废话了,你的小乖孙是不是认出你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已经饿了很久了……快赏口饭吃,老头!”阿莫尔没好气地出声提醒。
    程诺心里狂点头。
    “……什麽!?”
    约瑟夫一声惊呼,霍地直起身,神色极度悲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阿莫尔猥亵了上帝……
    他踮起脚指著阿莫尔的鼻子,痛心疾首:“哎呀好你个阿莫尔!你说你名字取个禽兽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禽兽,我骂你是个混蛋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混蛋!你你你……你说你个大男人,怎麽能让女人饿著!而且还是怀著孩子的孕妇饿著呢!哎呀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说你还在天主教里混什麽混,我再也不会倾听你的忏悔了!主养你那麽大有什麽用!让他知道了你今天这令人发指的混蛋行为,我赌一本《圣经》他再也不会原谅你!”
    阿莫尔:“……”
    程诺:“……”
    主,您辛苦了……
    最後,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程诺都快把肚子里的小家夥安抚不住了,整个人陷在沙发里,被肚子里的小祖宗顶得腰酸背痛肚子更痛,坐立难安换了好几种姿势都不顶用,严重到不得不央求阿莫尔扶著他站起来走走……才总算吃上了这顿姗姗来迟的平安夜晚餐。
    而对程诺来说,饿久了的後果当然是,他的食量,再一次震惊了上帝……
    阿莫尔被程诺这次惊天动地的胎动给森森吓尿了。
    活生生的坑爹呐这是!就算上次长途跋涉在空中飞了十几个小时,也没见这小白眼儿狼像今天这麽下了狠劲儿地拼命折腾他亲娘啊!果然食物比老爸重要多了吗……
    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
    …………
    阿莫尔突然很想八卦八卦秦家二公子的童年生涯。
    事後,阿莫尔顶著一张比程诺还白的惊惶後怕的脸,惊魂未定地对程诺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诺诺,嘤嘤嘤,来意大利这麽久我居然都忘了带你去做一次产检……我真是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我不是个好爸爸……呃不对,我不是个好干爹……呜呜呜!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诺诺!再给我一次机会,请务必把小家夥干爹的名分给我!”
    程诺:“……”
    果然他怀疑阿莫尔和约瑟夫是失散多年的父子,是有道理的……
    第五十七章
    程诺今天因为著实被折腾得惨了,身子不爽快,所以约瑟夫也没像往常那样一个劲儿地扭著程诺闹入教。
    吃完晚餐,阿莫尔便扶著程诺去了专门给他收拾的房间,准备休息了。
    沈隆的肚子沈沈坠在身前,就算有阿莫尔健壮有力的手臂帮他撑在後腰,但经过漫长的一路,终於进到屋子里的时候,程诺还是觉得自己的腰快折了,全身上下就没一处是舒坦的。
    阿莫尔把程诺脸色苍白眉头紧皱的虚弱模样尽收眼底,瘪瘪嘴望天翻个白眼儿,小声嘀咕著“孕妇就是娇贵”。
    然而说是这麽说,在行动上却毫不含糊,立刻去盥洗室里给程诺放好了热水和精油,让他好好泡泡。
    程诺轻声道了谢,接过阿莫尔找出来的簇新的换洗衣物,被他搀扶著小心走进了盥洗室。
    他是真的很感激阿莫尔──如果这个家夥不在他关门的时候一把挡住门板,摆出一副狂帅酷霸拽的装逼样,斜靠在门边,嬉皮笑脸地对他说:
    “诶等等诺诺,浴室地滑我不放心,要不……让哥哥我也进去,全程保护你吧!如何!诺诺!嘿嘿,哥哥我拥有全欧洲最顶级的搓澡技术哦~~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只有两个人享受过,第一个是哥哥我老妈,第二个是曾经救过哥哥我一命的救命恩人,所以诺诺你看,你既没生我一条命,也没救我一条命,但是哥哥我就这麽大方地给了你第三次机会,让你做当之无愧的全球第三……怎麽样怎麽样,是不是觉得很荣幸?嘿嘿,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啊……”
    砰──
    程诺板起脸用力关上房门。
    “唔……”阿莫尔一不留神被磕到鼻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倒退几步,捂著脸怒气冲冲地朝里边大叫──
    “啊!诺诺你个死没良心恩将仇报的小混蛋!笨蛋!真不会把握机会!……哎呀可怜哥哥我这迷倒全欧洲的漂亮鼻子呀,嘶──疼疼疼!呜呜呜,诺诺你可真是狠心,明明第一次见面是那麽一只乖巧可口惹人怜爱的小白兔……”
    “啊,哥哥我永远记得那一夜的你,在凄美的月光下流著眼泪的样子,真的是美极了!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失去所有的绝望天使……哎哟!真是萌得哥哥我心肝儿乱颤,一颗心扑通扑通,差一点儿就被萧岚那只老奸巨猾的毒眼狐狸给发现了!”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当时哥哥我脑子里一下子就迸出了普希金的这首诗哦~~可是……哎,诺诺,最近你怎麽越来越有往蛇蝎美人儿发展的趋势了?果然是恃宠而骄母凭子贵吗?”
    “哼,还有,你们中国不是有个说法是男人的鼻梁高低跟那方面的能力有关吗?哎呀这要是刚刚被你砸断了肿麽办!肿麽办!!肿麽办!!!那哥哥我未来下半辈子的性福不就差点儿葬送在你手里了吗!你肯不肯对哥哥我负责?!”
    “……算了,你肯定不肯……你心里就只有秦深那只披著羊皮的白眼儿狼,哎,这世间的人无论男女还是不男不女,都那麽肤浅……切~~哥哥我才不稀罕,不吃醋,不在乎呢~~”
    叫了半天里边也没反应,阿莫尔终於郁闷地放弃了:“好啦好啦,哥哥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这个脾气阴晴不定的小孕夫计较,哼~~孕妇就是麻烦……那个什麽,地上真的很滑啦,你千万要小心哦,要是把我的干儿子给摔坏了,哥哥我可跟你没完!”
    …………
    程诺在浴室里听得满头黑线。但最後对方那充满关心的别扭叮嘱,仍然让他感到暖洋洋的感动。
    浴缸空间不大,但装潢极其高雅华美,纯洁的白色和高贵的金色组合在一起,显出一种精致的贵气。
    程诺伸脚慢慢踏进去,水温刚好,加了孕妇专用精油的热水里泛起一丝丝不腻人的清甜香气,极投程诺的喜好,让他在身体彻底放松的同时,紧绷许久的大脑也逐渐停止了自来到这片土地就不曾停下的高速转动,轻轻闭上眼睛,很快享受起这难得的宁静来。
    呼,真舒服,想以前泡澡哪儿能有现在这麽清静啊,都被秦深……
    !!!
    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不该想的人,程诺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嗡嗡直叫,拉响最高级别的红色警报!
    但到底是晚了一步,沈重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滑,热水瞬间漫过口鼻。
    唔……幸好他入水上一秒迅速果断地闭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不然他现在绝对会被呛得撕心裂肺!
    手忙脚乱地扣住缸沿,程诺努力坐起身子,苍白著一张明显被吓到的湿淋淋的小脸,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一手托在腹底努力打圈儿,力图安抚肚子里那个也因为被吓了一大跳所以正不满地往爸爸肚子上不断顶小包的天皇小祖宗。
    好险好险,居然搞得差点儿溺水了,真丢脸……
    笑话!那不是坐实了阿莫尔刚刚的话,给了他完美的吃豆腐借口吗!
    快停止想下去!
    再一次将身体完全伸展开,程诺深吸一口气,试图往水中慢慢下沈。直到彻底浸泡其中,他向後仰起脑袋,小心翼翼地将脖子轻放在搭了软巾的边沿。
    随手捧起一掬水缓慢浇在自己露出水面的光亮大肚子上,程诺低声喃喃:宝宝呀宝宝,你真是……害惨爸爸我了。
    当生命的方方面面都曾有一人参与其中,除非死亡,否则未来的人生,永远都逃不开他留下的痕迹。
    除了最开始这个不怎麽愉快的小插曲,这一个澡程诺还是泡得格外舒服,十分满意的。於是等他从盥洗室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後的事情了。
    回到卧室,程诺有些诧异地发现阿莫尔居然已经不在了。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儿。不过程诺也没怎麽在意,拿著浴巾往床边缓步走去,抱著肚子慢慢坐下,开始耐心地擦头发。
    浴衣有些大,主要是为了他的肚子。但程诺除了肚子的其他地方又和以前一模一样根本没什麽肉,所以每当他往上抬手,略显宽大的袖子便咻地滑下来,露出他那两截因为刚刚洗过而显得尤其晶莹如玉的雪白手臂。
    宽大的衣领虽然被程诺拉得很紧,他甚至专门找了一个小夹子来别住两侧,但仍然架不住这衣服本身的“邪恶”。
    几乎狭长到沟壑的深v领随著程诺擦拭头发的的动作不上上下下,不断开合,每一次都让他那纤细漂亮的锁骨在其中若隐若现,欲露还遮,透出一种全部敞开更加诱人的,名为禁欲的气息,真让人恨不得一下子扑上去把那碍事的衣服狠狠撕碎了!
    阿莫尔就是在这种要人命的香豔时刻,从外面匆匆归来,推门而入的。
    听见开门声音,程诺疑惑抬头:“咦?你怎麽又回来了?”
    阿莫尔:“……”
    进门,关门,转身,头抵门板,手捂鼻子──
    “噢我的上帝!诺诺你个小坏蛋!你今天是存心要跟哥哥我的鼻子过不去了是不是……嫉妒哥哥我有全欧洲最性感的鼻子就直说啊!别给我玩儿这些阴的!”
    “……”程诺嘴角一抽,心想全欧洲最性感的鼻子?啧,你把你家小少爷放哪儿了,人家那才是被全世界亿万观众公认为上帝最完美杰作的欧洲男人啊……你确定你这麽厚颜无耻地抢人家名头,不会被人家给辞退吗?
    如此腹诽著,程诺好笑地看著阿莫尔,放下浴巾,摊摊手无奈道:“行了你还真装上瘾了,刚刚丽莎那麽火爆的身材都不见你眼睛眨一下好吗。”
    阿莫尔听得扑哧一笑,大喇喇转过身,迈开长腿就往程诺这边直直走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竖起一根手指不停摇啊摇。
    “nonono,诺诺你难道没听说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吗?我早跟你说了,别看哥哥我长得一副花花公子狂野不羁的浪子模样,其实我真不爱大波尤物,就爱像你这样又萌又可爱的乖乖小白兔呀~~”
    “啊……?”程诺茫然了,“可是……那个索菲亚,不是丽莎的闺蜜吗?”
