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二哥叫了过来，询问他和英子的事。
    我和大哥也在场。大哥没有说话，我则再次提出了血缘问题。
    “我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和英子，就是要在一起的。你们反对也好同意也好，我们都已经决定了。”
    爸爸这次出奇的好说话，只是简单说了一句：“既然你们这么坚定，我这个做爸爸的，总得想办法帮你达到你的愿望。再问你一次，你想好了？跟英子不比跟别人，可是不能后悔的！”
    二哥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
    于是爸爸妈妈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谈判，每天吃过饭就往舅舅舅母家跑，一呆就是半天，只有三餐时间在家，晚上很晚才回。
    一天、二天、三天，在我以为谈判结果遥遥无期的时候，妈妈扶着爸爸醉熏熏的回来了，说是已经在舅母家吃过晚饭，基本圆满解决。
    已经把酒言欢了？难不成这不是婚姻，而是政治？
    “想听故事，就等你爸爸睡醒了再说。妈妈讲不好。”妈妈笑眯眯地说。
    第二天一早，大哥二哥还在睡懒觉，外公外婆饭后躲被窝御寒，我和爸爸妈妈围着火盆取暖。看看爸爸没有出门的意思，赶紧去给他泡杯浓茶，然后竖起耳朵，准备听故事。
    瘦得几乎只剩一副大骨架的爸爸，脸色憔悴，精神却很好。呷了一口茶，吐出口中的茶叶碎片，在我期待的目光中，爸爸摆开了说书的架式。
    “要说你舅母，难缠起来还真是挺难缠的！我好话说尽，她就是在那里不依不饶。东一个借口，西一个理由，要不是你老爹我，换了个人，这事儿还真是没这么快谈下来。”
    “你是怎么谈的？”我想学。
    “说白了也没什么诀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抛出一个借口，我就解决一个，跟她慢慢磨。所以才谈了整整两天啊！到最后，她实在是拿不出什么理由了，讲的都开始重复再重复了……”
    “舅母没有提血缘的事吗？”
    “这个你就不懂了！按照传统，园子里的菜可以往外移，但是移出去的种却不可以再挖回来——你妈妈是嫁出来的，英子如果嫁给你哥，也是嫁出去的，这样就可以。假如今天你哥和英子换个位置，那就肯定不行了！”
    “可是，可是血缘是一样的啊！”
    “这是现在的说法。传统上还是认为，只要不往回娶，就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多少人表哥表妹结亲，还是完全嫡亲的那种！怎么说你妈跟你舅的爹不是同一个，应该算比别人多一代吧？”
    我看得出来，爸爸其实也有点担心。
    “不能算一代，只能算半代……如果再隔一代，危险就小得多了！这是个机率问题。”
    “可是，他们都自己认定了，我们反对也没有用。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我们家的运气，不该那么差才对……”
    苦笑。到了现在，说这些确实来不及了，只能听天由命。让我困惑的是另一件事。
    “爸，我原来以为你会反对，因为这也算是人种问题了。”我忘不了那个流泪微笑的女孩。
    “你懂什么！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家每个人，个性都很强，就好像一池都是凶猛的大鱼，你放一条柔弱的小鱼进来，能够存活吗？英子虽然看上去个性不是那么硬，可她那是乖巧！这个丫头，可比你聪明呢！心里打定的主意，是不会改的。你看她，她妈妈那么反对，又打又骂的，回头她照样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有这种人，才能降得住你二哥！男人都是要人管的……你说，以前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除了被你二哥牵着走，还能做什么？”
    默然无语。我其实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我担心的，是那个柔弱的人承受不起。
    爸爸沉默了几秒钟，肃然说：“不过，这也不是我不反对的真正原因。”
    诧异地抬起头，看着爸爸。
    “我这主要是为你妈妈考虑……只要我活着，我相信我的子孙不敢对你妈不好——就是不好，也有个限度。可是万一，我比你妈早死，媳妇又对她不孝的话，那你妈可对谁说去？”
