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中,另一支队伍正在悄然和隐秘中向另一个方向突围。
戴远征和甄一然并肩走在队伍中,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
这时,队伍的前面传来轻微的骚动声。戴远征轻声喝问:“怎么回事?”
一个警卫员跑来报告:“政委,程县长肚子疼得从马背上滚下来了!”
“不好!”戴远征急道,“她是不是要生了!你快去找卫生员来!”
在一间破旧的草屋里,一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女同志正躺在一件铺在地上的破大衣上,两只手死死地抓握着地上的泥土,脸上的汗水像是刚刚淋了一场大雨。看得出,她强忍着疼痛也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戴远征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小程,怎么样?”
程县长挣扎着想坐起来:“戴政委,快,给我一刺刀!”
“你胡说什么!”戴远征喝止着。
程县长挣扎着,“戴政委,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你啥也不要说了,时间不等人,赶快杀了我!快呀!”
“让我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慌乱的气氛,所有的目光都向草房外望去。惠文一边吩咐跟在身后的陆佳萍找点儿热水来,一边驱赶着大家:“出去,男人们都出去!找几件大衣,把门窗都挡上……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出去呀!没见过女人生孩子?”
屋里,女人在生孩子,屋外,几个战士已经高举着大衣挡住了破烂的门窗。
戴远征追问:“这个女娃是什么人?”
“政委,你放心吧!”甄一然极不自然地一笑,“她是北平医学院的高才生!”
陆佳萍高兴地跑出来:“生了,她生了!”
“哦?”戴远征奇怪地问,“怎么没听到哭声?”
惠文抓着孩子的双腿,扬起巴掌准备打。
“不行!”程县长制止,“这是啥时候?不能让他哭!”
“他还抽动,他能活!”
程县长双手紧捂着脸,痛心地大喊:“我让你埋你就埋!”
惠文冲动地叫道:“你是不是母亲?是不是女人?”
“敌人就在我们的身边,如果让他哭出来,那就等于给鬼子送了信号!”
惠文一愣,被眼前的这个女人惊呆了。
在夜幕下,部队开始继续行进。
程县长被警卫员扶上马,忍不住回头望着身后的土坡,眼泪顺着自己的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离他们不远处,,陆佳萍悄悄问惠文:“她的心咋这么狠,不像女人,更不像母亲!”
“她不让这孩子活,是因为不想让更多的人死!”惠文轻声道。然后她拉着陆佳萍说,“去找一个能证明我们不是内奸的人!”
“你是说我表舅?”
“他是当地的联保主任。当初,你爸不就是通过他把我们救出来的吗?他可以证明我们是无辜的!”
戴远征走过来,问:“你叫惠文?先跟着队伍走吧!”
“不!”惠文不领情。她望着站在远处的甄一然,坚定地说:“我会自己证明我自己的!”
陡峭的山间,一簇簇火把排成一条条火龙,把神仙山映得通红。红色的火把暴露了队伍的目标,引来了炸弹和炮火,队伍在险峻的山势和敌人的炮火中艰难的挪动着,一点点地前进着。走在队伍中的常发丝毫不被这种困难吓倒,竟然还大模大样地唱起了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
“狗日的……”孟长胜就着火把点上一根烟,边抽边说,“你还会不会唱点别的?”
“会!”常发头也不回,“十八摸!”大唱:“摸呀摸,一摸摸到闺女炕沿上……”
“准有一天……来,拉一把……”孟长胜借常发之力蹬上了一块岩石,接着说,“准有一天你小子睡女人得睡到阎王殿里!”
“我们已经在阎王殿了!”常发正经起来,“再往前走,就是最危险的阎王鼻子了!从现在起,部队归我指挥,你……就是我的警卫员,紧跟着我,一步也不许拉下!”
跟在身后的孟长胜无奈地摇头苦笑:“这狗日的!”
