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那日听政于皇信堂。归来时,我含笑立于门户之外,款款施礼。然后相携入内。他的目光渐次流转于瓶中新插的带露芙蓉、案上新燃的莲花香印、墙隅新铺的织锦云毯,又游移于我新抹的“额黄”、新点的“娇靥”。
他的神情渐渐安然、惬意,温柔凝目,轻声问:“今日去见过皇后了?”我神色一黯,刻意不去掩饰,只将头轻轻一点。他迟疑,欲问还休。我奉上阳羡茶水,笑道:“臣妾多谢皇上赏赐的南朝贡品,您也尝尝这新茶。”
他的双唇只是轻轻一沾,心不在焉,只是浅笑:“不错。”隔了半晌,到底探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我垂下头,仿佛心事重重,却只切开一个小口:“近来,臣妾听众人都在议论南伐的事……”
甫一开口,拓跋宏便是一笑:“谁在议论?”神色颇有几分不屑。我只是缄默。终于等到他问:“是皇后说的?”我故意不去答他,旋即作出恳切的神色,说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他以目光示意我说下去。箭在弦上,已没有思虑的余地。我终于大着胆子说:“那日,陛下驾临冯府,若父亲他老人家说了什么不合意的话,求皇上在心里也原谅他。”
拓跋宏一惊,神色凝重起来,“妙莲,你何出此言?”我垂目看他腰间的丝穗,轻声道:“臣妾深知,陛下怜悯家父,即便他有得罪之处,也不会与他计较。但臣妾不愿陛下搁在心里,自此生了嫌隙……”
拓跋宏先是疑惑,随即直截了当地问:“皇后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我踌躇良久,方道:“今日皇后问起,父亲那日可曾向皇上进谏?臣妾心中忧虑……”拓跋宏一怔,心中已经了然,“皇后那日回府省亲,定然是请太师向朕进谏吧。”
我流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佯作不知:“难道是皇后的授意?”拓跋宏不置可否,面上倒看不出是怒是恼。忽又含笑问我:“妙莲,你是否也要进谏?”
我并不了解南伐,但我清楚,此刻必须选择立场。我很快就答道:“皇上近来筹备南伐,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何需进谏?何况臣妾不预政事,不知如何进谏。只相信皇上必有自己的主意罢。”拓跋宏在我的话语里朗声一笑:“正是。妙莲说得有理,和太师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这一次是真的惊诧:“爹?”拓跋宏颔首笑道:“朕驾临冯府,并非完全为了探病。因而不带皇后同往。朕其实也想单独和太师谈谈。”我沉吟不语。他又接下去说道:“朕提及南伐,太师并没有阻挠,只说‘陛下如此决断,必有道理,何需臣饶舌?’”
我细辨个中情味,他终究有自己的主见。只是,置身事外,是对皇帝充满信心,还是要彻底抽身而退呢?
“皇后也是用心良苦。”拓跋宏似叹息,似哂笑。我微感失望。然而此时,心思倒不完全在于冯清了。借着此间和谐的气氛,我又问道:“既然如此,那天你们谈的又是什么?”
“谈的是家事。”拓跋宏笑道,“朕打算在南伐前立恂儿为皇太子,并为他聘两位侧室,是彭城刘长东和荥阳郑懿的女儿。这两家都是汉姓高门。”我忽然有些酸楚,这么些年,他竟也到了立储的时候。
“你以为如何?”他笑问。我回过神,柔声道:“您说这是家事,自然由一家之主来决定。为人妾媵,又有什么资格说好,或是不好呢?”我并无怨怼的神色,但他微微一笑,却叹息道:“委屈你了。但左昭仪,却是朕所能给予的极限。”
“臣妾并无他意。”我心中一痛,凝目叹息,“只是,我们才相逢,又要分离了。”拓跋宏递以温柔的一眄,笑道:“他日,朕接你去洛阳,看碑林,阅石经,赏莲花,你又何必为眼下的离别而伤感?”这话说来,也是多风云气而少儿女情的。
我看见他眸中有熠熠的亮泽,他紧接着又说:“朕这次南伐,是想开创一个新的局面。”话说到此,便尽了。然而他的眼中含笑,这笑,是豪情万丈的笑,踌躇满志的笑。我心一震,那一刻,忽然领悟到什么,只怔怔地瞅着他。
他自信地说:“妙莲,你就看着吧。入主中原,是朕的夙愿。”