    见识了丽莎那般令人难以承受的热情外向,程诺便直觉地以为,既然能跟丽莎那样豪迈奔放的妹子做死党的话,那麽那个索菲亚,就算没有丽莎那麽夸张,但估计,也应该是一个差不了多少的活泼姑娘吧。
    阿莫尔便笑笑没再说话,直接绕到程诺身旁,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浴巾,目光温柔宠溺,开始帮他擦头发。动作轻缓细致,生怕自己力气大一点点,就会不小心弄疼了他。
    他一边擦一边对程诺说:“刚刚我去和我的几个瑞士兵兄弟打了声招呼。明天我要到乌克兰去一趟,现在还不清楚什麽时候才能回来。这儿是我唯一放心的地方,你好好呆著,千万别出门去。哎,虽然把诺诺你交给谁也不如交给我自己放心,不过……嘛,瑞士卫队也算不错的了。你知道瑞士卫队的由来吧?”
    程诺一怔,点了点头。
    瑞士卫队原名教皇卫队。1506年梵蒂冈有了自己的卫队,但那时卫队的人不分国籍,只要符合招募要求就可以入选。真正意义上的瑞士卫队在20年後才出现。1527年5月6日,哈布斯堡王朝查理五世的军队血洗罗马城,教廷卫队中其他国家的人全部逃散,只有瑞士人顽强坚守,147名瑞士士兵为保卫教皇流尽最後一滴血。瑞士人以自己对主人的忠诚和勇敢赢得了教廷的信赖。从此教廷卫队便只招收瑞士人。卫队的名称也由教皇卫队改称为瑞士卫队。
    阿莫尔笑眯眯:“哎呀,我们诺诺就是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不愧是哥哥我看上的人!嘿嘿~~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哦诺诺,其实啊,哥哥我的第十八代祖先之前本来都是瑞士人的,但是後来……哎,那群老头子果然还是不够坚贞,没能抵挡住意大利的强大诱惑,活生生断了几百年後哥哥我向主表忠心的机会啊!”
    程诺:“……”你就瞎掰吧……= =|||
    “看哥哥我对你多好诺诺,瑞士卫队虽然人少,但好歹也是一支军队,军队耶!放古代你就是海伦就是西施就是陈圆圆诶!你说你说,你摸著良心说,世界上还有谁能像哥哥这样大手笔地保护你?有这种的大手笔的又不见得能像哥哥这麽大方地用它来保护你……哎,可惜,像哥哥我这麽好的男人你居然不懂得珍惜,真是瞎了眼了只知道想著……”
    眼看阿莫尔又要提起那个好不容易才压进心底的男人的名字,程诺兔子急了也咬人,睁眼说瞎话急忙打断他:“唔,轻点儿,你把我头发弄疼了。”
    阿莫尔一愣,动作顿住,手足无措地简直都不知道该怎麽摆才好了──
    “啊!是吗!?嘤嘤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诺诺!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不怕不怕哦,哥哥我马上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哦!呼~呼~呼~呼……”
    “嘿!你还别说!诺诺你头发飘起来的样子好好玩儿好可爱,跟你人一样可爱!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呆毛!?”
    程诺:“……”
    “哦对了!还有!”
    突然阿莫尔想到什麽,神情一变,认真地说:“诺诺,如果约瑟夫那个死老头敢再拿入教的事情来骚扰你的话,你就直接跟他念阿弥陀佛,念得烦死他!然後说你已经皈依佛门,如来和上帝不能兼容。”
    程诺:“……”
    “记住哦,一定要强硬,强硬!千万别想著什麽尊老爱老中华美德了,老家夥也不是全好的,有一种叫老不死,说的就是约瑟夫这种得寸进尺的死老头。哼,如果把哥哥我小时候跟他斗智斗勇的经历全写出来,估计都能出一本砖头厚的《悲惨世界》了!相信我诺诺,他本质上就是一个既麻烦又罗嗦的臭老头子,如果烦他了尽管上!别怕!出了什麽事儿有哥哥我在背後给你撑腰呢!”
    听到这里程诺实在忍不住了,往後仰起脖子,虽然努力忍笑但眼睛里仍是控制不住地划过了一丝促狭的忍俊不禁:“所以多年斗智斗勇的结果就是,他成了你的精神领袖麽……”
    阿莫尔:“……”
    “呜啊!”
    阿莫尔呆了五秒,突然像魔怔了似地把手中已然擦得半湿的毛巾往床上随手一扔,高大的身躯直接倒向床双膝跪著,从後边环手紧紧抱住程诺的胸背,额头顶在对方颈窝里,留恋磨蹭,不肯起来。
    “诺诺你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为什麽诺诺你会这麽可爱!!!哥哥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简直被萌得一脸血……如此萌物,为什麽上帝安排我们现在才遇见?要是能早一点,再早一点……呜呜呜!!!不干!不干!哥哥我不走了……哥哥我不走了!我马上就跟老板请假说我走不了了,诺诺你实在是太可爱了,哪怕离开你一秒锺都不行!呜呜!一秒锺看不到诺诺你在我的视线里,哥哥我都好担心好担心好担心!诺诺这麽可爱如果没有哥哥我在旁边保护你一定会被别人给抢走的!啊,真恨不得全世界除了我们全都是瞎子!我要时时刻刻看见诺诺你在我眼前才能安心!”
    程诺:“……”
    喂喂你入戏太深,快醒醒……
    “啊哈、啊哈哈……快、快停下阿莫尔,我、我脖子好痒……”程诺慢慢涨红了一张秀脸,贝齿咬上粉唇,似乎正艰难地忍耐著什麽,一副快不行的模样,“我快不能呼吸了……”
    “嗯?……啊!对、对不起诺诺!!!”
    嘤嘤嘤,他又做错事情了……%>_不能使用特殊html阿莫尔深吸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想要扑上去狠狠攫住那两瓣一看就汁水丰盛的唇肉的,蹂躏吮吸的该死冲动,有些狼狈地别过视线,痴痴地问:“可是诺诺,我就只能当你的老妈子吗?如果我说我想当别的……行不行?”
    第五十八章
    言罢,一丝耀眼的金发从耳後垂落鬓前,若有若无地挡住他左眼下那一道一路延伸至太阳穴的肉色浅疤。
    不犯二不撒娇不耍宝不cos复读机的话,谁也不能否认,阿莫尔亦是个难得出众的美男子。
    程诺淡定地捡起一旁的毛巾继续擦头发,转过头对他一笑,轻声问:“那你想当什麽?”
    啊,他、他对我笑了……他居然对我笑了! 好美!qaq!诺诺你果然是可爱之神!萌物!萌神!呜呜呜,咬手绢,决不能让诺诺一个人留在这里……老板人家真的要请假啦!人家不要去乌克兰!那种货色你随便找谁都可以摆平啊……呜呜呜,人家要留在这里追美人儿!耽误我一辈子的幸福你拿一百根金条也赔不起啊tat!
    阿莫尔没想到在自己得寸进尺问出这种越界问题以後,程诺不仅没生气没害羞没赏他一巴掌扭头就走,反而对著他露出了一抹如此倾国倾城的绝美笑容……
    顿时眼睛一花晕晕乎乎起来,不由更傻了,吞吞口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当你肚子里宝宝的 ……不、不是干爹,而是後爸……可、可以吗?”
    oh no!这可是表白啊!可是他刚刚做了什麽!他居然结巴了!结巴了!!结巴了!!!让那群损友知道一定会活活笑死他的!哦上帝!!!
    脸上因为惯性而仍然保持著柔情似水的绅士微笑,谁也不会猜到阿莫尔此刻的内心却是如此的咆哮……
    程诺停下擦头发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阿莫尔,良久,一字一句:“你是认真的吗?”
    “……”
    阿莫尔一怔,瞳孔骤然一缩,哆嗦著嘴唇,居然、居然……
    说不出话。
    天知道那一句简单的“当然”明明已经跃上喉咙就顶在喉头的地方,明明只要一卷舌尖就能轻而易举地吐出去──
    却偏偏怎麽用力,都吐不出口。
    仿佛一瞬间从梦里醒来,刚刚还触手可及的幸福如同退潮的海水呼啸著远去,身边只剩下冷冰冰的现实。
    他是谁?
    他不能。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才是他应该要给的答案。
    而很多很多年前,他记得,他也曾给过一个女人,这样简单,而又残酷的答案。
    那一刻女人决然而下的泪水,和即便落泪仍坚强微笑的模样,时至今日,仍日日夜夜,出现在阿莫尔支离破碎的梦境中。
    瞧出阿莫尔不加掩饰的尴尬局促,和明显陷入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里,那一脸寂寞如烟的迷离恍惚,程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像在安慰一只垂头丧气的巨型金毛犬,柔声道:“放心,我不会当真的。”
    吃一堑长一智,他已经学会不去相信那些不该当真的谎话。
    那些别人随口说说的笑话,那些从来不该奢望的梦想,那些,一直一个人走,也必将一个人永远走下去直到尽头的,孤独的人生。
    沈默许久,阿莫尔闷声开口:“对不……”
    程诺淡淡打断:“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不当真,也不想让你当真了。”
    “……”阿莫尔再一次词穷。
    别当真。
    他知道这同样简单的三个字背後,程诺所付出的,那深可见骨的代价。
    头发差不多干了,程诺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随意搭在大腿上,玩耍般用手指绞著一角,低声问他:“可是我不懂,阿莫尔,其实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了事的,何必搞成现在……甚至把别人也牵扯了进来,这麽难做。”
    阿莫尔已经恢复了他一贯的嬉皮笑脸,鼻孔朝天不满地哼了一声:“瞧你说的,哥哥我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恶人吗!?还一尸两命诶!诺诺你真坏,又不把哥哥我的话当真,刚刚不就跟你说了,真善美是哥哥我的信仰。”
    我信,真善美。
    程诺愣了一愣,联想到那个叫做索菲亚的女人,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了,怔怔地问:“这个……是索菲亚教你的?”
