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风和日丽的根据地,到处回响着喜悦雄壮的歌声。
甄一然缓纵坐骑向悬挂着红十字旗的战地医院而去。甄一然下马后,徒步走进院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惠文,惠文也看到了甄一然。两双眼睛默默地对视着。
“我来……”甄一然有些尴尬地解释,“看看常发……”
“他在里边!”惠文说完,回身就走。
“我们找个时间谈谈……”甄一然低声道。
惠文突然大怒:“你不是来看常发的吗?干吗总缠着我?”
外面在吵架,里面也不安静,常发坐在陆佳萍的病床前,大大的脑袋一点一点地睡着,呼噜打得山响。他的呼声把屋里所有伤员和护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陆佳萍醒了,她轻轻推了推常发,小声唤着:“常发,常发,喂,你醒醒……”
常发吵醒了所有的人,自己却没有醒,继续山炮般地打着呼噜。陆佳萍又推他:“不好了,鬼子来了……”常发呼地一下站起来,直瞪瞪地左顾右盼:“在哪儿?”陆佳萍忍不住笑了,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常发这才反应过来是被女娃子骗了,闷声闷气地嘟囔着:“搅了老子的好梦!”
“常发,你梦见啥了?”陆佳萍笑着问道,“酒?还是……女人?”说到女人,她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片红晕。
屋内的伤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听说是你把她从战场上背下来的?”“一口气跑了二百里?”
常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坐不住了,忙对陆佳萍说了声:“你歇着吧!”匆匆起身就向外走,刚走到门口,他遇到了甄一然,忙不自然地抬手敬了个不太像样子的军礼:“甄书记,我可不是来看那个女娃的!”
甄一然抿着嘴想笑:“此地无银三百两!”
常发不懂:“啥意思?”
甄一然突然绷起脸来,小声道:“狗日的,回去再和你算账!”
惠文若有所思地坐在草丛里,突然,她看见常发从里边出来,逃跑似的向外走。
“常发……”她好奇的叫住了着急忙慌的常发。
常发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道:“啥叫什么……银子……什么三百两?有这么多银子,那不成财主了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是一句古成语,意思是说……喂,你看什么呢?”
常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根本没准备听惠文的解释。惠文顺着常发的目光望去……一个姑娘垂头坐在对面的小树林里,是梅子。
远处,梅子正在向这边看着,她看到了常发,想过来,又垂下头转过身去。坐到了树下,埋头哭着,她哭得很伤心。常发看到梅子哭,无奈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你……”常发手足无措,“你哭啥?睡也睡了,跪也跪了,礼也赔过了,头也磕破了,你还要咋?要不,找把菜刀,你把我剁了?”
“我问你心里有没有俺?”
“你是好人,救过我的命!”常发望着梅子。
“那她呢?”梅子的眼睛瞄向病房的方向。
“喂,你不要瞎说!”常发显然底气不足,“想让我死呀?”
梅子不理他,又埋下头继续哭着。
常发心里发毛了:“你到底要咋样嘛!”
“俺要你娶俺!”
“你疯了?你想让司令员毙了我?他不许我再睡女人!”
“那天俺都听见了,甄书记说抗战胜利以后再说!”
常发松了一口气:“现在还没胜利!你先回去吧,咱以后再说……”说着就想开溜,梅子则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常发像模像样地咧着嘴:“哎哟,我的腰……”
梅子着急地问:“是不是扭伤了?听说你背着那妹子像马一样的跑,还有不伤的?来让我看看……”
常发:“你能看懂个啥?还不去找大夫来?”
“你等着!”梅子急急忙忙地跑了。
常发歪着脸一瞅:“妈妈的,睡女人也能睡出事来!”急忙起身开溜。
甄一然趴在桌上写东西。常发端着饭进来,放在甄一然的面前,低声说了句:“甄书记,吃饭吧!”
“你刚才去哪儿了?”
“送草蛇!”
“草蛇?”甄一然忙问,“二娃子走了?”
“他说了,等安葬了泥鳅就回来报到!”说完,常发转身向外走。
“你等等!”甄一然从身后喊住。当常发转过身的时候,甄一然已经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坛酒放在桌面上:“这是孟司令员送来的,他说他欠你一顿酒#蝴本来要陪你一起喝,临时有些急事要处理,只好先走了。”
常发问:“又出了啥事?小鬼子又进攻了?”
“没那么严重!”甄一然正襟危坐,“有人抢了骑兵连的马,人家告状告到司令部去了#壕令员就是去处理这件事!”
“有本事就找我老常嘛!干吗要找司令员告状!”常发一边嘟囔着,已经捧到嘴边的酒又停住了,依依不舍地放回到甄一然面前:“你还是把这东西收回去吧#恒是将功赎罪……”
“坐下坐下!”甄一然摆摆手,“陆姑娘都和我说了!你这到底算功还是算过,一时也说不明白!不过,你救回了一条命,这是实实在在的,这酒还是你的!”
甄一然笑了,常发也咧着嘴笑了。
门外传来雷一般的声音:“狗日的,我就知道是这狗日的!除了他,天王老子也做不出这种事来!”随着话音,孟长胜一阵风似的大步走进来。
常发急忙立正:“司令员!”
