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路上,风景秀丽,丝毫没有被战争的阴影所遮挡,一路上,瀑布,枣园,让甄一然饱饱的享受了一把,可是,常发却没有一点点观赏风景的心情,他们赶了很长的路,落脚到了延安甄窑洞的一个院子里。警卫员们抓紧时间在打扫院子,而常发却在闷着头擦枪,他很用力,像是要把枪擦出个洞来。
延安的学习就这样开始了,别人到还没什么;常发便成了套上笼统的马,断了翅膀的鹰……对于他来说,没有仗打的日子是最难熬的!甄一然见他闲得无聊,怕他无事声非,便要把他送到附近的扫盲班,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强迫他学文化。
“我不去!”常发凛凛而起,又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够好,放低声音哀求着,“甄书记,您可千万别让我进扫盲班,那都是娃娃们的事,我常发……”
“你常发怎么了?比毛主席还厉害?毛主席说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常发嘟嘟囔囔:“毛主席也管得太多了!杀俘虏他管,睡女人他管,我找母猪龙要两把枪他也管……”
“这就是八路军的纪律,不能像你当二十三军司令一样为所欲为!”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没仗打的地方要我常发有啥用?”
“学习也是打仗!”
“哪儿有打仗不用枪的?”
“你的枪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甄一然拿出一支削好的铅笔和一本草纸订的本放在常发面前,“从现在开始,你就把扫盲当成打鬼子,一天必须消灭五个生字,少学一个字就等于放走一个日本鬼子……”
“我……不干!”
“这是八路军,不是你的二十三军!服从命令!”
常发不情愿地收起铅笔和草纸本,垂头丧气地把枪放在角落。
常发走进了小学校院子,停住脚步。院子里,女教员夏雨带着同学们念书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了常发的耳朵里,他听到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说:“同学们,我们先来预习一下昨天教过的生字,我读一遍,同学们跟着读一遍……”同学们附和着她的话,她笑了笑,开始一遍一遍的念着那几个字,孩子们也很认真的跟着她念:“抗日——”“中华民族——”“共产党万岁——”听着孩子们的声音,常发掏出草纸本,哼了一声:“不就是打鬼子吗?”他整了整衣服,俨然一副上战场的样子,随后大步地走进了窑洞。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院子,坐在黑板四周的学生大多是一些年幼的孩子。一个身穿八路军军服的年轻女教员来到讲台上,背着身在写着板书“抗日”、“中华民族”、“共产党万岁”。
“报告!”常发精神焕发地看着女教员的背影。
夏雨没有回头:“是新来的同学吧,找位置坐吧。”
常发坐到了最后一排,睁大了眼睛看着黑板上的字,只不过他再怎么看也不认识。当常发顺着黑板看到夏雨站的地方的时候,夏雨正好转过身来,她的出现,让常发大瞪牛眼。她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梅子。常发一惊,反射似的缩到了书桌底下。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我们请他做一下自我介绍……”话还没有说完,夏雨就看到常发缩在了书桌下,她奇怪地走到常发身边。常发察觉到有人来了,抬起头来看着夏雨,不自然地站了起来。
夏雨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常发不说话。
夏雨做自我介绍:“我叫夏雨,夏天的夏,雨露的雨;你叫我夏老师就可以了!”
“你的名字改了,我的名字没变!你不是梅子吗?啥时候叫夏雨了?”常发问着。
夏雨一愣,盯着对方看:“梅子?你叫什么名字?”
“常发!”
“你就是常……”夏雨欲言又止,继续严肃地问,“哪个常发?”
“常发的常!”
“哪个发?”
“常发的发!”
“请你上来,把你的名字写出来!”
常发一步一挪地上前,接过粉笔却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他问夏雨:“常发咋写?”
孩子们都笑了。
夏雨却板着脸生气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在课堂上捣乱?”
常发执著地:“我没有捣乱,你要不是梅子,我也不是常发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常发,夏雨有点呆了。
放学了,孩子们陆陆续续的从课堂走了出来。
陈发海、小马等几个警卫员在墙后面等常发下课,一看到常发出来,众人对着常发打招呼:“老常——”
谁知道只看见常发像见了鬼似的跑过来,一把把警卫员们摁到了墙后面躲了起来。
陈发海问:“老常,咋了?”