    阿莫尔微微一笑:“不是她教我的。而是她这个人,就是真善美本身。”
    换言之──
    她是他的信仰。
    因为,她给了从不相信神灵的他,一个值得相信的凭证。
    约瑟夫努力了十几年都没做到的事情,那个弱小的女人却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做到了。
    用她的善良,她的真诚,她的勇敢,她的坚持,她的坚强,她的发自内心的纯洁美丽,和那一个,阿莫尔永不会忘的,含泪微笑的目光。
    她救下他的那一晚,在浴室里一点点给他清洗干净了他身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狰狞的伤。
    他离别她的那一夜,在浴室里满怀柔情地还给她一场让她第一次违背信仰的绝望的疯狂。
    其实相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虔诚,才是一辈子的信仰。
    除了在每晚不请自梦的梦境里,阿莫尔从来没有主动地,认真地去回忆过他和索菲亚之间那些单薄但刻骨铭心的往事。
    直到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坐在全世界天主教徒最向往的圣地,坐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坐在──
    程诺的身旁。
    一股仿佛源自神的力量,温柔地拥抱了他疲惫太久的心房。阿莫尔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曾经不忍回顾的过去,而一直怀疑的未来,也似乎再不必惊惶。
    程诺的身上,天生有这样一种让人自然而然,安心沈静的力量。
    对著那一双全世界最清澈的眼睛,全宇宙最闪亮的星,阿莫尔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没来由一阵恍惚,又似乎前所未有的清明: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而即将发生的,都是必须接受的命中注定。
    他忽然就笑得狡黠,转头对程诺说:“索菲亚是一个很单纯很害羞的英国姑娘,跟你很像。我早说了,诺诺,你这样的,才是我的type。”
    阿莫尔眨眨眼,灰蓝的眼眸闪著促狭的光。
    “现在,你相信了吗?”
    “……”这一次,程诺的脸,是真的红了。
    “昨天吻过我的幸福,
    今天已经化为乌有,
    我获得真诚的爱情,
    向来总不能持久。
    书本之中最奇妙的书,
    乃是爱情之书;
    我曾加以细读:
    只有几页是欢愉,
    全篇却都是痛苦,
    其中有一节别离的叙述。”
    阿莫尔用不太标准的德文发音,声音低沈醇厚,如同远方层层漫涌的海浪,轻声吟诵起海涅和歌德的爱情诗歌。
    他分别摘取了两位大家两首诗里的各一段,不伦不类地交错在一起。虽然显得有些奇怪,然而不可否认这两段的内容却是他此刻心境的最真实写照,因而反而更加动人。
    程诺也不由听得出神。
    许久,阿莫尔徐徐停下来,漫漫长夜,余音嫋嫋。
    恋著岸堤的海浪步步後退,回到黑暗浩瀚的深海,不知何日才会回来。
    “我不能保留你的波浪。堤岸对河说:我只能保留你的足迹印在我的心底。”
    或许就是这样,它永不会再回来。
    阿莫尔垂著眼低声道:“我没有告诉索菲亚我的真实身份,只跟她说我不是个能安定的人,所以不能和她结婚。结果在我离开的前一晚,索菲亚最後问我,当两个人在一起却没办法不快乐的时候,自由的有那麽重要吗?”
    顿了顿,阿莫尔灰蓝的眼眸中缓缓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都想不出来回答她的答案。”
    程诺一直静静听著,这时候却忽然开口:“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就应该在一起吗。”
    “……”
    整个人如遭雷击,阿莫尔全身一震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傻掉了。
    程诺陡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说了什麽,僵硬地扭过笨重的身躯微微低头,对阿莫尔手足无措地道歉:“啊对、对不起……我不是在跟你顶嘴,我只是、只是……”
    他的声音亦渐渐低下去,仿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他也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爱情束缚的东西,何止是自由。
    爱到深处,情至极浓,已是一种对生命的消耗。所以,情深不寿。
    其实深爱一个人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一个人的重量久久住在你的心脏,那是一种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不堪重负的,窒息般的刺痛。
    恍惚中,程诺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就在他还天真地以为秦深只是一个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不佳而不得不学习法医放弃他最爱的文学的穷学生的时候,他被那人身上所自然流露出的温暖温柔所深深吸引,贪恋地想要更多。
    而为了能够更靠近他,了解他,有资格喜欢他,於是程诺一个人傻乎乎地,跑去读了好多好多他根本不喜欢的外国名著和诗歌。
    於是有一天,他邂逅了狄更斯那一首震撼世人的经典爱情诗,《真爱究竟是什麽》──
    真爱究竟是什麽?
    是──
    盲目的忠诚,
    死心塌地的低首,
    绝对的惟命是从,
    不顾自己,不顾一切,
    无言不听,无言不信,
    把整个心、肝、灵,都交给你去主宰!
    你是我灵魂的最後之梦!
    读完全诗的那一刹那,程诺只觉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般。
    凝固在的瞬间,难以想象的高温被永恒地静止,身体里卷起化人的热度,头皮一阵阵地麻,指尖忍不住地轻颤。
    他感到有什麽东西正在他的体内咆哮著冲击,疯狂地叫嚣,惊涛骇浪,呼之欲出,让他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这样的爱……
    这样盲目的,卑微的,炽热的,绝对的,死心塌地而又毫无希望的爱……
    那时程诺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涩发烫的双唇,神情呆滞恍惚,仿佛整个魂儿都被抽没了
    似的,动作机械而木讷地将手中的书本放回原处,然後自嘲地笑笑,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做
    到这个程度──为这世界上任何一人。
    然而他错了。他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秦深。
    那个有著全世界最温柔笑容的男子,不仅成了他灵魂最後,亦是他生命最初的,永恒的梦。
    他会爱上那人是生命中未曾预料的意外,却又太不意外。
    秦深给了程诺内心深处最需要,最渴望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给了程诺一份前所未有的感觉和感情。
    他真的太清楚程诺想要的是什麽。所以全世界有那麽那麽多迷人的皮囊──霸道的,冷峻的,可爱的,邪魅的,妖孽的──他都毫不可惜地抛弃了。最终只选择了一张如今似乎不怎麽流行,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面具。
    他甚至拥有这样一个与生俱来得天独厚,让人一听就放下防备,醉入其中的名字。
    他比程诺自己,更了解他自己。
    程诺会爱上他,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一点也不冤枉。
    如今,虚假的美梦终於清醒。现实比任何噩梦都更惊恐。
    “喂,别笑了,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诺诺不可能这麽丑~”突然阿莫尔从张开双臂从身後虚虚地搂住程诺,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脸,扁著嘴,不开心地嘀咕。
    “离开这麽久了,你……想他吗?”许久,阿莫尔侧头在程诺耳边叹息著轻问。
    想他吗。
    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携带摧枯拉朽连根拔起的狂力,让程诺猛然感到一阵心痛如绞的眩晕。
    ……想的。
    当然是想的──
    想见他,想告诉他,想拥抱她,想亲吻他,想再一次流著那欢愉到极致的幸福泪水,亲密无间地拥有他,爱他,包裹他,吞没他,
    想……
    忘记他。
    生命中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你的梦里总是他,然而每每醒来,身边却再没有他。
    他实在想念他,发了疯地想──却不愿重逢。
    亦不敢重逢。
    当一回头就是尽头,他怎能回头。
    而秦深永远在他一回头的视线里,无论他已经往前走了多远,多久。
    哪怕中途狂暴肆虐的风雪,穿透一片苍茫的白色,於天与地交界的边缘,他仍能看见那人清俊卓雅的身影,和让一切黯然失色的笑容。
    往前的每一步都恍若踏在那人情深似海的目光里,大海那麽大,无边无际,怎能真的离得开去。
    尽管他已知那深情是假,那温柔是假,那爱慕是假,那信誓旦旦的承诺和缠绵动听的情话……
    全都是假。
    中间的距离,相隔的路途,他们谁也不能再走。
    这是最远的近在咫尺,这是最近的遥不可及。
    阿莫尔忽然将脑袋往旁一挪,轻轻放在了程诺细细颤抖的肩膀。
    毛茸茸的大脑袋在那上面撒娇般不断磨蹭,温柔地压平一颗正在无人知晓的荒原上,嚎啕大哭的心脏。
    他已经在太多不堪回首的深夜,躲在被窝,无声地呜咽。这一刻请让他顺从欲望打开心扉,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阿莫尔虚虚地闭上眼睛,耸动鼻翼深深嗅著那一股萦绕鼻尖的,微甜的幽香。
    “诺诺,其实我很好奇,一开始你不知道秦深的身份,那为什麽要冒险去和对抗?否则也不会搞成现在……就算秦家想放,也不能轻易放过你了。”
    程诺怔了怔,温顺地垂下眼睑,喃喃低语地重复:“是啊,为什麽……为什麽呢。”
    为什麽他要为了秦深去得罪?如果秦深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程诺有自信,就算他们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秦深也不会发现自己黑暗的秘密。
    可他终究没有这麽做。那是因为──
    “因为秦深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我的伴侣。”
    良久,程诺忽地一笑,抬起头目若星辰,眼眸里微光闪烁,一字一句说道。
    轻灵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落泪的坚定。
    因为,他不止把秦深当做一个供他取暖的情人,而是,相伴一生的伴侣。
    如果程诺只是狂热地迷恋上一个随处可见的取暖器,他不会拼了命让自己变得更好。
    他会朝秦深肆无忌惮地撒娇,会向秦深永无止境地索取,会对秦深无理取闹地耍脾气……会让秦深看到一个,最不争气,但偏偏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但程诺不,他没有这麽做。秦深之於他,是一份救赎的恩情,是心有灵犀的默契,是水到渠成的动心,是刻骨铭心的情谊,以及那随之而来的相依相守,不离不弃,无论遇到什麽,都想要与他并肩走下去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建立在相信和尊重的基础上,拥有相似的审美情趣和共同的生活志趣,为了对方积极地上进,抛弃过去所有的坏毛病,一步步往好的方向改变自己,更为了彼此的未来而不断地努力──
    这是一个成人,成熟的爱情。
    只是他做了这麽,这麽多,到头来,却只感动了他自己。
    和第一次相见时一样,那悲伤的,凄凉的,绝望的,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无声无息,再一次不动声色地虏获了阿莫尔未曾设防的眼眶。
    “诺诺,你好美……”
    那美是美好的。纯洁无暇,纤尘不染,不掺杂质,如一朵从天堂里开出的花,一生都被最明亮的阳光,最清澈的泉水,和最善意的土壤培育著长大,不知世事险恶,人心莫测,天真无邪得让人不知该说什麽才好。让人爱而怜惜,恨不得一头扑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抱著藏著,不留一丝空隙,除了自己不许任何人看到他的美丽,想送给他全宇宙最好,最好的东西。
    那美又是邪恶的。天堂地狱一线之隔,纯洁到了极致就容易让人生出玷污的邪念,完美到了极点就催生出了想要摧毁的恶念。人心贪婪,填不满无底的欲望,多想把他按倒在地疯狂地蹂躏,只为能再多看一眼他哭著求饶的模样。流泪的心碎,一定更美。
    想倾尽所有地保护他,又想毁灭一切地揉碎他──怎麽会有人能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丽,统一得如此完美。
    阿莫尔眨眨眼睛,样子又呆又木,看得口干舌燥,差点儿一个没忍住,撅著嘴就往程诺那半张皎洁如玉的侧脸直接印上去。
    浪迹风月场所十数载,专注花花公子大半生的阿莫尔,这一刻的表现,竟青涩得还不如一个没有丝毫恋爱经验的毛头小子。
    浓浓的憨气从他那微微涨红的脸皮里挟著丝丝热气不断渗透出来,还特屌丝地抿了抿嘴,傻兮兮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欲言又止,不知所措的扭捏。
    “唔……诺诺,刚才哥哥我的表白挺有新意的吧……嘿嘿,虽然我不能承诺你婚姻,但我还是……我还可以……做我干儿子的後、後爸不?”
