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及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我正暗自踌躇是不是与我有关,一个陌生的声音冲我嚷道:
“门口哪个戴眼镜的,还不快去拿垃圾桶,收垃圾的过来了。”
我冲着声音的发源地望去,一个头顶尖削、眉稀眼宽嘴阔的家伙映入我的眼帘,他的那张面孔,怎么看都象昔日“外星人”——罗那尔多——除了下巴那缕山羊胡。
此时的他,正悠闲的往那件兰色的马甲里伸胳膊,马甲背后的“——看守”四个雪白的大字分外刺眼。
他见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不由眼睛一瞪。“还不快照做去,昨天尚队咋告诉你的,被管教发现找死呀”。
“可是,筐在哪里?”我小声问,茫然的环顾一圈,一切对我都是那么的陌生,短时间从这么忙乱的环境中找到一个塑料筐又是谈何容易(尤其我又是高度近视眼)。但面对这一群凶神恶煞,我只能压制我的抱怨,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哪个把柄落到他们手里,而导致被修理的惨痛下场。
看样子那“外星人”对我的回答甚是不满,眯眼上下打量着我。就在我心理惴惴不安的时候,斜倚在床尾窗台上的吕小刚出来替我解了围:
“杨所,别和年轻人见识,新来的不明就里。小崽儿,今天先你去做吧。”
(所谓小崽儿,指的正是李志超,因为他在我们监室里年龄最小,故有此绰号——尽管在我觉得有些侮辱人格之嫌疑。)
李志超倒也乖巧,听到此语,放下手中的活计,利索的蹿至便池边,从角落拿起一个不起眼的塑料桶,将其放至铁栅栏的窗口前。
“眼镜,学着点。”李志超将勤杂人员伸进窗口的麻袋撑开,因为窗口有限,李志超只能徒手从筐内抓出垃圾污物,塞进同样污浊不堪的麻袋里。望着他手上残留的污秽,在旁边注视着的我,不禁深深的皱起眉头,要让我保养良好的双手去接触那些秽物,不啻于一件莫大的难题和考验。
面对此,我不禁微微偏过头来,望着天梯上巡逻的武警,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切收拾停当,李志超从容的拍拍双手,一阵尘雾飞散起来,呛的我咳嗽不已。而李志超显然是天天从事类似的劳动,这种污秽和尘雾对于他,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自然的走到水池旁边,伸手清洗起来,嘴巴里还嘟囔着:
“看清了吗?明天起开始,你就如此照做。”
“小崽儿,你今天做漂亮一点,把该教的都教给这个新来的家伙。靠!来了就得干活。靠!老子当初也是这么熬过来的。靠!”杨所自然是没有去卫生学校进修过,短短两句话,竟然有三个脏字。
“小崽儿,你总算熬出来了,恭喜呀。”亮亮总是不甘寂寞,勇于插话衬托,仿佛生怕看守所虐待哑巴一样。
“哼!”李志超不可置否地用鼻腔应答,“看他那个近视眼、手又长又细,还不知干活是啥德行呢,没准还得我帮忙。”
李志超说到此,顿了顿,牛豪水龙头,将拇指上残余的水珠向亮亮甩去,“哪有你这小子命好,有我接你的班,真他妈省心。”
亮亮亦不甘示弱,冲过去对着李志超背部一顿老拳:“老子当初进来又不是没干过这些活……”
“你们要闹去监控底下闹去,最好让管教看见,把你们关单间,给我们把地方腾开。”陈超在一旁起哄道。
“来来来,让一下,我要方便一下。”吕小刚说着,手里攥着粗糙的手纸,推搡开打闹在一起的两人。
亮亮作势停下手来,整理着自己的马甲,嘴里却不闲着:
“吕哥,你又上厕所,莫非肚子不合适?”
“嗯”吕小刚不知是疼痛难耐的闷哼声还是对于亮亮的敷衍声。“昨天夜里才拉完的,这一早上就……我估计是昨天上午的豆浆有问题。”
“就是就是,那豆浆我看连热气都没冒,我说过喝了肚子肯定要坏。”亮亮忙不迭附和道:“哎哟,吕哥,你快点,呆会我也要……”
站在铁栅栏里向操场眺望的刘猛听及此话,不禁回过头来,冲着亮亮呲了呲雪白的牙齿,道:“亮子,你说豆浆不好怎么自己昨天还喝那么多?”
经常取笑别人的亮亮如今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也被取笑了一回,他羞赧地讪笑着,感觉好象谁把他的内裤于大庭广众之下曝光一般。
“阿伟,过来。”蹲在便池上的吕小刚伸手招呼道。
我挪动着,蹭到他的身边,站在便池的台阶上,望者吕小刚的肥硕雪白的屁股,不禁一阵晕眩,真不知吕小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有什么样的花样要玩弄我。“莫不是要我帮他擦屁股,或者……”
就在惊弓之鸟的我胡思乱想之际,吕小刚的一句话打消了我所有的顾虑:“阿伟,这里上厕所是有规矩的。”
“什么规矩?”我对这个封闭变态的小社会连如厕都有他的规矩不由好奇不已。
“规矩只有三条,简单好记:小便朝内,面向监室;大便向外,背对监室;最后一条——如厕大小无关,多冲水是关键。”吕小刚说至此,不由又深深紧缩住眉头,看来全身正在饱受着难耐的痛楚。
“没明白什么意思?”吕小刚抬起脑袋问我,得到地是我茫然的摇头,他不由眼光一亮,扮演起解说员的角色(估计平时没办法发挥)。
“小便向内是为了保证自己的下身不被外人发现,试想要是有人在你方便时从外面经过呢,是否难堪之极?”