部队在艰难的路上继续行进着,流光般的炮火在夜空中穿梭,炸弹在不停地爆炸……一个战士摔下了山涯……紧接着,又一个战士摔了下去……
转眼间,一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较量和比拼开始了,在残酷的较量下,队伍还在努力地前进着。
队伍中的常发突然高喊:“灭火,都把火把灭了!”
“笨蛋!”孟长胜在身后喝道,“灭了火还怎么吸引敌人!”
“都到这份儿上还不把火灭了,小鬼子不就看穿我们的计划了?”
孟长胜一愣,随即喊道:“灭火!”
火把在接力般的传话声中相继熄灭了。
常发还在喊着:“顺着岩根儿走,一个拉一个……”回头对孟长胜嘱咐着,“你拉着我,不许松手!”
孟长胜在昏暗中由衷赞叹:“看不出,你的肚子里还有点儿脑筋!”
“咱也是当过司令的人,没点儿本事谁服你!”
孟长胜讥讽着:“你那是土匪司令!”
“啥司令也是司令!”常发话音刚落,便突然对前面低声下令,“往前传,所有的人都撕块衣服绑在鞋上,阎王鼻子的青石板比大姑娘的肚皮还滑。”一边说,一边撕了块衣服,开始给孟长胜战马的蹄子上和嘴上捆绑。一双双裹着粗布的脚走在滑溜的青石板上;一只手拉着另一只手的队伍贴着岩壁缓缓行进,常发拉着捂着嘴的战马走在中间。
炮火仍然未停歇。
队伍的另一头,夜幕下的荒野漆黑一片。和神仙上那边的激烈想比,这边已经是安静的出奇了,唯一仅有的月光在战争的喧闹中显的那样的微不足道。戴远征率领的队伍从敌人的鼻子底下悄然而过,他们几乎可以听到鬼子呜里哇啦的说话声……
戴远征悄声对旁边的甄一然说:“鬼子在调动人马包围神仙山……”
甄一然担心着:“老孟他们的麻烦更大了!”
静静的荒野中,队伍的每一个人都悄然迈动着自己的脚步,大家憋足了气,紧张地前进着,一时间,那一张张紧张而又镇定的脸,充斥了荒野。
马队从山间经过,马嘴被捂了起来,马蹄上也抱着棉布,没有一丝的声音……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所有人的心都悬在茫茫夜空里。
炮火整整打了一宿,渐渐的,天色开始蒙蒙泛亮,迎接晨曦的,却不是阳光。在一阵猛烈的枪炮声中,刚刚走出山口的队伍又被压了回去。
孟长胜躲在一块岩石后,气呼呼地捶着地面:“娘的,紧走慢走还是晚了一步,狗日的们把口子封了!”
孟长胜不吭声,抬起望远镜观察着前面。
一连长问:“司令员,不是说有国民党的部队打接应吗?怎么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接应个球!”坐在一边的常发晃动着手中的青缎带子,冷冷地说,“我和那帮孙子打过交道,不等日本人开火,他们就先散伙了!要不,我老常为啥放着二十三军的爷爷不当,来八路军里当孙子?连睡女人都能睡出汉奸的名声来!”
“常发,你也算是这里的地头蛇了,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嘛……”常发挠着头皮,“办法是有,不过,事成之后,你得让我喝酒!”
孟长胜让步了:“好吧!只要能成功,我给你摆庆功酒!”
常发说:“我们的左边有一道刀砍斧削的岩壁,岩壁中间是一道杂丛谷,人们叫它鬼胡同,里边到处都是毒蛇,没人敢走,估计鬼子也不会有埋伏……”
孟长胜望着常发,眼睛像锥子。
“司令员,你看着我干什么?”常发避开孟长胜的目光,催促道,“时间不等人,你们快走吧!不过你的马怕是不能带了,得留给我!”
一连长也反应过来:“好小子,你想从正面冲出去,转移敌人的注意力,掩护大队撤退?”
“狗日的……”孟长胜突然深情起来,“你带多少人?”
常发竖起一根粗大的指头。望着孟长胜:“我带你的马!”