    或许他们,可以试著在一起。
    他们已经患难与共,知根知底,成为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程诺不是白纸一张的索菲亚,而阿莫尔也不会像秦深那样,另有所图地欺他骗他。
    所有曾害得他们过去的恋情以失败告终的问题都解决了,再也没有了後顾之忧。
    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在一起,试试看呢。
    阿莫尔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靠谱,又急吼吼地脱口而出:“还有你放心!我很喜欢小孩子的!我保证会把这只小白眼儿狼视如己出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哦不!亲生老子都行!”一咬牙,“就算他基因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小白眼儿狼……哥哥我也能把他养成一只威风赫赫的小豹子!”
    阿莫尔拍著胸脯满腔斗志,从来都是染血的手心,这一次那里粘腻的濡湿,却不是血,而是密密的汗渍。
    一会儿讪讪地挠挠头发,一会儿又掩饰地摸摸鼻子,虽然视线不是东望西看就是左躲右闪,但一双子却亮晶晶的要命,一脸遮不住的忐忑兴奋,男人紧张而期盼地等待著程诺的答案。
    他已经很久没这麽……不像他自己了。
    胸腔里的心脏在告别索菲亚之後第一次跳动得如此真实与鲜明,咚,咚,咚,那强悍的力度和震颤的共鸣令他的眼眶一阵阵要命地发热,狂潮翻涌几乎要丢脸地坠下泪来,那麽真切地感受到此时此刻他真的,他仍然──
    还活著。
    程诺抬起双手,温柔而决绝地,将阿莫尔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颗大头,轻轻地,远远地,推开了。
    他的笑容没了之前那种绝望柔弱的唯美,反而多了一丝善意戏谑的了然,尽管惊豔依旧,却蓦地让阿莫尔感到一身空落落的难过。
    脑袋没了支撑,心也同样。
    胸口闷闷的,涨涨的,酸酸的,涩涩的。空空,而又沈沈的。
    像是极重要的东西突然消失不见,又仿佛有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在那儿蛮横地堵著──和知道索菲亚终於还是嫁给了威廉那一刻,是一模一样,连呼吸都难的钝痛。
    一颗心拉扯著往下沈,摩擦出带血的伤痕。
    “如果你也是因为寂寞,那麽就别来找我了哦。”程诺微笑地看著阿莫尔,故作轻松地拒绝。
    他自己的心都冷了,还拿什麽给别人温暖呢。
    因寂寞而爱上一个人,不算什麽独一无二的理由。只是对於程诺来说,当那人离开,生命重返的寂寞,却再没有人能够填补。
    比之前更深,更冷,更煎熬,更难挨──那是连神也不能救赎的,吞没万物的孤独。
    他曾经和他在一起,这就是他再爱不上别人的理由。
    阿莫尔神思恍惚,一脸似懂非懂的心疼。
    见他这样程诺毕竟有些愧疚,便有意安慰他。
    “干嘛这副表情?我和索菲亚比差得远啦,表里不一胆小软弱蛇蝎心肠杀人如麻……就是一只很坏很坏的伪白兔而已,你受了一次情伤,要求也不能一下子倒退这麽多吧。”
    说著还尽心尽力地将早已在地下安然长眠了十几年,自己一般不去打扰的雅雅姐姐搬出来救场:“唔,如果能早那麽二十年,我有个姐姐,叫做程雅,她倒是很符合你的审美,而且还不需要你勉强自己的性取向哦~”
    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程诺力图让阿莫尔开心起来。
    不过阿莫尔显然是被程诺的拒绝给打击狠了,无论对方再说什麽,都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恹恹模样,垂头丧气没精打采,连带著触觉也没平时那麽敏锐,瘪著嘴满脸的委屈,随口答道:
    “程雅?哦,那个女人啊,我知道她啊,当年在道上很有名的,就是她喜欢陆阳,跟秦家的大小姐抢男人嘛……最後被秦深一枪打死光荣地成为第一个死在秦家二少爷手下的练手品的可怜家夥……”
    “和陆阳生的儿子也可怜地只能被陆阳当做弟弟养。啧,那只小野猫估计到死都想不到他叫了一辈子的大哥其实是他的老爸吧,真搞笑,哈哈哈……”
    “哈!?诺诺你刚说什麽?她、她是你的姐姐!”
    阿莫尔终於後知後觉地反应过来,嗷得一声惨叫,嘴巴大张足以吞下两个蛋,表情惊恐得跟看鬼一样。
    他摊上事儿了,他摊上大事儿了!!!
    除了时光倒流,连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程诺捧著肚子,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机械地转过身,脸色惨白目光空洞,哆嗦著唇:
    “你、你刚刚……说什麽?”
    第五十九章
    痴情的人总是又聋又瞎。
    有朝一日你动了情,
    千万得先守秘密。
    在没弄清楚对方底细之前,
    千万别掏出你的心。
    千万,别掏出你的心。
    那一晚之後的事情,只能用兵荒马乱四个字形容。
    在看到阿莫尔急得抓耳挠腮涨得脸红脖子粗,但偏偏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程诺心中顿时明了。
    一时震惊,伤心,悲愤,难堪,痛苦,绝望……诸多情绪汹涌而至冲入心房,他承受不了,直接眼睛一闭,捧著肚子就一头栽下去了。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最後一秒,程诺只听到阿莫尔猛地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声带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似乎是害怕和惶恐到了极致,然後感觉自己轻飘飘下坠的身体被对方一双强壮但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抱住,如同对待脆弱易碎的世间珍宝那样,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躺好。
    尽管意识模模糊糊,但残留的一丝理智仍然让程诺心中缓缓升起一分被善待的感动。
    只是此刻的他无暇表达感激,因为实在是太痛,太痛了。
    不仅是心,还有肚子。
    骤然波动的情绪又一次影响到了腹中那位得罪不得的小祖宗。生气的胎儿一点儿也不知道体贴正辛苦孕育著他的年轻爹地,在狭窄的空间里cos起了齐天大圣,玩儿起了大闹天宫的戏码,把程诺弄得苦不堪言有苦难说,整个身体仿佛浮沈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被狂暴怒吼的海浪撕扯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剧痛之下他只能死死地咬住被子强忍,有几次实在撑不住了,才不得不放任自己张开嘴巴,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几声断断续续的虚弱呻吟。
    阿莫尔刚伸出去准备给程诺揉肚子的右手僵在半空再也伸不过去──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莫尔,成功地被一个胎儿给吓著了。
    他腾地一下跳下床,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般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来踱去,穿著硬底军靴的双脚不断发出快要把地板踏穿的恐怖咚咚声。
    “啊!对了!”
    忽然想到什麽,阿莫尔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劈劈啪啪地按键。
    嘟──
    通了!
    阿莫尔颤抖著手紧握住手机紧紧贴上耳朵,特别没骨气地发现自己居然激动得都要哭了。
    “又要我给你的中国小情人做饭吃!哼哼,素菜的话就一盘一张小潇潇的童年照,荤菜的话就一盘一张小潇潇的裸体照……”
    “苏予危你给我听好了,我命令你立刻,迅速,马上!在十分锺以内给我赶到老头子这里来!现在开始计时,如果迟到了半秒,老子就把你踢进地中海去喂鲨鱼!!!”
    “……哈!?诶等等出什麽事了?是你的中国小情人生病了吗?什麽症状?这麽急的话……唔,是急性阑尾炎还是出车祸了……呃好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诅咒他的……还有你怎麽知道我现在正在地中海上?嘿嘿,这一次的真的很不错诶,你们梅迪契提供的游轮果然没得话说,软硬件都是顶级豪华哈!还有偷偷告诉你哦,我刚刚无意中发现摩纳哥的三王子和西班牙的皇子妃竟然在储物室里xxoo啊!”
    “一分锺。”
    “……”
    “还剩九分锺,季晚潇小学三年级在德兰学院扮演白雪公主的录像带。”
    啪!
    “……啊!什麽!什麽!?诶等等!等等啊阿莫尔!哦我的断背山啊!这种东西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你!呃,十……九分锺真的来不及了!二十……好吧一刻锺一刻锺!一口价真的不能再少了!我来了!我真的来了!我已经走出储物室了!……”
    干脆地挂了电话,阿莫尔伸手大力扯了扯衣领,长吐口气,一边在心里狂骂交友不慎,一边赶紧走回床边坐下。
    咬著牙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右手探进被窝,一路忐忑不安地往前挪去,最後,指尖倏地一颤,仿佛等待一生的水滴轻轻溅落在世间仅有的一朵花瓣,终於实现心愿,触到了那一抹一直渴望,又不敢唐突的温暖。
    那一瞬间,阿莫尔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似乎停顿了片刻,时间静止,似曾相识的混沌里,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比著数了三下,才慢慢地张开,往前,收拢──便温柔握住了程诺的。
    真嫩,真小,真软,像一团软绵绵香喷喷的棉花糖。
    这是阿莫尔那时脑子里唯一想到的东西。
    和他比起来诺诺的手真的好小,他的大掌能将其完全地包裹绰绰有余。
    只是感觉到诺诺的手那不自然地紧绷和手心里湿冷粘稠的细汗,又看到对方苍白忍痛的模样,阿莫尔真的是心疼欲死,拼命压抑住喉间害怕的颤抖,不想给对方更重的压力,强自镇定,柔声问道:“诺诺,好点了吗?还痛不痛?”