见我无言,吕小刚又道:“至于大便,你也看到了,背对着监室,排泄物容易被冲走。”说着,从旁边的水桶内舀盆水,顺着便池冲下。
“厕所没有上下水?还要自己舀水冲刷。”我问。
吕小刚笑了笑。“大家都这么做,同处一个监室,你上厕所前先将水龙头拧到最大,避免味道波及大家。”说着,又舀了盆水冲刷起来。
“及时倒水冲刷,这样下水道才不堵,要不,那味道可就……”
一番简单的交代,让我对基本的监室如厕规则有了一定了解,待到亮亮如厕时,我对这种当面的行为始终有些耿耿于怀,对那没人时也“哗哗——”直流的自来水不由感觉分外奢侈。
此时众人已收拾完毕,再看那通铺之上,干干净净,一个个被子倒也象部队的豆腐块般方正。大家或盘腿于床闲聊,或搬起脚掌修剪,或于窗前发呆,或嬉笑打闹做一堆。因为是周末的关系,监室内的气氛显得比较轻松。
但不过片刻,与往常不一样,因为有我,大家纷纷将兴趣转移至我身上。
“金晓伟,老家是哪儿的?”刘猛不知道何时已丛监室门口迈步过来,瞅着我道。
“A县的。”自从我从千里迢迢外来到这里之后,关于我老家的问题,一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这边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欺负外地人,故老婆一直就交代过,如果有人问及家乡,随便杜撰一个便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情急之下,自然用上了老婆的故乡。
“那你咋没有本地口音呢?”陈超狐疑道。
“嗯,我看也是。”吕小刚点头道。“这小子西部区的口音很重。”
“说!你小子别忽悠咱们,到底是哪儿的!”杨所在一旁虎视耽耽,仿佛我一言不和就要挨其一顿暴打。
“我就是A县F乡的,只不过这几年在省会上学来着。”我辩解不已,心中暗自酝酿下一步的台词。
“吕哥,你看呢,他说的是真的吗?”每每遇到拿不准之事,他们总会向吕小刚请教。在他们眼中,年龄与经历成正比。
“我看不假,我在那儿呆过两个月,他们那边说话就是这个味道。”吕小刚捋着自己的几缕胡子,微微沉吟道。
“没想到呀!”亮亮说着,拍拍韩建惠的肩膀,“你还有个老乡呀。这下可没人敢惹你了。”
韩建惠从朦胧中被人猛然拍醒,估计是一场好梦为人拍散,没好气道:
“什么老乡不老乡,我做梦正香呢,谁拍我?”
随即,他又将眼光瞟向我。
“我是-道湾的,你是哪的。”
我将自己的详细地址(其实是妻子的)又告诉韩建惠一遍,听我说完,他一边木衲的讪笑,一边挠着头皮:
“没想到真是老乡……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面对他的致歉,我却感觉一种没来由的可笑,复一想及,如果我实话实说呢,估计则是另一个下场了吧。
“在-市哪个学校?学的什么专业?”陈超仿佛世代与我有仇一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蛛丝马迹。
“——工业大学,机电专业。”我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的台词,几乎他问的话音前面落下,后面我的答案就接踵而至。
“没问你这个,问的你中学!”陈超没想到我的回答如此迅速,停顿了有三秒钟,快速将问题一变,又问了一句。
“-厂-粱中学。”
“今年多大了?眼镜。”亮亮在我面前踱来踱去,不时用眼睛瞟向我。他孱弱的身躯披着一件蓝马甲,佝偻着腰来回走步,好象街头马戏中的猴子一般,可就是这样的人物,偏要扮演一个执法者和审判者的角色,分明有一种李逵扮演孔夫子的滑稽感。
我忍住内心的笑意,严肃道:“23岁。”
“哦,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亮亮自言自语道,“就你那身体,比我大几岁也没我身体好。”
…………
一来一往的交锋中,初步完成了他们对我的考验。这些话语其中有多少真实,有多少水分,我自然心知肚明。面对一群人喋喋不休的询问,而要作到有理有节、半湿不干、避重就轻,经过昨天的公安局和今天的监室,我已经被耳濡目染的教育成为准合格人材。
古有扬子荣初上威虎山,舌战八大金刚。
今有金晓伟夜投看守所,智敌狱友过堂。
让一个不具备任何心计遗传因素的从大学校园逃出没两年绝无任何社会熏陶污染的纯真甚至有些呆傻的大孩子,在如此短短不超过24个小时的讯问笔录调查接受险恶动机的采访提审交涉直至被投放监室面对一群虎狼般囚犯,导致了圆滑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人鬼说胡话且不管是谎言还是真实,都能作到朗朗上口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温温尔雅。可见,社会和环境对于影响和改变一个人,有着多么巨大可怕的力量。
有很多类似试验,两块奶酪,一块不带电另一块带电,经过几次触电之后,老鼠们都会乖巧的找寻那快不带电的奶酪,而对带电的那块视若无睹。
连老鼠尚且知道趋利避害,可见这是一条放眼生物界皆准的潜规则。作为高等生物的人类自然亦不能例外,相信每个女孩子初来到世间都是纯真无暇的,但随着时间、社会、遭遇……最终,有人成了王熙凤,有人成了武则天,有人成了慈禧……不知不觉,趋利避害,改变一生。
趋利避害已经让我在短短地时间内,学会如何讨好逢迎违背本心,目的是让自己免于皮肉之苦——这一切,都是发生于不知不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