“这不行……不行!”孟长胜有点儿下不了决心,“你一个人对付几千人?你以为你真的是赵子龙?”
常发咧嘴笑着:“他是常山赵子龙,我是赵山常子龙!费话少说,你准备好庆功酒等着吧!”说完,起身向战马走去。
孟长胜叫着:“常发……”
常发回眸一笑:“司令员,你还是叫我狗日的吧,听惯了,叫别的还有些不习惯呢!”
孟长胜的眼角有些湿润了:“你狗日的不能死,我还等着和你算账呢!”他的眼泪即将涌出,不敢再直面常发,回身就走。
常发突然想起什么,一边解自己的衣服,一边吩咐对方:“把衣服脱下来!”常发不容分说:“快!”他说着已经解开了衣服,露出了捆绑在手榴弹下的文件。孟长胜明白了,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
常发很认真地把文件绑在孟长胜的身上,一边说:“人在文件在,你不能死,它也不能丢!否则就以汉奸论处!”他准备把手榴弹也绑上去,想了想,还是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起身对其他战士,威严下令:“你们都可以死!”一指孟长胜,“他不行!你们死了,他活着,你们就是英雄;你们活着他死了,你们就是汉奸,老子就枪毙你们!”
包括孟长胜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端立着,表情严肃地望着指手画脚的常发,像是在听一位将军下命令。常发说着话已经越上了马背:“司令员,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酒呢!”随着话音,战马已腾空越起,像一条巨龙飞旋而出……
山坡上,一匹战马在驰骋,马尾巴上拖着一棵枝繁叶满的小树,扬起漫天尘土,远远望去,像是一支马队。骑在马上的常发大声吼喊着,不时地唱两声“十八摸”……
天色大亮,孟长胜和战士们在在荆棘丛中艰难地行走着……
山坡上,枪声越来越猛烈,常发和他胯下的战马完全成了敌人进攻的目标……骑在马上的常发左突右闯,边喊边打,俨然一个大闹长坂坡的赵子龙。
队伍已经艰难地走出了鬼胡同……
孟长胜回头望着远方,这个倔强的汉子,眼睛竟然也会湿润:“一连长!你带一个排到鬼子屁股后面敲打一下!给常发减轻压力!”
说话间,一颗炮弹爆炸了,常发和他的坐骑在硝烟中跃起,又在硝烟中倒下……
屋里一片寂静,像死一般的静。孟长胜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连长和所有战士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孟长胜击案而起,怒视着一连长,喝着:“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平静的田野中没有了枪炮声,也没有了危险,经过一夜奔波的队伍零零散散地休息。
“总算过来了!”戴远征舒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大个子,有烟吗?”
“有!”甄一然把烟叶和纸递过去,“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戴远征说:“放心吧!老孟虽然心气太盛,喜欢争强斗狠,但他也不是猛张飞!我相信他平安无事!”
甄一然摇头一笑:“这狗日的!”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政委博学多才,你给我说说这狼毒花到底是啥玩意儿?”
“不就是沙漠边上的一种草嘛!”
“真的有毒?”甄一然问。
“有,而且毒性还不小呢!不过,我听一个老中医说,它也能入药,能害人,也能治病!”
“就像老孟说的,用好了是药,用不好就是毒?”
戴远征道:“我也和你这知识分子转两句吧:对于罪恶来说,它就是恐惧和威胁,而对于善良来说,它就是希望和生命!够不够有哲理?”
甄一然在思考。
戴远征转题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你和惠文是怎么回事?”
甄一然这才想起:“惠文呢?”
“她说要去找不是汉奸的证据#糊还在生你的气,不愿意和你打招呼,我就私自做主派几个战士把她们送出去了!大个子,你真的怀疑她们是内奸?”
“现在不是我怀疑不怀疑的问题!我刚刚接手地委的工作,也没有想到会在犯人的队伍里见到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离开了甄一然,惠文和陆佳萍来到赵庄村外,看看四周无人,惠文从树后探出头来,望着灰蒙蒙的村庄:“是这儿吧!”