    妈妈白了爸爸一眼：“我生的孩子，我自己知道，可都是孝顺的！”
    爸爸骂：“就你这个脑筋！不替你安排好怎么能行？儿子是孝顺的没错，可自古以来，婆媳矛盾就是无法避免的。等你老了，什么都不方便了，矛盾也就出来了——到那个时候，如果媳妇天天不给你好脸色，也不用打你骂你，你能受得了吗？难道整天找儿子诉苦？”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自己早点死。”
    爸爸气得，倒是笑了。
    “你看你看，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所以，虽然要担着血缘的风险，虽然你舅舅舅母反对，我还是要帮你二哥，同时也帮你妈妈留条退路——再怎么说，你妈也是英子的姑母，是自己的血亲。将来这两个媳妇中，至少有一个会对你妈妈好些。”
    “大嫂是比较任性。不过，爸，你忘了吗？还有我和妹妹呢！我们不会让妈妈受气的。真有那么一天，跟我也好，跟妹妹也好，我们都是退路。”我看着妈妈说。
    妈妈抱了抱我，一脸的笑：“就是啊！至少我还有我的乖女儿呢！我才不会让人欺负呢！”
    在外头跑来跑去到处玩的小妹，这会儿正溜进来暖手，只听到了后面几句话，就叉着腰虎着脸大声宣布：“妈，还有我呢！你别怕，谁敢对你不好，我就去骂死他！不然就不要他们，跟我过好了！我会养你的！”
    妈妈笑得脸上都开了花：“看看，看看，我生的女儿多好！”
    爸爸却是不屑得很：“切！你们我就不说了，将来记得要对自己公公婆婆好就行了！没有哪个婆家，会高兴你带着个老的过去的，别到时候还影响你们的家庭！再说了，我这也只是预防万一而已＃旱不准，以后两个媳妇都孝顺得很呢？”
    小妹发布完宣言之后，便似问题已经解决，自己开开心心地又跑出去玩了。
    被这一打岔，才想起偏离主题很久了，赶紧提醒爸爸继续讲故事。
    “谈的过程就不说了，你舅母提了一些条件，我都同意了。不过最终，她还是不同意马上把英子嫁给你哥。”
    “为什么？既然同意了，难道还有别的什么问题？”
    “这次你舅舅舅母会同意，其实主要是因为英子和你二哥都很坚定的缘故。他们这是没有办法，不情不愿地答应的。答应是答应了，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自然要再刁难一下……你舅母说，剥芥菜还得一层一层的从外往里剥呢！哪有一开头就把菜芯给摘了的？”
    （芥ji-菜：雪里红；芥g-i菜：一年生草本植物。叶大，表面多皱纹，叶脉显著，可食。亦作“盖菜”。此处所写的“芥菜”，是第二种。）
    舅母这个比喻很有趣，可是我听不懂。
    “到底是什么意思？”
    “笨！意思就是说，你嘉应子表哥都还没娶，哪有妹妹先嫁的道理？”爸爸笑骂：“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理解能力这么差！还上大学呢！”
    哦？尴尬地摸摸脑袋，我哪里知道，舅母也这么高深呢？
    “那要是嘉应子一直不娶，英子也就不能嫁了？嘉应子可是个花心大萝卜，谁知道他哪天才会想结婚！”
    “所以，我得赶紧给他找对象啊！找个足够优秀的，他自然就会想定下来了。斗气归斗气，谁也不会跟自己一辈子过不去的……嘉应子这两天也回来了，说是要找关系调回本县，现在正忙着呢！”
    “嘉应子在家可是说话算话的，他跟二哥那么好，应该会帮二哥的吧？”
    爸爸沉下了脸。
    “最有意见的就是他了。虽然他没有当面说什么，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和你舅舅，没少在背后支招……不然就你舅母一个人，哪能想出那么多点子来？只不过他们聪明，只让你舅母一个人冲在火线上而已！”
    张口结舌，这太让我意外了。我一直以为舅舅家舅母说了算，怎么转眼之间，舅母就成了傀儡？
    “嘉应子鬼鬼的不好说……可是舅舅，他从来都很少开口说话的……”
    爸爸顿时对我强烈鄙视：“你啊！还是历练太少！大老板都是隐身幕后的！小卒才冲在前面！你也不想想，你表哥家是什么家庭？有多重男轻女？怎么可能是你舅母主事？如果真有这么开明的话，嘉应子凭什么在家里说话算话？不就因为他是唯一的男丁！”
    几次张口欲驳，可是等爸爸说完，我已经知道他说的完全正确，我的确错了。
    “你呀！好好的学着点！这就是生活，知道吗？比你的书本高深得多！”爸爸傲然看着我，再次呷一口茶……接着，“噗”地一声吐了出来。
    “凉了！”他说。
    顿时，我和妈妈都笑了。我赶紧起身，去给爸爸换了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