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落叶飘零。游人稀少,寺院逐渐冷清起来。我因近日身体不适,打坐心绪不宁,多以朱砂掌缓筋舒骨。忽一日,徒弟慧明送进一封信来,说是来自广州一家公司。我看信封上笔迹工整,娟秀清丽,似是女性笔体。打开一看,却是陈琼来信。信中称“大师相救之恩,须臾未敢忘怀!回至家中,与亲戚好友讲述大师修为,无不仰慕。并与当地修行人提及,均竭诚希冀能屈驾一往,开坛布道,则是彼众生之福。”
我正执信沉吟,方丈大师前来。问及情由,欣然道:“游方度化,正是我辈之责。况他们如此诚心,必会有不少布施,正可对我寺有所裨益。”我听师父如此说,便决意前往。
我一下车,陈琼便风风火火迎了上来。红尘中的陈琼,更是衣着华丽,神采飞扬。她一上来,便抓住我的手说:“空师父,好久不见!”我抽回手,合什问讯道;“陈居士,别来无恙!” 陈琼接声道:“师父贵体安康!”闹得我俩相视而笑。
陈琼亲自驾车,送我至海边一套别墅,说:“这是我家新置的一套房子,没来得及布置,简慢师父了。”我一看新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正堂简单设着佛堂,整个房子没有豪华装饰,清洁简亮,正和我意,连声说:“这样正好。”
晚上,家里陆续来了很多客人,还有几位同门师兄。一番问讯过后,陈琼请我升座讲法。我首先简介了佛祖目睹生老玻豪,弃家寻道。雪山苦修,菩提得道。夜睹明星赞曰:善哉!善哉!众生皆有佛性,皆可得道成佛。遂说法四十九年,开创千古伟业。后释迦拈花,伽叶微笑。正眼法藏,教外别传。公元前后,佛法东渐,至达摩一苇渡江,少林寺面壁九年,慧可断臂求法,奉为禅宗二祖。六祖慧能,幼听“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宿业有缘,往黄梅山求法,作著名偈曰:
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从而开启禅宗顿教……
室内鸦雀无声,听者聚精会神,讲者绘声绘色,物我两忘。当晚结束,听众意犹未尽,请求续讲。陈琼劝说大家明晚继续,让我早些休息。众客告辞,纷纷跪地相拜。我正襟危坐,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第二晚,我开始讲解达摩祖师《血脉论》、《无相论》,听众更多,挤满屋子。中途与大家交流,有一位珠光宝气的老太问:“我常乐善好施,不图回报,只求日后往生极乐,请大师印证。”我当即解曰:“施舍供养,怜老济贫,只为福德。施主欲求极乐,还应不忘修行,常念阿弥陀佛,心不散乱,念念不忘,方是正道。”老施主感激不已。
一位学者问:“我早年常炼气功,运气导气,收效甚微。后开始修习佛法,打坐观想,朝夕不辍。但几十年如一日,尚难开悟。”我道:“施主执有,是为法执。岂不闻《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学者愕然失色。
一位中年妇女泣道:“我吃斋念佛,不与人争。可我儿子媳妇常恶语相向,百般挑衅,邻里不安。”我道:“因缘合和,无缘不聚。因果报应,法理昭然。施主何不欢喜承受?”妇人转忧为喜。
是夜毕,众人纷纷在佛堂前发愿布施。我却之不宜,受之有愧。口内诵偈道:
众生一粒米,大如须弥山。
今生不了道,披毛带枷环。
众人散去,陈琼请我去吃夜宵,一并领略夜景风光。
都市夜晚,灯火辉煌,人群熙攘,真乃红尘繁华景象。陈琼牵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梭。路人都侧身相让,侧目相看,我感到惶惶不安。陈琼发觉我的为难,轻轻一笑,转而挽住胳膊,随人群缓行。
坐在一家茶馆,要了一些素点,品着香茗,陈琼提议道:“空师入世度化,何不换掉装饰?”我问怎么换?陈琼道:“扮作俗相,出入岂不方便?”我不解道:“出家人食僧食,著僧衣,理所当然,如何改换?” 陈琼侃侃道:“佛有三十二相,在俗为俗相,可有此理?”我愕然!此女惠心兰质,学识圆渊,才思敏捷,我竟无以辩驳。只听陈琼接着说道:“众人都想邀请师父家中作客,各处说法。我知道师父不惯烦扰,均予回绝。但有一人仰慕已久,必欲为师父置办素席接风,盛情难却。明晚出席,师父穿上便衣,岂不更加方便?”我默然。
第二天晚上,我穿上陈琼为我准备的一套便装,戴上一顶礼帽,披上一件风衣,俨然世人一个。陈琼怪怪地看着我,哑然失笑。我也“入乡随俗”,随陈琼来至一家豪华酒店。主人早已等候在那里,见我们进来,男士惊讶道:“天啦!这不又一个张潇乾!” 张潇乾?是不是陈琼上次提过的那位张居士?只听陈琼埋怨那人道:“阿蒙,人家是世外高人,不可造次。”接着陈琼向我介绍道:“这二位是国际贸易公司刘总经理夫妇。”我合什问讯,刘总抱拳道:“幸会!幸会!”刘夫人优雅地点点头。
大家落座,服务员斟满红酒,刘总高举酒杯道:“为我们能与高僧相聚,干了此杯!”众人都高举酒杯,我只得以茶代酒,碰了一杯。刘总一饮而进,陈琼也是满饮一杯。刘夫人抿了一小口,交由刘总,刘总代饮而进。
连过三杯,刘总对我道:“大师文武全才,何不下山入世,与陈总珠联璧合,一展才学。”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不想那刘总道:“只怕大师这次是情劫难逃了!” 听他如此说,我真不知何言以对。再看陈琼,也是面如桃花,悄绽含羞。刘夫人出面解围道:“师父不要听他胡说,他才是琼姐的忠实追随者。”那刘总爽笑道:“我不讳言,我苦追陈总六载,只可惜我命中无此艳福!” 陈琼反击道:“你是另攀高枝,另接连理了。”那刘总故作委屈道:“你对我无动于衷,难道还要我一辈子打光棍不成?”众人大笑起来。
回来的路上,陈琼见我默默不语,微依在我的肩旁,细声道:“刘蒙那人口无遮拦,你不要往心里去。”我问道:“他追求过你?” 陈琼答道:“那是大学时的事了,我赌气和他联系过一段时间。现在是生意合作伙伴。”说话间,陈琼突然说:“他可真会开玩笑,出家人怎会还俗呢?那不是背叛师门吗?”我笑道:“倒没那么严重。按规定,我们上了佛学院的,侍佛十年,去留自由。” 陈琼听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直视着我,问道:“那你会不会还俗?”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满透着热情与希冀。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与一个女人离得这么近。而且,这个女人是这么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一股幽香令人眩晕,陌生他乡昏暗路灯下,人生旅途处于十字路口,似乎只要你稍一点头,便可投入这位靓女的怀抱,她立时便会成为你的亲人,从此便可在这苦难的娑婆世界相依为命。一种强有力的诱惑使人丧失理智,炙热的柔情几乎将人熔化……
我急忙提起正念,作白骨观。
心性逐渐清明,理智渐渐恢复。我避开陈琼目光,淡声说:“那怎么可能呢?”
陈琼目光逐渐黯淡,激情渐渐消退,轻轻松开手,拢了拢额前乌发,轻声说了句:“恕我失态。”便一路不再言语。
是夜,我辗转难侧,长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