陆佳萍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村!”
她们走到了一户院门前,轻轻地叩着院门。过了很久,门才开了一道缝,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半张脸,望着门外。
陆佳萍急忙上前叫道:“表舅?”
潘永贵眯缝着眼看了半天:“萍子?怎么是你?”
陆佳萍一脸委屈:“表舅,我们……”
“先进屋,进屋再说!”潘永贵招呼着。
黑漆漆的山洞里,松油灯的光如鬼火一般闪耀在山洞的深处,在火光的身后,映着三张同样漆黑的脸。
肥肥胖胖的母猪龙在陪着两个凶煞般的汉子喝酒,一边说:“两位兄弟,你们犯了八路军的法律,回去也是枪毙,与其这样,倒不如跟着我母猪龙一起干,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也是个讲义气的人,绝不会亏待二位!”
“这不合适吧!”年纪稍大的草蛇摇摇头,“我们可是答应八路军,反扫荡结束后就回去的,不然就是汉奸了!”
母猪龙说:“我们是国军,有番号的!怎么会是汉奸呢?同样是打鬼子嘛!”
另一个叫泥鳅的汉子回头望着躺在一旁的常发:“这小子怎么办?”
“你是说常老大?如果他愿意,可以一起去!”母猪龙望了一眼。
泥鳅不同意:“不行,这小子差点儿要了我们兄弟的命,不能便宜了他!”
浑身是伤的常发从昏迷中醒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腿都被牢牢地捆绑着。“你……”常发望着对方,“你们是什么人?为啥把老子捆起来?”
“我叫草蛇,他就是大名鼎鼎,威震十八川的泥鳅!”草蛇用手向前一指:“这位是……”
常发咧嘴笑了:“他不用介绍了!母猪龙嘛,想当年给老子提过鞋!不过,他属于那种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种,你们怎么会和他是一伙的?”
“常老大,你都这样儿了,还逞威风呢?”母猪龙道。
泥鳅黑沉着脸:“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兄弟可认识你!”
“老子明白了!”常发眨巴眨巴眼睛,“你们是汉奸!”
泥鳅骂道:“放你娘的屁,你才是汉奸呢!”
“既然不是汉奸,那为啥把我绑起来?老子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草蛇说:“当然领教过了!在齐家左,你不是想杀我们三十七个难兄难弟吗?”
“我明白了!”常发望着二人,“你们是那三十七个罪犯中的两位!”
泥鳅承认:“没错!其实,那三十七个人里,真正该死的就是我们兄弟!”
泥鳅说:“挨一枪也是死,挨两枪也是死,我们兄弟早晚难逃一死,所以想先找好个垫背的!这个便宜让你拣着了!”
“八路军放了你们,你们还要杀八路?”常发问。
草蛇不屑:“八路也分三六九等!像你这种八路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屁话少说,先给口酒喝!老子就是死,也得喝完酒再死!”
母猪龙道:“老大,酒可以给你喝,不过,比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两个也行!”常发说。
“别跟八路干了,咱们兄弟一起吧!”母猪龙劝着。
陆佳萍和惠文向舅舅叙述完自己遭遇,听完故事的潘永贵一边殷勤地为两人倒着水,一边很惋惜地摇着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陆佳萍求着:“表舅,当时的情况你最清楚,只要你能出面证明,我们就可以洗清不白之冤!”
惠文接话道:“是啊,让您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别说萍子还是我的外甥,就算是外人,这个忙也应该帮,谁让咱们都是为了抗日呢?”
惠文和陆佳萍相视一笑:“那就谢谢您了!”
潘永贵忙问:“你刚才说,你们是刚刚从八路军那边来?”
陆佳萍歪着头颇为自豪:“那当然了!小鬼子想消灭咱们八路军,没门儿!”
潘永贵应着:“好!好!天不早了,你们先歇着吧!这几天风声紧,鬼子到处在抓人,你们千万不要乱跑!明天,我就去找区委,让上级给你们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