常发迷惑着着:“你们听说书的讲过《封神演义》没?那里边有好些人都会分身术,还有孙猴子,一个人能变出一堆猴子来,可那都是神仙;你们说梅子一个小丫头,她咋也学会分身术了呢?”
陈发海问:“什么梅子?她不是在平阳吗?”
“要不咋叫分身术呢?哎哎哎,来啦!”常发拉住陈发海。
众人忙探头看,夏雨从学校窑洞出来进了旁边自己住的窑洞。众人慢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夏雨坐在桌前,一直回忆着和常发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在她耳朵边绕来绕去,常发的样子也不停地在她的眼前闪晃。她心里暗暗地想:“常发……看我怎么收拾你……”
常发刚刚走进学校窑洞,早已坐好的孩子们变齐声朗诵起来:“常发的常,常发的发,傻瓜的傻,傻瓜的瓜……”
常发一愣,立刻把目光转向讲台上的夏雨,夏雨也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一副“你敢把我怎么样”的架势。
“同学们念得很好,我们再念一遍好吗?”夏雨的眉宇间露出一丝得意。
常发恨得咬牙切齿,夏雨却笑得得意洋洋。俗称狼毒花的常发哪受过这种挑衅,他回到院子,把铅笔和草纸本一起放回甄一然的面前:“甄书记,我不念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要回边区,我要打仗!”
“上了两天课,你认了几个字?”
“没有!”常发绷着脸,像抹了一层煤灰。
“也就是说,两场伏击战,你连一个鬼子都没打着?”
“这是两码事!”
“战场上打鬼子和课堂上学文化,事情是两件,但目的是一个!”
“反正……”常发没理可辩,“反正我不学了!”向外就走,已经走到门口,又返了回来,从草纸本上扯下一张纸,连笔放在甄一然面前:“常发咋写?”他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甄一然在草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常发”两个字。常发一把拿过,看也不看就朝兜里一揣,回身就走。
夜晚,常发独自坐在村口,在地上练着字。满脑子里都是“常发的常,常发的发……傻瓜的傻,傻瓜的瓜……”
“妈妈的,我老常不就是不会写字吗?名字是用来叫的,不是用来写的!连个丫头片子都敢欺负我,这成了什么世道?”
他伸手摸枪,却摸到了草纸,他把草纸展开,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名字。
“她不是梅子!”常发肯定地对自己说着,然后,一只大手指在地上涂抹着,虽然东倒西歪,虽然还不成字形,但可以看得出他是在学写自己的名字。
淡淡的月光映照着大地,映照着一跟粗大的手指和一片歪歪扭扭的常发的名字……突然,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常发回头望去,朦胧的荒野上,几个汉子正在抬着一个大布口袋惶惶而行。布口袋在蠕动着,显然里边是装着一个人。常发警觉地跳起,朝着几个黑影追去。
“站住!”常发几个箭步已经追上了四个抬口袋的汉子,“你们是什么人?偷东西偷到延安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八路军武工队共产党政府,连小鬼子都不敢来的地方!”
其中一个叫大宝的年轻人壮着胆子上前:“我们不是小偷,这是……”他指着口袋,“这是我媳妇!”
大宝在身上一摸,掏出一摞光洋递到常发面前,诚恳地:“大哥,我们真不是坏人,你就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这些钱不成敬意,拿去喝酒!”
常发乐了:“你怎么知道我爱喝酒?”
大宝也不再说什么,急忙向其他三个汉子摆摆手,抬起布口袋就要走。
“别走!”常发大手一伸,“我老常虽然爱喝两口,但绝不喝这种昧心钱买来的酒!这就像中国人不能当汉奸一样,你们明白吗?走吧,咱们去找政府,对了,你们是先见见我们秀才书记?还是直接去见毛主席?毛主席水平高,啥事他都管!”
一汉子悄声对大宝:“少爷,他一个人,咱四个人,干脆冲过去!”不等大宝点头,他便向其他两个汉子使个颜色,一起向常发冲去。他们还没等完全靠近常发,自己已经摔倒在一边了。
常发瞪着眼:“千万别动武!”他双手扯开衣襟,露出了两把明晃晃的驳壳枪,“这玩意儿有些日子没发火了,你们要不要试试?”
大宝和三条汉子见势不妙,相互使着眼色逃之夭夭。
常发也不追赶,上前解开口袋,里边装着一个姑娘,手脚被捆,嘴被塞着。
常发愣了:“是……是你?”