孟长胜兴致勃勃:“你这狗日的,让我说你啥好哟!扣押地委书记,下了司令员的枪,又抢了骑兵连的马,哪一条都够上枪毙了……”
三个海碗放在桌子上,孟长胜象征性地给自己和甄一然倒了一点儿,却给常发满满地斟了一碗:“来,我和甄书记陪你喝,算给足面子了吧?”
突然,大地震动,桌子上的酒碗颤了起来。
“司令员,司令员……”一个警卫员高喊着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
常发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众人向外看去,广袤的田野中,天地交合。仿佛是从地平线的尽头奔腾而来一团五彩的云……几十匹战马高昂地嘶鸣着,带着阳光辉映下的五彩光环迎着他们的朋友冲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常发那匹火碳似的蒙古马。一瞬间,马儿想久别重逢的朋友般飞奔到常发的身边,常发和自己的马尽情打闹着。孟长胜和甄一然、戴远征大踏着步,并肩迎着马群走来。孟长胜的眼睛湿润了。
梅子搀扶着伤未痊愈的陆佳萍在草坪上散步,常发兴致勃勃地走来,从来不系的风纪扣有模有样地系着。突然,他一个急刹车般地站住了,瞪着傻眼望着两个姑娘的背影。两个姑娘依然谈得热火朝天,不时地大笑着。常发歪着脑袋想了想,转身就走,却差点撞在惠文的身上。
常发很认真地眨巴眨巴眼睛:“我老常啥事也做过,就是……就是没当过媒婆儿……”
“你想当媒婆?”惠文忍不住想笑,又把脸拉下来,“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就算是你帮我行不行?我以后就管你叫大姐了。”
“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你也知道,我老常的枪丢在赵庄了!到现在连根烧火棍也没有!甄书记小气抠门,不肯给我配枪!我只要当成了这个媒婆,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会给我发个十支八支七十二响呢!”
“拿我换枪?亏你想得出来!”惠文生气地转身就走。
常发在惠文那里碰到了钉子,气冲冲地进了院子,把军帽愤愤地甩在磨盘上,一屁股坐下,墩得磨盘直晃悠……几个正在院子里擦枪的警卫员看着气冲冲的常发,十分的奇怪,躲在他的身后吃吃地笑着。常发虽然背对着他们,但是他能听得出来,笑声是从陈发海和另外几个警卫员的嘴里发出来的。
常发蓦地转身,雷一般地吼着:“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常发大怒,吓得其他几个警卫员都悄声躲到了一旁,只有陈发海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那条规定上写着我们不能笑?我看你是睡女人睡烦了!”
“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不就是下了一回你的枪吗?老子一让再让,给你个鼻子还想蹬着上脸?”常发急了,双手在腰间一摸,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枪了。
常发身形一闪,陈发海的枪再一次落到自己的手里。一只黑壮的手慢慢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陈发海。
“你……你要干什么?”陈发海胆怯了,忙抬起臂挡自己的头。
“老子再让你一次!”随着话音,枪响了……人们望去,常发竟然将自己的左手打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
“常发……”听到吵声和枪声的甄一然急忙从屋里出来,“你干什么?”
常发用血淋淋的手一把握住陈发海的手,沉声道:“咱们扯平了,你要是再敢跟老子计较个没完,下一枪就揍你!”
惠文小心翼翼地为常发包扎伤口,一边包一边还埋怨着:“你这是干什么?拿自己的身体当靶子吗?”常发却一声不吭,呆若木鸡。梅子和陆佳萍匆匆赶来,站在门前望着,谁也没有和常发说话。看到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常发起身就走。惠文在他身后大喊:“喂,还没有包扎完呢!”
夜里,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常发的屋子里的一点点的光吸引着许多警卫员们爬在窗户边上想努力的看见点什么。
昏昏暗暗的油灯光下,常发端坐在炕头,他的左臂被白纱缠绕着挂在胸前,两只眼睛随着在地上转磨似的甄一然走来走去。
甄一然来回踱着步,余怒不息地道:“什么行为?什么做法?军阀,流氓,土匪……”
常发垂下头,不吭声。
“你不是最怕当汉奸吗?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就是汉奸!”
“我……”常发忙道,“我没打他……”
“甄书记……”陈发海急忙推门进来,“今天的事不怨他,怨我,都怪我这张臭嘴……其实,老常说得对,我就是上次丢了脸,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我……”
甄一然语气缓和下来:“一个锅里吃着,一个炕头滚着,一起行军打仗,一起流血拼命,你们觉得这样闹来闹去的有意思吗?”
甄一然从身上掏出一本书丢在常发的面前,是一本油印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小册子。“限你三天之内给我背下来,要是错一个字,就立马走人!”
“甄书记,你是秀才不知文盲苦啊,站着命令不腰疼!别说让我三天背下来,就算是给我三年,我也念不下来,我……我没读过书,不识字……”
“不会就学!”甄一然道,“你娘生下你就会打枪?就会骑马?就会喝酒?就会睡女……”话到关键处,他急忙打住了。站在一旁的陈发海忍不住笑出声来,外面的警卫员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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