    程诺勉强掀了下眼皮,徐徐吐了口气,低声问:“苏予危?”
    这个男人他很有印象,是英伦三岛最大的黑道家族现任族长安德烈?杰弗森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安德烈十多年前曾因家族的权利争端而在东南亚躲了几个月。在香港维多利亚港,和一个同样在香港旅游散心,名叫苏妙的华裔新加坡女子邂逅发展出了一段短暂但热烈的美丽恋情。
    他们一起在香港呆了数月,估计对彼此来说,那都是两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後来安德烈的韬光养晦终见卓效,一举扳倒了他野心勃勃的堂弟,夺回家主一位。
    临回英国的前一晚,安德列坦诚告诉苏妙自己不能跟她结婚,但可以带她回英国,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苏妙没有同意。安德烈尽管非常遗憾,但到底还是走了。
    或许就像拜伦的诗里所说,爱情对男人而言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对女人而言却是一生的全部。
    後来苏妙发现自己怀孕,便一生未婚,独自生下苏予危,并将他抚养长大。
    苏予危在十六岁之前都和母亲苏妙生活在新加坡。新加坡环境优美国小民富,一家人的物质水平相当高。除了偶尔感性地惆怅一下自己为什麽没有爸爸以外,少年苏予危对於当时的生活还是非常满足的。
    直到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苏妙下班将苏予危带到一家高级中国餐厅里给儿子庆祝生日,晚上八点多锺回到家,竟在自家车库里被几个早已埋伏在那儿的黑衣男人粗暴绑走,强行带到了郊外的一个废弃工厂里,什麽话都没说,直接就开打上刑。
    暴行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苏予危是尚在发育的少年,苏妙是身小体弱的女人,面对这种最原始的绝对暴力,他们母子确实没有反抗的办法。不过即便身陷如此境地,最後,苏妙依然十分冷静地接过了对方给她递过来的电话。
    她知道那头是谁,也知道他们母子遭遇这一切的原因。
    那是阔别十六年後苏妙第一次联系安德列,说了她人生的最後一句话──
    可她自己,到底没等到他。
    当安德烈派的人匆匆赶到现场时,苏妙已经走完了她和他们的恋情一样短暂而热烈,过早盛放亦过早凋零的一生。
    苏予危在身受重伤和母亲过世的双重打击之下,同样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丧命。匆匆送入医院好不容易救活,又精心调养了大半年,苏予危便被家族认领回去。
    不过,私生子的身份,而且还是血统不纯正的私生子,在本家的生存状况,可想而知。幸好苏予危自己争气,天资聪慧,成绩优异,把本家的几个远远甩在後头。最 後在选择大学的时候,苏予危全面否定了欧洲的所有大学,潇洒地飞过大西洋,去了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的约翰?霍普斯金大学,进入其举世闻名的医学院。
    现在苏予危在家族的地位仍然十分尴尬,处於一种微妙的游离状态。安德烈倒是拼了命想补偿这个亏欠多年的儿子,不过苏予危对此表现得十分冷淡。鲜明的反差让家族其他有野心的後辈无不恨透了这个半路杀出的杂种货,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
    程诺之所以会对苏予危如此熟悉,正是因为他曾经受命调查过对方。
    而程诺调查过的人那麽多,却偏偏记住了苏予危,是因为就在程诺著手调查了一个小时之後,竟突然发来消息,红色警报,把这个任务紧急取消了。
    程诺不知道别的情报员是否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反正他是自进入以来第一次遇到。
    他记得自己当时久久坐在电脑前,机械地按著键盘粉碎资料,心里真是後怕坏了。
    因为苏予危的资料实在是太……好查了。他好像根本就是故意求死,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足以让人杀他一千次一万次的致命破绽。
    没有隐瞒,没有保镖,没有伪装,连签证护照都用的是天杀的真实信息!老天!这简直就像是脱光了衣服在那些想要他命的人面前乱跑乱晃,还高调地勾著小指,嘴里说著“来呀来呀,来杀我呀”一样,是赤裸裸的,公然的挑衅!和程诺以往遇到的,那些既怕死又老奸巨猾,恨不得一天到晚都遁在地下不出来的目标们相比,差得太多。
    程诺相信,如果的消息来得再晚一点,他恐怕就要把苏予危的资料整理齐全,给负责动手的杀手发过去了。
    现在看来应该是因为梅迪契家族的缘故。想不到他表面云淡风轻满不在乎,背後竟早已不动声色地拥有了这样的强大可怕的同盟。
    阿莫尔随手抽了张纸,给程诺细细擦拭著他脸颊上已经因为疼痛而渗出的一层薄薄的汗水,看见他神色躲闪有些迟疑,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秘密被苏予危知道後会有什麽不好,立即像哄小孩子一样柔声安慰起来:“没事的没事的诺诺,苏予危是自己人,可以相信他的。”
    程诺便扯扯嘴角努力朝阿莫尔笑了一笑,然後重新闭上眼睛攥紧拳头,开始咬牙对付肚子里又隐隐有些泛起的疼痛。
    他不是不信任阿莫尔或者苏予危,他只是,已经没有相信这种能力了。
    本就薄弱的东西,被给予後又再一次被夺走──那是连本带利地掏空,一片孤零零的荒原,连一点死灰复燃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你们……都知道吗?”忍过一波相较最初已经弱下去不少的胎动,程诺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阿莫尔这麽一句。
    阿莫尔冷不防愣住:“啊?知、知道什麽?”
    程诺沈默了一会儿。
    “……就是当年雅雅姐和陆阳的事,然後她被秦深……”掩饰地抿了抿嘴,程诺的眼底很快闪过了一丝波动的水光,声音又轻又软,像梦似地:“那时候,很多人,都看了这场笑话吗?”
    ──而没有一人来救。
    其实程诺知道他没必要,也没资格,站在一个正义使者的立场上,对此表现出诸如愤怒抑或指责的情绪。
    他明白,那个世界里的人全都是些把脑袋悬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亡命之徒,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是命了,更何况别人的呢。
    他只是,只是……
    人心自私,大道理谁都会说,然而遇到和自己相关的人和事,就难免还是糊涂。
    就在今晚以前,程诺还以为他一生中做得最错的事,便是相信秦深。
    结果不是,而是遇见。
    原来他错得那麽早,那麽不由自主,无力抗衡。
    这时的程诺,脆弱而倔强,又是一副阿莫尔最受不了的绝望天使的模样,和记忆里那一晚索菲亚流泪微笑的脸颊不断重合又分开,分开又重合,看得他整颗心都蜷缩著揪起来了,关心则乱,一下子就慌了。
    “诺诺,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说话不经大脑,是我白痴,是我弱智,是我脑子有病神经错乱智商被猪吃了狗啃鸟啄了大象踩了!我……我……你、你别生气,别生气,这对宝宝不好,就算当不了後爸,我也还是疼我干儿子的啊……”
    看著阿莫尔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却分明连自己讲的话都圆不过来的苍白掩饰,程诺惨然一笑,变相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终於他累极地再次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身子往下一滑将半张脸都悄悄藏进被子里面,只露出一双泪光盈然的眼眸,虚脱般恍惚笑了一笑:“你道什麽歉,这和你,有什麽关系呢。”
    是他自己犯错,爱上了一只鬼啊。
    没错,他爱上了一只鬼。
    明明腹痛得全身出汗,躺在温暖的软床上,身上盖著一层厚厚的被子,这时的程诺却依然无法自持地感觉到从四面八方会聚拢来的寒意,正一点点浸入他迅速凋零的身体。
    好冷,好冷。
    那是一种仿佛被鬼缠上,来自人性本能的恐惧。
    可那只鬼是多麽会骗人,他表现得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好;而爱又是多麽会自欺欺人,它常常让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一双眼睛只看得见对方,只看得见,自己想看到的假象。
    因为秦深而跑去读了那麽那麽多的外国诗歌,奈何那时早已情根深种陷入情海的程诺却偏偏只记住了狄更斯的那一首《真爱究竟是什麽》,并疯狂地用那里面爱的标准来衡量和要求自己,还总觉得自己爱得不够,远远不够。
    却忘了翻过页的下一篇明明就是巴尔扎克那振聋发聩的警句:在没弄清对方底细之前,千万别掏出你的心。
    千万,别掏出你的心。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如今想来,这首诗的每一个字,都是念给他这个为爱盲目的傻瓜听。
    更可笑的是,当初他居然还妄图想要带秦深去雅雅姐的坟前祭拜!!!
    …………
    心脏猛地痉挛,像被一只长了倒钩的大手狠狠攥住,毫不怜惜地揉搓捻捏,几乎破裂的胀痛中夹杂著尖锐惨烈的刺痛。程诺一口咬碎了牙,著实不愿再回忆那时秦深的反应。
    憋了很久的眼泪早就不知不觉顺著惨白的两颊淌了满脸,润润地打湿了被角。恍惚中他也不知道耳边那像小动物一样压抑凄惨呜呜啜泣的丢人哭声,究竟是不是从自己喉咙里自己发出来的。
    他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这一次是真的。
    痛得恍惚的间隙,程诺为自己脑子里这个突兀升起的念头而如遭雷击,牙关紧咬,浑身剧颤,生不如死。
    原来就在明明已经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真相大白一切揭穿之後,他竟不知在他的内心深处,竟然还残存著如此卑贱的奢望。
    爱情到底是个什麽东西啊,怎麽能同时让人自强自尊,又把人变得这般面目可憎。
    有人伤害你,你却原谅他,有人欺骗你,你却相信他,有人背叛你,你却想挽回,你人不爱你,你却为他,忘了你自己。
    终於心痛如绞的痛苦彻底夺去了程诺此刻全部的心神,而肚子里的动静,更是逐渐变成翻江倒海,让人难以忍受的剧痛。
    “呃……啊……”当呜咽的哭声被扭曲成模糊的呻吟, 倒反而变得清晰了。
    但是阿莫尔彻底疯了。
    “哦天哪!诺诺你都疼哭了!疼哭了!天哪天哪!都疼得哭了,那该是有多疼啊!”
    阿莫尔惊恐地大叫,一手插进自己的金发里又是抓又是扯,不怕疼似地疯狂蹂躏,整个人眼眶充血泛红神情惊惶无措,显得暴躁而崩溃:“啊啊啊啊啊!苏予危那个混蛋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掉进地中海里喂鲨鱼去了啊!!!”