口袋里的姑娘竟然是夏雨。
“你别哭,算我啥也没说行不行?”常发慌忙解开了夏雨身上的绳子,一边问,“那些都是啥人?他们为啥要把你装进口袋里?”
夏雨理也不理,扭头就走。
那天晚上的事,常发谁也没告诉,一是他担心自己说不清楚,二是他也怕这个特别像梅子的女先生脸上挂不住。没过了多久,人们奇怪地发现,他学习的态度由被迫到自觉自愿,竟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第二天,常发在课堂里认真听着课,当他被叫上台写字时,他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上了“常发”两个字,然后挑衅般地瞪了女先生一眼,自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常发带着一帮孩子打扫着院子,在他的指挥下,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干着各种活计,然而女先生似乎并不领情,她把一篮子果子分发给孩子们,唯独没有常发的份儿。
常发不仅学习的劲头加强了,还当上了孩子们的傻瓜队长,经常带着他们一起帮老师干活;不过,他的一切举动似乎都不被女先生领情。
但是,常发仍然不理睬老师的态度,只是自己在孩子中间当着这个傻瓜队长,他每天都想很多好玩的事情给孩子们表演,尤其是他擅长的马术,他在院子中表演着马术,孩子们欢腾一片。常发下了马,被孩子们簇拥着到靶子面前要他展示枪法,常发瞄了一眼在旁边的夏雨,夏雨不理他。常发左右开弓,枪枪命中。等常发打完再看,旁边已经不见了夏雨,就在常发找的时候,夏雨敲了上课的钟,孩子们呼啦一下的进了窑洞,剩下常发一个人留在了院子里。
常发后来回忆说,他当时的确不知道女先生为什么会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仇恨。如果他知道事情真相的话,他会拿枪打碎自己的脑袋!可谁也没有料到,不久之后,常发又会因为女人惹出一场大乱子来……
“她不是梅子!”常发斩钉截铁地挥挥手,“肯定不是!”
小马说:“长得那么像,你能肯定?”
“梅子体贴,贤惠,爱哭,也爱笑!这个夏老师就不一样了,整天瞪着两只眼睛,像是谁欠了她八百贯铜钱!”
陈发海凑近前:“老常,你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对人家……”
“放你的骡子拐弯屁,我老常是那种人吗?”常发说着,警卫员们都看着他笑。
常发望向陈发海:“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陆姑娘了?”
“我……你说什么呢?我们是老乡!”
“我老常喜欢做的事就一定会做,不像你,有贼心,没贼胆!”
陈发海低声道:“我……我看你对夏雨才是呢……”
甄一然从外面回来,刚好听到:“夏雨?夏雨是谁?”
常发听到声音,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甄书记,你可回来了。”
陈发海站起来:“报告甄书记,夏雨是小学校的老师,她……她长得特像梅子。”
常发瞪了陈发海一眼,陈发海闭上了嘴。
甄一然道:“噢。你们忙自己的事去吧。”警卫员们散去。然后叫住了常发:“常发,我听陈发海和小马他们说,你最近的进步很大,已经歼灭了有一个连了!”
“常发,这次学习完,上级可能会对我的工作另作安排,我也许不会再回边区了……”甄一然说。
常发急了:“你不回去了,那……惠文大姐咋办?”
“过几天,上级会派人把她接来!我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常发胸脯一挺:“那还用说?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好吧!忙完这阵以后,我放你几天假,到平阳镇去看看梅子!”
“甄书记,我……”
“你不要再和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那种屁话!我看得出来,你的心里还是有梅子,而且梅子也喜欢你!你去和她商量商量,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向上级请示,带她一起走,梅子现在是个很不错的干部了,我们开辟新的根据地很需要这样的人!”
常发做梦都没有梦到,世界上的事情竟然有如此的巧合,他一直想着自己和夏雨究竟有什么仇,让夏雨这样的对待自己,而他想要的答案,都在夏雨给她的姐姐写的一封信中,常发不认识字,如果他要是认识字,又有幸看到这封信,他一定会大哭一场,无论流出的是血还是泪。
“姐,我见到你说的那个男人了,我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那么喜欢,那么爱他,甚至不惜为他付出一切。姐,我觉得你是太天真,太纯洁了,像他这种只知道摘花,不知道珍惜的臭男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付出。姐,我决定为你报仇,好好治治这个坏蛋,让他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尊重女性……”
夏雨坐在桌子上,一直写着,写着,一刻都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