    !──
    话音刚刚落下,房门就被一股挟著劲风的大力狠狠推开。
    阿莫尔吓了一大跳,怔了半秒:“……啊!”立即惊喜地转过视线,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嘴巴却比脑袋动得更快,张嘴就破口大骂起来,“苏予危你他妈终於……”
    “终於什麽!是你把这个亵渎上帝的家夥叫过来的!?”
    “呃……”
    中气十足响如洪锺的痛骂声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阿莫尔嘴角一抽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俊朗的脸廓也慢慢变成了一个充斥著浓浓苦逼气息的“囧”字。
    苏予危身姿挺拔,修长俊逸,长相完美地兼具了父母双方的中西优点,轮廓深邃亦不失清美,栗褐色的微卷短发,琥珀色的眼珠,一身巴宝莉的风大衣勾勒出浓浓的英伦风情和翩翩的绅士风度,怎麽看怎麽一个精英范儿十足的社会成功人士。
    但此时此刻,这位已然成年多年的成功人士却翻著白眼儿一脸无奈,认命地被一个年逾八十须发皆白,气得满脸通红怒目金刚的老头子像对小孩子一样,可怜兮兮地揪著领子提在手里,动弹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阿莫尔视线一偏和苏予危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表达了一下他那不怎麽真诚的歉意,真想拿一块转头猛拍自己的脑门儿。
    该死!又、犯、二、了!
    再怎麽著急担心,怎麽能忘记约瑟夫这个死老头可是个坚定的同性恋反对者呢!完了完了,自从遇上诺诺他的智商就一直急剧下降!以前没发现他的智商这麽堪忧啊qaq!再这麽下去简直有晚节不保的趋势了……这不科学!
    阿莫尔在心里内牛满面。
    约瑟夫身体强健宝刀不老,拖著和他差不多高的苏予危大步走过来,怒气冲冲劈头就骂:“臭小子你当我这儿是什……哦!我的东方瓷娃娃!诺诺宝贝儿你怎麽了!”
    上帝在上,约瑟夫总算注意到了重点。
    阿莫尔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惊奇地发现那儿出的汗居然已经和诺诺头上的差不多了。
    被窝下轻轻捏了捏程诺又软又湿的掌心,无声地安慰,然後松开站起身,趁著约瑟夫对程诺嘘寒问暖哭天抢地的时候,阿莫尔瞅准时机赶紧把苏予危从老头子的魔爪下拯救出来一把推到程诺身旁。
    因为动作太快也没留意,因此阿莫尔并未瞧见对方在看到程诺腹部的位置,被子下高高隆起一团时,那瞬间瞪大的双眼,和陡然复杂的表情。
    “是的是的,这就是我叫他来的原因!这不是刚刚太著急了吗,不然我绝不会让他来这儿的!”阿莫尔大声地解释。
    约瑟夫挥著爪子痛心疾首地大吼:“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阿莫尔!你到底干了什麽!这是你的骨中骨肉中肉是你的女人!你应当像对自己……不,应当像比对自己还好那样珍惜她,照顾她,疼爱她,一生一世!”
    “……”阿莫尔艰难地偏头躲过那差点儿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双手合十简直要哭了。
    他这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有气无力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求求你省点儿力气别骂了,你没看你的东方瓷娃娃都已经疼成这样了吗!快让人家专业人士给看看,您歇著去吧,啊。”
    约瑟夫蓦地哽住,一时拉不下脸,好一会儿才狠狠了瞪阿莫尔一眼,然後气呼呼地转向苏予危,跺著脚吹胡子瞪眼地咆哮:“你还杵在这儿干什麽!赶快去看啊!”
    苏予危努力忍住翻白眼儿的冲动,摊手,闲闲道:“这个,那您先回避一下吧,您知道这种情况……咳咳,我是要看下面的。”他故意把“下面”这个单词咬得很重。
    “……”约瑟夫瞬间涨紫了一张老脸。
    可怜的教皇大人,今天晚上脸红的次数,估计比这辈子都多……
    几秒锺後,约瑟夫虚虚握拳放在嘴边尴尬地咳了一声,口气扭捏,凶巴巴道:“哼!你最好让我的瓷娃娃和小乖孙都好好儿的,否则你的罪孽再加一层,这辈子都洗不清了!”撂下狠话,一拂袖,气咻咻地走了。
    阿莫尔和苏予危面面相觑:他俩刚刚没眼花吧?这老头儿居然是个……傲娇!?orz,他藏得太深了……
    不过,好不容易总算请走这尊大神,苏予危忍耐很久的震惊表情终於绷不住了,瞪著眼睛张大嘴巴,一脸的不敢置信:“我说哥们儿,你真的太不厚道了,大半年不见,你……你……你他妈……居、然、就、要、当、爹、了!我靠!瞒我这麽久!太不够意思了你!哦我的断背山呐!曾经我还以为就算身边所有的朋友都生娃了,你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陪我到天荒地老的,没想到……”
    “打住!这个我以後再跟你解释,没看到哥哥我都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吗!”
    阿莫尔急得直跺脚,搓著手回到程诺身旁坐下。奈何他真没勇气把手放到程诺那光隔著被子看,就已经剧动得激烈到让人心惊胆战汗毛倒竖的大肚子上给他揉揉,所以只能又随手扯了一张纸,徒劳无用地给他擦汗。
    忽然想起苏予危刚刚的话,阿莫尔骤然脸色一变,特别紧张地抬头看向好友,吞吞口水表情有些为难,颤抖著问:“喂,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不会真的要看那、那啥……咳咳……吧!?”
    见鬼!“下面”这个单词,当著诺诺的面,他这个风月老手竟然有些说不出口!
    tat这真的是他吗……30+的老男人了还走纯情路线,他愧对组织对他多年的培养……
    苏予危比阿莫尔更敏锐,危险地眯起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盯著阿莫尔看了好一会儿,摸著下巴狐疑道:“你真的是花豹子吗?不会是戴著人皮面具的杀手吧?”
    “……”
    受到老朋友火冒三丈的一瞪,苏予危知道玩笑时间到此结束,赶紧摆手,学术地耸了耸肩:“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那什麽,一般都是要看下面的,不过……”
    “别不过了!求你先赶紧让这小白眼儿狼别动了成吗!”
    阿莫尔烦躁地挥挥手打断苏予危,眼睛只死死盯著被子下那一团几乎每隔三十秒就顶出来一个无比明显的小包包的弧形山丘,扔掉纸巾握拳用力捶了下自己的腹部,嘶地倒抽口气,愁眉苦脸哭丧著说:“再这麽动下去,我觉得哥哥我的肚子都要开始疼了……”
    苏予危挑眉诧异:“你怎麽叫自个儿儿子小白眼儿狼?你不是豹子吗……呃好吧,咳咳,这正是我刚刚想跟你说的──”
    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苏予危讪讪解释:“虽然我一直是个杂家,但妇产科这一门,我真心不在行啊……你知道自从那年见到小潇潇,我立刻惊为天人把他奉为心中男神,这一辈子打定主意,他要嫁我就娶,他要娶我就嫁呀!人家为他守身如玉坚贞不渝这麽多年,别说女人,就连男人的裸体都没见过几个的说!所以这次我我我……我恐怕有负嘱托……哎呀都怪你怎麽不早点说你的中国小情人是怀孕了啊!早知道我就打电话给弗兰克让他来嘛!”
    “……而且他还有老婆孩子全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约瑟夫一定欢迎死他了!我也不用巴巴跑这儿来受这份鸟气,如果不是为了小潇潇的公主照……哦好想要……”
    苏予危捧著脸一会儿陶醉一会儿委屈,幸福地精分著。
    然而对於阿莫尔来说,他的话却是好大一个──
    晴、天、霹、雳!!!
    阿莫尔:“……找你有什麽用?”
    苏予危:“……呃,陪陪你算不?”
    就在两个人傻杵在那儿大眼瞪小眼比谁眼睛瞪得更大时,忽然,许久没出声的程诺忽然挣扎著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嘤咛,蓦地惊动了两人,阿莫尔更是夸张到直接就往床头扑过去。
    “诺诺你怎麽样了!肿麽了肿麽了!你别吓我!我不是诸葛亮可不要被托孤啊tat!”
    苏予危:“……”
    程诺也挂著半额头的冷汗和半额头的黑线,一口吐掉一直咬在嘴里的被角,一手就著阿莫尔的手臂力量,一手使力撑著床垫,艰难地半坐起身,抬头望向苏予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哑声道:“问、问个问题,如果我的,我的……”
    面露尴尬微微犹豫了一下,程诺闪躲地垂下眼梢,咬著唇小声憋出那个让他委实有些说不出口的难堪字眼:“子、子宫……本身就很薄弱没有发育完全的话,孩子会不会……会不会……”
    怀孕这个事实,从发现到现在,一直带给程诺的,都是感动,感激,和喜悦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第一次,让他感到了从头到脚,由衷而生的恐惧。
    他恐惧自己这个畸形的身体,别说生出一个健康正常的宝宝──那是不是一个太奢侈的愿望──或许,是根本就没可能,生出来一个活著的东西。
    苍白如纸的小脸冷汗濡湿,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额头,水光摇晃的眼底写满令人不忍直视心疼欲死的楚楚可怜凄惶无助,小小的身体倒在阿莫尔臂弯中止不住地剧颤,如一片狂风扫过的枯叶。
    阿莫尔的手臂骤然僵硬了,腿一软,脸色大变牙齿咯咯作响:“诺、诺诺你……你刚刚说什麽……你、你别吓我……”倍儿强悍的一大男人,声音里居然带上了惊恐的哭腔。
    苏予危也瞠目结舌无比惊愕地愣在那儿。
    半晌──
    “我靠你这小姑娘胆子也太大了……我就说一个普普通通的胎动怎麽可能让人疼成这样……阿莫尔你还愣著干什麽!赶快去开车啊!我给弗兰克家里那只母老虎打电话,让艾达无论如何把弗兰克放出来,这个平安夜必须麻烦她老公学习基督他老人家舍己为人正拯救生命了!”
    第六十章
    在迄今四十三年的人生里,这绝对是弗兰克所有过过的,最惊心动魄的平安夜。
    艾达非要和弗兰克一起来,一路都在骂骂咧咧:“哼,我倒要跟来看看究竟有没有鬼!弗兰克老娘警告你,要是你敢学阿莫尔那花孔雀随便乱搞到处发情,不知道收敛荷尔蒙,你看老娘不把你的蛋蛋踢个稀巴烂让你一辈子硬不起来!”
    吓得弗兰克把号称全世界安全系数最高的沃尔沃,硬生生在笔直宽阔的大道上开出了各种惨不忍睹的s形。
    结果当一到医院,瞧见那个从来在自己面前都是一脸不正经淫笑的花花公子阿莫尔,居然带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害怕表情,怀里紧紧抱著一个只露出一张苍白汗湿的小脸,眼看著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的大肚子女人时,艾达愣了一下,随即飞起一脚狠狠揣在老公屁股,母老虎气场大爆发:
    “还杵在这儿干什麽!赶紧地去给老娘我救人啊!警告你弗兰克,今天你要是不救回两条命,就等著明年老娘带著儿子女儿和新欢邀请你一起过圣诞吧!”
    弗兰克:“……”
    弗兰克一路都晕晕乎乎的。
    先是在一家和乐融融虔诚地做著祷告时,突然接到苏予危的连环夺命call,听到对方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跟他大吼,叫他速速到医院去,然後被火冒三丈的艾达扯著衣领急匆匆赶来医院,到了医院又被阿莫尔用那麽惊悚的目光给死死盯著,好像在说不救活她你就等著陪葬吧!
    最後又被苏予危跟赶鸭子上架似地大力推往手术室……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jason,你怎麽能在这一天打扰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呢……”
    “这……哦我的上帝!马上联系助手送手术室!血库准备!对了阿莫尔你太太是什麽血型?……该死的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
    “诶jason你进来干吗?我不需要你……啊?什麽?他太太身体有什麽不妥吗?哦这是非常很严肃的问题,jason,你也是医生,应该清楚全世界有多少手术失败都是因为事先没有弄清楚状况而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所以现在最好不要浪费时间,请把她的详细妊娠情况和有过的病史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我,否则如果中途发生什麽意外,我真的很难保证……”
    “oh 、my、 god……我想我的眼睛突然出问题了jason……快告诉我我现在看到的,这位太太下面这根儿长得像yin茎的东西……绝不是yin茎绝不是yin茎……”
    “好了那就是yin茎!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不妥!hermaphroditism!understand!?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反应可比你淡定多了!记住你是医生!医生!不管病人有多奇怪我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救活他医好他!明白!?明白了咱就快点儿开始吧ok!?”
    “……”
    拿了一辈子手术刀的弗兰克头一次在自己的手术室里愣了,傻了,呆了,囧了,晕了,疯了,裂了……
    半晌,被忍无可忍的苏予危狠狠赏了一击爆头才迅速进入状态,一边动手准备开干,一边耸著肩小声嘟囔了句──
    “原来上帝他老人家,有时也是很调皮的……”
    五个小时後。
    对於阿莫尔来说,短短五个小时的时间,却仿佛过了五个世纪那麽久。
    他简直要绝望了。
    抱头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等待,只有等待,只能等待,偶尔抬起头看到对面大门上刺目的红光,曾经看惯了的红色在那一刻竟变得那麽刺目, 那麽可怕,那麽惊心动魄,那麽让人想哭……
    等待的确是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那样的无助是没有办法依靠自己克服和排解的,因为主动权,不在你的手上。
    对於一个拥有强大控制欲的男人来说,就更是煎熬。
    阿莫尔咬紧牙关,眼眶早已是布满血丝红得骇人,暖气很足但他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地从内部不断涌出一丝丝刺骨的寒意,一阵阵地发冷。
    就这麽干熬了两个小时,觉著实在熬不下去,阿莫尔忽地起身,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院,去楼下的自动贩卖机随意买了一包廉价香烟和一只两欧元的劣质打火机。
    自从带著诺诺来到这里和他朝夕相处,又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从前烟不离手的阿莫尔,一直用来装烟的裤袋里,早就没有了那种会对孕妇不好的东西。
    站在灯光惨白如纸的楼道里狠狠抽了几根,忽然阿莫尔心头一动,嘴里叼著烟也没顾得上点燃,转身就飞奔往回,连电梯都忘了坐。
    跟他的外号一样,一路连滚带爬以百米短跑直逼豹子的速度回到手术室前,弯腰喘气双手撑膝,却失望地看见手术室的大门仍然紧紧闭著似乎永远不会打开,而头顶上鲜红刺目的“手术中”也仿佛永远不会熄灭消停……
    英俊的脸上陡然覆上了一层浓浓的痛苦,站在原地失神地怔了几秒,阿莫尔突然低吼咒骂了句脏话,飞脚一踢一扯领口,更是一根接一根抽得凶了。那发狠狂暴的模样,像是要把之前没能得到发泄的瘾头全部补回来那般。
    突然有一下,右眼眶里毫无预兆突兀滴落的冰凉的液体,啪地捻灭了他刚刚颤抖著手好不容易才辛苦点燃的火花。
    身体猛地激颤 ,阿莫尔陡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哭了。
    居、然、是、哭、了!
    要知道自从懂事以後,他只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母亲病逝的床前,那时候他年纪未满十岁,就算再怎麽坚强,也只是一个失去母亲,心性未熟的小孩子而已。
    尔後,在离开小镇前往罗马,开始他刀里来枪里去闯荡生涯的前一晚,小小的男孩跪在在母亲的墓碑前,忍泪咬牙,在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那就是最後一次。从此往後今生今世,他都将和眼泪这种软弱的东西彻底绝缘!
    可上一次,违背誓言的泪水,决堤在那一夜告别索菲亚时, 他决然转身的瞬间。
    其实离开是早就做出的决定。尽管阿莫尔为此感到难过,依依不舍,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此而落泪。
    眼泪不是他计划中,甚至已不是他人生中的一部分──他以为。
    他只是自然而然,毫无意识地,就这麽流泪了。
    是眼泪,就这麽不由自主,难以控制地涌出了。
    是心脏先变得潮湿,被咸涩的雨水浸泡得又酸又胀,蒸发的水汽沿顺著血管,徐徐汇聚到他那不堪重负的眼眶。
    干涩多年的眼睛被一点点浸润湿透,这样的感觉和他已分离多年,如今阔别重逢,久违的熟悉,忐忑的陌生。
    似曾相识的伤心里,阿莫尔依稀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心也仿佛渐渐融化成了那一天,那一夜,那一场,伦敦永不停息的蒙蒙雾雨,淅淅沥沥,无声无息,变得温情而细腻,柔软又绵长。
    自以为无坚不摧的的冷硬锐利,败给了以柔克刚,润物无声的力量。
    就和此时此刻,此景此状,此心此情,一模一样。
    啪嗒,手上的打火机和嘴里叼著的香烟,忽然同时落地。
    只见阿莫尔双手抱头大口喘息,一身精壮的肌肉不自然地收缩抖动,似乎在恐惧著什麽,如快要窒息那般用力,用力地呼吸。犹如千军万马从他的心底狂啸奔腾而过,胸腔剧颤,心脏痉挛,怦怦狂跳,咚咚作响。
    混乱中他感到有什麽不该发生的东西,一直极力抗拒的东西,努力告诫自己必须远离的东西,弄假成真,情非得已,到底还是,不可抗力地发生了。
    诺诺,可爱的乖乖小白兔,漂亮的东方瓷娃娃,美到让人心碎的绝望天使,我好像,真的,真的……真的……
    吱呀──
    忽地一声,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
    刺目的红灯终於熄灭,从逐渐变宽的门缝里透出的白光如同天堂里的圣光,而那两扇不断开启的大门的背後,亦仿佛通往天堂和希望的道路。
    程脸色苍白眼睛紧闭,和平时他的一样,安静而乖巧地躺在手术推车上,被两个护士小心翼翼地推出来。
    薄被下的肚子仍旧高高隆著,不过少了之前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剧烈起伏, 估 计宝宝也累著了,现在和他的爹地一样,疲倦地睡去了。
    刚刚等得那样生不如死,如今仿佛隔了五百年才终於再次见到,阿莫尔却反而毫不激动,没了反应。
    等得太远太久,常常出现的结果是,还不知能否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已然失去了面对真相的勇敢。
    蓝色的双眼像是正飘著绵绵细雨的天,一片潮起潮落的海。阿莫尔愣在原地,傻乎乎地呆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穿著一身浅绿色手术服的弗兰克和苏予危皆是一脸疲惫地从手术室里徐徐走出来,这才浑身一震猛地反应过来,抄起手背狠狠揉了揉眼,然後近乎粗暴地拿下嘴里叼著的香烟,用力捻灭。
    因为太慌张太急切,又或者是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缘故,他居然傻得直接用自己的指腹去弹掉烟灰,搓灭烟头。
    骤然灼热的刺痛让阿莫尔彻底清醒回神,重新活了过来。
    这点小伤对於阿莫尔来说实在不算是伤,叫伤不仅是侮辱他自己,更侮辱了这麽多年来,那数不清的伤亡在他手下的野鬼冤魂们。
    阿莫尔把没抽完的两包烟连带打火机一起,一股脑儿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腿脚根本软得不像话,无力而可笑地颤抖著,连半步也迈不出去。哪怕微微一动,都是灌了铅似的沈重。
    於是他就一直这麽傻站在远处眼巴巴地看著,看著,一脸想来又不敢来也来不了的无语,无力,无奈。
    当了几十年妇产科医生,早已见多识广,看惯了等在产房外的丈夫形象,因此对於阿莫尔此刻的表现,弗兰克一脸见怪不怪的理解了然,转头对两个小护士低声吩咐了句什麽,三个人便交谈著走了。
    於是安慰家属的工作便顺理成章地落在苏予危身上。
    迅速扒掉口罩摘下手术帽,苏予危大步朝阿莫尔走过去,余光一瞥扫了眼长椅下泛滥成灾的烟蒂,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好友的肩膀。
    “好了哥们儿,大人孩子都还活著,都好好儿的。他的子宫……好吧,专业知识就算跟你讲了你也不懂,总之你放心,情况暂时稳定住了,还算不错,要注意的事项以後我再慢慢跟你说,反正未来几个月我和弗兰克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直到孩子出生的。”
    顿了下,歪头想想,苏予危十分体贴地加了半句:“顺利出生,母子……呃咳咳,父子……呃好像也不对……好吧好吧,大小平安。”
    听到苏予危这一句,阿莫尔顿时如释重负,身子一软就像体内的力气全被抽空了那般,紧绷的神经也迅速软了下去,再也支撑不住,立刻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低头垂眼一手捂脸,低声说了句谢谢。
    声音沙哑得就像被坦克碾过似的。再加上他形容憔悴满眼血丝,相比起来,搞得他才像一个刚动完手术的病号。
    苏予危从善如流,也赶紧一屁股霸占了阿莫尔旁边的位置。
    站了那麽久,真是累死他了。
    “知道我好了吧?那行,真想谢谢兄弟我的话,就老实告诉我……”他眼珠一转飞快凑近阿莫尔的耳朵,“那小美人儿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从来没指望苏予危会真的笨到相信程诺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这种连鬼都不相信的鬼话,因此听见对方这麽问,阿莫尔也没觉得太大吃惊,想著这厮演了那麽久总算腻了,终於按捺不住问出口了。
    阿莫尔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放心,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你家小潇潇的。”
    “……”
    苏予危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很认真地在问,没想到却被对方给狠狠噎了一下。
    熟悉好友脾气的苏予危心知,阿莫尔是铁了心不会告诉他真相的了。
    “废话,要是我家小潇潇的……oh no!他要是喜欢乖乖小白兔这一类型的,我估计这辈子都不能把他娶回家了……就算倒贴嫁过去他也不肯要啊!( >﹏<。)~呜呜呜……就算我肯奉献我的菊花我也变不成你家小白兔那样呆萌可爱的小天使,根本就是输在起跑线上啊!”
    阿莫尔懒得理他,看看表,道:“时间到了,我马上动身去乌克兰,接下来就麻烦你了,”站起来把衣服整理了下重新系好领结,“答应你的东西,等我一回来就给你。”
    苏予危挑挑眉:“那是当然,小潇潇的白雪公主视频诶,我这个全球粉丝後援会名誉会长怎麽可能放过!”
    捧著两颊一脸梦幻地发了一会儿花痴,苏予危和阿莫尔一起站起来,抬起右手大力搂了好友一下,大方笑道:“行吧,既然你这个当事人都把绿帽子戴得如此happy,我这个当朋友的自然也没啥话好说了。为了小潇潇我可以插你两刀,不过这一次既然是为了你嘛,那我就牺牲一下,插我自己两刀吧,放心。”
    阿莫尔礼尚往来地捶了捶阿莫尔的肩,轻笑一下:“其实有时候我还真希望你能把丹尼尔从萧岚那儿拯救出来。不过又觉得很不爽,要是哪天你真把我们家小少爷给收了,那不就等於你成了我的半个主人了?啧啧,我可不想毕恭毕敬地听你命令啊。”
    说著转身走了。
    苏予危喜滋滋地沈浸在那“半个主人”的喜悦里再抬头,就只看到好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幽长的走廊里显出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气息,不由提高嗓子:“喂,就这麽走了?不再去看一眼?”
    阿莫尔脚步一顿,但马上就,迈得比之前更大更快,到底没有回头。
    多像和索菲亚分别的那一夜。
    唯一不同的是,程诺并不在他的身後,微笑著流泪挽留。
    他所有的泪水,也不会为他而流。
    程诺只在医院呆了半天,便被苏予危秘密转移到罗马郊区的一栋小疗养院里。
    知道程诺不愿见太多外人,所以苏予危只体贴地在房子里留了一个心腹护工,而为了保险,信守对好友的承诺,他自己则大部分时间也留在这儿陪程诺。
    他开始给程诺制定全新的养胎计划。阿莫尔那啥都不知道的外行给程诺吃了太多补品,天真地以为多吃就是安胎。
    苏予危表示很无语,不懂装懂的二货……不懂就要不耻下问别在那儿自以为是啊魂淡!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把你心爱的小天使和小白眼儿狼干儿子补到地狱里去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啊死豹子!
    阿莫尔确实完全没有想过,像程诺这种双性人的子宫,和女性发育完全的子宫根本不能相比。
    六个月是一个比较危险的分水岭,往後的孕期,要它承受一个24周及其以上大的胎儿已经相当困难,更别说承受一个发育得太好的健壮的胎儿了。
    所以首先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给程诺减少食量。食物贵精不贵多,一日正常的三餐,最多睡觉前再有一顿夜宵小加餐,酸奶或者水果,也就可以了。其他任何时候嘴馋都no way。
    其次就是加强锻炼,每天定时散步和孕妇体操那是必须完成的。
    以上两项都很好完成,程诺乖巧听话,也很能忍,十分地配合。
    最难的是让孕妇……呃,孕夫,时刻保持顺畅快乐的心情。
    这一点苏予危实在是无能为力。自从在医院醒来,程诺就一直木著脸,眼睛无神目光空洞,总是一副四大皆空看破红尘的表情……(!_!)…
    所以与其说他是乖巧听话,倒不如说他是完全无所谓,只要能让宝宝平安顺利出生的事情,他都机械地照做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苏予危毫不怀疑,某一天他可能会在地中海边发现一具东方浮尸……
    万般无奈之下,苏予危只得求助了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永远不会主动联系的人──约瑟夫。
    当然如果苏予危知道约瑟夫天天都和程诺读《圣经》的话……( ̄▽ ̄”) 小程诺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要被洗脑了跑去当神棍啊!!!不然我这断背山小屋可容不下你了呜呜呜(>_<)
    其实约瑟夫也很无辜。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麽,也没人告诉他。
    所以第一天来这儿,竟然没看到阿莫尔陪在虚弱的程诺身边,他立马就误会了,瞪眼竖眉叉腰跺脚,嚎著嗓子把阿莫尔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无是处!
    远在乌克兰的阿莫尔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还一边揉鼻子一边沾沾自喜:莫非是诺诺在想我?唔……果然哥哥我的魅力是无穷的!
    程诺听不下去,委婉地表达了事情与阿莫尔无关,不是阿莫尔的错这个意思,但固执的小老头听他这麽说瞬间更生气了,居然以为这是善良的小天使在包庇她的男人……
    “诺诺你别想帮他说话!我知道你是在包庇他!哎你们亚洲女人就是这点不好!夫为妻纲嫁随嫁狗随狗……哦那该素的封建毒瘤!人权!人权在哪里!女性要独立要解放!
    程诺:“……( ̄▽ ̄”) ”
    都上升到国际问题文化领域了吗 ……算了,既然越描越黑……他索性也不说话了。
    约瑟夫?艾辛格?沃伊蒂瓦当之无愧是全世界最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他的主。和他那早已过世多年的老伴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革命友谊”来得更为恰当。
    他们当年就是在德国慕尼黑大学的神学会里认识的,别人说他们是一见锺情,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其实真相是他们进行了一番深刻而热烈的学术探讨。
    十二年前老伴过世的时候,墓园葬礼,约瑟夫的表情十分难过,还破天荒地哭得很是伤心。
    身旁的朋友都百般安慰他,生怕他年纪大了一个想不开出问题,同样没有人知道那时约瑟夫心里想的其实是:嘤嘤嘤真的好不甘心,死老伴臭老伴,明明我比你更虔诚更忠心,但为什麽是你比我先一步去见上帝……嘤嘤嘤这不科学!>﹏<
    ……………幸好没人会读心术,否则会当场雷裂的吧……
    因此哪怕活了整整八十一年,约瑟夫的感情经验仍著实少得可怜。而又面对这样一个“遁入空门”万般随意的程诺,他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干起他的老本行来──拿著本《圣经》开始传教.
    程诺没有系统地读过《圣经》,只是当年在mit读大学时,因为他的白人室友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所以几年相处下来,耳濡目染,对此有一点了解而已。
    都说人在面临困境濒临绝望的时候,因为脆弱和受伤,会比较容易去寻求宗教的帮助,以求能获得熬过苦痛的力量。但程诺却反而越听,越感到困惑和迷惘。
    若是放在以前,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也许程诺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投入主的怀抱,把人生在世的一切折磨都当做是主对他的考验,畸形的身体是他与生俱来的原罪,而他将用自己漫长的一生来证明他的忠诚和忏悔他的罪孽──可能,就没那麽痛苦了。
    可惜现在,已经迟了。
    他软弱,愚蠢,一时糊涂,没有坚持,终於误入歧途自甘堕落,坠入撒旦的地狱,从此万劫不复,百死不足以赎罪,再没有了相信的能力,也没有了相信的资格。
    现在他听著约瑟夫读《圣经》,分明是平和缓慢,深沈神圣的语调,却感觉字字句句都是一柄向他讨债的匕首,尖锐的一刀一刀,狠狠戳在他那一颗这麽多年来,饱受拷问的良心。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们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他要永生做什麽呢?此刻活著已是难以负荷的折磨,还要永生永世,那该多痛苦啊。
    “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
    是吗?所以大概,看著憎恨的人被自己骗得团团转的样子,才是报复最大的快感吧。
    “柔和的舌头,能折断骨头。”
    那人的确有一根全世界最柔软的舌头,而他所折断的,又何止是骨头。
    “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
    他没能。就算再来一次,他也绝望地无法保证。
    “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不,爱不能……有时候,爱本身就是一种错。
    “要爱人如己。”
    他的确比爱自己更爱他。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
    “爱是永不止息。”
    果真。他包容,相信,盼望,并且忍耐……也将永不止息地,爱那个人。
    约瑟夫读不下去了。
    废话,面前的人都已经咬著被角泪如雨下了,如果他还能读得下去……他还是人麽他!!!
    不过约瑟夫读了一辈子《圣经》,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他读《圣经》时,哭得跟要被强迫入邪教似的……
    他实在是没办法了,叹口气把书合上,就这麽一言不发,在旁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看见程诺逐渐停止呜咽和颤抖,崩溃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才一点点伸出手去,温柔地揉了揉程诺的头发。
    “哎,看来你注定不是上帝的子民,好吧,好孩子,无论你遭遇了什麽,记住爷爷我一句话──
    “那些试图毁灭我们的东西,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头一次,约瑟夫在程诺的面前露出这麽正经的模样。认真严肃而又和蔼慈爱,白花花的头顶仿佛闪耀著来自天堂的光芒。
    程诺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听著听著就听哭了。虽然他本来也不是什麽威武强悍的大男人,但怀孕还是让他变得太敏感了,情绪化得太厉害,实在很不好意思,不由拉高被子想挡住自己微微泛红的脸,抽抽鼻子试图转移话题,哑著嗓子小声问:“这……不是上帝说的吧?”
    约瑟夫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炫耀地笑:“是尼采说的,好歹爷爷我也是在德国拿的哲学博士~咱也不是那麽老古板,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既然神学的路走不通,爷爷就带你走哲学的路咯。”
    程诺怔了怔。
    那些试图毁灭我们的东西,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他的确,软弱太久了。
    再没有那个人陪伴的人生,比过去更加深远的寂寞,总有一天,他必须习惯一个人走。
    作家的话:
    这一章,大概是外国文学课读《神曲》和《失乐园》那期间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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